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解构,不快活
——陈国峰《反说水浒》之我见
2018-09-28刘恩波
○刘恩波
一
陈国峰是我熟悉的剧作家和评论家。他反说《水浒传》的文字,在《陈国峰文集》中单列为《经典研究卷·反说水浒》。洋洋洒洒二十余万字,读来令人称奇称快。快言快语,快人快事,快情快意,端地痛快淋漓,堪称笔落惊风雨,苍凉一片心。
《水浒传》既出,数百年来,评者论者如过江之鲫,层出不穷。举其要,李卓吾说《水浒传》者,发愤之作也,并以“忠义”二字指陈梁山精神。叶昼评述,是“千古若活”,“以实其事耳”。金圣叹评点,认为它胜过《史记》,“写一百八个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样”。鲁迅说:“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由此可见,一本《水浒传》,只因为阅读者人生境界、眼光和胸襟之迥异,遂有不同的认知格局与气象。
而国峰之反说水浒,另有自己的解读法门,是解构法,反着说,逆着行,是以编剧的审视视角、学者的究诘态度和性情上的直言不讳之风格,完成了对《水浒传》的一种彻底的颠覆,一种犀利的清理和挖掘,文字间的棱角和锋芒,乃为近年文艺研究和评论的罕见之作。
我觉得,重读“水浒”,反思“水浒”,质疑“水浒”,最关键之处在于,抱持着怎样的价值观,以什么样的方法论,找到其关乎人生社会的痛痒点,揭露其精神的软肋和艺术写法上的疏漏与不足,如果立论的基点还是没有超越传统的成见以及有定论的那些看法,那么此等研读,几乎没有多大的现实意义和借鉴意义。
我读国峰之批判,之审视,之洞察,喜其调皮捣蛋,眼睛里不揉沙子;喜其站出来叫嚷宣战的姿态,一副横槊睥睨的架势(编剧谢海威语);喜其笔下扬才露己自得丰神的性情。当然,前提是他有根有据,有板有眼地寻到了《水浒传》的症结密道,以刮骨疗毒之法透视那溃烂的精神肌理,触及那心灵的地狱之门和艺术创造上的死穴败笔,乃至乏味无趣的深层病根。
国峰的《反说水浒》,从文本说到作者,从故事说到性格,从社会意义说到人生底蕴,从哲学思辨说到文化诉求,从写法说到技巧,几乎方方面面,都带给我们对这样一部传世名著的重新审视,重新理解和重新建构。
二
毋庸置疑,《水浒传》的影响由来已久,在今天已经成为国人耳熟能详的文化的普及现象。熟知“水浒”,喜欢“水浒”,崇拜梁山泊英雄的豪情和义气,似乎成为我们这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而武松、林冲、李逵等人物形象,更是深入人心,构成了家喻户晓的民族艺术画廊里的典型。
然而,如果反问一下,国人对这些英雄的偏爱有道理有根据吗?这个话题说起来就沉重了些,甚至有点沉痛的况味。
国峰在《反说水浒》的序言里,坦诚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人到中年,我才蓦然反省,回看少年时听与读的《水浒传》,才意识到它在人们心里种下的是暴虐的种子。”
对强者低头,对弱者施暴,这可能是水浒英雄们最喜欢干的最重要的一件事。这样做的背后实际上是价值观扭曲畸形所致。由此派生出畸形的英雄观、畸形的政治观和畸形的爱情观。这些结合到一起,就把水浒式的审美推向了暴力美学的万劫不复的深渊。
这个深渊的制造者,当然非施耐庵莫属。
书者,人也。作者的人格、人生追求、精神境界,注定决定了一本书的立意走向、文化内涵和写作状态。
我读《反说水浒》,先从《反说作者》读起。
国峰眼里的施耐庵,不是金圣叹笔下的千古第一奇才,而是一个有着鲜明文化人格缺陷、境界低俗、笔法幼稚的小说家。特别是在小说写法上,国峰对这部所谓古典文学名著颇为不屑。
国峰以现代人的理性价值观、人性本体论、生命意识、民权思想等为武器,批判了《水浒传》作者的君权神授论、功利主义的官本位理念、崇尚暴力嗜血嗜杀的低级的英雄观,以及蔑视女性人格、轻贱女性存在的反女性心理情结。
