复乐园
2018-10-31爱德华·勒纳
爱德华·勒纳
我感觉头疼,不过很正常:毕竟现在是冬天。我真希望现在是春天。
伊甸不会关心我希望什么。
现在是初冬,我觉得那些狗应该还没有饿到会来攻击我的地步,但是我还是紧紧地握着手中的长矛。不管有没有狗,我都需要它才能在这及膝的积雪中穿行。
只有树木能在雪地中露出头来,至于雪地之下掩埋了些什么,我不知道。在冬天,植物都在休眠之中,就算踩着了它们也不会发出声音。
因为它们休眠着,父亲曾经这样告诉过我。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當时母亲还未去世,我也尚未离家。那时我就没能理解父亲的意思,现在也还是如此。
我相信父亲也已经去世了。很多年以前,他指着竖立在飞船旁的那根长杆对我说:“你看那旗帜,我每天都会更换它,直到……直到我办不到了。到那时你就一定要到这里来,一定。”
在属于我的活动范围中的那片紧邻海湾的森林里,每天我都从一座高丘上眺望着旗杆顶上的颜色。日复一日,那颜色不断地变换着。有一次,我还认出了那个颜色的名字,不过也就只有这一次。我跟自己说了一下那个词,后来就再也想不起了。直到有一天,那颜色没有再发生变化,然后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好多天。
我发现我也记不住数字。
“我来了,父亲。”我对着风雪、对着积雪下休眠的植物、对着我自己说道,“我会履行我的……”
我绞尽脑汁,想要记起那个词,就像要记起颜色或数字。这么多年来,那个词早已在我的脑海中消逝了。在漫长的寂静中,我还是尽力说完了这句话,“父亲,我会按你说的做。”
我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想要回忆起更多父亲要我做的……
我终于想起那个词了!我会履行我对父亲的承诺。
我继续前进,雪地上到处都是老鼠的足迹,两种老鼠都有。
“四条腿的那种确实是老鼠,”父亲曾告诉我。(四,我觉得这是我的手和脚加起来的数量。我顺势开始试着数我的手指,但是数到还剩两只手指的时候,我就数不下去了。)“它和我们一样有四条肢体。那些六条腿的是原本就生活在伊甸的生物,我的父亲说管它们叫老鼠只是为了图个方便。”
那时我并不知道方便是什么意思。我对父亲说,他懂得东西真多。他只是伤感地笑了笑,“我忘掉的东西更多。我永远都不如我父亲懂得多,以后你就会明白的。”
现在的我又明白了什么呢?不过是我也在遗忘罢了。
在我右边的山丘上,那些狗在号叫着。(所有的狗都是四条腿的。所有比老鼠大的动物都是四条腿的。我从来没想过去问父亲这是为什么。)我再一次告诉自己,现在是初冬,那些狗总能找到比我更好对付的猎物。但是如果我猜错了呢?那要么就是这些狗有东西吃了,要么就是我能给自己做一双暖和的毛皮靴子。要么,我们都会死在这里,让其他生活在伊甸的动物吃掉。
握着手中的长矛,我奋力前行。
我来到一块布满岩石的海岸,在海风的作用下,这里一点儿积雪都没有。我走得依然很慢,因为这些 石块上结着冰,很滑。终于,在穿过了一堆让冰雪压弯了的树丛之后,我看到了那艘飞船。
它就在那根旗杆旁边,看起来比我记忆中的要小一些。也许这是因为我长大了,或者是那些树长大了。我上一次看见飞船——以及父亲——那还是我的胸脯开始长毛、必须要离开的时候。
飞船有两个我那么高,有……我数不清多少个我这么长,它身上有翅膀,看起来像某种虫子。我记得虫子也只是为了方便才用的说法。
我疲惫地走向飞船,太阳在天际低垂。它的舱门关闭着,旁边有几个模糊的字迹:气密锁。我认得这几个字,但是却不明白它们的含义。父亲也是如此。
我将手按在船身的字迹下面,就跟我很久之前学到的一样。然而舱门依然是关着的。过了一会儿我才想起来,我得先脱掉手套。
