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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子

2018-10-31索何夫

科幻世界 2018年8期
关键词:脑壳公孙

索何夫

很早以前,公孙施曾经是个战士,但现在他不为任何信念而战。

曾几何时,那些将自己的血肉当成或廉价、或昂贵的原材料填入战争绞肉机的人,都必然有一个为之而战的对象——至少他们会在口头上如此宣称。这个对象,按照那些社会学家的话来说的话,这个“想象的共同体”可以是国家,可以是民族,可以是某个组织或者团体,也可以是某种意识形态、某个幻想出的神灵。早在私有制和阶级出现之前,自打人类第一次学会有计划地将狩猎用的投枪和弓箭对准其他“想象的共同体”的成员开始,他们就一直在这么做。数千年来,始终如此。

但现在,在人类历史的黄昏时分,一切俱已终焉。

在深吸了一口苦涩而冷冽的空气后,公孙施从黑色的雪地中拔出了穿着鹿皮靴的脚,跨过了一段已经腐朽的倒木。在他身后跟着另外五个巡林客——这个古老的词儿在过去曾有别的解释,但现在,它被用来泛指任何用枪、猎刀和陷阱谋生活的人。

公孙施这类巡林客的工作多种多样:有时候,他们负责保护村落的田地和粮仓,让它们免受害兽与窃贼的侵袭;另一些时候,他们只是普通的猎人与采集者,负责在青黄不接时为人们提供食物;还有的时候,他们会主动出击,为自己的雇主而战斗。

目前,他们所做的正是这最后一种事。

当然,巡林客们不认为自己是雇佣兵——在浮华时代终结于大崩溃的混乱与烈焰之后,人们就已经很少自相残杀了。曾经被视为崇高和神圣的所有东西,都早就不复存在,高高在上的一切已然落入泥泞,无比强大的一切则全都化为灰烬。充斥着激情的欢呼和怒吼都已消失,从某种意义上讲,在这个新时代,人类终于领会到了和平的意义——更准确地说,是他们之前为之而战的那些东西的无意义。

现在,虽然巡林客们还会保养武器,接受战斗任务,但他们的对手很少会是人类。

“得,又是他妈的‘铁脑壳干的。”在翻过一道矮小的山脊后,公孙施的巡林客同伴之一率先发现了那具半风干的尸体,“都这么多年了……这些鬼东西到底图的啥啊?”

“你应该问的是,我们的祖宗到底图些啥?”公孙施更正道,“‘铁脑壳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它们只是在执行老祖宗的命令罢了。”

“我看未必……”一个戴着眼镜、披着猪皮披风的巡林客摇了摇头。在这支临时小队里,没人知道他的名字,公孙施只知道他的绰号是“赛博”—— 一个和“铁脑壳”们有些关系的古老词汇。“我读过那些研究记录和战时笔记,并不是所有无人战斗平台都是由人员遥控或者依靠只读程序进行简单行动的。至少在战争后期,有些这种东西被装上了强人工智能,这让它们在某种程度上變得……和我们差不多了。”

“‘铁脑壳就是‘铁脑壳,和这个没啥差别。”最先开口的巡林客用粗大的指节敲了敲他的雷明顿步枪,“我知道有些‘铁脑壳长得像人,但这啥都说明不了。那些哲学家都是怎么说的来着?对了,形式和本质。那些家伙顶多是形式上……”

“你们都说够了没有?这儿还有活儿要干!”对这些谈话感到厌烦的公孙施摆了摆手,让这些年轻的晚辈巡林客安静了下来。在看到这具尸体之后,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的脑袋很可能就位于某个‘铁脑壳的瞄准镜中央?诚然,狙击手很少会在交火发生之后继续待在原地不动,不过那些‘铁脑壳的想法,谁又能说得准?“散开警戒!我要确认这家伙是不是就是村里的那个人。”

辨明死者身份并不困难。由于冬日的低温,这个被击穿了脑袋的年轻人的残骸被肮脏的黑雪整个儿冻了起来,保存得相当完整。那枚穿透他的眉心、在一瞬间就破坏了至关重要的脑干的子弹,虽然掀开了他的半个后脑勺,但却没有让他的面容受到严重损毁。因此,公孙施很容易地将这个人和村里交给他的素描图对上了号——这位死者就是车达龙,一个除了比别人更有点儿胆量之外就没啥特殊之处的大男孩儿。根据委托他们出这次任务的村民们的说法,这位胆子过大的车先生在五天前擅自靠近了位于西北方山脉附近的谷地,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根据传说,在谷地内的一座小镇废墟中,似乎仍有万恶的“铁脑壳”在游荡着。

而照目前的情况来看,那些传说很可能是真的。

“咱们待会儿两人一组,分成三队行动。”在观察了一阵周遭的环境后,公孙施对年轻的巡林客们吩咐道。他并不是这支队伍的正式队长,但因为年龄与经验的关系,其他人都乐意听从他的命令,“会合地点是山谷里最高的那座建筑。但千万记住,咱们要对付的那家伙多半不在那里面,我们随时都可能遭到伏击——如果真的出了这种事,立即就地隐蔽,然后通知其他人。明白了吗?”

所有人都回答了“是”,而且全都露出了一幅自信满满、摩拳擦掌的样子。面对这幕情景,公孙施只是叹了口气。他曾经许多次与年轻的巡林客合作,也出过不止一次这种讨伐任务,根据他的经验,在这种时候,年轻人们越是干劲十足、充满自信,就意味着有人丧命的可能性越高。

事实也的确如此。

“我向你们发誓,袭击……袭击我们的那……那些家伙起码有五六个,说不定有十个以上!”两个小时后,临时讨伐队中资历最浅的巡林客“帽子”,颤抖着抓着公孙施的胳膊,一边用夸张的动作指手画脚,一边语无伦次地嘟哝着,“……真的,它们肯定……”

“够了,你给我先冷静点儿!”公孙施带着厌烦的神情用力抽出手臂,摆脱了这个蠢蛋的纠缠,“如果这里有和我们一样多的‘铁脑壳,那我们现在早就是死人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家伙有多难对付?!”

