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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封的故土与似水的传奇
——评叶炜“乡土中国三部曲”

2018-09-28韩松刚

文艺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后土乡土小说

○韩松刚

如果从鲁迅第一篇白话小说《狂人日记》对乡土社会的反映和批判算起,中国现代小说对于乡土社会的描绘和反思到今天已近百年。在这段并不算漫长的岁月里,中国乡土小说的写作却经历了曲折、多艰的磨难与考验,甚至濒临险境。在革命与守旧、救亡与启蒙、为人生与为艺术、为政治与为文学的种种严苛的选择中,中国作家每每都要经历一番纠结与徘徊,等到一切看似尘埃落定,创作的灵感却早已灰飞烟灭,因此其艺术水准的普遍低下,盖自有因。

但不可否认的是,乡土小说写作一直是20世纪乃至新世纪以来中国小说的主流。鲁迅之外,20世纪上半叶以废名、沈从文等为代表的京派作家,以柔石、叶紫等为代表的左翼文学,以萧军、萧红、端木蕻良等为代表的东北作家群,以路翎、丘东平等为代表的“七月派”乡土小说以及以赵树理、丁玲、孙犁等为代表的解放区文学等等,虽思想各异,派别有分,但都是以各自的乡土经验为基础,来经营自己的艺术世界和表现自我的美学理念。20世纪下半叶,在经历了乡土小说的变调——农村题材小说——之后,随着“文革”的宣告结束和新时期的来临,乡土小说的美学特征逐渐得以复归。知青小说、先锋小说、寻根小说、新写实小说等等,都表现出了新的时代特点和乡土风貌。特别是随着20世纪90代文学格局的多元化发展,乡土小说的写作出现了较大的变化:“比之以往,20世纪90年代乡土小说更直率地描写在乡村的硬壳远远没有被现代文明冲破,农业经济显得笨拙而无利可图时农民的城市向往,这种向往注定了小说所透露的倾向与传统对于土地的概念格格不入。”①这种观念上的巨变,造成了个人意识与乡土文明的错位与混乱,并最终导致中国乡土社会现实与理想的被简化与被遮蔽。原本沉重、复杂而又广袤、丰富的乡土世界,在历史化、城市化的叙事规约中,或是成为作家的“精神故乡”,或是成为无处逃遁的“寄居之地”,而失去了其原本迷雾重重、色彩缤纷、诗意含混的乡土本色。

当然,我们依然不能否认的是,中国的小说家对乡土中国的思考从未停止,他们严肃、认真,执着、坚定,他们虽然大都已经远离乡土定居城市,但是仍旧心存对故乡的热恋,对故土的热爱,对故人的热情,中国乡土社会依然是他们的焦点所在,不管这片沉重的土地上发生了怎样的巨变,挥之不去的依然是他们深深的乡土情结和作品中四处弥漫着的浓浓的乡土气息。阎连科的《受活》《炸裂志》,贾平凹的《带灯》《老生》,莫言的《生死疲劳》《蛙》,李佩甫的《羊的门》《生命册》等等,都是新世纪以来乡土小说的代表作,他们或专注于对历史发展的深度认知,或着重于对政治意识的思想批判,或迷恋于对人性善恶的深层拷问,虽各有不足和缺憾,但却展现了新世纪乡土小说写作新的美学内涵和作家不竭的创作动力。

在这种坚守和努力中,“70后”作家叶炜耗时十年创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富矿》《后土》《福地》(青岛出版社,2015年版),也成为新世纪乡土小说写作景观中,值得探讨的一次现实的“遭遇”。即便如苏珊·桑塔格所言,小说已经难以提供“新感受力”,我们依然能从这洋洋洒洒一百多万字的三部曲中,感受到作者对于乡土世界的探索与挖掘,体会到作者对于历史故事的编织与沉迷,并最终寻觅、窥视到作者试图表现的那冰封土地上的传统滞重与人性溃败,以及似水传奇和圆满人生。