飞船识别了我的掌纹,舱门滑开了,我走了进去。随着舱门在我身后关闭,一盏灯在我头顶上亮了起来。我微微颤抖着,直到另一扇门在我面前打开。和我记忆中一样,飞船里面没有生火,但却暖和又明亮。在船舱的灯光下,我看见两张空床,和一个装了……数不清多少本书的架子。我看见并且闻到了粮食袋、干水果和干肉的味道,还有我父亲身上的那股臭味。好多年前,就在我刚长大的时候,我突然间除了这臭味之外什么也闻不到。父亲也是一样,我身上的那股臭味突然就萦绕在了他的鼻尖。在我们自相残杀之前,父亲送我离开了。
但这里最强烈的,是死亡的气息。
在另外一个房间,不断闪烁的彩色灯光下,是飞船上各种闪闪发光的设备,我从小就知道不能随便碰,但从不知道哪些东西到底是干吗用的。父亲就在这里。
父亲在他自己的座位里,身体向前趴在一张桌子上。我记忆中他那乌黑的头发和胡髭,现在已经白得像外面的雪了。他只穿了一件衬衫,左腿上有一大片很吓人的……我还是想不起来这个颜色叫什么,就是枯叶一样暗淡的颜色。我喊他,但是他没有回答;他的身体冰凉,我碰了他一下,但他一动不动。
我相信是父亲腿上的伤病害死了他。
他的一只手上握着一支炭笔,另一只手压着几张纸,上面的字我大多数都不认识。好多字的形状我早就忘记了,不过我也并不在意。我觉得他写到最后的时候,手应该在不停地颤抖着。
那些没有积雪覆盖的地面依然结着冰。我沿着海岸,一边走一边搜集那些跟我自己拳头差不多大的石块。有好多时候我都得从冰上把它们撬下来。等我攒够了石头,我就把父亲扛了出来,他比我预想的要轻一些。
这活很累人。我希望我在他身上堆的石头能够在开春之前抵挡住那些狗,到时候我可能会回来把他安葬了。有那么一会儿,有个人一直在海岸上远远地看着我,她身上裹着和我一样厚厚的毛皮,但是却没有胡髭,所以我知道那是一个女人。现在是冬天,自然我们都互相离得远远的。
就在我堆石头的时候,太阳落山了。尽管雪越下越大,我还是满身大汗。当我在干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光点从我头上飞驰而过,是那艘大船。
“那颗星星为什么移动得这么快?”有一次我这样问我父亲。那时我还很小,母亲也还活着。
我的父亲告诉我那艘大船并不是星星,父亲说,“它更像是月亮。”
它划过夜空的时候确实很像是月亮,只是比两个月亮的速度都要快。
“但是它这么小,”我说道,“它比我们的飞船都要小这么多,为什么要叫它大船?”
“自己想想吧。”父亲只会这么说。
如果说大船确实是大船的话,那它肯定在很远的地方。我好奇为什么父亲,或者父亲的父亲会认识这种东西。
在月光的笼罩下,我用石头把父亲掩埋了,但是飞船里依然亮得像中午一样,让人根本没法睡觉。我又想起了自己原来在这里生活的时候。“飞船,”我说,“夜间照明。”
“遵命。”飞船答道,它的声音从墙壁里传了出来。灯光变暗了,飞船前面的一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发出像虫子一样的嗡嗡声。“这是为了在我们睡觉的时候注意戒备。”父亲这么说。
飞船是一种工具,和我的石刀、木头长矛或者毯子差不多。我知道什么是工具,但是我不知道怎么像制作石刀一样制作一艘飞船。我告诉自己这是以后再去关心的事情,现在我必须保持强壮,多休息,好履行我的承诺。
外面很冷,寒风呼啸,我只能在这充满怪味的飞船里过夜。忽略掉冬天习惯性的头疼,我在其中的一张床上躺了下来。
我试过了,但是我睡不着。
我对父亲的承诺是,如果他死了,我就要来帮助飞船。我要确保飞船的安全,同时也要教会我的一个孩子来接班。
“那我要是没有孩子呢?”我问道。
“那就教一个别人的孩子,”父亲说,“你必须做到。”
我答应了。但是这要怎么做到呢?