当然,国峰的这些看法和想法,在当今时代,并非空谷足音。我在刘再复先生的《双典批判》中,也发现了同样的犀利的挞伐和共鸣。《水浒传》作者沉醉于描写人性的残暴和冷酷,沉醉于描绘对女性身体的戕害,已到了无法躲避和容忍的程度。当武松剖出潘金莲的心肝五脏,供奉在武大灵前,刘再复说,这在中国妇女史上应记下一笔。这是物化女性身体,以之为祭物,是一桩极为残忍的事件。而国峰更进一步,他统计发现,《水浒传》中坏女人远远多于好女人,施耐庵对坏女人,不吝卖弄他的诗词,却对林娘子这样近乎完美的女人,始终没有一行诗文的赞美;并且,施耐庵对残杀女性的过程特别热衷于详细描绘与渲染。对比施耐庵对男性的赞美、宣扬好汉不好色的这一突出特点,国峰大胆推断施耐庵有同性恋的极大可能。换言之,施耐庵变态或说反常的性取向,极大地影响了他的选材与构思。
什么样的人,写什么样的书。施耐庵灵魂深处埋藏的这些阴毒的东西,反人性反文明的因子,注定会释放到水浒故事的脉络中和水浒人物性格的各个角落处,带给读者不辨真伪善恶与是非的轻信、盲从和误解。
三
国峰对《水浒传》的反说和解构,无论从内容到形式,还是从精神到情节,都让人看到了水浒精神世界的极端片面、封闭、自我、狭隘和偏颇。作者由于在生命价值观上没有人性的光辉的烛照,匮乏悲悯心,更少洞察力,于是造成了笔下人物形象的失色、失重和潜在的危机感。
读名著,如果囫囵读之,就很容易略过和忽视那些严重的盲点和不足,以为它们有百益而无一害。但如今,看到了国峰的峻拔而又犀利的阐释洞察,才会觉得有一种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的悲哀。
自从《水浒传》问世以来,歌功颂德者历来多多。其中以李卓吾、金圣叹二人为最。
本来李卓吾非孔崇佛,兼有佛心童心,敢于肯定人的欲望和生命感性,很是了得。但在迈进《水浒传》大门时,却意外地迷失了方向。他推举崇拜李逵,视为活佛,其实是美化残忍和暴力。譬如,他对李逵一斧子砍下头来的恶毒情形,竟然评点为“趣”,实在过了头。到了金圣叹,的确将《水浒传》的阅读层次往前推进了一大块,进而从命意文法布局谋篇等综合角度上,打通了通向水浒精神的要塞。但是金圣叹的价值观创作观依旧存在许多致命的欠缺。他不是一个艺术上的有机论者和辩证论者,他只有灵光一闪的片刻点拨,而无大智大慧的通盘整合与开启。比如,他对照《史记》,看到了司马迁的“吃苦事”,本着历史的真实面目去写,当然难上加难。却误会了施耐庵“顺着笔性去,削高补低都由我”的轻易,实在是没有自己的创作经验,以为写小说就可以任意乱来。
国峰的反说水浒,我以为最精彩之处恰恰在于,他是一个出色的创作者,懂得创作的甘苦与得失,明白人物、情节和故事的内在构成和走势,这样他看施耐庵的布局勾画,就能看出门道,发现败笔,寻找到立意和技术上的不足和残缺。
人物之塑造,小说之本也。国峰发覆“水浒”之危状,以人物写照为本,自然棋高一着。以人物形象和人物性格之得失,来反观小说思想性和艺术性之得失,当是顺理成章的事。
全书有五篇文章专意探索水浒人物的病象和乱象,探寻的视角从创作生态、文化心态、价值呈现状态等各个方面逼近了人物的个性、人物的危机和人物的复杂心理,从而洞见他们在精神底部的全面陷落、崩溃和迷失。
四
林冲是《水浒传》中影响最大的人物,历来被奉为大英雄,历来不乏对他的赞美之词。所以,国峰反说水浒时,林冲首先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
当年一部《逼上梁山》的戏,惊动了多少海内外的看家。后来的舞台艺术片《野猪林》同样陶冶了无数人的情感世界,李少春袁世海杜近芳的联袂出演,至今想来依旧惊魂惊艳。此番尽心浏览国峰的论点,事实和材料,拿捏他的笔调、风格和气脉,“什么?小人林冲?不错!小人林冲!”那不容分说的口吻,峰回路转之际,着实令我等内心一颤,为之动容。
欲打破定论,突破定见,揭示林冲不是英雄,而是小人的事实,作者是以雄辩的,揭底的,透视性的语句来见证,阐明,剖解的。以此为我们还原了一个没有骨气、没有血性、没有大是大非的窝囊猥琐的男人形象。这样的读解,我以为是破天荒的。
在通常的阅读经验和常识里,林冲是英雄。即便像创作过《李慧娘》的孟超先生那样的高人不是也在他的《水泊梁山英雄谱》中赫然赞叹说,“林教头心地光明,胸如皓月”。
怎么到了国峰笔下,大英雄却显出了腌臜相?
