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惧内逸事多
2018-10-16
惧内,俗称怕老婆。依照我国封建时代的纲常伦理,男子是家庭的主宰,夫为妻纲;女子处于从属地位,既嫁从夫。一般而言,妻子服从丈夫是封建社会众多家庭的常态。但任何事情都有例外,当一个性格懦弱的丈夫遇到一位强势或嫉妒心重的妻子时,惧内就在所难免了。唐朝是我国历史上女性相对解放的时代,女权意识逐渐觉醒,在社会上层妇女中尤为突出,武则天便是那个时代女权人物的代表。在时代思潮的浸润之下,从皇帝大臣到平民百姓,唐人惧内的逸事屡屡见于文献,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家庭生活的某种特征。
一
唐帝中,高宗、中宗、肃宗都惧内,而以高宗李治为甚。武则天“狐媚偏能惑主”,当上皇后后,还要与高宗分庭抗礼,进而架空高宗临朝称制,要当女皇帝。《大唐新语》卷二云:“则天以权变多智,高宗将排众议而立之。及得志,威福并作,高宗举动,必为掣肘,高宗不胜其忿。”
于是,高宗密召上官仪草诏废后,“左右奔告于后,后遽诣上自诉。诏草犹在上所,上羞缩不忍,复待之如初;犹恐后怨怒,因绐之曰:‘我初无此心,皆上官仪教我’”(《资治通鉴·唐纪十七》)。高宗把责任全推到上官仪身上,导致上官仪与太子李忠被武氏诛杀。从此“天下大权,悉归中宫,黜陟生杀,决于其口,天子拱手而已”(同前引)。
高宗惧内带来一连串的严重后果,不仅皇权旁落,就连自己的皇后嫔妃、儿子女儿、媳妇女婿乃至孙子孙女,也相继被武则天害死。王皇后及萧淑妃先是遭谗被打入冷宫,高宗稍有悔意,武则天又抢先下手,截去王、萧四肢后将其投入酒瓮,死后又斩首。“高宗八子,二王早世,为武后所毙者四人”(《旧唐书·高宗诸子传》),实则应为五人,即太子李忠、泽王李上金、许王李素节,还有武氏亲生的李弘与李贤。据刘肃《大唐新语》卷九记载:“高宗末年,苦风眩头重,目不能视。则天幸灾逞己志,潜遏绝医术,不欲其愈。”因此司马光认为,高宗虽然因病致死,但与武氏故意拖延不治也有关系。《旧唐书》说高宗“既荡情于帷薄(宠爱武后),遂忽怠于基扃(基业)”。因宠爱而生畏惧,乃至太阿倒持,将皇权拱手相让,宗室王孙与元老重臣被剪除殆尽。如果没有后来的五王政变,李唐江山真就断送在高宗之手了。
有其父必有其子,中宗李显也秉承了高宗的惧内传统,一切皆缘于皇后韦氏也想仿效婆婆武则天,先垂帘听政,再临朝称制。韦后曾与中宗共历艰危,情义甚笃。李显对她许诺:“一朝见天日,誓不相禁忌。”“及得志,受上官昭容之邪说,引武三思入宫中,升御床,与后双陆,帝为点筹,以为欢笑,丑声日闻于外。”(《旧唐书·后妃传》)韦皇后与武三思是亲家,二人淫乱春宫,公开给中宗戴绿帽子,还联手揽权,迫害功臣。纵容的后果是“不免齐眉之祸”,中宗被韦后与爱女安乐公主合谋毒死。
◇唐高宗李治像
