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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当代文学40年的风雨历程—白烨访谈

2018-09-28舒晋瑜

文艺评论 2018年1期
关键词:作家文学

○白 烨 舒晋瑜

采访者:舒晋瑜

受访者:白 烨

一、学术道路·从事文学批评是自然而然的选择

舒:您是自20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从事理论批评的吗?那个时期您的评论关注点在哪里?

白:我从事文学批评,有一个过程。20世纪70年代后期,我在陕西师范大学中文系留校任教。那时候,相当痴迷诗歌,写了一阵诗歌,因对评论产生兴趣,后又改向评论诗歌。先后写过评《长征组歌》、贺敬之的《中国的十月》、郭小川的《团泊洼的秋天》等诗歌赏析文章,发在《中学语文教学参考》上。1979年调到中国社会科学院下属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之后,开始写小说评论,先在《文汇报》《人民日报》发表了一些作品评论短文,之后撰写了《陈忠实论》《路遥论》,发表于《文学评论丛刊》。关注陕西的作家作品,在我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阅读他们的作品感觉亲切,评论起来较有把握,也有快感。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借由评论他们来精神还乡。

那个时期,还处于一个起步和演练的阶段,没有确定的方向。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当时此起彼伏的文学理论问题的争鸣方面,如文艺与政治关系的讨论,人性、人情与人道主义的讨论,现实主义的讨论,等等。在这方面,参加了一些研讨会,写了不少会议综述,后来出了一本《文学论争20年》,就是以这些争鸣综述为基础的。

舒:20世纪80年代以后,您先后出版了《文学观念的新变》《文学新潮与文学新人》《批评的风采》等。似乎从一开始,您就特别关注文坛新人。您是秉持着怎样的原则从事批评的?

白:那一时期,许多作家是文学新人,我们刚刚从事批评,也是新人。关注文学新人,实际上是关注同代人。新人会有新的追求,新的气息,这很吸引人。当时先是关注“乡土小说”“知青文学”,接着是“改革文学”等,跟踪这些作家作品的批评,实际上背后都有一个为同代人助威,为先行者呐喊的意思在。

对于批评,是逐渐加深认识与理解的。在我看来,文学批评是一种理性方式的美学观察,文学方式的人生互动,是一种“超现实”的审美对话。而文学批评的表述,应当感性体验与理性辨析融会贯通。好的文学批评,一定是感性地表达理性,以简单诠释复杂。这些都是我所信守的一些基本原则,虽然至今未能完全做到,但却一直心向往之。

舒:在选择哪位作家作为自己批评研究的对象上,您的取舍标准是什么?是唯好作品论?还是也考虑一些人情因素?

白:在选择批评与研究对象上,主要看作品本身。作品读了心有所感,情有所动,感到有话要说,就去作评。当然背后还有一个潜在的因素,就是作品所反映的生活自己相对熟悉,这样会带入自己的真情实感。而这样的作者及其作品,也会是一些比较熟悉的作家。这与其说是人情因素,不如说是地域文化的因素。我相对熟悉的是乡土文学叙事,所以评论的乡土文学作品较多。这些年在城里住久了,有了一些感觉,也开始关注城市文学的写作。

当然,也有一些作品不怎么样,但通过人托人的方式找上门来,有时碍于情面,就写了评论,这样的情形不多,但也确实有。

舒:《文学论争20年》《观潮手记》《文学观念的新变》等,您的很多研究成果出版后在学术界获得很大认可,也获得一些奖项。我想了解的是,您对于文学和学术判断之敏锐、反应之迅捷、文章之果敢皆令人佩服。这些特点缘自什么?

白:这几部著述出版之后,有一定的反响,也获得一些奖项,主要是评论界对文学批评新人的宽容与扶持,并非有多大的价值。我的著述,因为长于资料综述,比较切近现状,可能会给人们提供更多的资讯,起到了“探头”与“哨兵”的某些作用。

我在大学任教的专业是文艺理论,但很不喜欢空泛的理论,空洞的概念,我一直力戒自己陷于那种“空对空”导弹相互对射的泥淖。我喜欢那种把理论化在批评里,把批评内含在赏鉴中的文学批评。现代的鲁迅,当代的茅盾等批评大家,以只言片语概括一个作家的特点,三言两语描述一种写作的风格,都是这种优秀文学批评的杰出代表,值得我们认真学习和经常借鉴。

舒:20世纪90年代以来,您也先后参加国家社科重点项目《当代文学新潮》《中华文学通史》和《20世纪中国文学经验》相关部分的撰稿。既有作家个体阅读经验的独到体悟,又有史学的宏观把握,文学的在场感与学术的历史感融通,使您具备了不一样的胸怀与视野,您觉得呢?从学术风格看,您认为自己经历了怎样的变化?

