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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贾樟柯电影对新世纪中国文学艺术的启示

2018-09-28张丽军

文艺评论 2018年6期
关键词:樟柯乡土艺术

○张丽军

新世纪以来,从审美接受和社会影响力来看,哪个门类的文学艺术能够产生广泛的影响力、深入人心呢?显然,并不是文学,而是影视艺术。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今天,一部电视剧、一部电影,全国人、乃至全世界人很快就能看到,成为我们共同的时代话题,对当代中国人的生活直接产生影响。可以说,影视艺术取得了20世纪80年代文学的社会效应。20世纪80年代是文学的时代,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就可以成名天下。张炜的《古船》、莫言的《红高粱》、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等,一部作品就奠定了作家在文学史的地位,有着传奇的审美接受效应,但在今天,一个作家写好多部长篇小说,也达不到这样的社会效果。今天文艺接受的渠道多样化了。除了文学之外,音乐、绘画也都有市场,电影、戏曲、话剧等艺术同样很热。尤其是在今天的自媒体时代,人人都是媒体的记录者、传播者、写作者。所以移动的、自媒体的传播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媒介传播主流方式的变迁加推了文艺审美接受已经发生巨大转变的事实。

从当代影视剧的传播来看,哪些作品能够耳熟能详,而不是一阵风就过去了,能够成为人们永久流传的记忆呢?这是一个很核心的、具有本体性和危机感的当代艺术问题。事实上,毋庸讳言,今天的中国影视剧粗制滥造太多,像一些抗战神剧,将战争戏谑化,还有众多描绘“小主”、热衷窝里斗的宫廷剧等等。当下那些真正具有现实感的、当代生活气息的、很高思想深度的作品,依然非常匮乏。很多电影不忍卒看。中国一些电影跟美国、日本、韩国电影比较起来,确实存在制作粗糙,叙事手法粗劣,思想庸俗,血腥暴力,粗俗肤浅等问题。正是在这一语境下,我们重新观照贾樟柯的电影,就会发现其独特意义和价值。

贾樟柯的电影,自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从《站台》《小武》,到后来拍摄的一些很成熟的电影,像《三峡好人》《天注定》等等,已经在中国和海外地区产生了巨大影响。细细梳理一下,我们就能够发现,贾樟柯所关注的乡土中国的问题、叙事语言艺术、饱满的人文情怀,以及由此引起的国际反响,都是很重要的、独特的、独领风骚的。从新时期电影艺术来看,20世纪80年代陈凯歌拍摄的《黄土地》,今天看来仍然具有打动人的东西,镜头在黄土地上的凝视和凝望,饱含了情感。张艺谋拍摄的《红高粱》《菊豆》等电影体现了张氏美学特征。但张艺谋后期的电影,很多所谓的大片像《英雄》等,越来越空洞化。虽然电影保持了张氏美学特征,如在色彩以及宏大叙事方面,依然形式感很强,但形式感背后没有内容,或内容很苍白无力。在某种程度上,张艺谋的后期电影艺术仅仅成为一种炫技,而形成这种精彩的空洞艺术是非常悲哀的。更悲哀的是,同期的陈凯歌的《无极》更是没有内容、荒诞不经,甚至形式也很粗糙。这是今天中国影视艺术的时代背景。虽然我们说影视艺术是当代中国最大的文化传播渠道,但是我们发现很多电影艺术都是立不住的,是随手扔掉的“一次性产品”,与经典根本不沾边。一个极为核心、关键、重要的问题,就是一部作品有没有经典品质,能不能成为经典,能不能长时间经受住时间考验,能不能长久成为人们关注和思考的对象,这是当代中国各门类文化艺术不能不面对、无法回避的精神拷问。对每一个艺术工作者来说,这是我们灵魂中必须进行的自我精神拷问,必须要回答的问题,这是关乎一个时代文化艺术的生命与魂灵的问题。从这一角度来看的话,贾樟柯电影在21世纪中国文化艺术的精神意义和思想独特性就更重要地凸显出来。

制作小成本、情感大关怀,是贾樟柯电影给新世纪中国和世界的启示。贾樟柯走的是一条中国化的、第三世界艺术探索的道路。很多国外的小成本电影,如伊朗的《小鞋子》,写出了家庭的贫困,也写出了温暖,写出了艰难生活背后的执着以及人和人之间的亲情和爱。这种小成本的电影,恰恰呈现了艺术丰富的内涵和魅力。不是每一部电影都必须走美国大片那种道路。投资非常大,是众多实验、探索的青年艺术家所无法承受的。毋庸赘言,小成本电影有其自身的困境。问题就在于,贾樟柯的小成本电影如何探索出属于自己的道路来,如何拍出真正具有艺术品质的电影来呢?