唐肃宗惧内的事例虽然不多,但由张皇后的专横仍不难想见。张氏表面上能迎和肃宗,在奔赴灵武时也颇识大体,有襄助之功。但自从册封皇后后,张氏便“宠遇专房,与中官李辅国持权禁中,干预政事,请谒过当,帝颇不悦,无如之何”(《旧唐书·后妃传》)。肃宗第三子建宁王李功劳大、能力强,是张氏专权的首要障碍,于是被其谗害致死。《唐国史补》记载,肃宗对自己的小女儿舐犊情深,山人李唐对肃宗说:“太上皇(玄宗)亦应思见陛下。”肃宗涕泣不语,因“是时张氏已盛,不由己也”。有子而不得保全,有父而不能相见,这都是肃宗畏纵张后与李辅国的结果。杜甫曾在肃宗朝任左拾遗,这是随侍皇帝的供奉官,应当目睹过张皇后的骄横,其晚年所作《忆昔》诗曰:“张后不乐上为忙。”仇兆鳌注云:“后不乐,状其骄恣。上为忙,状其 棨。此分明写出惧内意。”
◇ 房玄龄像
二
任瑰是为高祖夺取关中立下功勋的大将,官至徐州总管、兵部尚书,封管国公。《旧唐书》本传说任瑰“妻刘氏妒悍无礼,为世所讥”。《朝野佥载》卷三记载,唐太宗赐给任瑰宫女二人,皆是国色,其妻把二女弄成秃头以泄愤。太宗听说后,命人以金壶盛酒赐之,云:“饮之立死。瑰三品,合置姬媵。尔后不妒,不须饮;若妒,即饮之。”柳氏(本传作刘氏)答曰:“妾与瑰结发夫妻,俱出微贱,更相辅翼,遂至荣官。瑰今多内嬖,诚不如死。”说罢一饮而尽,倒床便卧。其实酒中并无毒,只是试探她而已。太宗见状对任瑰说:“其性如此,朕亦当畏之。”只好让任瑰将两个宫女别处安置。
《隋唐嘉话》中说,唐太宗要赐美女给房玄龄,房玄龄害怕夫人嫉妒而屡次辞谢。太宗便让皇后出面召见房夫人卢氏,告诉她官员置妾本有制度,况且房玄龄年迈,赐姬妾给他也是为了照顾其起居。但好说歹说,卢氏就是不接受。太宗问她:“你是愿意不妒而活,还是宁妒而死呢?”卢氏曰:“妾宁妒而死。”于是赐酒给她说:“果真如此,就饮下这杯毒酒。”卢氏举首而尽,毫不犹豫。太宗感叹道:“我尚且畏她,何况房玄龄呢?”据记载,房玄龄微贱时曾经病危,让妻子改嫁,卢氏竟剜去一目以示忠贞,房玄龄非常感动,对妻子礼遇终身。
宋初编《太平广记》,任瑰妻柳氏与房玄龄妻卢氏皆收入“妒妇”一类,其实柳氏、卢氏皆对婚姻忠贞不贰,反对丈夫纳妾自在情理之中。任瑰、房玄龄也均考虑到妻子的感受,因而不愿或不敢接受太宗所赐美女。应当说他们对老婆是既畏且敬。
《新唐书》卷一○六记载,杨弘武是隋代大臣杨素的侄子,唐高宗时任司戎少常伯(即兵部侍郎)。高宗曾当面质问杨弘武:“尔在戎司,授官多非其才,何邪?”杨答曰:“臣妻刚悍,此其所属,不敢违。”史料来自唐人《国史异纂》,也收入《太平广记》“妒妇”类。宋祁认为意在讽刺高宗用武后之言,《太平广记》则说:“臣若不从,恐有后患。”杨弘武本人惧内也是事实。
前面提到的中宗朝御史大夫裴谈,怕老婆也是出名的,他曾以佛教神鬼为喻,发表了一通惧内的“高见”:“妻有可畏者三:少妙之时,视之如生菩萨,安有人不畏生菩萨。及男女满前,视之如九子魔母,安有人不畏九子母耶?及五十六十,薄施妆粉或黑,视之如鸠盘荼(外貌丑陋,唐人常比喻老丑之妇),安有人不畏鸠盘荼?”