“我知……道……”“帽子”的嘴唇颤抖着,勉强吐出这几个词儿。但他的神情却明确无误地表明,实际情况显然是另外一回事儿。见此情形,公孙施不由得叹了口气。虽然大崩溃和战争的结束到现在也才经过了不到一代人的时间,但现在的年轻人几乎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这些毛头小子知道的顶多是一些以讹传讹的神话,以及醉鬼们口口相传的胡说八道而已。那些鬼话要么充满了夸大其词的谣言,要么压根儿就没说到点子上去。

“不,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公孙施伸出右手食指,在对方鼻尖前面晃了晃,“小子,如果你还希望能够活着回去领到赏钱,如果你希望下次遇到这种事的时候不会和你那个胆子忘记减肥的朋友落得一个下场,那就给我记好了:躲在这鬼地方的‘铁脑壳多半只有一个!只要躲在暗处、熟悉地形,只需要一个家伙就足以让对方误以为自己身边潜伏着一大群敌人——尤其是在遇到像你们这种没有经验的家伙的时候。”

“这……可我还以为……”

没错,这些年轻人总是以为,所谓的“铁脑壳”——也就是那些人形仿生无人战斗平台——是一群缺乏变通、笨手笨脚的木偶。公孙施有些恼火地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如果在别的时候,这种愚蠢的想法倒也不会造成什么大问题,但如果是在讨伐“铁脑壳”,尤其是对付一名危险的狙击手时,带着先入为主的错误观念行动往往将会是致命的。

现在的情况就是最好的例子。

“听好了,小子。”在勉强压抑住满胸怒气之后,透过破裂的窗户,公孙施瞥了一眼仍被留在外头的街道上没人敢前去处理的那具尸体,然后重新将目光投向了年轻的巡林客。事实上,这两个一起行动的年轻人无论在年龄、经验还是行为方式上都没有什么差别,之所以其中一人变成了脑袋穿洞、脑组织流了一地的尸首,而另一个人却还能站在这儿瑟瑟发抖,纯粹是由于运气的小小差异而已。“在你听过的那些传说之中,起码一半以上都是错的,而另一半也未必就那么正确。没错,有一些机器是愚蠢的,如果你愿意请教请教‘赛博,他会告诉你什么是‘只读程序和‘弱人工智能。这些东西通常只能做它们的设计者规定的那么几件事儿,而且也确实不知道何谓变通……但是,我们现在要对付的可不是这种家伙!

“你或许曾经听说过,在大崩溃前的战争中,曾有一些外形高度模仿人类的机器被制造了出来。与浮华时代的幻想故事里的胡说八道不同,在战争中,这些人形机器并不会被编成方阵、在战场上顶着对方的炮火冲锋——那不过是不问世事的蠢货在看了几本二手历史书后冒出来的幼稚想象罢了。事实是,这些家伙通常被用于以下两个目的:担任渗透者,或者是狙击手。”公孙施继续说道,“和那些更像是机器的家伙相比,人形机器人在硬碰硬的战斗中是脆弱的,它们不能装备重型装甲,也不适合搭载质量过大的传感器或者重型装备。但在执行这两项任务,尤其是充当狙击手时,它们却极为出色。一个天杀的机器狙击手不需要睡觉,不会感到厌烦而开小差,不会因为疲倦而导致注意力下降,也不会无聊过头而不能集中精力……更厉害的是,它甚至不需要带上观察员,可以一直单独行动。如果有需要的话,这些狗东西可以蹲守上二三十年,只要有足够的零配件与维护工具,以及水和食物就行。”

“水和食物?”“帽子”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眼,“它们还需要这些东西?”

“确实需要。为了尽可能地模仿成人类,以便进行潜伏与渗透,许多人形机器拥有大量活体组织——据说这个点子来自一部20世纪晚期的电影,不过详情已经没人知道了。”这次负责解释的人换成了“赛博”,“当然,这些家伙绝对不是真正的人。无论它们有百分之多少的活体组织,有多类似于人类的循环系统,它们的脑子也只是没有灵魂的机械,千万记住这一点!”

“帽子”点了点头。很显然,要消化这些新知识对他而言可不太容易。

“总之,这就是我们目前面对的状况:在这座废墟里躲着一个杀人如麻的‘铁脑壳狙击手,我不知道它是为什么被指派到这地方来的,但很显然,这家伙正试图干掉每一个靠近这儿的人,先是那个不走运的年轻人,然后是我们的队员。”公孙施拔出随身携带的猎刀,在屋内的一张木桌上刻画出了这座小镇的简易地图,“根据两次狙击的位置和子弹射来的方向判断,那家伙大概就躲在镇子中心的几座建筑里,我觉得那大概是一座发电厂。”

“那我们现在就去干掉它!为——”

“去给那家伙再送几个狙击战果吗,小子?你是不是忘了,在你的这位朋友吃枪子儿的时候,你都吓成了什么样?”公孙施不留情面地打断了年轻人的话——在目睹同伴中弹倒下时,这个年轻人一点儿也没表现出现在的这股勇气。相反,他当场就吓尿了裤子,像一只受惊的潮虫一样抱成一团,蜷缩在了一堵倒塌大半的矮墙后面。颇为讽刺的是,正是这种怯懦行为让他脱离了对方的射界,从而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在那之后,公孙施和其他巡林客迅速在建筑废墟的掩护下接近了“帽子”二人组遇袭的地方。虽然他们没有发现开枪的家伙,更没能进行反击,但还是迅速扔出了两枚土制烟幕弹,然后把这个尿了裤子的家伙扛回了安全的房子里。“我以前和这类家伙打过交道,也知道它们有什么本事,要是继续像刚才那样在没遮没挡的大街上乱逛,在数到十之前,你就铁定得吃一发枪子儿!”

