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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弃疾田园词对陶渊明田园诗的接受

2018-09-28○徐

文艺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稼轩田园诗归隐

○徐 猛

在中国古典文化的长河里,田园作为一种文学创作的题材,被无数的文人墨客撷取,以田园入诗、入词、入文、入赋,充盈着人类精神世界。陶渊明和辛弃疾是其中的代表和典型。陶首引田园入诗,辛承以田园入词,二人以田园为题材,创作了诸多田园名篇,丰富了中国古典文化的内涵。他们用淳朴的语言描绘着田园风景,述说着田家生活,在田园中寄托理想、展现人格、思考人生。陶辛的田园诗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陶渊明的田园诗具有开创性的意义,立足于亲身实践,真切地写躬耕苦乐。自陶而始,田园真正成为中国文学一种新的题材。辛弃疾的田园词继承中亦有开拓性的意义,把描写的目光和精力投向农村,以田园入词,开拓了词境,展现了豪情之下的恬静。在中国文学史上,陶辛的田园诗词有着独特的魅力,是重要组成部分。“田园”是经久不衰的文学创作题材,后人多效陶仿辛,以田园入诗文、入词作,或赞美自然,或抒发情感。陶辛田园诗词率真自然、清新朴茂的审美范式和境界深刻影响着中国田园文化的发展。

陶渊明一生的作品较杂,其诗、文、赋均有建树,其中成就最高的、最令人所传颂继承的莫过于他的田园诗。在其诗作中,田园诗近占四分之一。“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它所表达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这灵境就是构成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意境”①,陶渊明在不同时期的田园诗呈现出了不同的色彩、情调组成的意境,体现了深邃的人生哲学。归隐之前,陶渊明过着自给有余的生活,诗篇中反映了他与众不同的个性,流露出了士大夫闲适自得的情趣。如《和郭主簿二首》其一着力勾画了夏日田园生活的美好图画,表现出了一种知足常乐的思想;其二着力讴歌秋天的芳菊和青松,是诗人的人格写照,高风亮节,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怀古田舍》二首表现了躬耕实践之初的新鲜感,自然地抒发了油然而生的喜悦之情。归隐前期经历了几次仕与隐的反复后,陶公彻底看透了官场,毅然回到田园故居,开始了躬耕自资的田家生活。《归园田居》五首真切地记录了他的躬耕之甘苦,其一侧重村居生活的自然环境,表现出了“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怡然心情;其二侧重村居生活的人际环境,“时复虚里人,披草共来往”;其三写的是具体的田间劳作,种豆南山下,晨出夜归,为的是“愿无违”,与“不为五斗米折腰”相同。归隐后期,陶渊明的生活急转直下,44岁时一场大火将他的家洗劫而空,之后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与之前相比,更多地转向躬耕之怨,少了封建士大夫的空吟,多有对社会现象和人生的思考。《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中“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孰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是在收完西田里的旱稻后对自己生活发出的感慨。陶渊明全身心地融入田园,以当局者的角度欣赏田园、体验田园生活,其诗歌创作是一个“心”程,倾心于从田园风光中找寻美感、理想的家园、情感的归宿,潜心体验田园风情与生命的淳朴真挚。