于是顺着国峰的思路,我们一路读下去,看到林冲面对欺辱妻子的高衙内,扳将过来,认出对方,却“先自手软了”。看到他对陆谦那样的帮闲小人也不敢动真格的,只是做做样子,吓唬一下。再到他刺配沧州前写休书休妻,他的敢恨敢爱用于担当的气节哪里去了,忍气吞声之际只能出此下策。“而当林娘子哀痛昏厥时,林冲还是没把休书撕毁,还是坚持休妻,可见林冲不是那种儿女情长的人”。过去,看到林冲一路上被董超薛霸欺凌折磨,他忍气吞声,每每恼恨武功过人的林冲为何不杀了这两个狗东西;到了野猪林,当董超薛霸要杀害林冲、而鲁智深意欲杀掉两个解差时,林冲竟然对二人回护,当时更加不解。看了国峰精彩细致的解析,恍然明白了林冲念兹在兹的那个心结,那就是他“挣扎着回到东京”、继续做官的幻想。
在几个关节点上,我们确实看不到林教头的光风霁月,磊落襟怀。相反他是软骨头,一味忍耐。只是到了风雪山神庙一节,他的气概出来了一点,直至被逼上梁山。不过,在国峰看来,此时的林冲,已经到了绝望的悬崖,再没有任何退路了。林冲此时所谓的英雄气概,其实还是很皮相,因为他并没有从此豪情迸发长盛,并没有从此转为一个真正的大英雄。他在上梁山时,依然还是在王伦面前忍气吞声。
丹佛艺术博物馆馆长戴安·范德利普(Diane Vanderlip)回忆起80年代早期与卢卡斯·萨马拉斯(Lucas Samaras)和菲利普·西亚拉斯(Philip Tsiaras)的一次交谈。她问二人对斯各格兰德的两幅作品有何看法。他们认为作品是极具智慧的,但却质疑其是否属于严肃艺术。范德利普忽略了这些作品;后来她才发现自己错了,买下《狐狸的游戏》,藏于丹佛艺术博物馆——此时的价格是四万美元。
也许,国峰对林冲的苛责,多少有点沾染上丝丝缕缕的现代人的精神诉求和渴望。但只要细读,在他行文中,还是能切身体味到那经得起推敲站得住脚的价值理性的追问,质疑和拆解的率性和必要,它是剥茧抽丝般的层层剥离,层层递进,一直到究竟处的底里核心。
国峰以异样的嗅觉,嗅到了林冲之所以一再退让容忍,以致在招安酒宴上,还会对高俅违心地殷勤把盏,其致命的困扰在于他的官本位的深层意识和观念始终是缠绕他的斩不断的精神枷锁。从而导致其生命本体和本真灵魂的退化、异化和变质,构成了林冲人格上致命的残缺。
五
《反说宋江》是论者又一篇对水浒人物的精心把脉、诊断和治疗的文章。显然,本篇整体上的水准更高,分量也更重一些。在他眼里,宋江的病症最为复杂纠结,表层上的“仗义疏财”“及时雨”和重情重义,联结着骨子里的不透明和晦暗灰色的人生调子,他不无公正而带有穿透力地点明:“宋江义释晁盖、怒杀阎婆惜、拒上梁山、浔阳楼题反诗、拼命求招安,等等,内含复杂的历史环境因素、政治制度因素、司法制度因素、传统伦理因素、个性因素和作者的隐秘动机因素等。看透了这些东西,你就看透了历来解读宋江的糊涂账里,其实包含着中国人传统伦理观的致命问题。”
也就是说,宋江作为一个虚构的艺术人物,已经强悍地生存在中国文化史和现实之中,令世代读者格外触目,同时又感到匪夷所思。他和林冲一样,是需要费心度量度量的,是需要钻探到很深很深的人性盲区的,不如此,便无从索解他幽暗混沌复杂迷离的内心世界的真相。
国峰反说宋江,有条不紊,有章有法,循序渐进,一挖到底。