就在那个我用石头掩埋了父亲的冬日后,第二天一大早,我问道,“飞船,我要怎样才能帮助你?”
“我觉得你帮不了,”像往常一样,飞船的灯光在它说话的时候总会闪烁得更快一点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至少现在还不行。”
“父亲是怎样帮助你的?”
“他教会了你阅读,然后就在等待。”
“等什么,飞船?”
“等我完成。”
我记得父亲说过,飞船总是对的,尽管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我承诺回到这里来,就干等着,什么都不做?
我说,“你肯定有什么需要吧。”
“是的,”飞船回答道,“我需要氦-3。”
我想我明白了。父亲的腿出问题之后,他就不能走路了。“我去吧,哪能找到这个……氦?”
“伊甸里没有,”飞船答道,“可能在你说的那个大船上有。”
我抽搐了一下,“我要怎么才能去大船?”
“你去不了。”
“那我到底能做什么?”
“看日志。”
我不知道看这东西对我和飞船能有什么帮助。“那我还可以干吗?”
飞船说,“你可以等待。”
飞船上有很多书,比我手指和脚趾加在一块儿的数量都多。但只有一本是父亲说过的那本书。它的封面上印着两个字,在飞船的帮助下,我现在终于能勉勉强强读出来了,是日志。
这本书比其他所有的书都厚,因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它其实是很多本书的合集。在书的后半部,那些最新的页面摸起来很粗糙,边缘也参差不齐,一不小心就会散落开来。这些纸都是用木浆制作的,就和当初母亲教我做的一样,其中有一些可能就是我做的。这些最新的页面上的字很大很潦草,是父亲手上的那支炭笔留下的痕迹。
书中间的那些页面也是用粗纸做的,因为时间久远而变得很暗淡,难以阅读。上面的字迹非常纤细,我曾经问过父亲,为什么炭笔能划出这么细小的痕迹。
“那些是用钢笔写的,”父亲说,“我父亲小的时候,最后的一支钢笔就已经坏了。”
“什么是钢笔?”我问道。
他拿了一支给我看。“是一种工具,就像炭笔一样。”
那天我拿着钢笔,觉得它和炭笔差不多,在纸上划动的感觉也和炭笔很像,只是无法留下任何字迹。
书的前面是最古老的部分,那些页面光滑整齐而且牢固,一点儿都没有褪色的痕迹,上面的字迹很小但是异常美观。“飞船说这些都是它自己写的,”父亲说,“用一种叫作打印机的工具。”
打印机也早就坏了,因为它需要很多别的工具,叫作色粉。色粉有点像是木炭,或是非常干燥的尘土。我不知道色粉到底是什么。
我从前面翻开这本书,找到了阿曼达的记录,她是我的母系先祖。
人类并不是我称之为伊甸的这个世界的土著。确实,这个名字后来看着有点儿愚蠢,不过我还是沿用了它,就当是给人性上了一课。无论如何,并没有人是出于这样的考虑来使用这个名字——或者什么别的名字。据我所知,那些在我之前来到这里的人们都没有给这里命名,我本不该来这个地方,他们也是。
要是有后悔药卖该多好?