白:自20世纪90年代起,我先后参加过朱寨主持的《当代文学新潮》,张炯主持的《中华文学通史》,杨匡汉主持的《20世纪中国文学经验》等重大项目的相关工作,撰写了其中的部分章节。在这些工作中,受到了文学史观、史识与文学思潮观察等方面的训练。

几位先生的历史感、大局观,对我都很有影响,尤其是朱寨。朱寨是当代文学学科的奠基者之一,他解析作品注重艺术分析,解读作家看重艺术风格,尤其是他基于丰富的经验和深厚的造诣,无论是观察具体的文学现象,还是评说重要的文学事件,长于历史地、整体地予以把握,而这些正是我所缺少的。所以,在朱寨等先生的带领下,不只是完成了承担的任务,而且在学风与文风上也受到一定的熏染,这对我更好地从事文学批评,有着莫大的帮助。

就我的评论来看,一开始由于底气不足,自信不够,评论在追求客观中可能偏于诠释作家意图。20世纪80年代受到文学主体性、批评新观念等理论的影响,开始在评论中体现主体意识,凸显文体意识。但总的来看,从观念到方法,都还偏于传统,但比过去有了更多的弹性。

舒:2010年,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第16届年会上,您当选为研究会新一届会长。您是如何认识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的?上任时您发表了怎样的“就职演说”?

白: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是新时期最早成立的一批学会之一。研究会是在原10所高校组成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稿》编写组的基础上,进而扩大创会成员,于1979年8月在长春成立的。当时,文学创作和理论批评都日渐活跃,各个高校都纷纷开设当代文学课,这些都需要一个相应的学术团体把大家组织起来,进行学术交流,促动学科建设,推动当代文学研究。研究会的第一任会长是冯牧,第二任会长是朱寨,第三任会长是张炯,他们各做了两届。到2010年,张炯的年龄超出了民政部规定的年龄界限,大家就推举我当了第四任会长。我当会长,并非我有多大的能耐,而是研究会由社科院主管,我担任会长,联系与管理起来都比较方便。当时的副会长,个个都是学术大家,如雷达、吴思敬、包明德、陈思和、於可训、孟繁华、程光炜等,谁出任会长,都合情合理。大家所以推举我,可能还有一个原因,是我愿意拿出一定的时间与精力花费在研究会的事务性的工作上。

没有什么就职演说,只是在那一届年会的闭幕式上作闭幕词时,向历任的会长、副会长表达了敬意与谢意之后,说了这样一席话:我自己和我们这个团队,相对年轻一些,在学术水平,工作经验与组织能力等方面,都有明显的不足和差距。因此,需要大家予以关照、支持和帮助,要依靠集体的智慧,运用大家的力量,一起做好研究会的工作,以使研究会在新的形势下迎接挑战,不断进取,延续已有的影响,争取新的辉煌。所以要在这里向大家拱手说一声“拜托”。

舒:2015年,您再次被推选为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的会长,这是文学界对您的信赖和尊重。作为会长,您如何评价过去五年研究会的工作进展?您担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以来,都做了哪些事情?

白:2015年再次连任会长,完全是因为年龄还在规定的范围之内,当然这里边也包含了理事、常务理事的继续信任。我在2010年上任之后,两个方面的事情让我有着特别的紧迫感。一个是我们的当代文学研究,显得相对传统,已经不能适应变动不居的文学现状;一个是老学者、老教师退休的较多,而年轻的学者和青年教师参会的还不多,需要大力吸收和培养批评与研究的新人。

因此,我们在研究会下属机构上,组建了“新媒体文学委员会”“青年批评家委员会”。一方面把研究的触角伸向网络文学,与三江学院合作开设网络文学编辑专业,为网络文学的可持续发展培养后备人才;一方面加大“80后”等青年学者入会的力度,并在年会上开设“青年论坛”专场,给年轻学者提供亮相的平台和交流的契机。今年下半年,我们还要与相关院校合作,举办一个全国性的“青年论坛”,让年轻学者发出自己的声音,得到更多的锻炼。

二、作为评论家·我崇尚务实求真的批评

舒:您的第一篇评论文章是以谁为评论对象?批评的初衷是什么?