他大胆地褪去了宋江的外衣。在国峰看来,宋江不是一个冤死的忠臣,更不是一个义薄云天的豪杰,也不是一个无怨无悔的投降派,而是一个阴险狡黠冷酷的机会主义者。国峰以系统论的综合思维方法乃至精神分析的方式,对笼罩在宋江身上的一切谜团疑云困惑盲点,都给以鲜明而有深度和力度的烛照。
把宋江打出原型,去掉他的伪装,显露他的真实性格和命运,对于国峰是个巨大的挑战。
因为这挑战的背后,已经牵连到一个人对中国文化传统本身的认知,牵涉到他关乎人性秘密、心灵奥妙、存在谜底的探究、洞察与判断,换而言之,读懂宋江,你要越过施耐庵、李卓吾、金圣叹等一系列历史人物所设置的思维陷阱和栅栏。你要在宋江跟《水浒传》其他重要形象的对照中进行那关乎人情世故、生命状态、个性隐私、命运境遇的综合比照、探索和开掘。
说句心里话,他那根锥子一般锐利的针头,总是能扎到宋江身体和灵魂深处的敏感部位和地带,有的甚至是许多高人都没有触及到的死穴。
譬如,宋江私放晁盖的隐衷,绝非只有江湖义气那么简单明了,实在是他人生长远规划的一个步骤,一局棋。怒杀阎婆惜的背后则是宋江自己的性无能,心虚气弱而产生的报复式的结果,再加上怕她泄露梁山来信的秘密的外因所致。还有,论者更加大胆断言,宋江乃作者施耐庵的自画像。“这是《水浒传》最大的玄机。”“唯因以宋江为自画,宋江才有腐儒的那些问题,作者也才会情不自禁地赞美他讴歌他;唯因既是腐儒,又参加过红巾军,作者才会既奢谈仁义道德,又推崇残毒暴力;既宣扬忠孝君子,又推崇鬼诈的韬略权谋。”很显然,宋江身上的许多特点,都是作者施耐庵强行加上去的,按照自己的身世、立场和态度。
所以,解构宋江,归根到底,得把作者施耐庵请出来,透视一下他的处世为文之道。在这方面,我们不难察觉,国峰是下过功夫的。
《反说作者》一章,可为佐证。
施耐庵之所以崇尚暴力,鞭笞女性,与他的价值观文化观实在脱不了干系。
国峰认为施耐庵在传统文化方面缺乏系统深入的教养,起码孔孟之学和老庄思想对他的精神境界和文化人格没有真正深刻的影响,对佛禅文化较为抵触。所学庞杂,诗词的格调和境界俗气颇重。加上他有过相当长时间的江湖暴力生活经验,这体现在他对英雄人物的理解和表现中,就易于走向凶险打杀的暴力倾向一路。
六
评判《水浒传》的优劣得失,难就难在全面,尤其是本着公正客观之心的评判,历来很少。大多数论者不是站在恭维袒护作者的态度立场,片面美化,就是由于不谙熟文学艺术的实际创作规律,只得说些不关痛痒的外行话。李卓吾从道的趣味和视角出发,竟然把杀戮的恶贯满盈抬举为“佛”和“趣”,明显是南辕北辙的索解。金圣叹则从技术层面,武断地夸大了作者的文学才华和技巧。刘再复站在历史人文高度对《水浒传》精神理想境界的严重缺失而阐明的许多道理,确实发前人所未发,只可惜,他没有从创作本身这个层面再进一步挖掘探讨作品的艺术上的成败得失。
而国峰的“水浒传”反说,在某种程度上恰恰弥补了“水浒”研究中的缺项和遗憾。