“可是……”赛博将脸凑到了一道狭窄的砖缝后,从这座被他们当作临时掩蔽处的空屋里朝外张望了一圈,然后摇了摇头,“恕我直言,那个混蛋似乎把清理射界的活儿干得非常漂亮,要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接近……”

“还是有可能的,”公孙施说道,“我以前就这么做过。”

盡管就个人情感层面而言,公孙施其实和所有人一样更喜欢春夏两季,而非漫长的寒冬,但当一行三人小心翼翼地在这条必须弯腰才能走过的下水道中前行时,他还是由衷地对现在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候感到了庆幸:如果在冰雪开始融化的初春或者雨水绵绵的仲夏,这条久未疏浚的下水道内很可能早已泥水泛滥、让人无从落脚了。而现在,虽说地面还有些潮湿柔软,但那些经年累月积累的淤泥起码还算硬实,不至于让他们陷入动弹不得的境地。

每走过一个拐角、踏上一条岔道,公孙施都会从衣袋里掏出一张手绘地图,将一行人在下水道中前行的距离与拐角的角度仔细地记录上去,然后与位于地表的地标相对比。在开始下水道行动之前,他特意先退到了位于镇外数公里的一处高地上,花了足足半天时间观察记录这处面积不到一平方公里的小镇废墟的全貌,并进行了尽可能精确的测距。虽说公孙施对于自己的这门手艺非常自信,但他也明白,由于缺乏专业设备,这种粗略测量的结果很可能会有数十米级别的偏差。在下水道中摸索时,这种偏差很可能会造成一定的困扰,但他目前实在是没有更好的点子了。

“我说,伙计,你真的确定这么做能行?”就在公孙施开始往地图上记录第六到第七个拐角之间的距离时,巡林客阿伦问道,“我总有一种感觉,那个‘铁脑壳也许就在下一条下水道里等着咱们,只要一露头……”

“这种可能性基本是零。”赛博摇了摇头,“就算是依靠高等只读程序运行的最不‘聪明的‘铁脑壳狙击手,也知道在下水道里耍这一套有多不方便。这里的交火距离太近,视野和光线都极为糟糕,只要对手不是孤身一人,自己就极有可能在开火之后遭到还击。虽然人类有的时候确实能犯下一切愚蠢的错误,但‘铁脑壳和我们不同。”

“不过我们也不能掉以轻心。”在估算完三人组可能的位置后,公孙施说道,“‘铁脑壳不可能对任何潜在风险完全熟视无睹,所以我必须再提醒各位一次:小心脚下。我以前也遇到过这种情况,因此我知道那些家伙都会玩些什么样的把戏——绊雷、诡雷、报警用的铃铛、带刺的陷阱,这些都可以被用来防止下水道为敌人所用。”

另外两人一起点了点头,同时尽可能地放慢了脚步,生怕一不小心绊上或者踩上什么不太妙的东西。不过,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他们没有遇到任何“惊喜”:在这条死气沉沉的下水道中,他们发现的最接近于武器的东西,不过是一盒已经锈得无法分开的老旧子弹,以及一些锋利的玻璃碎片而已。

“那么,就是这里了。”在一处布满粗大的金属管道的三岔口,公孙施停下了脚步。他逐一审视了分别位于三个不同方向的相互间隔数十米的下水道出口,然后选择了其中靠左的一处,“我们从这儿上去。”

“你怎么能确定……”

“根据我之前的观察,在这个镇子上,可能被用于狙击的制高点基本都位于镇子中心,在那座看上去应该是发电厂的建筑附近。”公孙施指了指一条垂直通往下水道出口的金属管道,那上面用显眼的字迹写着“主机房”这个词,“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处出口应该是直通室内的。从这里上去不太容易被对方发现,遭到狙击的可能性也会小得多。”

“当然,还是得小心陷阱。”赛博补充道。

为了尽可能地谨慎,在掀开锈迹斑斑的窨井盖时,赛博足足花了半分钟时间进行检查,以确认那上面没有连着什么怪异的拉索或者半透明的绊线。接着,他才慢慢地探出身子,沿着金属扶梯爬上了地面,“这外面没什么问题,就是有点儿黑。”

“这是当然的,因为现在是晚上。”公孙施一边嘀咕,一边跟着爬了上去。在他不算太短的生涯里,他曾经造访过许多废弃的工业设施。由于电力供应早已不复存在,即使在白天,这些建筑物的内部也是黑咕隆咚的,而入夜之后更是应该伸手……

……他似乎还是看得到自己的手指的。

“等等,这有些不对劲儿。”就在赛博准备打开事先用黑色破布包好的手电时,公孙施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与此同时,一阵寒风如同地狱鬼魂的喘息般拂过了三人身侧,让周遭似乎无穷无尽的黑暗发生了一点儿细微的变化:随着几道不规则的裂缝的出现,暗淡的星辉与清冷的月光同时洒落了下来。虽然这点儿光照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但它们的出现本身就说明了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这里并不是室内。

“噢,这下糟了。”赛博嘟哝道,“我们被算计了。”

说实在的,这句话其实并不太适合作为一个人的墓志铭。

在赛博倒下时,公孙施并没有听到枪弹被火药燃气推出枪管时的爆响——对方使用的武器显然安装有大崩溃前生产的军用级消音器。由于周遭的光线太过黯淡,他只看到了从赛博身下迅速洇开的一片没形没状的黑色,就像是一个从失去生命的躯壳中努力钻出的残破灵魂。

在刹那的惊骇过后,公孙施的经验驱使着他做出了反应。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即返回相对安全的地下,生与死很可能就取决于接下来的一两秒内的行动。他确实带着两枚烟幕弹,不过在目前的情况下,这些东西恐怕派不上任何用场,而按部就班地沿着梯子爬下去同樣也有些来不及了,直接后退两步,估准位置然后跳下去……如果这样的话,他应该还来得及躲开下一发子弹。而下水道的高度大概也不至于让他受到太严重的伤害。

但不幸的是,这个计划在不到一秒钟后就泡汤了。

仅仅向后退出一步后,公孙施就撞上了一个柔软的东西,当场失去了平衡,然后与那东西双双摔倒在了年久失修、遍布裂纹的混凝土地面上。

“嘿!”弄不清情况的年轻巡林客一边揉着脑门,一边抱怨道,“你在干什么?!”