辛弃疾专注于词作,尤以爱国词为盛,然其田园词同样备受世人关注。据笔者统计,辛弃疾田园词共有36首,题材广泛,田园风光、农事更替、田野劳作、家舍副业、男婚女嫁、民风乡俗以及农家的友好往来,无不形诸笔端,涉及风光、劳动、生活、风俗、人情各个方面;农民形象真实,并首次以主人翁的姿态出现在词中;语言清新自然,明白如话。狭义的田园词有25首,包括《清平乐·博山道中即事》《鹧鸪天·春入平原荠菜花》《鹧鸪天·着意寻春懒便回》《鹧鸪天·鸡鸭成群晚未收》《清平乐·村居》《清平乐·连云松竹》《鹧鸪天·莫上柔桑破嫩》《鹊桥仙·松岗避暑》《鹧鸪天·黄沙道中即事》《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玉楼春·三三两两谁家女》《满江红·山居即事》《鹧鸪天·石壁虚云积渐高》《浣溪沙·父老争言雨水匀》《武陵春·桃李风前多妩媚》《新荷叶·物盛还衰》《卜算子·夜雨醉瓜庐》《卜算子·珠玉作泥沙》《行香子·云岩道中》《临江仙·鼓子花开春烂漫》《临江仙·手中门前乌桕树》《鹊桥仙·溪边白鹭》《鹧鸪天·山上飞泉万斛珠》《浣溪沙·常山道中即事》《满江红·紫陌飞尘》。这25首单纯地写了田园风光和田园生活。广义的田园词除以上25首之外,还包括《清平乐·断崖修竹》《鹧鸪天·晚日寒鸦一片愁》《乌夜啼·晚花露叶风条》《鹧鸪天·点尽苍苔色欲空》《行香子·好雨当春》《清平乐·云烟草树》《玉楼春·客来底事逢迎晚》《蓦山溪·小桥流水》《水调歌头·四座且勿语》《行香子·白露园蔬》《生查子·梅子褪花时》11首,不仅写田园还涉及了山水。稼轩的田园词创作分为闲居带湖和退隐瓢泉两个时期,而此正为其创作的高峰期。稼轩在依山傍水、风景优美的上饶带湖闲居长达十年期间,所创作之词展现了其壮阔沉郁的意境,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傍素波、干青石之概。”②《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描写了农村夏夜的景色,选取了“明月”“清风”“鹊”“蝉”“稻花”“蛙”“茅店”等一系列意象,丰收在望的欢喜之情洋溢词间。《清平乐·村居》一词聚焦于五口之人的农家,写的是辛勤而欢快的农家生活,真实地描述了农民形象。稼轩退隐铅山瓢泉有八年之多,在铅山“飞流万壑,共千岩争秀”中心境更为平和,创作的田园词多了几分韵味,更加接近于陶渊明的境界。陈廷焯也认为:“辛稼轩,词中之龙也,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③《鹧鸪天·石壁虚云积渐高》一首村居小唱,富有田舍风味、农家情趣,格调清新自然,表现出老农淳朴好客。《浣溪沙·父老争言雨水匀》洋溢着词人对民生的关怀之情。辛弃疾以旁观者的姿态出现,以旁观者平静的笔触刻画农民形象、描绘田园风光、描述田园生活,所作田园词清新幽美。稼轩的田园词创作是一个“平心”的过程,从田园中获得心灵的慰藉,在田园中找寻失意的栖居,表达出对率真自然田园生活的向往。

辛弃疾在其词作中多次直抒胸臆尊陶、学陶,“东篱多种菊,待学渊明,酒兴诗情不相似”(《洞仙歌·婆娑欲舞》),“须进酒,为陶写”(《贺新郎·碧海成桑野》),“暮年不赋短长词,和得渊明数首诗”(《瑞鹧鸪·京口有怀山中故人》),“我愧渊明久矣,尤借此翁湔洗,素璧写《归来》”(《水调歌头·君莫赋》)。而其田园词所表现的内容与陶渊明田园诗更有内联相承之系。