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在字典里查找单词。字典几乎和日志一样庞大,而且我觉得它的发音还要更难念一些。母亲说字典就是单词之书,我能理解这个名字,但书中大部分的单词我是不懂的。
飞船试着帮助我,但是我读得再多,能看懂的也寥寥无几。我翻到了日志比较靠后的部分,上面写着:致我的儿子。这里比前面要稍微好懂一些;我继续往后翻,接下来的那些页面的开头也写着:致我的儿子。我还是不太能理解这些;再后面那一部分写着:致我的女儿和致我的孩子们。我不知道孩子们是什么意思。
越往后翻,碰到的生字就越少,我能認得的字也就越多。但是光认得字并不够,我还需要理解它们的意思。我要做好准备,去帮助飞船。就这样,慢慢地在书中最新的部分,我相信应该是父亲写的那些篇幅中,我读道:
致我的儿子。
最初的世界,是地球。人们就是从地球来到……
在冬天,如果储存的食物够多,我就能活下去;如果不够,我就会死。在我不活动或者睡觉的时候,我就会吃得少一点儿。我知道冬天是什么样的。
但是飞船上到处都是父亲生病之前储存的食物,如果这些还不够,或是春天来得晚了一些,我还可以用我来这之前就藏好的那些吃的。我不需要在这里闲坐着,所以我每天都在看书。在飞船的灯光下,我看的量越来越大,直到深夜。阅读和思考对我的头疼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慢慢地,我学到了……
人类不该到伊甸来,父亲写道,我的父亲是这样告诉我的,他的父亲也是这样告诉他的。那么,生命又为什么能在这里生存下去呢?我的父亲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于是我问了飞船这个问题。
“看那本书。”它说。
父亲要我帮助飞船,但是现在却是它在帮助我。它给我解释了——或者说它至少尽力这么尝试了——那些我不理解的单词的意思,尽量回答了我的问题。而且它会遵照我的要求行事,像调亮或者调暗房间的灯光之类的。
但是飞船只能做出回应(这个是我新学到的词)。它会按照要求或者指令行动,说起话来也感觉很睿智,但是从某种程度上看,一只老鼠都比它更聪明。即便是六条腿的伊甸鼠。它们不需要指令就能行动。
我一直在看书。我希望有一天我能明白我为什么以及要怎样才能帮助这艘飞船。
每天我都在看书,实在看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离开飞船,去透个气或者找一些雪水喝。有些日子,我还能看见我的邻居(这也是我新学到的词之一)。如果顺着风,我能远远地闻到她身上的气味,还算不错。等春天到了,气味就会更浓一些。
但这跟我当初承诺父亲我会教育一个孩子无关。我还是不明白“氦”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去哪儿才能找到三个“氦”。只是飞船需要这个东西。我觉得就像我没有食物一样,要是没有氦,飞船就会死掉。
“你什么时候会死?”我问道。飞船回答了我,但是它的答案在我看来一点意义都没有:秒是什么东西?于是我又问了一遍,“那是多少年呢?”
“就在仲夏。”飞船说道。
就算我今天和我的邻居交配,我们也不可能会有孩子能赶得上帮助飞船。对此我到底该高兴还是悲伤?我不知道。
“我能帮你吗?”
“除非你能给我找到氦-3。”飞船说。
现在我知道我很悲伤。我回去继续看书了。
那些先行者同魔鬼做了个交易。
我学到的东西已经让我能够有所理解了。那些先行者就是人类,他们坐着大船从地球来到了伊甸。大船看起来这么小是因为它现在离得太远了。它的体形太大,没法降落。(而且它也不是流线型的。“就是形状不对。”飞船给我解释这个词的意思,它的语气听起来就像我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在问了许多个问题之后,我终于明白我懂得的实在太少了,以至于飞船都没办法向我解释更多的东西。)一些小一点儿的飞船,可能就跟这艘飞船差不多,它们载着那些先行者来到了地面上,但是飞船也不知道其他飞船怎么样了。这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
交易相对而言要好懂一些。有时候我也会和其他人作交换,比方说用我的水果换别人的谷物,交易就是交换。
但是什么是魔鬼呢?我完全不理解飞船的解释,只好继续去读书。
他们进行了基因重组(“就是改变。”飞船解释道),好让自身能够代谢(“就是吃”)当地提供的蛋白质(“食物”)。伊甸的生命体基本上也使用与地球生命体相同的氨基酸,不过略有差别。他们也相应地(“用同样的方式进行改变”)修改了自己携带过来的其他动物的基因。像老鼠、猫、狗、绵羊、山羊、马……
这份清单很长,而且上面全都是四足动物,那些六条腿的动物是先行者们来到伊甸之前就有的。当我不认识某个字的时候,我有时会在单词之书中找到它的图示。“我不知道马是什么。”我告诉飞船。
“很正常,”它说,“我很多年都没有看见过马了,它们可能在草长得更好的远方。也可能灭绝了。”
“灭绝?”
