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神坛的女性
——先秦女性形象嬗变
2018-10-16
历史学上把华夏先民进入文明时代,直到秦朝建立这段历史时期称为“先秦”,历经传说中的三皇五帝到夏、商、周三代。在这一时期,女性从氏族首领、偶像崇拜的位置跌落下来,沦为男性的从属。史书上的她们成了王的妻妾、男人间赠送的礼物、灭国的祸端。
春秋战国时期,燕国的太子丹喜爱收留勇士,每有宾客来访,他便让宫中的女妓陪伴侍宿;齐国的明君齐桓公在宫中设立“女市”,以满足贵族阶层的需要;齐国的贤相管仲在城中设女闾七百处,将这一收入作为国家军需之用;秦惠文王为了缓解义渠国君的威胁,用文绣千匹、美女百人进行贿赂。
甲骨上的女性
夏朝是我国史书上有记载的第一个世袭王朝,大概出现于公元前21世纪,早先贤孔子生活的时代1500多年,所以孔子才会无奈地慨叹:“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时光的久远,资料的缺失,使得孔子时代的人对于夏代以及之后的商代认识已经非常模糊。口耳相传下来的夏代涂山女、喜、岷山美女的故事经过一次次改编,早已变得不足为信。
透过商代文物我们可以看到,远古母系氏族社会的流风余韵还留存在现实社会之中,商代女性在社会生活中仍然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这块晚商时期玉雕上的女性形象颇具代表性,她的腰肢纤细,可是胸部隆起,臀部宽阔,大腿粗壮,阴部刻线明显,双手小心地捧着隆起的小腹,这是一尊生育女神像。和远古时代不同的是,女神的五官不再被忽视,而是经过精心刻画:浓密的眉毛、炯炯的“臣字眼”、阔鼻大口宽耳,反映了商代在生殖力以外对“女色”的追求。
◇ 晚商时期的女性裸体玉雕
在商代社会,“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祀”即祭祀活动,“戎”是军事行动。从卜辞上关于战争的占卜、祷告可以看出,商王朝与其他部落的战争不是毕其功于一役的简单较量,而是需要派精兵强将,反复交锋。在这些战争中,挂帅出征的不仅有商王和男性武将,还有许多女性活跃在刀光剑影之间,其中最著名的要数商王武丁的妻子妇好了。
《英国所藏甲骨集》记载了一次妇好率军与羌方的作战:
辛巳卜,二贞:登妇好三千,登旅万,呼伐。
这次战事召集了包括妇好三千人马在内的共一万三千人马,这是卜辞记载中动员军队人数最多的,是一场规模空前的战争。
壬申卜,争贞:令妇好从沚冒伐巴方,受有佑。(《合集》6478正)
贞:王令妇好从侯告伐人。(《合集》6480)
妇好出现在商西方、北方、西南方及东方的战场上,并曾统率止冒、侯告这样的将领,指挥一万三千人的军队,实为一位叱咤风云的女将军。在殷墟妇好墓出土的大量精美随葬品中,有钺、刀、戈、链等兵器,充分显示了墓主人妇好生前习武善战的风姿。尤其是两件刻有“妇好”二字的大型铜钺,一把有一头两身的龙纹,长39.3厘米,重8.5公斤;另一件有猛虎吞噬人头的花纹,重达9公斤。这两件铜钺形大体重,凛然威严,用于治军,是军事统帅权的象征,可见她握有相当高的军事统帅权。
甲骨卜辞中还可以见到武丁的众多“诸妇”,如妇鼠、妇妊、妇角、妇汝、妇宝、妇妹等共64人。这些“诸妇”虽然没有妇好、妇地位尊贵,但她们有些有封邑,也从事领兵征战、祭祀先妣、组织耕作等社会活动,社会地位还是很高的。
陨落的女神
变化大概发生在周代。
《尚书·牧誓》记载周武王征伐商,在牧野誓师诸侯时言及商王的罪状:
王曰:“古人有言曰:‘牝鸡无晨。牝鸡之晨,惟家之索。’今商王受,惟妇言是用,昏弃厥肆祀弗答,昏弃厥遗王父母弟不迪,乃惟四方之多罪逋逃,是崇是长,是信是使,是以为大夫卿士。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
意思是:古人说,母鸡不能报晓,如果母鸡报晓,家庭就要破败。现在商王对妇人言听计从,胡乱治国,我们要替天行道,灭掉商邑。
妇女在商代社会中占有重要地位,这是商代社会的实际情况,代商的周完全颠覆了这一传统。商代对各代直系商王的配偶都有祭祀,而在周代,女祖祭祀只是“配享男祖”。《礼记·郊特牲》记载:“妇人,从人者也。”女性只是从属地位,反映了周代女性社会地位陨落,并于此后一直为男权附庸。孔子有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礼记·内则》载:“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周易·家人》载:“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天地之大义也。”周代女性的地位与商代女性形成了巨大反差,男女“内外有别”滥觞于此。
沦为男性附庸的女性对自己的体貌失去了定义权。她们身材的短长肥瘦、面容的浓妆淡抹都是为了取悦男性,开始走向一条“女为悦己者容”的道路。
周代女性崇尚怎样的身材?虽然有一些木雕、陶俑、绘画形象随着考古发掘呈现在我们面前,但前文中的雕像已经不是当时人们心中完美女性的化身了。
与史前时代人们用石头雕刻、陶土揉捏出心中偶像加以膜拜不同,周代的雕塑主要是用作明器、建筑或器物装饰,表现的大多是地位低贱的人:奴隶、士兵、婢女、受过刖刑的看门人……比如秦始皇陵兵马俑中的战士、玉佩上的舞女、曾侯乙编钟架上作为立柱的宫女等。雕塑的用途和所塑造的人物身份决定了创作者并不会像雕刻圣像或贵族那样倾注美的目的在里面,因此,先秦时代人的体貌美、外在美不再通过造型艺术体现出来,裸体美神形象此时在中华文化中历史性地告退了,这正是自文明时代后,中华人体审美大异于西方,尤其是古希腊人体审美之处。
◇ 曾侯乙编钟架底座人形立柱,湖北省博物馆藏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是汉代人写的一句诗,今人解读为楚王喜欢腰肢纤细的女子,因此宫女们为了减肥不惜活活饿死。
这可是一个天大的误会!