一是仕隐的矛盾。陶辛的田园诗词不离归隐,在他们的诗词中体现了深重的归隐意识。陶渊明三仕三隐,辛弃疾两次退隐,在理想还未破灭之前,二人都曾在仕隐间徘徊。陶渊明在归隐前期是矛盾的,曾对功名有“猛志逸四海”的向往,因而在前期的思想中有“出世”和“入世”的斗争。“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怀古田舍》其一),“耕种有时息,行者无问津”(《怀古田舍》其二)等,才开始田间劳动的陶公一方面对闲适自然的生活充满了喜悦;另一方面也在思想上为自己的选择进行着默默的争辩,对于世道的兴衰仍不能全然忘情。辛弃疾是爱国志士,身处战乱的年代,满腹家国悲痛,从小就有报国之志,稼轩一生都心系家国,即使是在闲居退隐后也不能释然,仕与隐的矛盾一直相伴,“多情白发春无奈,晚日青帘酒易赊”(《鹧鸪天·春入平原荠菜花》)、“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鹧鸪天·陌上柔桑破嫩芽》)在对田园风光的描绘中有着言有尽而意无穷的韵味,心系国家,苦在心头。陶辛二人都有仕与隐的矛盾,陶公的仕隐矛盾主要是在归隐前期,稼轩则是一直在仕与隐间徘徊。二人几经周折,看穿官场的腐败、社会的黑暗,终于下定决心回归田园。

二是真诚的赞美。陶辛田园诗词都表现了对田园风光、劳动、人情的赞美之情。欣赏大自然的美景,在田园风光中捕捉美的享受;在对农民劳作的描述中赞美农民勤劳的美德;在乡村田园,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只有人与人和谐相处,人情温暖、其乐融融的“桃花源”境。“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园田居》其三)、“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移居二首》其二)、“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崖列”(《和郭主簿二首》其二)、“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清平乐·村居》)、“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呼玉友,荐溪毛,殷勤野老苦相邀”(《鹧鸪天·石壁虚云积渐高》),田园秀丽的风光、农民的辛勤劳作、人与人关系的融洽,在陶辛的田园诗词中表现得真切自然,洋溢着由衷的赞美之情。

三是情志的展现。陶辛田园诗词都饱含真情,表现出了对田园风光由衷的赞美,真诚地描写了农家生活的苦乐,向往恬淡适然的田园生活。陶渊明“性本爱丘山”,却“误落尘网”、“一去三十年”,心系田园,故而“守拙归园田”,欣然“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五首》真切地表达了陶向往田园生活的情志,《饮酒二十首》表现了诗人归隐田园的恬然自适,功名利禄终是虚,唯有田园自养真。辛弃疾在久经仕途起伏、看尽世事沧桑后开始心羡田园,“待学渊明”,向往陶式的宁静自然,闲居退隐带湖瓢泉期间,以松菊为友抒其情志。密切关注田家生活,将真情灌注于田园词,《清平乐·村居》“小儿卧剥莲蓬”的田家乐趣,《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稻花香里说丰年”的欣喜,在词人的笔下都是真切自然地流动。稼轩最终退隐后,静守田园,此时“赢得生前身后名”的强烈愿望似乎已悄然淡去。向往田园,最终回归田园,这是陶辛二人共同的情志展现。陶心归园田,身体力行,躬耕南亩;稼轩以陶公为榜样,洁身自好,田园守拙。

陶辛田园诗词的思想内涵虽有诸多相承之处,亦有诸多承而未受。一是归思有所异。陶辛二人的田园作品都有归隐之意,但因二人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二人的心境不同,归隐思想有别。陶渊明是辞官归隐,行为是主动的,逃离“樊笼”,归返“自然”;辛弃疾是被迫罢官而隐,其生平志向是为“国”抗敌,相比于陶,他的归隐是被动的,归隐意识不如陶强烈深刻。陶渊明的归隐比较彻底,在山水田园中亲身实践而怡然自得。“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和郭主簿二首》其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归园田居》其三)。归隐田园中躬耕自资、没有束缚、自由自在、摆脱樊笼,对田园生活向往已久终得归,闲适而淳真。辛弃疾的归隐意识中则带有忧国情怀,虽退隐田园却心系国家,归隐是其心灵的慰藉,是暂时苦闷失意的选择。“春入平原荠菜花,新耕雨后落群鸦。多情白发春无奈,晚日青帘酒易赊。闲意态,细生芽,牛栏西畔有桑麻。青裙缟袂谁家女,去趁蚕生看外家”(《鹧鸪天·春入平原荠菜花》)。春意虽浓,无奈事业不就,白发欺人,唯有借酒浇愁,虽闲居带湖,而心系国事,心烦意乱。表现出在现实背景下渴求心灵的家园。归隐是陶渊明的主体意识,陶是真隐,他的“隐”并非远离社会,而是回归平民生活,虽远离朝堂而不索居于人世,将田园作为身心的归所,诗意地栖居于田园,与村民友好和睦相处,尽情享受躬耕南亩的惬意适然。辛弃疾的归隐思想,不论是在罢官之前还是闲居退隐后,不论归思比重如何,都未能取代“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的志向,归隐思想始终未成其的主体意识。