白:我开始学习文学评论写作的,是有关诗歌的评论。第一篇是《宏伟的史诗,壮丽的颂歌——长征组歌〈红军不怕远征难〉浅析》,发在1976年8月号《中学语文教学参考》上。那个时候,比较痴迷诗歌,学校遇到重大节日,都会出墙报,中文系的墙报上,一定有我一首政治抒情诗。那个时候,还没有十分清晰的目标,只是想表达自己,想与人分享感受。

那个时候的评论习作,实际上是阅读笔记性质的,想以自己阅读作品的真情实感,与同行交流,向同道汇报。对于文学批评的理解,是在此后的批评演练中逐步加深的,尤其是转入从事小说的评论之后。

舒:您的评论生动敏锐而且准确,富有前瞻性。我至今记得您在《批评的风采》(1994年安徽文艺出版社)中专门有一章写到雷达的小说评论,评价“雷达是名符其实的‘雷达’”,评价他“扫描纷至沓来的新人新作及时而细密,探测此起彼伏的文学潮汐敏锐而快捷。可以说,仅此两点,雷达在评坛乃至文坛上就有了别人无以替代的一席地位”。我倒觉得,您也是具有同样的特点。您认为优秀的评论家具备怎样的潜质?

白:我跟雷达是亦师亦友的关系,我出道时,他正活跃着;现在,他仍活力不减。对我产生过影响的评论家恨多,但有两位更为重要,这就是阎纲和雷达。阎纲的评论可以拿一个成语来形容,就是“倜傥不羁”。他的文字表述,擅把土话、糙话化为实话、真话,读来令人如食橄榄,回味不已。雷达的评论,常在锐敏的感觉中伴以理性的思辨,有时一个概念,一个说法,就能挠到作品的痒处,揭示作品的妙韵,具有“一言以蔽之”的高度概括力。他们都是我在文学评论上的老师。而我在文学评论上,一直在学习,在努力,始终在演练,在锻磨,只想当一个好老师麾下的好学生。

我还想特别提到在我学习文学评论的道路上,帮助较多的几位编辑老师。这里有《人民日报》文艺部的缪俊杰、蒋荫安,《光明日报》文艺部的秦晋、潘仁山、冯立三,《文汇报》文艺部的史中兴,《文学评论》编辑部的陈骏涛,《文艺报》的陈丹晨、刘锡城等。他们本身都是编辑家兼评论家的双栖身份,具有编辑与评论的双重造诣。一篇稿子经他们点化之后,会有很多改善,自己从中也受益匪浅。可以说,没有他们的悉心指点与热心帮助,自己也很难在评论的道路上不断向前,走到今天。

在我看来,优秀的评论家,应该是对于人生、人性都有自己的深切体悟,同时对于文学、艺术有着自己的独到把握,并把二者融会为“能动的美学”,对于不断出现的作家作品能够及时予以准确地把握,作出精准的判断,同时在表述上有自己的风格,有文学的品质,文章让人读来有所启悟,又脍炙人口。

舒:无论是作家还是评论家,都很怀念20世纪80年代那种纯粹、健康又浓厚的评论氛围。那个时候,您是否还在出版界?从出版界到学术研究机构,这样的转型是您自己选择的吗?当您介入到评论界时,心理上有什么微妙的变化吗?