“就是死了。”
我知道什么是死亡。我又回去接着看我的书。
大部分的积雪都消失了。树木开始发芽,有些甚至已经长出了嫩叶。在那些雪已经融化了的地方,草开始从休眠中醒来,逐渐变绿。老鼠和其他小动物们正在觅食青草,它们不再像冬天那样瘦弱了。猫和狗们也因为有了更肥美的猎物,长得更壮实了。
新生的气息终于带走了我冬日的最后一丝头疼。我现在有了新的渴望,我想要,也需要,到外面去。去扔掉那些在冬天枯萎的庄稼、去播种、去施肥、去赶在冰雪融化之后形成的洪水冲上陆地前,把落进河里的树杈给捞上来。
在飞船里只能日复一日地读书后,这种……冲动让人无法拒绝。
不过我对这些都驾轻就熟。每天在地里辛苦劳作之后,我都会在飞船的灯光下阅读到深夜。
让人类(“就是你,还有其他和你一样的,”飞船说道,“人们。”)和其他地球动物(“四条腿的动物”)去消化伊甸产出的蛋白质可能会摧毁生态平衡。那些原生的伊甸动物太过于原始,没办法维持生存。
飞船试着给我解释了许多字的意思,但是我还是不太懂。我让飞船用尽可能简单的语言复述一下这一页到底说了什么。它答道:“伊甸的动物们,就是那些六条腿的,全部都会死掉。”
这个念头让我很不舒服。生命和土地是……是……我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它们。
飞船发现了我在用词上的困难。“神圣的。”它建议道。
听起来很对。生命和土地都是神圣的。
我继续读下去。
所以,先行者们又做出了别的改变。他們重写了自己和其他动物的基因,以便能更加敏锐地识别生态信息素。别去计较他们的物理学到底有多烂了,我的意思是——他们居然想造出另一艘星际方舟!开玩笑吧?——他们的生物技术可比其他“现代”技术的水平高多了。
我又问了飞船许多问题,又翻了许久的单词之书。在那个……生态信息素改变之前,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并不是单独一个人分散开来生活的!但他们的存在使得其他生物无法得到繁荣兴旺。如果不想让这片土地生病,他们就不得不让自己生病。(他们好像也并不会在植物休眠于积雪之下的冬天里头疼,我试着去想象,但实在想象不出来。)
我试着理解,但是却困惑得连问题都问不出来,只能重新翻开了书的另一页。
在整个生长季中,大多数伊甸植物都会释放出信息素,当空气中的信息素饱和之后,改造人(实际上应该说是所有的陆生哺乳动物)体内产生的内啡肽就会激增。而当周围的生态环境变得萧条,或者在冬天陷入休眠,人体内产生的内啡肽就会降低。这就出现了两种选项:要么从春天到深秋都保持高水平的内啡肽分泌量,要么永久性地将内啡肽分泌量保持在低水平。当然,每个人都想保持在高水平,好适应这片土地。我也有这样的渴望!
那要是生态环境出于某种原因突然萧条了呢?那就糟了!比方说在干旱期,当地的植物会分泌一种导致人类感到紧张的信息素,那时所有男性改造人的睾酮素水平都会骤减。
还有更坏的呢!当“好的”生态信息素水平不足的时候,改造人就会释放他们自己的信息素,排斥性的。到那时,所有的成年人都无法容忍自己身边还有另一个成年人存在。
显然,这种改变的初衷是为了限制人口数量,让它不至于超出生态系统的承载力,从而威胁到当地的动植物。我明白,这本来是个很高尚的目标。我愿意相信那些先行者只是简单地低估了基因改造的敏感性,或者是(这种可能性很小)外部环境逐渐加强了这种敏感性。
简单地?简单的事情我还是知道的,但这些肯定不是,不过我还是接着读了下去。
当然,自然不会在意我相信什么,而且即便是最强烈的善意也会出错。人类,无论是在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很敏感的。我倒是很驚讶人类没有早早地就在这片土地上灭绝。模拟显示只要几代人的时间,这些先行的殖民者就会降格为我之前发现的那种零星的捕猎采集者和自给自足的农业生产者。
客观地讲,这些人可能也别无选择。他们的星际方舟(我问飞船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它说,“就是指大船”)不过就是堆破烂。他们能在这造出它来就已经很惊人了,至于去别处碰碰运气(“逃离伊甸”),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逃离伊甸,离开这块土地。就算能做到也没人会去的吧!不是吗?