公孙施没有说话,他只是闭上了双眼,等待着即将穿透自己头颅或者躯干的子弹。

刹那之后,子弹果然如期而至——但却没有击中他身体的任何部位,而只是钻进了他脚下脆弱软化的劣质水泥之中,腾起了一小团尘埃。

“这是……啥?”仍然一头雾水的巡林客阿伦慌张地打开了手电,想要看个究竟。接下来飞来的第三发子弹准确地击中了这个光源,让它在阿伦手中爆散成了一团四散飞溅的塑料与金属残骸。

阿伦尖叫了起来,但公孙施反倒比先前冷静了不少。如果说射失一发子弹还能被视为偶然的失误,那么刚才的第三发子弹仅仅打灭手电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对方并不急于杀死他们每一个人,至少现在还不打算这么做。

随后发生的事进一步证明了公孙施的猜测——在远处的一座砖砌烟囱顶端,一盏暗淡的提灯突然亮了起来,摇曳的灯光映照出了一个人类的身影,而且看起来似乎是个女性。

那个女人朝他们做了个手势,一个显然意味着“离开”的手势。

当然,两名仍然活着的巡林客立即照办了。

“所以,这就是咱们无论如何都要解决掉那家伙的理由?”

“正是。如果那只是个普通的‘铁脑壳,放着不管倒也没多大问题,”当那辆土制装甲车吭哧吭哧地拐过一个弯,摇晃着开过三天前那名可怜的巡林客被一枪爆头的地点时,公孙施说道,“可是前天晚上的事情已经非常明显了:这家伙是个少见的高级货,也许是传说中的‘那种家伙。”

“那种家伙”“那个人”,在人类漫长的语言表述演化史中,这类模糊的词汇的指代对象,通常都有着某些特点:要么特别令人厌恶和轻蔑而不屑于提起,要么过于令人畏惧而不敢直接提及。当然,在更多的情况下,这两种因素往往兼而有之。

“你们也知道,大崩溃前的科学家一直在开发人工智能,”公孙施皱起眉头,继续说道,“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相信,当这玩意儿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所有人就可以从工作与义务的苦役里一劳永逸地解脱出来——喏,这也许是有可能的,但大崩溃和大战毁掉了一切,只给咱们留下了他们那一代人的半成品,其中就包括了所谓的‘高拟人化人工智能。”

“我以前听赛博那小子说过这事儿。”在散发着强烈的燃料酒精味儿的车厢里,有人插嘴说道——这人并不是巡林客,而是一名自愿武装起来参与行动的村民,“他还说了什么‘模拟神经网络系统和‘特殊的强人工智能之类的话,不过我不是很懂这个。”

“我其实也弄不太懂这些道道儿。”公孙施双手一摊,诚实地说道,“不过如果简单点儿说的话,这种‘铁脑壳比别的‘铁脑壳更像是人。别的‘铁脑壳只会执行当年给它们下达的指令,但这种家伙会像咱们一样思考……有人甚至说,它们还能模拟咱们的情感,也就是说它们也有喜怒哀乐,因为当初的人制造出它们的目的,就是让它们能伪装成真正的人。”

“照这么说,这些家伙和咱们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嘛。”另一名村民说道,“咱们又为什么一定要解决掉它们呢?”

“因为它们毕竟还是‘铁脑壳,不是人。”公孙施简单地答道。但他并没有说出剩下的答案:只要不是人,那些家伙越像人就意味着越危险——无论对人类还是对它们自己,都是如此。归根结底,现代智人仍然是一种掠食动物,会本能地排除掉每一个与自己争夺同一个生态位的对手,正如狮子会寻找一切机会杀死领地内的花豹和猎豹、许多逆戟鲸会攻击与其遭遇的大型鲨鱼一样。

就在车里的人说话的同时,这辆土制装甲车爬上了一段缓坡,在一座坍塌已久的拱桥旁与另外两辆车会合了。这些交通工具都是大崩溃前留下的老古董,全靠使用者的悉心维护才勉强支撑至今。它们所谓的“装甲”,不过是自学成才的技师们胡乱焊接在车厢和驾驶室周围的一些色彩斑驳、锈迹遍布的钢板,糟糕的内燃机-太阳能混合动力发动机勉强可以驱动它们跑出三十公里上下的时速,要是放在过去显然只能贻笑大方,但在这个时代却是不可多得的宝物。

与这些车一起来到“战场”的,还有超过一百二十名来自附近三个村子的武装村民和受雇的巡林客,这些人来到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解决掉那个隐藏在镇上的“聪明”的“铁脑壳”。

当然,整个作战计划仍然是由公孙施制定的——这位曾经在大战的最后一段时间中有过那么点儿服役经历的老兵,对于怎么对付“铁脑壳”还有点儿概念。

即便在这种过去顶多只有四五千居民的小镇上,建筑物的数量也已经多到足以让一个狡猾的敌人与大队人马周旋,派出大队人马分头扫荡,不仅必然会因为狙击、诡雷、陷阱甚至误击而蒙受伤亡,很可能到头来还会让对手溜之大吉,白白死人而一无所获。