二是意趣有所别。陶辛田园诗词的表现内容有相承,取景于田园日常生活和平凡景物,田园风光、闲居适意、山水见闻,无不是其田园诗表现的内容,然而田园意趣却各有风味。陶渊明是深得自然真意的诗人,他的生命与自然相通。自然的田园是其身躯居所、心灵家园。在他的田园诗中体现了自然与心境的融合,他躬耕实践,在田园实践中找寻生活的乐趣。在他的笔下,一切田园之景都富有悠然的性情。陶公的田园诗有一种情韵真醇的意趣,往往给人以亲切而饶有韵味之感。“暧暧远人村,依依虚里烟”(《归园田居》其一)、“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饮酒二十首》其五)、“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移居二首》其二),格调淡远,率真自然,情深意笃,淳朴和谐,诗人身在其中,正所谓“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辛弃疾带湖瓢泉,闲居铅山,以田园为心灵安慰的居所,田园词的表现内容丰富而饶有趣味,村风民俗的描写简单淳朴。农村的景色,农民的生活,农民的形象,在其笔下各有特色。“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遣旁人惊去,老夫近处闲看”(《清平乐·连云松竹》)、“一川明月疏星,浣纱人影娉婷。笑背行人归去,门前稚子啼声”(《清平乐·博山道中即事》)、“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鹊桥仙·己酉山行书所见》),辛弃疾豪放而不乏细腻,在他的田园词作中表现出了温婉细腻的一面,善于捕捉田园生活的细节。形象生动,景色灵动,民风淳朴,词人身在其中,心亦客观在看。陶辛田园诗词各有趣味,陶诗显真趣,辛词有谐趣。陶渊明归隐田园,在田园实践中找到了真正的归属,身心享受田园乐趣;辛弃疾退隐田园,关注农民生活,在自然中捕捉灵感寻求慰藉。

三是哲思有所殊。陶辛二人都在田园中对人生进行思考,但思考的角度和深度却有所不同。陶公热爱自然,其田园诗蕴涵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先有对人生宇宙客观的思考。在其看来,多数人由于违背了人的自然本性,追逐无止境的欲望,于是虚伪矫饰,渐渐陷入了缺失、痛苦的境地,而大自然则是无意识地遵循着自身规律运转变化,没有欲望而自由充实;再有对自身生存方式的思考,世俗名禄是“樊笼”般束缚,因而他要弃功名“返自然”,追求自由的生活方式;还有亦儒亦道的人生态度,归隐后,生活朴实,平淡自然,不愤世嫉俗,因而其田园诗散发着泥土的清香;更有对生命问题的深切关注和严峻思考,生逢生命色彩浓郁的魏晋时代,陶将生命的哲思和情感融入了田园诗的创作,“荒途无归人,时时见废墟”(《和刘柴桑》);也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归隐田园的深刻体认与诗意栖居。辛弃疾心羡田园,却时刻不忘报国之志。主要是对仕与隐的思考。出生于沦陷地,从小目睹国痛,祖父爱国思想耳濡目染的影响,使得报国之志深深扎根于他的生命之中。闲居退隐后,仍不忘家国之思,并没有真正心归田园,而是徘徊于仕隐之间。虽闲居退隐,仍有经济来源,生活有保障,无须躬耕自资,因而在他的田园词中没有对生死的思考,没有深刻的自我体认,故而在人生哲思方面仅停留在对官场与田园的思考。“陌上柔桑破嫩芽,东邻蚕种已生些。平冈细草鸣黄犊,斜日寒林点暮鸦。山远近,路横斜,青旗沽酒有人家。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鹧鸪天·代人赋》),春天不在城中而在溪头,官场名利虽如桃李荣华一时,但终究风雨无准,难以久远,怎及清淡田园,田边溪头,春意常在。“鸡鸭成群晚未收,桑麻长过屋山头。有何不可吾方羡,要底都无饱便休。新柳树,旧沙洲,去年溪打那边流。自言此地生儿女,不嫁余家即聘周”(《鹧鸪天·戏题村舍》),阅尽官场的尔虞我诈,争名夺利,羡慕农家古朴恬淡、清心寡欲的乐趣。立足“田园”,陶渊明比辛弃疾的哲思要深刻,辛弃疾着眼于眼前、局部,局限于世俗;而陶渊明的眼光要远一些,他思考的是生命主题,上升到了人生哲学思考的高度。