一、传统滞重与人性溃败

作为“乡土中国”,几千年的农业文明所承载的时代变迁在中国大地上有着十分惨烈却也明晰的轨迹。革命与杀戮、固守与僵化、隐忍与坚毅……每一个时代最显著的精神风貌都能从乡土中国这片滞重的大地上得到淋漓尽致的显现。而赵园所称之为“双重性格”的大地形象,在中国近百年的乡土小说史中,不断地得以印证。我们一方面感恩于这片土地的馈赠和养育,即便远离故土,也一次次在精神的还乡中,缓解孤独的情绪,换取心灵的慰藉;另一方面,却也不得不承认这片土地上的诗情画意并不是一种历史的常态,而那非常态的残忍的变局则是充满了斗争、革命甚至复仇。在这个密布着沉重的传统与复杂的人性的乡土中国,善与恶、美与丑、壮丽与残酷、寂静与喧嚣同在。

在叶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中,《富矿》讲述的是现代文明冲击下的“麻庄”的时代变迁与人性沉沦,在小说中,“富矿”一词具有多重的象征意义,它既是一座具体的、实在的、正被开采的煤矿,也是对于乡土大地的一种隐喻,意味着土地的厚重和传统的流长,更是对于人性内涵的有意指涉。如果说“煤矿”给麻庄人带来的是现代文明的侵扰和诱惑,是现实的物质,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切实改变,那么“麻姑”这个形象的设置,则意味着现代工业文明冲击下麻庄人对于性的大胆地想象与释放,是欲望裹挟下的人性溃败与精神堕落。

《后土》主要写了麻庄村干部带领乡民建设家乡的艰苦历程以及他们之间坦诚相见的合作与尔虞我诈的斗争。小说的写作贯穿了从新中国成立至改革开放后麻庄所走过的艰难历程,涉及到了乡村的现代化,映射了乡村的历史变迁,氤氲着乡土中国的精神失落与淡淡乡愁。小说取名“后土”,可谓用心良苦,意味深长。在中国的历史上,关于后土的记载很多,譬如《左传》中说后土是神的名称:“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杜预注:“土为群物主,故称后也。”土正,古官名。五官之一。古代汉族传说中的神。总而言之,“后土”信仰其实是一种土地信仰,而这正源于中国古代对土地的敬重和崇拜。土地是人们赖以生存的重要物质基础,是农民乃至人类的“命根子”,因此也被称之为“人类的母亲”。对此,《后土》中有着多次的强调。

《礼记·效特牲》曰:“地载万物,天垂象,取材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亲地也。故教民美报焉。”对于土地的珍贵和神性,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一书中也谈了自己的看法,他说:

靠种地谋生的人才明白泥土的可贵。城里人可以用土气来藐视乡下人,但是乡下,“土”是他们的命根。在数量上占着最高地位的神,无疑的是“土地”。“土地”这位最近于人性的神,老夫老妻白首偕老的一对,管着乡间一切的闲事。他们象征着可贵的泥土。②

而作家叶炜多次表达了自己对于土地的热爱和崇敬。他说:“我热爱我的家乡,热爱苏北鲁南这片热土,热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劳苦大众。”③“我深深地爱着那个村庄,爱着那片广袤的土地。我清醒地知道,村庄以及村庄所在的苏北鲁南大平原将成为我终生创作的文学地标,我将在一部又一部的作品中,对它们顶礼膜拜。”④由此,“土地庙”才成为《后土》中一个不可撼动的神性存在。而就在黄莉莉和刘非平成亲的日子,“刘青松带着刘非平,悄悄去了土地庙,刘非平恭恭敬敬地给土地爷上了三炷香。刘青松看着那香嗞嗞地燃烧着,散发出阵阵清香,烟雾袅袅娜娜,一直飘向遥远的高空”。此一情感状态,十分接近于河南作家李佩甫,他“对于中原厚土既有着近乎宗教般的神圣感情,又有着审视与忧思”⑤。