经过仔细考虑,公孙施决定将一百二十名援军分成两部分:大多数人组成两到三人的小组,分散看守镇子周围的每一个出口,以免对方玩出金蝉脱壳的把戏;而精选出的二十四个稍微有点儿经验的人则分为三队,分别坐上仅有的三辆装甲汽车,逐个接近每一处可能被对方视为据点的建筑,用火焰喷射器和自制燃烧弹对那些建筑进行“大清洗”,从而慢慢把对方逼出来。虽然与当年那些真正的军队的作战方式相比,这种如同旧石器时代原始人烧林狩猎般的做法效率低下、笨拙不堪,但考虑到参加行动的人员的平均素质,公孙施实在是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了。

“目标建筑12号清扫完毕。”当一座老旧大楼的所有门窗都开始冒出暗红色的火光后,公孙施从无线电里听到了先导车的报告,“没有动静。”

“认真观察,慢慢来,别急着去下一座房子。”公孙施回答道。虽然那些高度擬人的渗透型“铁脑壳”看上去几乎与人类无异,甚至也有循环系统、心脏和肺这些货真价实而且与真正的人类肌体一样易受伤害的活体器官,但在这种具有欺骗性的“脆弱”表象之下,那些“假人”的“生命力”还是远强于一般人类。毕竟,当普通人被严重打伤、烧伤或者遭受其他伤害后,会因为强烈的痛苦以及生物的自保本能而陷入无法行动的状态,“铁脑壳”们却可以对此置若罔闻,在确认中央处理器递交的损害报告后继续照常行动一段时间。虽说到最后,致命的生理创伤仍旧会让一个大部分由活体组织构成的高级“铁脑壳”丧失行动机能,不过在那之前,它们会做的可不仅仅是倒在地上等死而已。

尽管公孙施的同伴们大多只见过那些纯粹由无机零部件组成的更“本格”的“铁脑壳”,但这倒不妨碍他们根据公孙施的吩咐又认真等待了一小段时间。直到支撑那座老旧建筑物的钢筋开始在高温下丧失韧性、变形倒塌时,他们才开动车辆,向十几米外的另一座建筑驶去。“目标建筑13号,火焰喷射器准备,三、二——”

“嗵!”

没有挣扎,没有哭喊,那名准备用上千度的炽热烈焰灌满眼前的三层住宅楼的民兵,已经从车顶跌落了下来,变成了一具丢掉了三分之一个脑袋的尸体,因为子弹的强大动能而部分液化的脑组织在冬日坚硬的泥土上泼洒了一大片。装在火焰喷射器两侧的钢制防盾和他头上戴着的老式复合有机纤维头盔都没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就在这里!”公孙施吼叫起来,“爆破小队!”

随着几声无壳枪榴弹的发射药被击发的钝响,一连串这种小小的爆炸物从土制装甲车的射击孔里接连飞出。其中一些没能引爆,或者因为准头不够而打在了坑坑洼洼的红砖外墙上,没对建筑内部造成太严重的破坏。不过,还是有那么两三枚运气比较好的榴弹成功地砸碎了那些盖着厚厚尘土的玻璃窗,飞进了这座摇摇欲坠的小楼内部。爆炸所产生的冲击波在建筑内部造成了不小的破坏,但并没有直接消灭目标。

是的,那家伙还活着。在看到一个轻巧的人影以常人难以企及的矫健身手从二楼的一扇窗户中翻身跃出后,公孙施确认了这一点。

“开枪!快开枪!”他对愣在一旁的所有人吼道,“就是现在,干掉它!”

大約一半的志愿参战者执行了这项命令,但效果却实在是差强人意——为了避免遭到狙击,所有人先前都蜷缩在装甲车厢之内,而这些土制装甲车的射击孔设计得很不合理,使得车里的人很难击中那个在落地后立即以非人的速度拔腿狂奔的人影。而当他们钻出位于车厢顶部的设计得同样蹩脚的舱门时,对方已经跑出了很远的距离。

“别待在那儿发呆了,该死的!”公孙施对装甲汽车的驾驶员们吼道,“追上去!”

随着老旧的车轮与悬挂装置又一次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噪音,这三台老旧的装甲乌龟开始沿着年久失修的道路挣扎前进,竭尽全力试图追上正在逃窜的对手。

然而这项任务对“老乌龟们”而言却实在是有些困难。没过两分钟,殿后的那辆装甲车就突然传出了一阵濒死动物般的嘶鸣,在路上趴了窝。另外两辆老爷车虽然还能继续动弹,但区区三十来公里的最高时速只能让它们勉强不至于跟丢目标。当然,也有人试图在移动的车上射击那个逃跑的人影,但他们的对手远比他们更了解这片废墟,通过一连串在巷道和障碍物之间的左右腾挪,那家伙轻而易举地让追击者们每一次对她开火的尝试都以徒劳而告终。

不,那是“它”,不是“她”。公孙施在自己的脑海中纠正道——无论外观怎么像人,身体有多少人类成分,那东西都不算是人。将一台有思维能力的机器视为人,是极为巨大的错误!他必须时刻记住这一点。

由于这座废弃的小镇并不算太大,这次猫捉老鼠的游戏很快便到了尽头——在一次仓促转向之后,那个披着破烂的灰褐色自制伪装服的家伙终于跑进了一条死胡同。在很久以前,这里其实是一条普通的街道,但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这条街从正中央的位置被一道三层楼高的没有任何出入口的混凝土高墙给截断了。虽然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这堵墙已然变得破损不堪,但仍然没有任何坍塌倾圮的迹象。而在高耸的混凝土墙顶部,一排尖锐的玻璃瓶碎片正在冬日暗淡的阳光下闪烁着足以让任何试图翻越者胆寒的冷光。

