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百年来枉读书
——评陈国峰《反说水浒》
2018-09-28○马琳
○马 琳
读罢陈国峰的《反说水浒》,最真切的阅读感受,就是“非常酷,非常毒”。你看:历来人们都把林冲奉为大英雄,他却说林冲阴险奸诈、欺软怕硬、满脑子官本位思想,是个小人;历来评论界都比较推崇施耐庵,称之为“伟大的现实主义文学家”,陈国峰却说施耐庵是个四观(政治观、英雄观、情爱观、宗教观)歪斜不正的低级作家;至于宋江,算哪门子英雄好汉呢?青面兽杨志?玉麒麟卢俊义?那就是两个超级笨蛋!吴用是智多星吗?一个山寨版的诸葛亮,给诸葛亮提鞋都不配……可就在这句句“毒舌”的表象之下,是陈国峰对《水浒传》的深刻研究,他言之有据,逻辑缜密,剖析到位,观照全局,切中肯綮,又酣畅淋漓。
《陈国峰文集》出版之前,有幸先睹为快。因陈国峰先生想约请我为文集写几句评介的话。我一贯地谦虚推辞,他也以一贯的爽快风格打断我,说如果不喜欢,那就一个字不写。
后来,我写下了“这是一部才华超卓的文集,如此特立不群的作品真的很少见到。无论是《反说水浒》的新颖深刻,还是那些剧作的别出心裁,以及那些评论文章的非凡洞见,都令人惊叹”。是的,这部文集深深吸引了我,而《反说水浒》尤其因为大胆的质疑与反说,令人震撼赞叹——“毒”却依据凿凿,“酷”而沉重痛切。
我是面对几百年来众多学者的正面推崇,难有辩驳之力,自然也就特别想知道陈国峰是如何“反说”酷评这部名著的。作为四大名著之一,《水浒传》可谓妇孺皆知,家喻户晓,无论在庙堂或在民间,都具有深远广泛的影响和经久不衰、不可撼动的经典地位。明代的大学者李贽,高度推崇施耐庵和《水浒传》;被誉为“清初第一才子”的金圣叹,更盛赞并推崇其为“千古第一奇书”,地位还在司马迁的《史记》之上;新中国成立后,学术界对《水浒传》的研究,也一直是在经典定位基础上,进行解读阐释,偶有批评,声音也是微弱的。刘再复是其中的特例,在《双典批判》中,他认为《水浒传》把中国的人心推入黑暗的深渊,使中国人原本非常淳朴、平和的心灵发生了变形、变态、变质,变得愈来愈可怕,还指出《水浒传》蔑视生命、蔑视妇女、蔑视孩子,嗜斗、嗜杀、嗜血等,似乎与《反说水浒》的观点相近,然而刘再复却又说宋江是大儒侠,身上既有儒气又有侠气,可谓亦儒亦俠,与前之观点相谬,难以自圆。而陈国峰的《反说水浒》,却在颠覆与挑战中,以宏大的视野、缜密的逻辑、精深的分析、恰当的对比论证,雄辩地证明李贽错了,金圣叹也错了,《水浒传》不仅文笔拙劣,思想尤其邪恶。陈国峰在得意之余,甚而在自序中“狂妄”地说,人们对《水浒传》的推崇,乃是“五百年来枉读书,鱼目纷纷混珍珠”。
那么,陈国峰有没有资格如此狂妄呢?且看他的反说!
《反说水浒》全书大约二十一万字。书中对传统文化的反思深情透彻;对原著一些著名英雄人物的颠覆性解读,精微深刻;而全书行文的犀利恳切、深刻通达、恣肆缜密,读来更是如饮烈酒。
首先,来看对林冲的反说。
林冲一直为历代评论家所推崇,评论界公认林冲早期软弱、忍辱负重,到“风雪山神庙”时,终于愤然拔刀而起,成长为令人敬仰的大英雄——几为定论。从明代李贽开始,到清初子金圣叹,直到今天的许多批评家乃至普通读者,都始终很喜爱推崇林冲,普遍认定林冲的英雄品格。尤其认为“逼上梁山”最终实现了林冲英雄人格的升华。此前,我从未看到有评论否定林冲的英雄形象。但是在《反说水浒》中,林冲不但没资格被誉为英雄,而且还是一个阴险奸诈的小人,是一个欺软怕硬的懦夫,是一个满脑子官本位思想的货色。
陈国峰通过分析林冲对待高衙内的态度、林冲和鲁智深的关系、林冲买刀的愚蠢、误入白虎堂的愚钝、休妻的绝情、野猪林出卖鲁智深的邪恶、火并王伦的阴险等一系列事件,抽丝剥茧,层层递进,以洞察秋毫的明敏犀利和无可置疑的逻辑推论,第一次别开生面地活画出林冲隐秘阴暗的内心世界,真是说破英雄惊煞人,令人叹为观止!