陶辛田园诗词的思想内涵与艺术表现相承而又各有异同,其田园诗词的创作亦有着特定的历史背景。朝堂政权、文化氛围、归隐风气共同构成了社会大环境,家庭、个人形成了家庭小环境。影响陶辛田园诗词在其影响作用下表现出了似而不同的特点。

一是社会环境。陶所处的魏晋与辛所在的南宋,都是社会动荡、政权混乱的年代。魏晋文化氛围浓厚,各种思潮涌动,尤其是玄学之风盛行;而南宋是以理学为重。魏晋时期隐逸风气兴盛,固而多隐逸之士;南宋由于社会动乱,仕人抱负无法施展,故而延续魏晋之隐逸风气,退隐山林。在朝堂政权上,陶辛二人所处的时代都是动荡的时代,东晋和南宋社会都处于南北分裂的局面,两个朝代的统治者只知追求享乐,国家民族安危并不记挂于心。统治阶级内部尔虞我诈、相互倾轧、政治腐朽、官场黑暗,是陶辛所处时代的共同点。陶渊明生活的东晋末年,阶级矛盾尖锐、社会生活动荡,奴役剥削之风横行。陶公是江州浔阳柴桑人,地处荆、扬要冲,向来是封建军阀的必争之地,故深感社会离乱、官场黑暗,固而弃官归隐,钟情于田园。辛弃疾身处于战乱年代,内忧外患,面临着国破的危机。辛弃疾身处朝堂,心系国家安危,避免不了要被卷入政治漩涡。南宋统治集团内部,文恬武嬉,或是寄情于声色、或是玩弄玄虚。辛虽身居官位,但仍被排挤,被迫退隐,在山水田园中聊以自慰。动乱的年代、混乱的政权、黑暗的官场,是陶渊明和辛弃疾归隐田园的客观原因,从而为陶辛田园诗词的创作提供了客观条件。

二是文化氛围。陶辛所处的时代,朝堂政权更迭,社会动乱,然而文化氛围却有所不同。陶渊明所处的魏晋之际,是社会思潮纷杂的时代,儒家思想、道家思想、玄学席卷文坛,玄言诗盛行。陶身边的亲朋好友对其潜移默化的影响。上司江州刺史王凝之、从弟陶敬之是道教徒,慧远、刘遗民、周绩之是佛教徒,上司桓玄是坚持自然观的玄学派,朋友祖企、谢景夷是研究经学的。各种思潮的影响与杂糅,使陶渊明在创作中体现出了独特的风貌。在他的田园诗中体现出了儒家的安贫乐道、独善其身,道家的崇尚自然、超脱任性。辛弃疾是南宋词人,宋代观念文化的特色是儒、道、释三教杂处,从朝廷到民间讲实用、纵人欲、恣享乐、积资财。稼轩引宋代理学集大成者朱熹为知己,更好称老庄、谈禅佛。稼轩以齐鲁儒学文化为根基,偏爱老庄哲学和佛学,受理学的熏染,三教杂处,综合运用,形成了稼轩体的创作风格。陶渊明和辛弃疾处于不同的时代,文化氛围有差异,因而在其田园诗词的作品中体现出了不同角度、不同程度的思考,形成了各自的风格。