那个女人一直跑到了混凝土墙的墙根部位,然后停下了脚步,转身面对着追来的两辆装甲车,将一件细长的似乎是枪械的东西扔到了脚下。

有那么一瞬间,公孙施还以为对方打算投降,但他旋即否定了这种可能性。只要还在执行任务,“铁脑壳”就绝不会投降。你要么把它打烂、碾碎、肢解成零部件状态,要么被它干掉,没有第三个选项。

但话说回来,之前的那个夜晚发生的事……

也许……

“停车!所有人做好射击准备!”当先导车抵达离那堵墙不到二十米远的位置后,公孙施终于下定了决心,对其他人下达了命令,“你们两个,和我一起来。”

虽然他的经验——或者更准确地说,基于过去的经验而行事的那个他——正在公孙施大脑的角落里抱怨着这种过于轻率的行事方法,但他还是钻出了装甲车厢,与两名端着岁数比他们自己还要大的古董级自动步枪的村民一同靠近了那个女人。

首先,他得先拿走那支武器。

“后退。脸朝着墙,把手贴在墙上!”在走到离对方不到十米远处时,公孙施命令道。他原以为这个脸色苍白得活像是冻死的尸体、有着一头深棕色长发的女人,会表现出些许抗拒,或者故意拖延时间。但对方却以超出他预料的顺从分毫不差地执行了这些指令。

公孙施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仿佛想要从空气中尝出欺诈的味道,但最后,他还是走到了这个女人之前站着的地方,捡起了那支保养得非常良好的武器。

这支做工近乎工艺品级别的军用狙击步枪的十发半透明弹匣里,只剩下了四发子弹。考虑到之前在小镇边缘被射杀的村民,以及三次交火中它的射击次数,公孙施估计,这个女人很可能已经没有更多的备用弹药了。

“你,拿着这个;你,站在这儿盯着它。”公孙施将缴获的狙击步枪交给一个民兵,又示意另一人用自动步枪瞄准对方。虽然这些临时武装起来的村民们的枪法根本不能指望,但在这种距离上他们倒还不至于打偏。接着,公孙施拿出了一条原本用来系在车轮上的防滑链,开始走向毫无抵抗之意的女子。

随着两人之间的距离逐渐拉近到零,公孙施看到了更多只有凑近了才能观察到的细节:就像所有活生生的人类一样,这名女性的胸口因为呼吸而规律地起伏着,暗青色的血管在它因为缺乏色素而过分苍白的皮肤下不断泵动,四肢上的肌肉因为先前的疾奔而抽搐不已。有那么一瞬间,公孙施甚至怀疑,或许站在自己眼前的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而不是由人造处理器和一堆令他莫名其妙的算法驱动的躯壳。

但那名女子很快便以实际行动否认了他的猜测。

根据公孙施和其他对城市废墟非常了解的巡林客们事后的观察,那堵由砖头和混凝土制成的墙确实已经因为风雨的侵蚀而非常老旧、摇摇欲坠,但要将其破坏,在正常情况下也需要两三个男人用大锤反复敲击才能做到。但是,当公孙施走向那个女人时,它只是突然从墙根处后退了两步,随即便在短暂的加速冲刺后将双拳砸在了混凝土墙的表面。整个动作只花费了不到一秒,因此没有任何人来得及做出反应。

接着,随着两道显眼的裂痕迅速在饱受侵蚀的墙体表面扩展开来,这堵墙的一部分开始了崩塌。

虽然垮塌的墙体部分相当有限,并不至于伤及公孙施一行人,但大量干燥的混凝土和砖块间的灰泥在撞上地面化为齑粉的瞬间,仍然产生了可观的尘雾,像一个突然张开大嘴的鬼怪般将所有人都吞了进去。

在慌乱中,有人扣动了枪支的扳机,乱飞的曳光弹在翻卷的尘埃中划出了道道显眼的痕迹,幸好没有人因此而负伤。

不过,有一个人却落到了随时都可能遭受伤害的地步。

当一只因为与硬物摩擦而皮破血流、但却仍然强而有力的手掌突然握住自己的右臂时,公孙施意识到,他刚才已经上当了。而接下来从他的喉部传来的寒意则进一步让他确认了这一点:对方将一把短刀抵在了他的颈动脉上。

“所有人都别动!”

在发现他们的指挥官被对方劫为人质之后,巡林客和村里的民兵们发生了一陣骚动。有人怒吼着要求对方立即放开公孙施,另一些人则一脸慌张、不知所措。还有几个对“铁脑壳”尤其仇恨的人不顾对方手中有人质这件事,举起了手中的武器——万幸的是,他们立即被其他没被怒火冲昏头脑的人制止了。

“跟我走。”

女人的声音平板到没有一丝情绪起伏,但其中透出的压迫感却是公孙施无法拒绝的。由于两人的肌肤已然贴在了一块,公孙施可以清楚地感知到从对方体表渗出的细小汗珠,以及血管的脉动……是的,这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人,至少并不比他所接触过的其他女人更不像人。但话说回来,一个普通女人又怎么可能会拿着那样的武器,蹲守在这种早已荒废无人的城镇之中?又怎么可能像刚才一样仅仅以自己的双拳就击垮一堵——虽然已经是老旧不堪、摇摇欲坠的——混凝土墙?

公孙施一边在脑子里转着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一边在对方手中刀刃的威逼下碎步进入了一条小巷,然后又拐上了一条布满裂纹的柏油路。枯黄的草杆稀稀落落地挤在路面的道道裂缝之中,活像是在发霉的面包上长出的真菌。

在这条路的边缘,公孙施看到了一块被推开的窨井盖,以及那附近的弹痕和血迹——几天前,对方正是在这里略施小计,让自以为是的他们失去了一名同伴,尝到了苦头。

他们迅速走过了这处伤心地,最后逃进了阴影幢幢的废弃发电厂里。

“这么做是没用的。”在终于可以稍稍放慢脚步之后,公孙施一边喘着气,一边说道,“我们可不止……不止你刚才看到的那几个人。整个镇……镇子现在都已经……已经被……”

“我知道,被你们的人包围了。”女人说道,“你觉得我不会发现这一点吗?”