白:确实,20世纪80年代的文学气氛很令人怀念,争鸣频仍,此起彼伏,求同存异,相互切磋。可惜这样的气氛后来就渐渐淡化了。

我在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工作时间较长,那个时期,从社会到文学,都是百废待兴,活跃不羁,我在从事编辑工作之余,也间或从事文学评论。而编辑工作本身,也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像编辑《欧美作家论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海明威研究》《新小说派研究》《新批评研究》等图书,我就一边编稿子,一边抄卡片,积攒下来的“名家论文学”的卡片有数百张之多,现在写文章还会经常用到。后来评论介入的越来越多了,编辑的本职工作也越来越重了。20世纪90年代后期,我以总编辑助理身份代行副总编工作,看的稿子不只是文学,还包括经济和哲学,就渐渐有些厌烦了。正好文学所需要加强当代文学的研究力量,从张炯任所长时就开始谈调动,直到杨义任所长后才完成调动。

从出版界到研究界,工作更为专一,当然感觉甚好。回想起来,出版生涯带给我的,不只是编辑的经历与经验,还有一些相关的感觉与体会,对我从事批评也有一定的影响。比如面向读者的意识,面向市场的考虑,等等。这使我比别的评论家更为关注作品之外的相关因素,从而可能更接一些地气。

舒:回顾多年的评论生涯,您愿意作何总结?您的评论所关注的领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

白:如果从1976年算起,从事文学评论已满40年了。40年好像匆匆一瞬间,并未感到有多么漫长。这40年,正是当代文学从劫后复苏到全面复兴,又到更大发展和更大繁荣的重要阶段。我的文学评论,从一个侧面见证了这个历史的进程,并以自己的方式记录了这个进程的侧影。

一个人会身处怎样的历史时代和社会环境,是无法选择的。我们有幸置身于这样一个大变革的时代,大发展的时期,见证了社会发展的天翻地覆,也见证了文学发展的波澜壮阔,自己也在这一过程中不断成长,走向成熟。我们与这个时代不可分割,与这个时代的文学荣辱与共,这是我回顾以往最为深切的感受。

至于评论对象——当代文学发生的变化,数言难以尽述。概要地说,文学与文坛,已由过去相对大一统的格局,分化成多个文学板块。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把这种结构性的变化描述为“三分天下”:以文学期刊为阵地的严肃文学;以市场运作为手段的大众文学;以网络科技为平台的新媒体文学。这种分化与泛化,使得文学批评要因应的对象更为广泛而复杂,由此产生的新的文学现象、新的文学形态、新的文学群体,都突破了原有的文学格局,也超出了我们已有的文学经验。所以,随着文学的不断新变,文学批评的任务十分艰巨,挑战是前所未有的。

舒:您从事评论工作,印象最深的事情有哪些?可以谈谈和作家的交往。您认为自己的评论对作家的创作起到了怎样的作用?

白:文学评论虽然都是评论作家作品,但它面向的对象除了作家,还有读者和社会。当然,更为直接的对象是作家和文学同行。

因为从事评论的时间较久,认识的作家较多,交往与关系也深浅不一。作家里边,交往较多的还是陕西作家,陈忠实、路遥、贾平凹等,都是交往多年又相知甚深的文友。就这三位而言,因为他们都有独特的文学造诣和一定的理论功底,对于批评都有自己的基本判断。文学评论对于他们,既有一定的影响,但这种影响也比较有限。跟他们在一起,常常会越出批评的话题,谈论有关文学与创作的问题,或者干脆就扯闲篇。

我自己的评论对于作家起了什么作用,真不好说。自我估摸,大致对一些作家的创作起到了一定的鼓劲作用,对有的作家的创作起到了某些提示的作用。文学评论的实际功用不限于此,因而可能还有向读者推介文学作品的意义,以自己不同时期的感受记录文学演进历程的意义。

舒:为何有的作家对评论并不认可?您认为中国批评界出现了什么问题?

白:文学评论是针对文学现象和文学作品说话,面向读者和社会发声,作家是否认可,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作家对于评论的不认可,既可能是评论没有说到点子上,或者对作品进行了误读的原因;也可能是作家自己对自己的作品估价过高,评论没有达到所期望的高度的原因。

现在的文坛,评论者有评论者的问题,创作者有创作者的问题,不好单说哪一方面的问题。我觉得当代文学的批评,总体来看,与传统形态也即严肃文学的创作,是基本对应和适应的,不足的是对于新兴的文学现象,对于新生的文学形态,还没有形成有力的评论与有效的影响,在这些方面是软弱的,甚至是缺席的。

文学批评存在的这些问题,不单属于文学批评,是整个文学发展出现一定的倾斜的结果。这就是年轻的文学从业者,从事创作的很多,从事批评的很少,这使文学批评队伍有些青黄不接,出现了代际断裂。这些问题的解决,不能只凭靠批评自身,需要文学的各个方面的齐心协力。

三、扶持文学青年·既是需要,也是责任

舒:您关注“80后”作家,有评论称您是“‘80后’作家保姆”,您自己认为呢?实际上不止于此,从老作家到年轻一代,“90后”作家也进入您的视野。您一年大概要看多少部作品?是否青年作家的作品在其中占很大比例?