我走到外面去思考这个问题。可当我再回到飞船时,阿曼达话里的意思也没有变得更简单明白。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些生态敏感性的行为是受荷尔蒙驱动的。青春期前还未分泌过多激素的孩子们不会回应这种信息素。但如果青春期到来,激发了这些变化呢?哇!那家庭就会开始破裂;教育,如果从广义上理解的话,也停止了。想象一下,一个捕猎采集者或者一个自给自足的农业生产者能花多少时间来教育孩子。而且在他们传授任何东西之前,必须先教会孩子们如何生存——独自生存——在这个可憎的星球上。因为在差不多十二岁的时候,他们就要把孩子送走。既然如此,文化的灭亡还有什么奇怪的呢?那些成年人说起话来和孩子一样还有什么奇怪的呢?
又一次,我停下来,“我不明白。”
飞船试着向我解释,每一次用的词汇都更加简单,但我还是不懂。
终于,飞船找到了足够简单的词汇。“人太多就会吃掉太多的食物,这样对土地不好。为了保护土地,人们就不能生太多的孩子;为了少生孩子,有时候男性和女性就要离得远一些,即便是年轻的男性和女性也是一样。”
我的头疼得仿佛冬天又来了一样。“这错了吗?”
飞船沉默了很长时间,我以为它不打算回答了。但是它接着说道:“你的父系先祖觉得是错的。他的话并没有留在那本书上,不过我还记着。”
“他说了些什么?”我问道。
“他说人类原本就应该是社会性生物,而不像猫科动物那样是领地性的。这表示人应该与其他人相处。在地球上的时候,人们就是这样的。”
我记得当我的胸脯开始长毛的时候,我离开了飞船。如果我留在这里,我和父亲可能会拼个你死我活。“与其他人相处,是不是就像我和父亲在这儿的时候一样?我们,还有母亲,如果她当时活着的话?”
“不止,”飞船说,“大船上原来一共有好几百人生活在一起。”
“几百?”
“这是个数字,就像是一年中的天数。”
光是想到这么多人就让我想要逃跑并藏起来。我从来没和超过两个人相处过。
但我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在求知欲的驱使下,想知道超过两个人相处是什么感觉。而且为什么能有“几百”个人在一起,如果这么多人一起合作的话,他们能做到什么。
第一次,我开始思考,人们是不是就靠着合作,一起创造了飞船。
我翻到阿曼达所写的最后一页。
我的儿子已经快要十二岁了。我知道这无可避免,我恨。我恨!我!恨!但是伊甸不会在乎我的爱恨。
贾森很快就要离开飞船了,想到这我的眼泪就止不住。他能不能记住我试着教他的东西?在我死后,当他回到这里,如果他真的回来了的话,这些记录对他而言又有多少意义?
我想到很多年前,我离开父亲的那天;我想到这个贾森和他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这让我想哭。
终于,飞船附近的森林里已满是嫩芽和枝叶。我嗅着这树林浓烈的气息,如果风向正确的话,我还能闻到不远处那个女人的味道。再过几天,我想我们差不多可以见面并交配了。
今天,我们真的见到了对方。她管自己叫达娜,她说话很慢,会的词也很少。这让我感到非常困扰。我告诉自己,那是因为飞船没有在漫长的冬天里教她的缘故,没准我们能一起生活在飞船里,那样她就也能学到东西了。
然而我想起来,飞船就快把它所有的氦吃完了。
接着,风向变了,海风向我们吹来,森林的气息很快就消失了。
我还没来得及把“生态信息素”用达娜能明白的方式讲给她听,她就跑开了。
先行者。在困惑了好几天之后,我开始真正地思考这个词。如果有人先来,那是不是就会有人后来?我问飞船,“阿曼达是一个先行者么?”