也正是源于这样的对于土地的痴迷、敬畏和焦虑,《福地》应运而生。与前两部作品相比,《福地》不管是从篇幅上来讲,还是从叙事建构上来看,都有着更为宏大的视野和更加多维的艺术探索。小说的故事依然发生在麻庄,通过一个叫“老万”的地主的传奇一生,向我们展现了从抗战到改革开放这几十年的乡村历史变迁。“福地”在古代是指神仙居住之处。亦指幸福安乐的地方。道教中也有七十二福地之说。叶炜以此作为小说的命名,想必是大有含义的。麻庄——这个苏北鲁南的小村庄,在叶炜的艺术建构和历史想象中,既承担起了历史行进中所发生的革命与冲突,也在艰难地消化着时代巨变所带来的种种不适,受着沉重的传统的胁迫,这不适带来的是人性的轻飘,以及与之相伴的丑陋和不堪。

叶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从名字上来看,是深深地扎根于乡土之中,土地意识是他一直赖以表达的内在情感,而这种情感的表现首先即在于对传统的认识上。在《富矿》中,对于传统的表现是通过伦理、性欲这些为人所讳的观念得以流露的,并辅之以一些不可言传的宿命论,来深化和渲染乡村传统对于人性的浸化。对于传统的表现在《后土》和《福地》这两部小说中,有着更加明显的描述:《后土》中对于乡村习俗的强调,对于土地庙的重视等等;《福地》中对于家族子嗣的偏重,对于土地粮食的惜命等等,都可以看出这些传统在小说中的作用和影响。可以说,从《富矿》到《后土》再到《福地》,叶炜对于乡土以及土地的认识在不断地得以深化,正是依托于这片广袤的大地,生活的斑斓、历史的传奇与人性的复杂才能糅合成一幕幕令人深思的场景。“文学艺术迄今创设的意向中,如‘大地’这样语义丰富的毕竟少有,以至仅只这两个字即足以构造诗境,诱发无限的诗意联想,提供一部巨作的构思起点——至少是游荡其中的灵魂。”⑥叶炜显然是触摸到了这颗灵魂的命门,因此他才能游刃有余地穿梭在这迷雾重重、波谲云诡的时间与空间交织的坐标——麻庄,向人们讲述一曲曲动人心肠的历史故事。

作家贾平凹在谈到自己的故乡时讲道:“我恨这个地方,我爱这个地方。”⑦这种爱恨交织、错综复杂的情感在他们这代人身上有着十分明显的体现,其他如莫言等等,也都流露出这种十分矛盾、纠结的心理阻滞。这种情感和心态反映到作品里,便是充满了抱怨、厌恶、憎恨甚至杀戮与血腥。作为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作家,叶炜并不曾经历过这种矛盾心态的困扰,他的关于乡土社会的书写,正在极力摆脱上代人那爱恨交织的矛盾情感,而趋于一种更加温和、更加理性的平衡状态。他是善的、平和的,是暖的、温馨的,他少有血腥与残暴,而是“以善良的心与眼打量麻庄世界和它的人们,努力展示封闭、贫瘠世界的美好与诗意”⑧。

除此之外,我更在意的是这沉重的传统所造成的这片土地的滞重和阻隔,“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在这个极为注重固守传统的乡土社会,历史的巨变所带来的对于乡土社会的改变往往转瞬而过,那冰封的故土时刻都有着坚固的防守堡垒,不易攻破。而这种冰封的状态所造成的社会形态即是流动性差,甚至是不流动,“不流动是从人和空间的关系上说的,从人和人在空间的排列关系上说就是孤立和隔膜”⑨。更进一步,由这种人性的孤立和隔膜所带来的,则必然是社会安定时期的相互猜疑和争斗,以及社会动荡时期的相互出卖和无情屠戮。

这种状况在叶炜的三部小说中,都有着十分强烈的表达。在《富矿》中,“麻姑”的人生就是在种种漠视和孤立中一步步走向堕落的深渊,而“笨妮”的不幸则不仅仅是因为她的贪婪与被诱惑,更是因了在现代文明冲击下人与人之间的情感隔膜和信任危机。到了《后土》中,这种孤立和隔膜变成了权力斗争之下的相互猜疑和利用,也正因为如此,叶炜才不停地在小说中出现土地庙这个象征意向,来不断地校正人们的情感和信仰偏离,以免走向更大的不幸。而在《福地》中,对于伦理的漠视、对于生命的肆意侵凌,则成为这种孤立和隔膜最为直观的表现。不管是家庭内部的乱伦及不堪,还是政治斗争中的你死我活的挣扎,都预示了这片沉重的土地上那难以回避的种种痛苦和不幸。沉重的传统与溃败的人性,在这片冰封的土地上,错综交杂,演绎着中国历史发展中的各种百态人生。