白:大约从新世纪初开始,随着“80后”的崭露头角和群体的形成,我开始较多地关注他们。2003年在北京图书订货会应邀参加青春文学座谈会,算是正式从批评的角度介入。2014年为《我们,我们——“80后”的盛宴》一书作序,之后又参加此书的推介活动,认识了不少当时还是学生的“80后”作者。对“80后”关注较早,也较多,这是事实,但“保姆”谈不上,要说有“保姆”,这个“保姆”应该是不断走向商业化的图书“市场”。

我因为主编《中国文情报告》,需要写作长篇小说年度综述,还有经常参加作品研讨会,参与一些文学评奖,差不多一年要看上百部长篇。在这样一个作品总量中,青年作家的作品至少会占到四分之一左右。因为跟年轻作者大都认识,出版作品时会发电子版给我,文艺出版社也都熟悉也会寄书,或让提意见,或者做推荐,或者写序言,一般情况下我都会来者不拒,尽力而为。

舒:您曾有一个观点,文学批评既要“锦上添花”,更要“雪中送炭”。但是从海量的作品中如何发现这些作家的潜质,您有什么独到的办法?

白:我是说过文学批评既要“锦上添花”,更要“雪里送炭”的话,这是因为已经成名和著名的作家,跟进研究的人较多,有我不多,没我不少;而青年作家的创作,关注的人并不很多,他们需要经由评论的方式使自己进步,让更多人了解。我多看一部作品,多写一篇文章,多说几句话,都属于“雪里送炭”,为他们所真正需要。

发现青年作家,没有诀窍,就是阅读。因为阅读的青年作家作品较多,对一个作者就比较了解,这样可以在不同代际作家之间进行纵向比较,同代作家之间进行横向比较,由此去把握具体作家的艺术潜质与创作特点。对于我们这些观念较为传统的评论者来说,可能还有一个更新自己的观念,打开自己的视野的问题。如果不更新旧有的观念,不扩展自己的审美视野,也很难发现他们不同于我们的长处所在,更难以体察到他们蕴涵在作品中的属于他们的锐意。

舒:现在很多网络作品动辄上百万字,您看这些作品有何技巧?我记得最初新浪网评选网络作品,您还曾担任过评委,时过境迁,现在的网络文学和十年前已不可同日而语。您如何看待网络文学的变化?

白:网络小说篇幅较大,字数很多,要看完一部作品很不容易。有时参加网络文学作品的评选与推选,还得阅读十几部长篇小说的电子版。这样的字数与部数,就只能是以浏览的方式阅读,通过浏览把握整体故事,感觉语言特点。

网络文学的变化很大,早年参加网易、新浪的原创文学作品评选,感觉跟传统文学的区别不大,后来很快出现了类型化的演进,网络小说由此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路子。现在的网络小说依然在不断变化,这种变化显现出两个路向,一个是在类型化的走向上继续行进和不断完善,通过类型化形成通俗文学的完整样态;一个是通过IP开发和与别的艺术样式的联姻,形成娱乐化的产业链,使网络文学向网络文艺和网络文娱大力扩展。因此,网络文学从发展趋势上看,既方兴未艾,又在不断溢出文学范畴,走向跨界发展。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中国的网络文学,与韩国的电视剧、日本的动漫,被并称为“东亚文化三绝”。这个说法,也从另一角度表明中国网络文学的独步一时性和不可替代性。

舒:如此多的精力致力于扶持青年作家,您是怎么样的想法?年轻的作家们如何看待评论?和老一代作家们相比,他们对待评论的态度是否也有所不同?