那么,宋江呢?李贽盛赞宋江是第一忠义之人,金圣叹贬斥宋江是个擅长伪诈权谋的家伙,建国后相当长时期又把宋江美化为农民起义的杰出领袖,以批判著称的刘再复先生则肯定宋江是个“亦儒亦侠”的豪杰。面对这些权威的旌旗招展,陈国峰如何“反说宋江”?
宋江是《水浒传》的第一号人物,性格最为复杂,历来争议最大,也是陈国峰最下功夫“反说”的重点角色。宋江实有其人,史上记载其为“淮南巨盗”。但作为聚义梁山好汉的“及时雨”,在民间影响至今,却大大沾了《水浒传》的光,正是这部名著令宋江“强悍地生存在中国的文化史和现实之中”(《陈国峰文集·经典研究卷·反说水浒》)。
对于宋江,李贽曾高度肯定,认为“及时雨”宋江确是仗义疏财、深明大义的英雄。陈国峰却认为李贽根本就没看懂《水浒传》;金圣叹和李贽相反,他高度鄙夷否定宋江,认为施耐庵是用曲笔刻意丑化宋江。但是陈国峰竟然认为金圣叹也没看懂《水浒传》。这岂不是太奇怪?李贽和金圣叹对宋江的评判截然相反,怎么都错了?
“奶娘踩罡”舞蹈主要道具是号角和铃刀,配上以三音锣为主的音乐伴奏,时而号角长鸣,时而铃刀点地,营造出旗幡飞舞、鼓角齐鸣、声威震天、镇妖驱魔的肃穆氛围。舞蹈节奏明快、出神入化、烈烈生威、扣人心弦。伴奏乐器,主要的号角、锣、铃刀等都属于鼓吹乐和打击乐器的范畴,同时呈现的音乐在节奏节拍上紧密明快,密度小、紧迫感强。这些音乐宝藏,应该加入到音乐欣赏课、选修课等中去。
读罢陈国峰对宋江15个分题的详细分析,不由得叹服他的博学、明敏和睿智。“反说宋江”的15个分论通过旁征博引,以系统论思想观照宋江的性情人格,烛照幽冥,发前人之所未见,令人耳目一新。文章将宋江还原到他的历史时代,还原至他的“刀笔吏”身份,还原到不断显示其性格的契机场域……对宋江(包括作者)的家庭出身、性格特征、隐秘动机、复杂心理、时代特征、个体与社会环境的交互作用、施耐庵改写宋江的创作心理等等巨细不一的诸多问题,进行全面全新的深刻解析。陈国峰推翻了种种已成定式的“宋江概念”,指出宋江既不是所谓代表农民起义的革命派,也不是什么属于地主阶级的投降派,而是一个极具时代特色的跟朝廷博弈的投机派。“投机”,多毒!可是又多么精准深刻——宋江的自愿为吏,不为国家民族,只想浑水摸鱼!