二、故土冰封与北方气象

南北差异,其来有自。但其表现无非几点:一是气候,二是风俗,三是性格。鲁迅就曾多次谈到这种差异,比如他讲到北方人与南方人的性格特点时,说“北人的优点是厚重,南人的优点是机灵。但厚重之弊也愚,机灵之弊也狡”⑩,在谈到南方与北方的雪的不同时又说“江南的雪,可是滋润美艳之至了”,而“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⑪。

这些南北差别反映到文学创作上,自然地便彼此之间有了区别,有了各自独特的艺术风格。即便是对于创作者自身,这种差异也经常表现为一种自觉或不自觉的美学意识。在叶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中,我们即可以看到他对于北方气象的描绘和塑造,以气候为例,比如《富矿》,开篇即写道:“麻庄人有好几年没有见到雪了。”以此来映射现实并渲染小说的气氛,从而进一步引出后面的请官婆来作法求雪,以及随之而来的麻庄第一场黑雪的降临,和关于黑雪的传说的诞生、流传和被遗忘。而在《福地》中,雪的降临是伴随着老万家四胞胎的出生和绣香的离世开始的,作者写道:“往年麻庄下雪都是先小后大,‘先撒盐后铺棉’。今年这雪下得很结实,从一开始就是大片大片的雪花团,硬生生地砸在苏北鲁南广袤的土地上,发出嘭嘭嘭的声响,那声音听上去不像雪花飘洒,倒像石头落地。”

作为一种最为直观的表现,还有什么能比这大自然的症候所带给人们的审美体验更为直接、更为明了的呢?叶炜在有意或无意中,把我们带进了那片千里冰封、万里雪飘的北国地带;就如同南方作家在自觉或不自觉中,把我们引入了那阴雨密布、潮湿温润的南方之地一样。如果说雪对于北方气象具有十分独特的价值意义,那么我们再来看看对于“雨”的描写,南北方究竟有着如何的差异。在《后土》中,叶炜这样写道:

雨下到第七天的时候,麻庄的人就开始躁动不安了。七天没见太阳,几乎所有的人的身体都变得潮湿而沉重。尽管秋末冬初的雨异常金贵,但再金贵也要有个度。憋不住烦闷的麻庄男人一开始都通过折磨自己的婆娘来消磨时间,但弄来弄去,渐渐没了味道,只得作罢。

与南方的“阴雨绵绵”不同,北方的雨下起来丝毫没有诗意的情调,也没有那感伤忧郁的颓废气息,苏童、余华、格非等人笔下那充满沮丧与腐烂的南方,在北方显然是不能水土相服的。在北方的雨天里,麻庄的人也焦虑,但不颓废,他们不会坐等愁思爬上眉梢,相反,他们荷尔蒙激增、躁动不安,惟有通过性欲的释放来舒缓这紧张的情绪,颇有一副男子汉的气质。他们末了也感到了乏味,也感到了阴雨天无所事事的痛苦,但他们不会沮丧,更不会生发出那如阴雨般绵绵的无绪的孤独来。而对于这种不同,叶炜在小说中也自有一番比较,他写道:“苏北鲁南的阴雨季节不像南方那么细小,那么温柔,这里的阴雨天要粗犷得多。雨一会儿紧一会儿松,松松紧紧,紧紧松松,总之是大雨套着小雨,小雨伴着大雨,憋足了劲儿,使足了力气,像一个受了巨大委屈想痛哭一场的苏北妇女,一旦放开嗓子就再也收不住了。”