白:帮扶青年作家,一开始并不是很自觉,只是当作一个新的现象来了解,后来接触多了,感到无论是从他们的成长上看,还是从文学的发展上看,都需要去做这个事情。从他们成长的角度看,他们有着自己的文学理想与文学才情,但缭乱的现实对他们的诱惑很多,干扰很大,他们常常在各种因素构成的重重包围中无所适从,难以抉择,我们要从长辈的角度给予一定的提醒与帮助,让他们更好地排除障碍,实现自我。从文学发展的角度看,逐渐老化的文学队伍,需要文学新人的加入与充实,更需要带来属于青年一代的新鲜的文学气息,使文学的发展在代际衔接上有一定的保证。我所以看重青年文学工作,就是出于这样一个基本的认知。

至于青年作家如何看待文学评论,可能在不同的作家那里,情形不太一样。偏于类型小说写作的网络作家,可能并不太在意评论家的评论,因为他们更重视读者的反应;偏于严肃文学写作的青年作家,可能会比较在意文学评论,尤其是有关他们的评论,因为这关涉他们的创作。但与之前的作家相比,从“80后”开始的青年作家,对于评论的关切程度明显较低,尤其是那些无关他们创作的评论。

舒:您的一篇《“80后”的现状与未来》评论,韩寒却以千字短文《文坛是个屁》回应。那场争论成为2006年的文化事件。不知那场争论对您有何影响?十余年过去了,您现在如何评价“韩白之争”?您为青年作家的成长投入很多精力,但是也会遇到一些不理解,您如何看待?

白:发生于2006年的被称为“韩白之争”的网络事件,看起来是偶然发生的,想起来可能偶然里头也有必然。我在《“80后”的现状与未来》的博客文章中,对韩寒在文学写作上的评价并不高,相反还批评了他在《通稿2003》里贬低语文,否定老师的偏激言论,引发了他的极大不满。他的《文坛是个屁》的博文,几乎充满了恶语相向的谩骂,无论是他的态度还是他的语言,都超出了批评应有的范畴,让你很难应对。当时韩寒的粉丝很多,谁为我说话,谁就遭到围攻,于是解玺璋、陆天明、陆川、高晓松等文坛名家都被卷入进来。后来反观这一事件,觉得我对“80后”一分为二的分析,对韩寒的批评,以及韩寒的回应和引起的反应,往深里去看,可能是两代人观念抵牾的短兵相接。在这场观念碰撞中,他扮演了“造反派”的角色,我被看成是“保守派”代表,他们作为一种叛逆的新兴力量,通过批我宣泄他们对既有文学秩序的愤懑。但这场所谓的论争像所有网络论争一样,后来很快变成了口水战,让我始料不及的,是由这场事件感受到的网络媒体的巨大能量,这种力量会紧紧地裹挟着你,令你难以轻易脱身。

构成多样又日益分化的“80后”,有各种文学走向和不同的代表,韩寒只是其中一类人的代表,他不能代表整体的“80后”。因此,这件事并没有动摇我帮助“80后”的决心与抉择。对于“80后”文学新人的帮扶,是出于前辈的责任,事业的需要,遇到一些不解与误解,在所难免,让时间去慢慢消化,而更多的“80后”作家成长起来,成熟起来,是更为重要的事情,是更为切实的回报。

舒:您前后推荐过多少年轻作家加入作协组织?

白:约在十多年前的2005年,我向中国作协和一些省市作协开始推荐“80后”作者入会,当时体制内对于“80后”还没有给予充分的关注,所以障碍较多,难度较大。记得要推荐几位代表性的作者加入中国作协,一再商谈的结果是:可以不要单位意见,但必须先入地方作协。为此,我就介绍张悦然加入北京作协,介绍李傻傻加入广东作协,介绍蒋峰加入吉林作协,然后再推荐他们加入中国作协。之后,还介绍唐家三少加入中国作协,七堇年加入天津作协。向北京作协推荐的“80后”作者比较多,前后大约有张悦然、春树、笛安、祁又一、鲍尔金娜、唐欣恬、霍艳、晶达、孟小书、程荫、张欢等二十几位。所以数量较多,一个是北京文学青年较为集中,二是北京作协在吸收青年作者入会上有热情,有气度。我跟一些地方作协都有接触,不少作协在文学新人的吸纳上,都有这样那样的门槛,而北京作协只看创作实绩,没有别的限制。所以吸收的青年作家很多,而这已经让北京作协显示出少有的活力,这也证明大力吸收青年作家入会的做法是可取的,也是值得的。

四、现状观察·为着文学历史记录当下

舒:《文学蓝皮书》自2003年出版,已经走过十几年历程。见证了中国文学的发展进程,在编著过程中,您是如何梳理其发展和变化的?