“楚王好细腰”的记载最早出现在《墨子·兼爱》篇中:
昔者,楚灵王好士细腰。故灵王之臣,皆以一饭为节,胁息然后带,扶墙然后起。比期年,朝有黧黑之色。
意思是楚灵王喜欢有着纤细腰身的士,于是朝中的一班大臣,唯恐自己腰肥体胖,失去宠信,因而不敢多吃,每天都只吃一顿饭用来节制自己的腰身。每天起床后穿衣服时,为了把腰身尽量收小,先屏住呼吸,把腰带束紧,再颤巍巍扶着墙壁站起来。等到第二年,满朝文武官员脸色都是黑黄黑黄的了。
文本中并未说楚灵王对女性身材是否抱有同样的审美,所以我们也不能妄自揣度。况且,墨子把这件事当作一件奇闻逸事来讲,本身就说明了这种对细腰的追求在当时并不常见。
两百多年后,另一位楚国国君——楚襄王和美女的故事更是脍炙人口:一天晚上,楚襄王夜梦神女,醒来后回味不已,把美梦讲给大才子宋玉听,并命他作赋记录下这梦中艳遇。于是,我们有机会透过《神女赋》中文字看到楚襄王心目中艳光四射的女神形象:
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眸子炯其精朗兮,瞭多美而可观。眉联娟以蛾扬兮,朱唇的其若丹。素质干之实兮,志解泰而体闲。既姽婳于幽静兮,又婆娑乎人间。
神女体态如何呢?——“其状峨峨,何可极言。貌丰盈以庄姝兮,苞温润之玉颜。”她的形象巍峨高大,有着庄姜一样的丰盈体貌,面目姣好水润。她不再像商代的贵族女性那样勇武刚强。高唐神女是父权社会中男权意识驱使下的女性美想象,从远古时代那种骄傲壮硕的大地女神变成了悦人耳目的性爱女神。
◇ 湖南长沙战国楚墓出土彩绘女木俑
诗中走来的女性
再把目光投向周代的其他方面:
正值东风解冻,草木萌发,鱼虫探头,周王的采诗官摇着木铎来到乡间,采集新鲜的歌谣。一个小伙子绘声绘色地描述了前日邂逅一位窈窕淑女时的心潮起伏;一位大姐哀怨地吟诵起对戍边丈夫的思念;一位农夫气鼓鼓地抱怨田里老鼠成灾,细听之下,似乎另有所指……采诗官耐心地听着,记录下这些的民间喜怒哀乐。
这些采自民间的新鲜诗歌,带着露水,透着花香,描绘了那时的人们对女性质朴的审美:
诗中的“硕人”是齐国公主庄姜,正是宋玉赋中提到的“貌丰盈”的庄姝,她是那个年代标杆式的贵族美女。诗中描述了她嫁到卫国初露面时,光芒四射的美貌令卫国人为之倾倒的场面:她的身材高大颀长,皮肤白皙晶莹,像凝固的油脂一样细腻光亮。脖子像天牛的幼虫一样,白皙肉感,牙齿整齐白皙,像一粒粒可爱的瓠瓜子;额头像螓首一样方正饱满;眉毛细长弯曲,如飞蛾的触角一样生动。她笑起来恰到好处,摄人心魄,眼中流光,顾盼生辉。
《诗经》中以“硕”为美的女性并非一例,《陈风·泽陂》中“硕大且卷”“硕大且俨”的美人使得小伙子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唐风·椒聊》中“硕大无朋”“硕大且笃”身材的女子因为会像花椒一样多子多福,所以成为人们追求的对象。《小雅·白华》更是让我们知道了,历史上著名的美而近妖,使得周幽王不惜烽火戏诸侯只为博她一笑的褒姒,也是有着丰满高大身材的“硕人”。
从《楚辞》到《诗经》,里面款款走出的来自不同国家的美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硕。无论男女,均以身体高大健壮为美,这并非空穴来风的审美时尚,而是有其广阔的文化背景和深厚的现实基础。《诗经》时代去古未远,人们倾心于以硕大为美,与远古以来的生殖崇拜文化有关。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背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周南·桃夭》诗篇以桃来类比春华初茂、芳龄正盛的新妇,用桃花的娇艳比喻她红润的面容、丰腴的体态,从桃树的果实累累和桃叶的茂密联想到新人旺盛的生育力。这种既娇柔又壮硕的体态,有了“宜室宜家”的说法。