“那就赶紧投降。就算你带着人质,我……我们的人也不会放你过去。我……我可不是什么重要人物,只不过是个……”

“我知道,你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巡林客罢了。”女人冷静地说。

公孙施突然感到有些恼火——这个女人的观察能力敏锐得简直不像话!“所以——”

“所以我当然不可能投降。我知道你们会怎么对付我。”女人在一处似乎曾是员工宿舍的小楼前停下了脚步。这座小小的双层红砖建筑旁有着一大片空地,在春夏季节里,这里显然是个繁花盛开的所在,但现在,公孙施只看到了片片残雪,以及一些被冻结在雪中如同粗制滥造的标本一般的植物残株。“事实上,你们对付我这种所谓的‘铁脑壳的办法,从来只有一种。”

“当然。”公孙施点了点头,“那你这么做就是毫无意义的。难道你指望在杀死了好几个村里人之后,还能靠区区一个人质让他们偃旗息鼓?”

“当然不。事实上,我也没有将你视为人质,”对方答道,“我是让你来看点儿东西的。”

“看什么?”公孙施问道。

女人将短刀收回腰间的鞘中,打开了两层小楼锁着的大门。在进入这座建筑时,公孙施注意到,楼内似乎一直有人居住,因此既没有像别的废弃建筑一样积满尘埃,也没有密布的蜘蛛网或者别的什么令人生厌的污物。当然,这里的窗户也积满了灰尘,几乎透不过一丝光亮,但公孙施知道,这大概是刻意而为之的伪装手段,为的是避免有偶尔接近这里的过客在一瞥之下注意到这里有人生活。

“你住在这儿?”公孙施问道。

“不只是我……”女人摇了摇头,带着公孙施踏上了已经有些不大牢靠的楼梯,在二楼走廊的尽头,一扇小小的、油漆斑驳的木门正半开着,从里面传出了某种公孙施熟悉的声音。

那难道是……

……没错,那是个孩子。

一个显然才来到这个世上不到一年,还散发着这个年龄的婴儿特有的尿臭味和乳臭味的孩子。

“你……你究竟是从哪里捡到这个孩子的?”公孙施有些愕然地问道。

“捡到?你为什么这么笃定这一点?”女人反问道,“告诉我你的理由,先生。”

公孙施张了张嘴,因为对方的言外之意而惊讶得一时有些说不出话来。难道,他们先前的判断全都出了天大的失误,这个女人其实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正从这个世界上迅速消失的自然人,而不是他们认为的万恶的“铁脑壳”?如果事实真是如此,那他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了!如果要为一场无意义的自然人自相残杀的战斗造成的大量资源浪费和人员伤亡负责的话,他只怕被村里人活吃了还不够……

不,不对。公孙施告诉自己。至少这个女人确实有很大的嫌疑谋杀了倒在废墟外的那个男人,在双方发生冲突时,首先开火的也是她。纵然他对误判负有责任,但至少……

“不,你们的判断没错,”女人说道,“我确实是你们口中所谓的‘铁脑壳——这一点我无从否认。然而同样的,我也是一个人,而这是我的孩子。”

公孙施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捏自己脸颊一把的冲动。没错,他肯定是昨晚睡觉前喝了太多劣质的红薯烧酒,所以才……

“很难理解吗?也许,对于这个技术已经衰落的时代而言,我的存在实在是有些太……突兀了。”女人轻轻抱起了刚从睡眠中醒来的婴儿,拉开了自己厚重的迷彩色伪装服的拉链,“对你们而言,所谓的‘铁脑壳无非是那些被掩埋在废墟中的人形机械残骸,或者如同地缚灵一般在原地不断徘徊、盲目地执行着已然毫无意义的最后任务的战争机器。”她摇了摇头,“当然,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看法并没有错。”

“我们……那个……我其实还知道一些别的,”公孙施说道,“我的一个叫赛博的巡林客朋友——也就是那天晚上被你打死的那个人——曾经提起过,以前的一部分机器人拥有人类的外观,甚至还包裹着一些活体组织之类的。当然……”

“这都是真的,而且真相甚至比这更进一步。”背对着公孙施的女人说道,“在浮华时代的最后岁月里,人类为了改进自己的生存质量,进行了诸多努力,而其结果之一就是干细胞技术的大幅度进步——只要愿意,他们可以利用干细胞精准地培育出一切人体组织,这在最初仅仅是为了让那些重症患者或者耄耋之年的老人能够更新自己身体的‘部件,但很快,人们就为它找到了更多的用途:为人形机器人披上人类的外表,甚至不仅仅是外表。

“当然,由于伦理道德和一些相关法律条文的存在,这类技术在很长的时间内并未被滥用。但在大战的最后时刻,所有这一切都被抛在了脑后。在那时,原本禁用的武器都悉数上阵,很快就破坏了这颗行星的生态系统,毁灭之花早已将数以亿计的生命吞噬殆尽。在死亡的盛宴中,道德和法律都已经无关紧要,于是,像我这样的‘特殊战斗员被制造了出来——与那些通过自然方式出生的人类相比,我们只有区区几处不同:我们的颅骨中储存着的是一台以生物电为能源的高效率计算机,我们的骨骼与神经系统是经过高度强化的人工改造版,我们的感官也远超常人,但除此之外,我们拥有的并不仅仅是一具用来掩饰的皮囊。

“没错,我们和真正的自然人几乎一模一样。我们有血液循环系统,有呼吸系统和免疫系统,在必要的情况下,我们甚至可以与真正的人生育后代!”