白:《中国文情报告》2002年在院里正式立项,同时组建课题组,在2003年开始出版。一年一本,现已出版到了2016年卷,共14本(在2009年列入院蓝皮书系列,又称《文学蓝皮书》)。

做这个项目的初衷,是感到文学自进入新世纪之后,因市场化、网络化、全球化等多种因素与力量的介入与推动,不仅出现了许多新的文学现象、文学群体和文学事件,而且文学的关系变得复杂了,文学的形态变得纷繁了。但我们的文学界,没有一个跟踪记录这种新进展,梳理这些新成果,观察这些新变化的年度考察报告。我当时对做这个事情看得很重,也很有兴趣,因为我还在所里负责一本《中国文学年鉴》的编辑工作,这两个事情可以相互借力,这样就很快做了起来。

但事情远比预想的要复杂得多。文学领域与其他领域不同,现象很多,事件频仍,而且有显性的,有隐性的,怎么观察?如何概括?对我和课题组成员都是极大的考验。我们当时提出了几个基本原则:一是尽可能全面客观,二是尽可能简明扼要,三是尽可能表达己见。课题组成员由两部分人组成,一部分是文学所当代室研究人员,一部分是中国作协相关人员,都是训练有素的中青年专家学者,大家按各人的研究所长,各就一个题材领域写作专题报告,然后由我总集成和撰写总报告。

我在撰写总报告时,既要阅读各个分报告,从中提取出代表性的素材与资讯,又要根据自己的观察与思考,概述一年文学的总体走向,评说其中的重点事件、热点话题,并就一些倾向性的问题发表自己的看法。在这一工作中,无论是课题组成员撰写分报告,还是我撰写总报告,都需要在大量阅读作品与文章,掌握第一手资料的基础上,进一步地梳理与提炼,最后形成分报告与总报告。而无论是分报告,还是总报告,都需要体现写作者的看法,并提出感觉到的问题,这还需要写作者有强烈的问题意识,从纷繁的现象中抓出问题,并从自己的角度作出评说。

舒:《中国文坛纪事》从1999年出版,在文学界已有广泛认可和影响。每年编选文坛纪事,是否需要耗费很大的精力?

白:《中国文坛纪事》是我个人的编著,相对简单一些,但我更为看重。这看起来是一种时文选编,其实是用另一种方式对年度文学发展和文坛现状的梳理与记录。我们的研究界,好像不大重视当下文学与文坛的资讯收集与资料积累,这其实是个很大的缺失。当下都会成为过去,每一年都会进入历史。因此,盘点当下文学,记录年度事象,既是为年度文学做本账,也是为文学历史做积累。因此,我很看重这个工作,做起来也兴致勃勃。

因为编选《中国文坛纪事》,我需要从年初开始就注意各种文章与资讯,看到有用的文章。不论是刊物还是报纸,都要分类收存起来,到年度时集中时间进行筛选与梳理。

《中国文坛纪事》(2003年)的“卷前小语”中写道:“本书是目前国内唯一一本以文坛各种重要事件和现象及人物为收录对象的时文选辑。它在作家作品之外提供的特殊视角和广阔视野,为观察当下文坛所不可或缺。”我觉得,这个说法是当得起的。

舒:2016年《中国文坛纪事》,着力点在哪些方面?又有哪些值得关注的问题?