可以说,受着这“气候”的影响,北方人的性格因子也自然与南方人有着一定的区别。北方男人的豪爽和北方女人的直率,在这“雨天”里已经有所表现。具体到小说中,不管是《富矿》中的麻姑,《后土》中的村干部刘青松,还是《福地》中的地主老万,都有着典型的北方人的性格特征。而“北方气象”的另一直观表现,则是对于北方习俗的大量描写。与“雪”密切相关的是冬季,而冬季最为人所向往的则是过年。叶炜小说中十分注重对于过年习俗的表现。《富矿》中:“麻庄人对过年非常重视,过了腊月半,乡亲们就开始蒸馒头了,到腊月二十‘过小年’这一天,乡亲们就更开始忙碌起来,不论大户小户都要到集镇商店购年货和敬神、祭祖用的果品、香烛、纸箔、元宝、鞭炮之类的东西。”《后土》中:“贴对子是苏北鲁南人过年的一个亘古不变的习俗。在麻庄,就是再穷的人家也要置办起来三大件:放鞭炮、包饺子和贴对子。”《福地》中:“苏北鲁南文化底蕴深厚,过年的风俗也是丰富多彩,麻庄过年的讲究尤其多。”可以说,在叶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中,对于北方风俗的描写比比皆是,营造出浓浓的北国风味和北方气象。而这正是源于作者对于地域文化的重视,及其对于建构苏北鲁南这一代表性地标的努力。

事实上,人们对于地域和文学之间的关系的关注和研究由来已久。其中,关于南北差异的论述颇具代表性,如近代的刘师培在《南北文学不同论》中对南北方的地域差异所造成的文学风貌的不同给予了详细的阐释,他说:“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崇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或为言志、抒情之体。”⑫另外如法国文学批评家斯达尔夫人和丹纳也十分关注这种南北差别对文学的不同影响。斯达尔夫人在《论文学》中指出“存在着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学,一种来自南方,一种源出北方”⑬,丹纳在《艺术哲学》中则强调“气候”对艺术家

的重要影响,他说:“有一种‘精神的’气候,就是风俗习惯与时代精神,和自然界的气候起着同样的作用。”⑭对此,周作人也谈道:“风土与住民有密切的关系,大家都是知道的:所以各国文学各有特色,一国之中也可以因了地域显出一种不同的风格,譬如法国的南方普洛凡斯的文人作品,与北法兰西便有不同。在中国这样广大的国土当然更是如此。”⑮齐鲁文化、江南文化、巴蜀文化、岭南文化等等,都有着各自的思想蕴涵和独特魅力。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不仅地理风貌南北有别,东西有异,高低有分,与之相应的人文风物也差别巨大,由此而产生的文学自然会各有特色。简单来说,北方偏高昂激越,南方多精致平和,东部偏喧闹复杂,西部多平静简单,当然,这其中并不全然是对立的,而是相互杂糅,各有侧重和突出。特别是随着当今社会的巨大变迁和各种思潮的交汇,地域性的体现有时候已经越发不分明了。在有的地方,甚至已经看不到明显的地方性了。但是,它依然是存在的。这是它重要性的所在。

三、似水传奇与圆满人生

中国社会向来十分注重传统,受此影响,文学创作往往提倡传承和接续,禁止越雷池半步。但小说毕竟属于旁支,尤其近代以前地位始终卑下,因此总能于传统之外,生出许多不足为外人道的奇闻异事。不仅如此,即以我们个人的阅读趣味来看,一篇小说,如果不能引起读者的“好奇”,想必一定是写得十分乏味,读来让人昏昏欲睡,提不起精神。

而中国的小说一直以来便有着“奇”的传统,郜元宝在《中国小说的“奇正相生”》一文中分析说:

从魏晋以迄“现当代”,小说史上“奇人奇事”不绝如缕。鲁迅的《阿Q正传》俨乎其然要给阿Q作“正”传,但谁都知道这是作者掉弄枪花,他其实是要给阿Q作“传奇”的。张爱玲将其第一部小说集取名为《传奇》,跟这个传统也是一脉相承。⑯

叶炜的“乡土中国三部曲”,其意在为中国上世纪百年的历史进程作一时代的记录,这是“正”,但是在具体的写作中,受着“奇”的诱惑,加之小说这一体裁的独特性,注定了其作品中不乏“奇”的色彩。而叶炜自己其实是有着这一方面的认识的,他在关于《后土》的创作谈中讲道:“为什么中国古典小说中的优秀作品比如蒲松龄的《聊斋志异》那么吸引人?为什么国外的小说杰作比如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是那么富有想象力?因为它们都是有‘神性’的作品!”⑰“我认为,小说的‘神性’就是赋予作品以神秘气息,以神示,以灵异,以象征。”⑱神性、灵异,无需更多的解释,都是从“奇”中来。