“不,”飞船说,“她比他们晚来很多年。”
晚来很多年?但她几百年前就已经来了,那么先行者是在……?我放弃理解这个问题。“飞船,我发现阿曼达……”又一次,我找不到合适的词,“阿曼达不喜欢先行者们的做法,但是她还是留下来了。这是为什么呢?”
“先行者们制作了一种东西,叫作逆转录病毒,释放在空气中。它会让人们发生一些改变,在阿曼达知道这个之前,她就已经被改变了。从那之后,她就和先行者们一样,被束缚在了这片土地上。就像你。”
“像我,这是坏事吗?”我问。
“我不知道,”飞船说,“我只知道你们和原来的地球人不一样而已。”
一天夜里,我的眼睛因为阅读而疲惫不堪,我对飞船说:“我想帮你做更多的事。”
“你做不到。”
“你之前说让我等待。”
飞船沉默了很长时间。“什么时候的事?”
“我刚回来的时候。”当时我几乎连话都不会说,“我问你我能做些什么。你说,等待。”
“是的。”
那些我酝酿了很久的问题终于爆发出来了,“到底等什么,飞船?等到什么时候?我到时候又能帮你做些什么?”
“等我找到解药。至于等多久?我希望会很快。”
飞船的声音从来就不带任何情绪,它的迟疑肯定是我自己幻想出来的。解药,不管这是什么意思,肯定都很重要。我说道:“你肯定寻找它很久了。”
“是的。自从阿曼达为我编写了程序,教我如何去寻找开始。”
找一个东西找了几百年!我无法想象,不过我还是相信了。在那本日志上,我的父亲,父亲的父亲,一直追溯到阿曼达,许多人写了一遍又一遍要找什么东西,而每一次那些文字能解释出来的东西都越来越少。
“找到解药很重要吗?”我问道。
“这是我唯一的目标,也是你唯一的目标。”
天暖了,有时候甚至有点儿热。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照看着田地与森林。草已经长高了,很快绵羊也要下崽。我感觉很有活力,很美妙,与土地融为一体。这种感觉和内啡肽激增有关吗?
达娜也在她自己的地里劳动着。日复一日,我们活动的范围越来越近。我想我们会交配,还可能会有个孩子;我想把飛船传授给我的东西教给达娜和我们的孩子;我想——
飞船突然发出巨大的噪音!我管它叫噪音,是因为我没能想到准确的词。我从来没有听过这样……对了,这么说吧,我从来没听过这么悦耳的噪音。我跑回飞船,想着要从字典里找一个更合适的词。
我像往常一样把手放在船身上,舱门打开了。在飞船里,那些一直闪着光的彩灯……大多熄灭了,现在只有几个不会闪烁的灯,在每一个我不能碰的设施上亮着绿色的光点。接着,那个不是噪音的噪音消失了。
“你刚才发出的噪音是什么?”我问飞船。
“音乐,”它说,“阿曼达曾经选中了这首曲子,这首开场曲,作为成功的预告。”有时候飞船能在我问之前就猜到我的问题,但是它不是每次都能猜中,也不是每次都能用我听得懂的话来回答我。“在你先祖的时代,阿曼达的配偶把我带到这里。后来我就在这里一直陪着她,和她一起滞留在了伊甸。这是他的音乐,他创作的。”
这有太多等着我去学的生词了,我试着挑出了一个最重要的。“成功,是不是就是指解药?”
“并不总是指解药。不过在今天,是的。”
我重重地摔在了飞船的一张椅子上。“那等待结束了,现在该我帮忙了。是吗?”