白:《中国文坛纪事》(2016年),有许多看点。其中的“年度特载”专栏,收入了习近平的《在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上的讲话》和《我的文学情缘》,两文对照起来看,可更为系统而深入地了解习近平文艺思想的构成。“要闻聚焦”专栏,有中国作协九大会议报道,柳青诞辰百年纪念座谈会、陈忠实遗体告别仪式等重要活动的报道;“文情传真”栏目,侧重于选收反映网络文学的新动向,文学阅读的新变化的报道与文章;“现状观察”和“百家论坛”栏目收入的,是文学界、批评界人士对当下文学创作、文学批评等方面的现象与问题的评论与言论,它既是评论者声音的反映,也通过评论的声音折射了当下文学的现状。我想特别说说“年度逝世文艺家”,这个栏目把本年度逝世的文艺家全部记录在案,按月编排,是国内唯一一份记录逝世文艺家的资料。我觉得它的意义不只是记录逝者,记录逝者本身,包含了敬意,寄寓了怀念。

舒:在《文学蓝皮书》(2016-2017)的“总报告”里,您谈到了当下文坛的新症结,这些问题我们应该怎样应对?

白:当下文坛的主要症结是什么?不同的观察者会有不同的看法。在我看来,我们应该看到以网络文学为标志的新媒体文学的兴盛,以“80后”“90后”为代表的新的文艺群体的崛起,以年青一代为主体的新的文学受众的激增,以及它们在形成新的文学形态,构造新的文艺类型,释发新的文学观念的同时,对整体文学构成的强劲而持续的冲击,对社会文化生活造成广泛而巨大的影响。这些都给我们带来新的问题与新的挑战。但更为明显的问题,是由受众的年轻化、趣味的低俗化、网络的游戏化,影视的神幻化共同构成的泛娱乐化社会文化思潮,目前正以不可遏制的走势四处漫泛和强力运行,成为左右社会文化生活的主要能量。从广大文化受众的角度和广义文化生活的视域来看,这对当下的社会文化是一种既具丰富性,又带鲜活性的补充与拓展,但这种文化思潮在其基本取向上,不仅与传统文学相分离,而且与经典文学相游离,同时又以非主流化、非思想化、非价值化的基本倾向,对既有的文学传统和现有的文学秩序,乃至基本的文学观念,都造成了有力的遮蔽,形成了内在的抵牾,构成了一定的消解。它们所带来的,至少是利弊兼有的双重影响,甚至以一味“向下”的趋势与我们所提倡的向上的文化构成极大的抵牾。

还必须要加以注意的是,文艺与文化领域的这些倾向与问题,与我们之前遇到的倾向与问题,已全然不同,带有着这个时代所特有的混杂与暧昧的诸多特征。这种社会思潮依托于文艺,借助于大众,适应了某种需要,满足着某些欲求,无论是分辨起来,还是应对起来,都格外不易,甚至极为困难,而这样的全新挑战与疑难问题,也全然超出了我们的已有经验。

舒:问题很多,挑战很大,您对当下文学的前景如何看待?

白:当下的文学,各类文学创作史无前例地纷繁,各种文学写法也前所未有地多元,但总体来看,依然是繁而不荣,多而不精,经典被不断遮蔽,主流也并不彰显,而且由多种元素和力量构成的泛娱乐化思潮,也会对主流文学造成挤压,把文学生活引向俗化。

正是在文学经历了剧烈的变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提出了许多新的问题的背景之下,习近平总书记于2014年10月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2016年11月又出席中国文联十大、中国作协九大开幕式并发表重要讲话。习近平的两个文艺讲话,以其深入浅出的理论性,求真务实的操作性,直面文艺的新实际,读解文艺的新课题,钩玄提要地阐述了党对文艺工作的新的要求与新的希望,简明扼要地提出了推动创作繁荣和构筑文艺高峰的新的思路与新的策略。同时,习近平的文艺座谈会讲话,在不同部分都有一些段落,对当下文艺现状中的混乱现象和倾向性问题,指出了问题所在,提出了批评意见。这些批评的意见,直面当下文学现实、摸准问题症结,都是一针见血、入木三分,读来令人深省,甚至为之震撼。我相信,习近平总书记的文艺讲话,给人们带来了重要的思想指引与强大的精神动力,认真学习和深入贯彻习近平总书记的文艺讲话精神,把文艺工作当成整体事业的重要构成,把文艺事业当成相关各方共同参与的系统工程,文艺工作的各个领域从解决各自的问题入手,积极强化文学的积极因素与正面力量,逐步改善文化环境与文学氛围,文学的切实发展与真正繁荣,虽然是十分艰难的,但也是完全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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