三是归隐风气。许慎《说文解字》云:“隐,蔽也;逸,兔善逃也。”陶渊明所处的魏晋时期,隐逸风气盛行,出现了大量的隐士。由于社会政治黑暗、统治腐败,大量士人选择归隐的道路,将田园山水作为归宿。生处东晋末年的陶渊明,其归隐受到了魏晋隐逸风气的影响。辛弃疾所处的南宋时期政权更迭、社会黑暗、官场腐败,不少士人的理想抱负无法得以实现,在政治上苦闷、失意,被迫归隐田园,效仿陶渊明,辛弃疾就是其中的典型。魏晋与南宋,均是归隐之风盛行,陶辛二人身处其中,自然会受到归隐风气的影响,而且陶公的归隐影响着失意的稼轩。

四是家庭背景的差异。陶渊明生于没落的贵族家庭。曾祖陶侃是东晋皇朝的开国元勋,官至大司马,祖父陶茂作过武昌太守,父亲陶逸作过安城太守,仕宦三世。陶渊明八岁时父亲去世,家庭破落,之后作过祭酒、参军、县令。曾经辉煌的贵族家庭虽家境败落,但还是拥有不少别业园田,在一段时间内足够维持生活,这就给陶渊明的弃官归隐、躬耕南亩准备了一定物质条件。陶归隐后从事农耕的田园正是他的别业。陶从小生长在这样的贵族家庭,文化底蕴深厚。辛弃疾的祖父辛赞曾任亳州县令,祖父的民族文化意识对他有着潜移默化的影响。稼轩出身于山东历城,历城地区在齐鲁文化交叉辐射下,成为儒学文化的中心地域。从小生活、求学于此,他的文化性格、学术观点、心理特质和人品素质均受到齐鲁文化的深层影响。家庭背景的差异,筑就了不同性格、不同文化底蕴、不同人生定位的二人,从而影响着二人田园诗词的承中有异。

五是生活经历。陶辛二人都隐于江西,有着相似的村居经历。不同的是陶渊明在村居期间有躬耕的经历。陶辛二人均是高风亮节之士,陶淡然处世,辛文韬武略。在村居经历中,二人都归隐村居于江西,陶渊明是在江西九江,辛弃疾则是在江西上饶、铅山一带。二人的田园诗词主要创作于相近的地域。陶渊明的田园诗主要集中创作于弃官归隐田园的村居时光。在风景秀丽、民风淳朴的江西九江,陶渊明度过了他闲适自在的隐居生活。辛弃疾的田园词创作源于他的农村生活见闻。闲居带湖、退隐瓢泉,稼轩有着18年的村居生活经历。理想破灭,被免官职,失意困顿,悲愤痛苦,这18年的村居生活抚慰了他受伤的心灵,消解了其失意的苦闷。他以田园为创作题材,写了大量的田园词,描绘了一幅幅和谐的田园画卷。虽然陶辛有着相似的村居经历从而形成题材的相承,但在农村生活,陶渊明有躬耕的经历,辛弃疾却没有。辛弃疾的田园词更多的表现的是田园的自然风光的秀丽和田园生活的和谐。因而,有亲历和旁观之别。