他从作者的创作动机的预先性给定出发,从人物塑造和情节展开上的漏洞与破绽入手,深入探讨了情感逻辑和历史语境,生命自觉和理性制约等等方面的相互掣肘相互错位的内在关联。他由此不断指出《水浒传》在写法上的硬伤,选材上的变态趣向,情节编织上的浅薄错谬,人物言行和作者臧否间的巨大反差与矛盾,等等。可以说,国峰对该书大部分情节都给出了负面评价,对历来被人们广泛赞赏的所谓华彩章回,比如智取生辰纲,比如林冲误入白虎堂、风雪山神庙和大闹野猪林,以及清风寨的系列故事,国峰都极尽挑剔嘲讽,却又言之凿凿,逻辑严谨,分析精深,令人叹为观止。这是目前我所能看到的中国学者和作家中关于此类内容的唯一评判的文字。确实珍贵稀罕,值得重视和认真研读。
在国峰看来,“作者低级的宗教观,影响了人物关系和情节走向,是宿命的事件在决定人物的命运,而不是人物的性格和关系决定了故事的走向”。
还有“罔顾情理逻辑,生硬拔高人物,始终是中国文艺创作的通病和痼疾,而《水浒传》乃其著例也”。
正是在细读深读重读的反复掂量之中,论者得出这样的结论,“作者其实并不太会写小说,至少还不懂得如何塑造真实可信感人的英雄。我们把《水浒传》和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一比,立刻就知道施耐庵塑造英雄的水平太小儿科了”。
初看国峰的判词有点苛刻峻急,但只要你好好拜读一下他在这本书里许许多多段落中彰显的精到而深入的剖析,就会觉得论者并非眼高手低之流的徒托空言,其实他把自己的实证性研究附在后面,为之撑腰坐实。敢于指认《水浒传》“行文粗糙,不合理处几乎笔笔皆是”的国峰,在行文中不断质疑水浒故事的疏漏,水浒人物塑造上的牵强,水浒英雄行为背后的缺少情感逻辑,缺少心理支点的依托,乃至悬念设计中的不合理,起承转合处的错位和断裂,等等。
此等研磨分析剖解,如果没有长期写作经验的支撑,没有一双训练有素的火眼金睛的洞察力,几乎从一开始就会授人以柄,难以进行下去。我特别佩服国峰的是,为了雄辩地论证原著的浅薄错谬,他惟妙惟肖地模仿原著的风格和口吻笔法,对原著的一些情节进行了全新改写,让我们立刻通过这样精到的对比,体会到原著之所以拙劣的问题症候,每有醍醐灌顶之感。
国峰看水浒,犹如顽童玩拼图游戏,把那些物件大卸“八块”之后又重新装上,就有了游戏间歇获得的智慧法门,就是他弄懂了作者的手笔的来处与去处,于是他跟施耐庵急。
的确,平素看“水浒”的人,大多只看故事情节热闹过瘾与否,而很少留神细节的处理是否到位。而国峰不同,他是写戏的高手,入戏很深,再来看施耐庵的场面细节设计,就用他的那双法眼看出了诸多破绽。
像林冲几次三番去借高太尉的宝刀一节,即为国峰所诟病。这里的处理显然是没根据无来由的,不符合林冲的身份和性格,尤其在特殊的规定情境下——他妻子面临高衙内骗奸的巨大风险际遇,作为丈夫怎能不心怀忐忑,而偏偏任性逍遥地玩赏什么宝刀。如此写来,又哪里符合人物性格和戏剧情境的双重规约。接着国峰笔下一转,因为他看透了施耐庵之所以这样写的因由——“就是为了让林冲尽快误入白虎堂。作者为了达到这一目的,完全不顾人物基本性格和生活逻辑——事实上作者并不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所以在这里写林冲这么爱刀,想着跟高太尉比试谁的刀好,就是为下面林冲误入白虎堂做铺垫。可惜的是,作者还是太急躁,笔力还是太不够,他就直奔主题,把一段本该充满戏剧性、能充分展示人物性格与复杂心理的情节,处理得非常草率非常简单,非常不合起码的生活逻辑!”