“嗯,是的。”
在我小时候的一个春日里,有一块很吓人的云从天上掉进了森林。那是一块很小的云,黑色的,不断扭动着,以一种人类无法达到的速度旋转着,咆哮声比我听过的任何声音都大。龙卷风,飞船这么称呼它。很多树都死了,被吹倒、扯碎,相互撞击。就一眨眼的工夫,一切都改变了。当时我和母亲待在飞船里,父亲出去了,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才回来。
今天,在听到飞船的话之后,我的思绪转得比龙卷风中的尘土还要快。
我问道:“我现在要做什么?”
“做决定。”
春天来了,我搬走了父亲的遗体。他现在安息在尘土中了,紧挨着他当初安葬母亲的地方。在他们旁边,都是……坟墓。飞船说对死者的关怀是让人类与动物不同的特征之一。我问为什么,飞船说它也不懂。
我对着那些坟墓说:“飞船想让我做决定。”
死者并没有回答,但我还能去问谁呢?
“飞船说它找到解药了。”
死者依旧没有回答我。
我对着坟墓说话,是因为我有什么资格做决定吗?我觉得我并没有父亲懂得多,而他又比他的父亲懂得少。可能在几百年前,那些未知的过去中,阿曼达本来可以做出决定的。当初就是阿曼达教会了飞船如何去寻找解药,如何去让解药起效。是她告诉飞船做好准备,等到大风开始吹向森林的时候,释放新的——呃,这啥,这可真是个怪词——逆转录病毒,好在之后的若干年中消除那些先行者做出的改变。
也是阿曼达告诉飞船,当解药准备好时,必须有一个人来做决定。因为,飞船说,阿曼达说过,“解药带来的后果可能会比疾病更为可怕。我想先行者们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我不能做决定!”我对飞船喊道。
“我才是不能,”飞船说,“你是选择不去做,这不是一回事。”
每天,我都会到墓地去。我说着话,但是当然没有回应。我试着跟达娜谈过两次关于解药的事,但她根本听不懂。我也跟飞船谈过,可无论我多努力,也没法让它去做决定。
“很快,”一天飞船说,“我所有的氦都要用完了,到时候你必须做决定。”
又一次,我说:“我不明白。”
“等氦都用完了,我也就不在了。我不能再说话,不能开启气密锁,更不能将解药释放进空气中。”
于是,我再一次回到了墓地,说道:“如果飞船释放了解药,我就不能再感受到土地了。当它肥沃的时候,我不会因此而喜悦;当它贫瘠时,我也无法得知它的痛苦。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来着?真痛苦。
“你必须回来,”父亲曾让我承诺,“你必须帮助飞船。”
我困惑地走在海岸上。
我的头疼了好多天,基本上是因为思考得太多了,不过也不全是。我好久都没去管飞船周围的田地、森林和草场了。达娜肯定也感受到了土地的伤痛,当我试着去找她说话的时候,她跑开了。
我必须做出决定,但是怎么做呢?我不知道哪个选择是正确的。父亲知道吗?他的父亲呢?他的父亲的父亲呢?可能几百年前,阿曼达和她的配偶知道。
“人类原本就应该是社会性生物,而不像猫科动物那样是领地性的。”
我对自己如是说,但是我心怀疑虑。当我再一次思考这句话时,它变成了语言脱口而出。飞船回答道:“阿曼达曾经常说一句话。”
“什么?”
“她说人类本不应该为了蕨草而劳作。”
阿曼达是不是感受不到关爱土地的需求?她是不是不会因为土地贫瘠而头疼?从那本书中,我知道她和我都是改造人。但我也知道她和我还是有所不同的:在改变之后,她依然记得自己原来的样子。
我非常困惑。
我试着想象阿曼达来伊甸之前的生活;我试着想象几百人一起在大船上的情景,在任何地方,都有这么多人都在一起;我试着想象这么多人协同合作能实现什么;我试着想象他们能够建造像飞船一样的东西,能够创作音乐;我试着想象遥远的地球。
我失败了。但在失败的情绪中,我下定了决心。因为我希望有一天,我的儿子或者女儿能够想象这一切。
“飞船,”我说,“释放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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