《反说水浒》通过对宋江义释晁盖、怒杀阎婆惜、拒上梁山、浔阳楼题反诗、拼命求招安等情节的细读分析,指出宋江的性格中内蕴着复杂的历史环境因素、政治制度因素、司法制度因素、传统伦理因素、个性因素和作者的隐秘动机因素等等。“看透了这些东西,你就看透了历来解读宋江形象的糊涂账里,其实包含着中国人传统伦理观的致命问题”。陈国峰在逐层解析宋江人格、性情与人生选择时,特别指出:
对宋江形象解读的混乱,根源其实并非由于宋江的形象太复杂造成的,而是因为过去解读宋江,缺乏系统论的思维方法和心理分析方法。更主要的原因,是过去解读他的人,都是站在不同的立场、以不同的伦理观和价值观看他,甚至是出于特殊的政治需要来解读他,而没有站在中立的客观的立场去细致分析。要看准看透宋江,需要思考如下几个问题:一、如果你是宋江,处在那样的历史环境中,你会如何选择?二、昏庸腐败的朝廷,是应该推翻它、还是应该改良它?三、宋江们的上梁山和受招安,其文化依据和行为动力是什么?四、社会是文化的社会,那么,浸淫和塑造宋江的核心文化理念是什么?(《陈国峰文集·经典研究卷·反说水浒》)
对于宋江的反说,陈国峰娴熟地运用了系统论和心理分析方法,指出原著中关于宋江的系列故事节节漏洞,处处败笔,几乎无足可观;其次,他不仅系统地分析了宋江,还深刻分析了作者施耐庵的创作动机,从而指出读者误解宋江的原因;其三,书中对宋江的“反说”不是就事论事,不是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拘泥偏仄,而是超越了对故事情节的一般性分析,将之上升到文化层面,来考察人物塑造与形象理解的相关问题。
除了否定林冲、宋江的英雄形象,陈国峰还颠覆性地反说了杨志、卢俊义、吴用,雄辩地证明了杨志无智、卢俊义超级愚蠢变态、吴用根本无用。把历来广受人们推崇的“智取生辰纲”,蔑称为“戏取生辰纲”;至于吴用智劝卢俊义上梁山,更是被他无情地嘲讽为一场蠢货对蠢货的闹剧。
《反说水浒》的点睛之处,更在于陈国峰对作者施耐庵的反说。他认为,施耐庵的低级落后,体现在他的政治观、英雄观、情爱观和宗教观等方面,具有鲜明的文化人格缺陷。通过对作者人格的深刻剖析,陈国峰这样总结《水浒传》中的英雄聚义:
他们啸聚梁山的本质,是以反抗为手段、以招安为目标、以暴力为崇高、以权钱为荣耀、以集团为形式、以私利为主旨、以贪暴反腐败的投机主义。至于梁山人物,除了鲁智深、武松、林娘子和晁盖,其余可用下面几句话来总括:不仁不义的领袖、无情无义的暴徒、没头没脑的富豪、不忠不智的官员、没心没肺的女性、没品没德的恶霸。他对《水浒传》的最终评价是:
以小人儒学为指导思想,宣扬封建专制的意识形态,推崇怪力乱神的故事情节,以虚假拔高的传销笔法渲染血腥残毒的暴力美学,充斥着势利投机的价值理念和浅薄庸俗的江湖伦理。不用说我们应该以今天的眼光去批判它,就是以苏东坡所谓君子儒的眼光看,它也是一部流毒人间的恶劣作品。
如此评价“四大古典文学名著”之一的《水浒传》,说他是惊世骇俗的毒舌,这应该是恰如其分的评价。
虽然,在明清两朝,也曾有文人痛恨《水浒传》,但是,他们的痛恨,多从封建卫道士的角度,从狭隘的阶级立场出发,对《水浒》进行评判。对该书流毒人间的毒性、毒源、毒相,缺乏系统科学的解析。陈国峰的反说,与这种狭隘的倾向性和粗陋的痛恨不同,他在卸除了意识形态束缚的条件下,运用系统论、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精神分析学、符号学等现代批评理念和方法,对原作进行深入透彻的解读和剖析。加之他又是一位创作颇丰的作家,具有敏锐的艺术感知力,因此更能深入到作品的细微之处,以自己的创作体会来反观《水浒传》的问题,真正做到了发微烛隐。例如,为了反说金圣叹推崇《水浒传》为“千古第一奇书”的错谬,证明该书的技法拙劣,陈国峰在很多地方进行了对比创作——惟妙惟肖地模仿《水浒传》的语言风格,以自己新创的情节对比原著情节,鲜活有力地证明了原著的低级粗陋。这在评论界,是一种很罕见的做法,没有足够的艺术才华,肯定是自取其辱的冒险。
他的这些对比下的创作与研究方法,我的评语是好!酷!