具体来讲,“奇”在叶炜的小说中有着多方面的表现,其中最重要的是对于神话传说的运用。《富矿》的上部“麻姑卷”第0部分即为“传说”,大仙官婆的作法,黑雪的降临,麻姑的出生,哪一件不是“奇事”?因此,虽然“麻庄人大多健忘,但关于黑雪的传说,很多老人还记得很清楚……传说里的官婆和官婆的化身有时候还会演化成为一个仙女或鬼魂,被编织成一个吓唬孩子的恐怖故事”。《后土》的“序曲·惊蛰”部分,也是从一个非常古老的传说讲起。最后不是连作者自己都产生了疑问:“奇怪的是,几千年来,土地爷外姓人的身份,怎么没有影响麻庄人对他的崇拜?”而到了《福地》之中,虽没有直接的挪用古老传说,但四胞胎的降临,亡人灵魂的依次出现,是不是也惊奇不断呢?特别是其中的一个重要人物——青皮道长——的出现,使得对于道家和道教本就充满“中国的奇想”的作家和读者,更有了“尚奇”的理由。另外,作者勇于尝试超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在小说的叙述中引入了老槐树“我”作为麻庄历史变迁的经历者和见证者,是不是更加地“奇”味十足呢?

如果说对于沉重的传统的揭示和接受是叶炜小说创作过程中一种不自觉的艺术表现,那么对于小说传奇色彩的融会和尝试,则是他艺术追求中的一种自觉的审美创造。赵园说:“不论传统的审美趣味如何的顽强,由五四新文学到当代文学,人们仍可以看出一种贯通着的倾斜,即偏离以至破坏传统诗性、乡村文学既成的审美标准,力图开出新境……这种破坏冲动的背后,除社会思想、历史环境、文学思潮(尤其新文学史上)等显而易见的原因外,也应有审美创造的要求。”⑲如此,倾向于为守护传统作“正”的叶炜,其实也是一个有着强烈的猎“奇”审美创造的“破坏者”。

然而,即便是同样地具有着传奇色彩,北方与南方似乎也有着极大的差异。比如在苏童的小说中,一生传奇的结局往往意味着死亡。《米》中的五龙,在经历了屈辱、压抑以及短暂的风光和继之而来的新的愤懑之后,终于在归乡的列车上结束了自己“传奇”的人生;《城北地带》中的少年达生,在香椿树街扑朔迷离、混乱交杂的时代境遇中,也因着青春的迷茫、冲动和不甘,在与皮匠巷少年的揪斗中,丢失了性命,却以此演绎了一出英雄般的传奇故事。但到了叶炜的小说里,死亡虽也是不可避免的,但从来不会弥漫出如此血腥又残忍的南方气息,它有的是如鲁迅所说“在晴天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⑳的朔方之雪的人格意志和坚韧精神。

此外,在北方传统与北人性格的影响之下,叶炜在其作品中十分注重对“圆满”人生的表现。这也是中国小说创作的一个传统,尽管从古至今,无数的创作者都在试图打破这种大团圆式的人生结局,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依然是许多作家心目中的理想信念。不管是鲁迅笔下的阿Q那无法画圆的画押签名,还是萧红小说中关于“生与死”的转世、轮回,不管是张爱玲笔下的“小团圆”,还是陈忠实笔下的“白鹿原”,虽面貌各异,笔调千差,但都在有意或无意中流露出中国人对于“圆满”人生的期待和渴望。对于叶炜来说,他也试图在这“圆满”的人生格局中,揭露并不“圆满”的世间百态。

这种圆满,在《富矿》中表现为“轮回”:“麻姑看不懂这些文字,但似乎能隐隐约约感到了一些什么,感到什么了呢?她想起了小学三年级时学的一个词语:轮回。”轮回到麻庄没有煤矿的岁月,那时的生活简单、快乐,到处充满阳光。在《后土》中,则表现为对于“二十四节气”的时间构建,这是时间的轮回。而空间上的圆满则表现为对于“麻庄”的重新开发和建设,麻庄的乡亲都在为这个设想憧憬着,盼望着。时间的“圆满”在《福地》这部小说中,则直接表现为一个甲子的时代构架。而小说的结尾,作者更是借着万禄的梦实现了自己对于“圆满”的设置:

万禄想告诉万喜,昨天夜里自己做了一个梦,梦到他们回到了绣香的肚子里,兄妹四个挤在一起,你踢腿,他伸手,互相挤压着,都想把其他人推得远远的,结果四个人就打了起来,打着打着,他们发现空间越来越小,最底下的老大万福先被挤了出去,接着是老二万禄、老三万寿,最后才是万喜。梦的最后,是他们兄妹四人都挤在绣香的怀里,像小猪一样轮番吃着香喷喷的奶。当然,叶炜对于“圆满”的追求,并不意味着他对于缺憾、痛苦的忽略和漠视,不管是《富矿》中麻姑、笨妮等女性的不幸命运,还是《后土》中人性的善恶难辨与虚伪狡黠,甚或是《福地》中老万及四个儿子的生死悲欢,叶炜都有着十分理性又不无感性的描写和刻画。他有痛苦,有乡愁,这痛苦和乡愁在小说中化作了淡淡的忧伤:“我站在麻庄的村口,目送着每一个离开麻庄的年轻人,他们的背影是如此决绝,似乎要把身后的麻庄永远地抛在了身后。”而如此以来,世世代代如老万般守护的麻庄,还能成为他们精神的“富矿”、成长的“后土”和命定的“福地”吗?

赵园说:“对于个体作者,先在的经验、意识,以至审美范式等等,在乡村文学这一领域显得如此强大,难以为个人化的以及性别的经验留出空隙。写乡村的艺术在长期里更是练到了这样纯熟,几成一种创作中的集体无意识。呈现于作品世界的,常常是稳定却已凝定了的美感,难以如‘现代城市’呈现于文字时的泼辣清新、生机淋漓。”㉑的确,在近百年的中国乡土小说史上,我们对于乡土小说所既定的审美感受似乎一直影响着我们的认知和判断,我们对于乡土的迷恋和依赖,一方面源于自身的深切经历和童年记忆,一方面缘于乡土文学作品的阅读和想象,它们有时候似乎是清晰的,但实际上却一直飘忽不定,尤其是那沉重的乡土大地、那捉摸不透的人性世界,应该还能催生出更多的乡土小说来。“乡村文明的崩溃,并不意味着对乡村中国书写的终结”㉒,但在现代化及城市化进程飞速发展的今天,这一可能还能成为现实吗?!

①丁帆等《中国乡土小说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34页。

②费孝通《乡土中国》[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社,2007年版,第7页。

③⑰⑱叶炜《小说的“神性”、农民的中国梦和创作的尊严——从〈后土〉的创作说开去》[J],《扬子江评论》,2013年第6期。

④叶炜《精神还乡》[J],《作家》,2013年第6期。

⑤刘军《〈生命册〉:“爱欲与文明”的纠葛与疏离》[J],《扬子江评论》,2013年第4期。

⑥⑨⑲㉑赵园《地之子》[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第8页,第116页,第121页。

⑦贾平凹《〈古堡〉介绍》[J],《中篇小说选刊》,1987年第3期。

⑧张永禄《信念与未来:对〈后土〉的一种阐释》[J],《扬子江评论》,2013年第6期。

⑩鲁迅《鲁迅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56-457页。

⑪⑳鲁迅《鲁迅全集》第 2 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85-186页。

⑫刘师培《南北文学不同论》[A],《刘师培学术论著》[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62页。

⑬[法]斯达尔夫人《论文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46页。

⑭[法]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1年版,第79页。

⑮周作人《地方与文艺》[A],《谈龙集》(周作人自编文集)[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0页。

⑯郜元宝《中国小说的“奇正相生”》[J],《扬子江评论》,2015年第5期。

㉒孟繁华、梁晓君《乡村中国的剩余故事——近期乡村题材小说的讲述方式》[J],《扬子江评论》,201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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