质疑施耐庵的写作本事,其实是在跟以金圣叹为代表的极端赞美派唱反调。国峰的解构,是以现代思维、现代理性,还有现代价值观写作观,去重新审视古典传统的糟粕和精华。
平心而论,金圣叹评点“水浒”,属于登高远眺,多用广角镜头长镜头,所以他的看法包罗万象,胸中自有一分奇崛豪强之气在。但是,他评点的细部拿捏不够精准,几乎很少特写镜头一般的细读、深读,浮皮潦草,志大才疏的症候,每每在评语中多见。
国峰此番为水浒把脉会诊祛疾问病,其实就是有意识在细节处见精神,当然他的居高望远的声色和态度一点都不缺少,只不过他愿意以自己的创作中的甘苦得失为镜鉴,来充实丰盈改造阅读“水浒”的立场、眼界和习惯。
换一种读法,换一种解法,不好吗?真是别有意味、情趣和格调。
解构在此的意义,等于开创“水浒”研究的新天地新格局。
国峰的解构“水浒”,老实说,光凭才情还不行,论者的学识修养尤其是创作上的身体力行的经验,才为他撑住了门面。尤其是站在新时代的人文主义浪潮里,才让他的解构不仅有元气底气,还有境界、传承和远景。
我想指出,国峰在价值论层面的思考,几乎与孟超、刘再复乃至写川剧《潘金莲》的魏明伦等人的见识不谋而合,或者有所继承蜕变和衍化,譬如对暴力美学的梳理,对女人祸水论的挞伐,对英雄史观的诸多质疑和索解,对君权神授论和宿命论的深度剖析,等等,显示了一个论者可以站在前辈肩头与之对话、激发和探寻的不懈精神追求。尽管这是他无意为之的,但在我看来,在我的研究视角里,起码他的发现能够接续参与到对“水浒”的共同阐释的精神谱系之中。
七
读其文,知其人。文如其人,性格即命运,这些话确实关乎写作者的身家性命。浏览国峰的这本《反说水浒》,窃以为这是他的情感文章,尽管里面有那么多的理性的思辨和思考,但若没有国峰的生命情怀在内,那文字必然是僵化的,枯燥的,让人读起来味同嚼蜡。
鲜活、犀利、严谨,却又超拔、狂放、酣畅淋漓,作者文风雄辩,笔调锋利饱满,看问题如老吏断案,时见惊悚逼人之态。又似快刀削西瓜,寒光一闪,手到擒来。读《反说杨志》,对他的“嘴贱、历浅、智弱、品低”,当能觉察分毫,可我们原来却不是这么看的;读《反说吴用》,看到了他这个人“局器太小”,难当大任,他沾沾自喜的智谋,并没有济世安民的高尚情怀的支撑,最后就是昙花一现,难以落地生根;读《反说卢俊义》,当哀其傀儡一般身不由己的命如浮萍飘絮,而施耐庵笔法的粗疏浅陋,时时可见,令我们一直推崇的文字,华彩片片凋落,轻易就露出了愚不可及;读《反说林冲》,见证论者叹其不幸念其不争的灵魂写真,林教头终于从传统认知模式里托化出来,从神坛上走了下来,还原为一个贪恋官场没有大情大义的凡夫俗子的典型,应该说国峰的层次深入的捕捉定位和勾勒,是令人信服的;读《反说宋江》——这是全书的重头戏,看他如何笔致犀利幽微地为我们清理宋江形象的糊涂账,掸掉历史的浮灰,擦拭着农民起义英雄身上被夸大装点的油彩,探照到宋公明的精神软肋,心智中的残缺和阴暗,并反思突出创作方法的古已有之,并且直击其要害死穴,点亮了通往现代文明深处的灯盏;读《反说三打祝家庄》,看论者历数矛盾冲突之虚有其表虚应故事,人物性格塑造之破绽累累漏洞百出,更兼扈三娘形象之概念化空洞化露骨化,等等,令人得其要领细细品鉴之余,不觉扼腕叹赏,大快朵颐。
国峰研究“水浒”,是探其究竟,揭其底里,发覆其精神流毒。很显然,恭维名著,吹捧经典,多么容易了然。而要反其道而行之,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国峰做了,而且很率性,很认真,很执拗。对于他而言,真是不解构,就不快活。不痛说,就难以为文行事。
我知道他是有底气的,有准备的,有根有源,绝非空穴来风,一意孤行。
若干年前,国峰曾将罗伯特·麦基的《故事》送给我留念,这“见地非凡,明白晓畅,字里行间充满激情”的书,读起来既解渴,又醒脑、开胃。可惜我不思进取,没有在编创故事上有什么斩获。国峰自己倒是畅游其中,屡屡收益,获得过多次国家级奖励。一个相当有才华的编剧,把玩“水浒”,叹息生命和历史,追踪人物与命运,寻索个性与存在之谜,这里面难说没有《故事》的熏陶、影响和脉息。
罗伯特·麦基引用他母亲的话说:“没有一只家雀掉下来时,上帝不知道。”他引申说:“一个作家也应该知道掉进他的世界中的每一只家雀。”
我想国峰也知道并理解他自己的家雀。他的《反说水浒》难道不是他对自己那只朝夕相处的家雀的一次忘情凝视,一次耐心抚摸和梳理,爱之也深,故责之也切也苛。审读“水浒”,完成了自己的脱胎换骨,也让我们目睹了一次惊心动魄的生命建构与解构。这大概就是对经典文本进行细读的真正精要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