《反说水浒》确实很酷。它的“酷”,还在于处处显见的匡救时弊的拳拳之心。活泼无忌只是文字的表象,文化的深情才是内里。
《水浒传》刊行四百多年,风行国内和海外,不但历来颇得名家推崇,而且被教育部定为“中小学课外必读书目”。陈国峰认为这实在误人子弟,是对中国文化形象和民族文化人格的亵渎与扭曲。他在“反说”中尖锐质问:林冲纳投名状,是典型的欺软怕硬,是典型的残害无辜,是典型的缺乏良知与正义,这样的人却被推崇为大英雄,对青少年们会产生什么潜移默化的影响?张青孙二娘夫妇、催命判官李立、旱地忽律朱贵、锦毛虎燕顺、张横张顺兄弟等人,残害良民,杀人越货,做人肉包子,熬人油点灯,倘若外国人质问我们,这样的恶魔却被推崇为英雄好汉,请问你们是什么英雄观价值观?各位如何回答呢?中华民族要实现伟大复兴,有两个不可或缺的要素,一是对外开放,二是复兴传统文化。但是,如果对《水浒传》之类的传统文化不进行严肃系统的审视批评,就势必会走入误区盲区。这样的复兴比湮灭还要可怕。当今中国,各种思潮此起彼伏,是好事,但却不能不警惕其中的危险。
那么,陈国峰主张禁绝《水浒传》吗?不!他坚定地回答:今天再把《水浒传》列为禁书,既不可能,也是一种愚蠢;但是,如果不以反思眼光正确评点,反而推崇它是古典文学名著,那就是一种更大的愚蠢。
《反说水浒》不仅在思想启示上振聋发聩,它的学术价值,也尤为令人称道。
陈国峰是一位成绩卓著、个性鲜明的剧作家,但最早接触到的却是他的理论文章,读后曾经惊叹,原来理论研究、艺术批评可以在深刻透彻同时,如此痛快淋漓、诗性灵动。《反说水浒》嬉笑怒骂,且“毒”且“酷”,读来实在过瘾。他为了写作《反说水浒》,曾经反复研读原著,细读翻阅了大量相关史料和理论著作,因此,他的“反说”,是建立在哲学、历史、心理学、逻辑学、美学等众多学科基础之上的,书中对原著人物和作者的多层次、多维度、多方位分析,岂止是细致入微,更是洞悉灵魂的解读阐释。陈国峰正是通过对水浒人物的人格剖析,拨开原著的迷雾,重新厘清了正确的文化方向,再次重申了中国文化固有的正确的英雄观、价值观、情爱观,乃至于真正接近天道的宗教观。他的“反说”,将读者时而拉回历史,时而拽至现实,时而引向未来,在古今穿越与揶揄谈笑间,批评了《水浒传》“以官为本、以仕为荣、以帮派为义”的黑暗主题。
全书的思想价值,就是不断地“以反说正三观”。
在对《水浒》进行全方位反说过程中,陈国峰对比了春秋时代的墨子等先贤,对比了同时代的《三国演义》,对比了当代金庸的武侠小说,更与普世的价值观进行对比,指出该书在英雄观、情爱观(女性观)、价值观等方面存在的严重问题。《反说施耐庵》一篇更是通过详细解析,旁征博引,系统论述了作者严重的文化人格缺陷。恕我孤陋寡闻,的确第一次看到如此系统深刻新颖的施耐庵分析。读来豁然开朗、惊喜不断。
多年来,文艺批评最为显著的问题就是在文章中常常炫技,处处是宏大繁复的理论和艰涩的术语。在陈国峰早期的文艺批评中,也可以看到些微的“炫技”痕迹,比如对诗人麦城的评论。但在《反说水浒》和那些电影与戏剧评论中,他很好地消解了理论的艰涩,更加注重行文的平易、朴实、生动、幽默。读罢《反说水浒》,会特别为他的语言所吸引,幽默却不流于油滑,尖锐泼辣却又精准深刻,阅读此书即是享受一场语言的盛宴。
几年来接触陈国峰的作品,一直喜欢他纵横古今、游弋中外的评述风格。在《反说水浒》中,他更是揭开了《水浒传》的表象与隐秘,指出书中的思想流毒对当代文化的影响伤害。中国文化自20世纪以来,在“救亡和启蒙”的交叠中,救亡的喧哗更多遮蔽了启蒙的优柔。而《反说水浒》的深刻意义就在于,在中华民族走向伟大复兴的关键历史时刻,如何反思、扬弃传统文化,已经成为时代的必须。只有让宅子成为新宅子,主人成为新主人,传统文化中的鄙俗粗陋才会得到摒弃,精粹优长才可得以继承发展,今天的文化才会呈现一派雍容、高贵、大气、雄健、鲜活的气象。
以惯常的思维来看,陈国峰对《水浒》的“反说”,似乎太过顽皮,甚而过于狂妄,起码也显得边缘孤立。然而,却经得起挑战追问。对众多的“水浒”评论一路读来,深感“陈氏反说”不仅在学术上独树一帜,更在精神生存方面发人深省。我们当然不该断失文化的根蒂,但如何接续,却是个更大的问题。那么,就请读读陈国峰的《反说水浒》,或许,你会在书中找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