六是在个人天性上,陶辛二人都高风亮节、率性本真。然二人相较,陶多思,思考人生,辛多感,感慨人生;陶淡然,不计功名利禄,辛悲愤,愤慨国事。陶渊明自幼修习儒家经典,爱闲静,念善事,抱孤介,爱丘山,率性自然,高风亮节。一生三仕三隐,五官三休终归田里。他并非最初就选择了“击壤自欢”,也曾“猛志逸四海”。自29岁始,先后几次出仕,经历了13年的宦海奔波,目睹了官场的黑暗腐败,正如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与酒之关系》中所说:“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终在42岁辞官归隐,开始了“躬耕自资”的隐居生活。可以说仕途失意为陶开始大规模创作田园诗创造了一个契机。陶渊明最重要的人格特点在于对个体生命的重视,对陶而言,功名利禄乃身外之物,生命最为可贵。“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不违己、爱自由是陶的本性使然,自得其乐,不喜束缚。辛弃疾文韬武略,是擅长文学的将军,是骁勇善战的文人。两次被迫退隐,最终回归自然。对家国民情忧心劳神,在仕之时,奋勇杀敌,一心报国;即使是归隐后,亦心系河山。稼轩性情豪爽、直率明朗,因而他的田园词清新明丽。他个性顽强,其田园词中多次出现了“荠菜花”意象。辛弃疾最大的人格魅力在于豪爽率真,亦文亦武,刚柔相济,严峻而不乏幽默,报效家国是他一生的志向。陶辛二人都对田园生活关怀有加,因而在他们的田园诗词中有不少是表现田家生活的作品。陶辛二人有着相承的田园情结,用各自独特的方式赞美田园风光的秀丽与农村淳朴的人际关系,描述田园生活。

陶辛二人的田园诗词对文学、社会有着不可忽视的意义。他们相承又有异的人格精神、生存方式、价值观念、处世态度对后代士人有着深刻的影响,为中国士人提供一种人生范式。

文学上,陈绎曾《诗谱》称赞陶诗“情真、景真、事真、意真”,诗人以我手写我心,任真自得。陶渊明引田园入诗,创作了大量的田园诗,增加了诗歌内容的表现题材,为后人的创作提供了参考;其田园诗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首要的开创地位,正如袁行霈所说“《诗经》中有农事诗,那是农夫们一边劳动一边歌唱。士大夫亲身参加农耕,并用诗写出农耕中的体验,陶渊明是第一位”④。辛弃疾以词的体例写田园,继承发展了陶的田园诗,丰富了词的题材,拓宽了词的领域;其田园词描绘出了一幅幅生动的田园风景画,具有较高的文学审美价值,正如周济所言“诗律变成长庆体,歌词渐有稼轩风”,“稼轩则沉着痛快,有辙可寻,南宋诸公,无不传其衣钵”⑤。以田园入诗词,用平淡朴实的语言描述田园生活。辛弃疾的田园词对陶渊明的田园诗继承接受,描写了优美的田园风光,赞美淳朴自然的田园生活,语言平淡质朴,意象贴切,意境真切;在继承接受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在内容、艺术表现方面都赋予了自身的特点,对农民形象的刻画形象具体,丰富了田园的表现内容。陶渊明的田园诗大多是以自身的躬耕实践为素材,以实践者的身份表现田园之苦乐,意趣真醇,意境浑融,物我合一。稼轩的田园词不似陶公的田园诗,在其田园词中没有着意于农民劳动生活的艰苦。稼轩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进行田园创作,其田园词以农民形象为主,塑造了各种类型的农民形象,将更多的眼光投射于田园恬淡优美的风光以及淳朴真挚的人情,展现出了一幅幅和谐的田园图景。陶辛田园诗词为后人的创作提供了借鉴,如白描手法、朴实自然的语言、虚实结合以及动静结合的手法、自然真切意象、含蓄隽永的意境、冲和超脱的诗学品格。在唐代,无数的文人接受借鉴陶的文学创作理念,将田园作为文学创作的题材,在继承的基础上不断丰富发展。唐前的江淹《陶徵君田居》是一首典型的田园诗,诗风质朴、自然、平淡,深得陶诗精髓;钟嵘首次发掘陶诗的艺术渊源,首次感受陶诗“文体省净”“风华清靡”的风格;萧统《陶渊明集序》对陶文学创作的认知、阐释全面深刻。初唐的王绩《游北山赋》深刻接受了《归去来兮辞》的精神内涵。盛唐的王维孟浩然的田园诗体现出了陶趣。自辛弃疾将田园引入词后,后代的文人又加以效仿,将田园纳入词的表现范围。稼轩词影响着南宋的文人,对金代遗山祠、清代词都有深刻的影响。金代以元好问为代表;清初的阳羡词派是“稼轩体”的最强音,陈维崧《轮台子》写村姑采菱的欢乐场面,富有生活情趣。“田园”在陶渊明和辛弃疾的带领下在文学的路上越走越远,成了盛久不衰的吟咏创作话题。后世文人在接受发展陶渊明的基础上,不断丰富、充实着中国的文学宝库,是中国文学史上一道独特瑰丽的风景现象。