晚唐也有几位惧内的大臣,据《玉泉子》记载,宣宗朝的李福出身世家,夫人裴氏性情嫉妒,家中姬妾侍女虽不少,但李福却不敢有所属意。他任义成节度使(今河南滑县)时,有人送了个婢女给他,李福本想与之有男欢女爱,但夫人防范甚严,李福一直没能如愿。后来找了个机会对夫人说:我已经官至节度使了,可身边供使唤的只有几个老仆,夫人待我未免太薄。裴氏说:那好吧,但不知相公中意哪位?李福指名要送来的那个婢女。裴夫人答应了,但也仅是侍奉李公的起居饮食,未尝能了男女私情。李福又嘱咐夫人的侍女说:如果夫人沐发,一定要及时告诉我。不久就得知夫人要沐发,李福就谎称自己肚子疼,并召唤所属意的婢女。夫人的侍女以为沐发不会很快结束,就把李福肚子疼的事告诉了夫人,裴氏信以为真,立刻将湿漉漉的头发从盆中捞出,光着脚前去询问病情。李福只好装出疼痛难忍的样子,夫人见状十分忧虑,于是采用民间偏方,以幼儿尿液和药让李公喝下去。第二天,监军使与幕府从事都来问候李公的病况,李福原原本本说出了实情,并苦笑道:好事难成且不说,害得我喝了一盆子尿。众人闻言无不大笑。
王铎是唐懿宗朝的宰相,僖宗时出任荆南节度使、充诸道行营兵马都统,以抵御黄巢的进攻。王铎到荆州时有几位姬妾跟随,而夫人性情善妒,留守长安府邸。正当军情紧急之际,忽然接到夫人要来的报告,而且已经在路上了。王铎惧内是从来都不避讳的,于是对幕僚说:“黄巢渐已南来,夫人又自北至,旦夕情味,何以安处?”幕僚调侃说:“不如降黄巢。”(《北梦琐言》卷三)一句话把王铎也逗乐了。
三
《朝野佥载》卷四记载,太宗贞观年间,有位桂阳(今广东连州市)县令阮嵩,其妻阎氏性情十分悍妒。某次阮县令在官厅宴请宾客,叫来一位女伶唱歌助兴。阎氏得知后,披头散发,赤脚露臂,持刀闯进官厅,众宾客与歌伎吓得四散奔逃,阮嵩更是狼狈地躲到床下。到了年终考评时,刺史为阮县令作考词云:“妇强夫弱,内刚外柔。一妻不能禁止,百姓如何整肃?妻既礼教不修,夫又精神何在?考下。省符(尚书省下达的命令)解现任。”
《太平广记》“妒妇”类记载:“李廷璧二十年应举,方于蜀中策名。歌篇靡丽,诗韵精能。尝为舒州军(副将),其妻猜妒。”李廷璧某次在刺史衙门聚会宴饮,一连三夜不归家。其妻传出狠话说:敢回来就捅死你。李廷璧向刺史哭诉,并躲进一座寺庙,十几天不敢回家,还作诗抒发愁绪,头两句云:“到来难遣去难留,着骨黏心万事休。”对妻子是又惧又恋。《全唐诗》收入此诗,说李廷璧僖宗时登进士第。
《本事诗·征异》第一则记载的故事虽然有神异色彩,但本事应是有现实依据的。开元时有位姓张的幽州衙将,结发之妻孔氏,生下五个孩子后因病去世,衙将再娶李氏。这个后娘凶悍狠戾,虐待前妻之子,每日鞭打他们。五子不堪其苦,跑到亲娘的坟头去哭诉,死去的母亲忽然从冢内出来,一面安抚孩子,一面作诗一首,让儿子带给衙将。衙将读诗后痛哭不已,向节度使告状,节度使打了李氏一百军棍,流放岭南,衙将也被免职。
唐代公主大多骄奢淫逸,如太宗之高阳公主,高宗之太平公主,中宗之宜城、长宁、安乐公主,德宗之唐安公主等,其中尤以太平公主与安乐公主最为骄横。据《中朝故事》说:“公主多亲戚聚宴,或出盘游,驸马不得与之相见,公主则恣行所为。”因此“绅子弟皆怯于尚主。”皇家的女婿不好当,受气是家常便饭,惧内的驸马也自然不少。可惜史料匮乏,《旧唐书》不载公主,《新唐书》虽有公主传,但大多记载简略,语焉不详。《朝野佥载》补辑有一例:宜城公主在当郡主时下嫁裴巽,因与公主难得见面,裴巽在外面另觅新欢,公主得知后大怒,命人割下新欢的鼻子、耳朵,还剪掉裴巽的头发,让僚属看他的洋相。结果,公主被降为郡主,驸马也被贬官。又据《新唐书·公主传》,唐睿宗之女薛国公主再嫁裴巽,是堂姊妹先后同嫁一人。唐代公主离婚、再嫁的现象很普遍,这其中大约也有驸马惧内的因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