◇ 洛阳金村出土的战国青铜立像,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
诸子眼中的女性美
进入周代,与流淌的鲜活诗歌中对于女性赤裸裸的赞颂不同,官方还是很一本正经的,伴随着道德伦理意识的加强,重德轻色的倾向尤甚。人们所称道的“周室三母”,即太王的妻子太姜、周文王的母亲太任和文王的妻子太姒便是周王朝为女性树立的贤妻良母的样板和女性道德美的典范。古文献中说她们是“德色兼备”的女子,即所谓“有色而贞顺”“贤而有色”,但她们外在的体貌美并未提及,只是抽象的存在。
孔子整理《诗经》,开篇第一首诗便是《关雎》,“窈窕淑女”在诗中被反复吟诵,“窈窕”并不是像现代人所认为的意思是“苗条”,其实“窈窕”与身材无关,与气质有关:《诗·毛传》云:“窈窕,幽闲也。”意思是“幽雅、娴静”。朱熹《诗集传》释为“窈窕,幽闲之意”,“窈窕”是指外表美丽而又气韵幽雅的女子。“淑女”的意思与现在也大为不同,《诗·毛传》曰:“淑,善也。”善,在古代指善良、德行美好。“淑女”也属于道德范畴,与外貌无关。由此可见,《诗经》时代的女性美带有鲜明的伦理道德观念,“美好的品德”是当时人们评判女子美丑的一个“必要并且重要的条件”。
以庄子为代表的先秦道家,也推崇德行之美。在《庄子·山木》中,有一个“阳子之宋”的小故事,讲述了一个女人虽然相貌丑陋,但她具备了自谦的美德,与人为善,为人谦和,因此受到人们的尊重,人们认为她并不丑;反之,另一个女子虽然具有外形的美,并以此肆意妄为,但因为没有谦虚的品德,受到人们的冷落。
除了同样注重“德行”,道家还格外注重天然美,赞赏“既雕既琢,复归于朴不雕”。记载于《庄子·天运》篇中的“东施效颦”的故事广为人知,其实,庄子讲这个故事并不是嘲笑东施,外形的美丑在庄子那里是无关紧要的,他认为只有心灵的“美”才是无限的、惊人的大美!效颦西施的丑女就是由于破坏了自身的自然之美,而表现出矫揉造作、忸怩作态的姿势,最后贻笑大方。倘若“东施”不去仿效别人,而是保持自己所特有的本色,想必也一定会有人欣赏她,而不至于被大家嘲笑。在《庄子·齐物论》篇中,庄子就对虽然相貌丑陋,但是却合乎自然之道的丑女大加赞赏。
韩非子表现出的则是浓烈的大男子主义:他认为女性的价值在于色貌,而美貌具有危险性,女人是祸水,亲近女色会使身体受到损害,因而女性误身;宠爱女性,会使其被别人利用,干涉朝政,因而女性误国;沉迷于女色,国君因此不理朝政,因而女性亡国。为了防范女人,应把所有的权力,包括家庭权力,集中在男性手中。
在韩非眼中,美即是“色”,“色”是女性存在的全部的意义。女性年轻美貌时,男性对她宠爱有加,恩及其父兄,一旦年老色衰,便如明日黄花,随手可弃。男性享有决定女性的价值与去留的主动权,二者是支配与被支配的关系。作为女性,要尽量曲尽己意以逢迎男子的喜好。在妇顺夫这一点上,韩非与儒家达成共识。男性妻妾成群,三宫六院,属天经地义;男人窃玉偷香,寻花问柳,可以心安理得地“娱其色”。女性连妒忌的权利都没有,因为这是“七出”之一。
结 语
先秦时期,女性的地位渐渐陨落,由自我展示的审美主体转变为被男性欣赏的审美客体,高唐神女由原来被崇拜的英雄的大地母神转变为软玉温香的性爱女神。
虽然女性的体态仍是以“硕”为美,这是有利于“物质生产”和物种繁衍的标志。除此之外,男性视角又为女性美增添了许多新的要求:儒家的伦理主义精神、道家的自然主义精神、墨家的实用主义精神、法家的功利主义精神等思想交织在一起,共同奠定了“男尊女卑”的理论基础,以及“重德轻色”的身体美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