“但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如果你们的身体几乎全都是活体组织,那难道不会影响作战效率吗?”公孙施问道。他过去曾经对付过远比这个女人更加“本格”的“铁脑壳”,也知道那些完全由机械构成身躯的家伙有多难对付——虽然人类的身体结构其实并不算差,但不受血肉之躯重重束缚的纯粹的机器,可以装备更牢固的护具和装甲,以及更具威力的武器系统。

“这是自然的。但我们所领受的使命并非对军事要地进行伪装袭击,或者躲在某个重要地点几十年如一日地担任狙击手。”女人说道,“我们的任务,是在大战后潜入敌国,持续进行破坏活动,以阻碍他们东山再起。要执行这种长期潜伏任务,自然是越像人越好。”

“但是——”

“是的,这个任务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就连那些破罐子破摔的政治领袖和科学家也没想到,大战的破坏是如此彻底,以至于就连‘国家这个概念——无论是我们的敌人,还是我们效忠的对象——都已经不复存在。当一切结束时,我们效忠的对象早已从头到尾化为乌有,曾经神圣的国境甚至连地图上的虚线都不是了,而我们则不再为任务所束缚,成了彻彻底底的自由存在。”女人突然叹了口气,“我们现在对你们没有敌意,对任何人都没有。”

“是吗?你把这话对死在镇外的那个男人说说啊!对我那些被你打飞了天灵盖的战友说说啊!”公孙施突然感到了一阵强烈的怒意,“这他妈还叫没有敌意?!”

“我问心无愧——毕竟,没有人能禁止别人进行自卫。虽然我和我的同类的原初程序中包含了‘以自我毁灭为代价对敌人造成最大损害的指令,但正如我已经解释过的那样,在这个时代,世界上已经没有我们的‘敌人了。”女人答道,“我为了保护自己,以及保护这个孩子而战,这符合最原初的自然法!即便在人类的整个历史上,也没有任何一个法官敢于判决我的行为是非法的!”

“这……那个男人也……”

“你说死在城外的那个?没错,他也是打算危害我们的人之一。”随着女人的不断爱抚,之前还吵闹着的孩子渐渐沉入了梦乡,于是,女人将这个小生命放回了一只柳条编的摇篮里,盖上了一层手工缝制的棉毯。“除此之外,他还是这个孩子的父亲。”

公孙施的呼吸因为过度惊讶而屏住了两秒,“父亲?!”

“啊,你不必多虑。如果我没有那个意愿,没有哪个人能够强迫我……做某些事。”女人重新转过身来,面对着公孙施,“而且我得承认,我在某种程度上欺骗了他的感情:在他自以为偶然遇见我之前,我就已经暗中观察了他很长一段时间,并拟定了与他相遇的整个计划。也许他一开始时相信我们是真心相爱的,但我必须承认,我只是将他视为实现我的计划的工具。

“是的,我有一个计划。在被你们统称为‘铁脑壳并视为大敌的对象中,有许多像我这样的成员。从本质上讲,除了负责进行思维活动的部位有所区别外,我们与真正的人类并不存在本质上的不同。虽然我们的创造者是基于对某些同类的恶意才将这样的我们塑造了出来,但既然我们的存在已经是既成事实,那么我认为,我们有权与其他真正的人一样生存下去。”说到这儿,女人摇了摇头,“在我的同类中,也有人曾经做过这样的尝试,但他们最终都以失败告终:无论我们与真正的人何其相似,只要得知我们的真正身份,那些曾经愿意收容我们的人也最终会与我们反目成仇。”

“那么,你们就不能试着隐瞒身份吗?”公孙施问道,“毕竟你们原本就是为了在人群中长期潜伏而制造出来的。骗过一般人应该不算困难吧?”

“确实不难。而且就我所知,我的一些同伴也确实这么做了。”女人答道,“但我们中的大多数都不愿意满足于这样的苟且偷生,毕竟,我们的数量并不算少,在数十年的漫长共处中,某些人的身份暴露只是个时间问题。如果到时候,我们仍然被视为‘非我族类,那么将会发生的就只有一场腥风血雨。还记得中世纪发生的女巫狩猎吗?”

公孙施点了点头。

“正因如此,我才希望能够作为一个人,而且是不掩饰自己真实身份的人,被接纳。根据我的判断,唯一能成为突破口的,只有爱情。基于对人类的缜密分析,我认为,只有依靠爱情,才是最为保险的方案。在和那个人共处两年、生下了孩子之后,我觉得他确实是真心、彻底地爱我,于是我向他坦白了一切。当时的我相信,有了爱情和亲情的双重保障,就算是最顽固的人,也应该能放下偏见才对。”

“但是他……”

“是的,他宣布我和我的孩子都是怪物——哪怕那也是他的孩子!并声称要找人来消灭我们!我实在没有办法,只有采取了最终手段……我相信你也能认同这一点:至少,我们的孩子应该是无辜的。”

“当然,孩子确实是无辜的。”当女人又一次转过身去,将目光投向熟睡中的婴儿时,公孫施将一只手伸向了自己斗篷内侧缝着的小包,非常小心地取出了藏在其中的物品。这支点三八口径的袖珍手枪是浮华时代末期的遗物,虽然算不上什么非常强悍的战斗武器,但在两秒内射出的八发子弹却足以击碎任何没有特别防护的“铁脑壳”的中央处理器。

在这个距离上,他不可能射失。任何人都不可能。

一个小时后,在小镇内四处搜索的巡林客和民兵们,发现了怀抱着一名幼儿的公孙施。

对于他怀中的孩子,不止一个人提出了疑问,但公孙施什么都没有回答,而只是默默地返回了村里,将这个来路不明的幼儿送给了一名新生儿刚刚夭折的年轻妇人。

“我们会知道的,总会知道的。”在离开村子时,公孙施没有收下任何报酬,只是留下了这么一张纸条,“记住,任何一个人的父母都只可能是人,人类能够诞下的也只有人类。”

在那之后,村里的人再也没有见到过他。

【责任编辑:刘维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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