生命栖息中,中国士人或仕或隐,或执着于儒家思想、或皈依于道家精神,往往回首渊明,或是试图从中找寻人生的精神力量,或是消解苦闷失意,或是寻求心灵抚慰。陶渊明是中国士人的人格精神标榜力量、精神食粮、心灵抚慰剂,成为中国士大夫精神上的一个归宿,许多士大夫在仕途失意之时,往往从陶的身上寻找新的人生价值,并借以安慰自己。王绩、王维、孟浩然、白居易、苏轼、陆游、辛弃疾等莫不如此。陶将“自然”融入诗歌的创作理念,将玄理变为日常生活哲理,以清高的个性、率真的品格对人生进行了哲学的思考,为后代士人人生价值的实现提供了有力的借鉴。陶渊明以躬耕实践昭示后人:历经了官场仕途的起伏跌宕,在南山下菊篱旁的瓜田豆地找到了人生的那分踏实与宁静。陶渊明的田园情怀,使他的灵魂有了安所;田园诗创作的过程中,构建了属于自己的田园文化。陶的人格精神不仅在历史上为文人自身的人格发展提供了一定的助力,在今天仍有着重要的意义,净化灵魂、规范道德,它提醒着人们更多地关注生活质量和人生意义。辛弃疾在词中所体现的民本思想给现世以启发。在其田园词中体现出了细致入微的人文关怀。《鹊桥仙·松冈避暑》中词人从旁观景,对农民生活深切关怀,为农民婚娶的欢乐而欢乐,为农民丰收在望而深感欣慰;《清平乐·村居》翁媪闲聊、大儿锄豆、中儿织鸡笼、小儿剥莲蓬,对每个农民形象都刻画细致,农家生活平静和谐,深情的人文关怀流露其间。稼轩以坚定的信念、坚强不屈的性格启示后人不轻言放弃,坚持不懈。辛弃疾的田园词给失意者以抚慰,给困顿者以启迪,给绝境者以重生,给追逐功名者以淡泊,给闲雅者以清新,给所有人以美的享受。

人生中,田园诗词中真醇笃厚、仁爱宽和的性情,躬耕田园的生存方式,委运任化、超脱旷达的人生态度,悠然自适的隐逸情趣,洁身自好的人格精神,追求本真自我、淡泊名利的价值观念,钟爱淳朴自然、淡然宁静的审美情趣对后代士人直至今人有着深刻的影响。立足于文本,从比较的角度对陶辛田园诗词在思想内涵、艺术表现、生成背景、影响意义方面承变做宏观把握和微观探析,给读者以借鉴和思考,触动读者的心灵世界,更为深刻感受田园诗词的心灵洗涤。叩问心灵,思考人生,使喧哗浮躁的心多几分恬静适然,使人生得以在顺逆流中恬淡适然,丰盈充实而又华丽挚诚。

①宗白华《美学漫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4页。

②王国维《人间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6页。

③陈廷焯《白雨斋词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79页。

④袁行霈《陶渊明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00页。

⑤周济《宋四家词选》[M],北京:商务印书馆,1959年版,第1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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