贾樟柯的第二个启示,就是对生命之根的艺术探索,重建个体与世界的复杂、立体、鲜活和深度联系。贾樟柯的电影作品多数选择了汾阳县城这一空间。中国有千千万万个县城或乡镇。县城是联结都市和乡村很重要的渠道,千千万万的中国乡村人首先抵达的不是都市而是县城,甚至他们日常交往和接触的对象也是县城。虽然今天城市化进一步发达,但是对千千万万的乡村少年来说,他们观看世界的第一步和非常关键的一步就是县城,很多人从县城出发,去凝望这个世界。人和人阶层的划分非常明显,在中国乡村人、县城人、都市人的经济地位、衣着、说话、精神状态差异很明显。很多乡土中国人,是通过县城这一地方达到与世界的交流的。县城的变迁联结了乡土中国的两端,从这里我们能够看到城市文明,也能够看到乡土文明。在贾樟柯的电影里,汾阳这个地方,有那种历史的、文化的、民间的非常浓厚的风情存在。贾樟柯找到了乡土中国很重要的一个依托点,打通的是乡土和城市,过去和未来,历史和现实,成年和少年,青春与记忆。在《站台》中,孩子们看着呜呜的火车随风而去,这些场景特别打动我们,这种空间的选择是非常有意味的。特别是对汾阳这一地方,地处于陕西这一内陆型、封闭型地区,能够很好地呈现乡土中国底色或原色调的东西,所以这个空间叙述是意味深长的,是个体的、历史的、世界的群像与记忆。

贾樟柯电影第三个启示是选择那些社会底层中的人物形象,为时代画像,描摹出千千万万人的生存经验和生命体验。这恰恰和我们今天的影视作品人物选择形成鲜明对比。张艺谋的《英雄》里面选择的角色,包括今天很多宫廷戏里面,帝王将相重新占据了舞台,一个个“大帝”,一个个“小主”的后宫故事。而贾樟柯电影中选择的是边缘中的边缘人物。小山回家》写一个在北京打工的农民工春节回家的故事,是一个无比普通的题材。今天中国还有千千万万个打工的人回家。小山要寻找和他一起回家的人,找了很多却始终找不到。《小武》是“我本善良”的、从事盗窃为生的“手艺人”,让人看了特别悲哀。小武从监狱走出来,昔日的伙伴举办婚礼,送上礼却被拒收,儿时的伙伴现在成为社会知名企业家,是充满正能量的人,对小武的来路不明的钱拒绝收。最后小武失手的情节,也很有意思。他带着的BB机突然响了,被人抓住;结尾,小武被示众。无独有偶,中国“70后”作家徐则臣写的北漂系列的作品,也写那些底层的人,如做假证的人。他们行走在我们社会的边缘,以尽可能“无害”的方式、灰色地带中找寻获得生存的缝隙与可能性。这些人在常人看来,其做法是不应该的,是违法的,又是无奈的。他们也曾努力做一个好人,并一直在坚守“底线”,所谓盗亦有道。贾樟柯和徐则臣,都把目光都投向了这些人:这些小人物在做坏事情的时候都是坏人,在不做这些事情的时候都是正常的人,很善良的人。导演把目光投向急剧变化大时代下的这类边缘人群体,引起人们深层的精神思考。

“当下现实主义”电影美学是贾樟柯给予21世纪中国文学艺术的第四个启示。最近几年贾樟柯的电影空间、人物形象类型有了新的变化与发展,即人物从汾阳空间走出来,从边缘人走出来,越来越关注“大时代中的普通人群像”,体现着一种更广大、更厚重、更深层的“大时代底层审美叙事”,具有浓郁的“当下现代主义”精神印记。贾樟柯电影《三峡好人》关注的是被拆迁人的命运。电影《世界》布置一个场景,在几分钟就可以看遍世界,是一个世界的缩影。很多国度的著名景点都可以在这个地方看到。这也是今天中国人的一种客观化的现象,我们希望走出去,从乡村、从县城走出去,走向世界,但是,遗憾的是,这个世界恰恰是虚假的,虚幻的。从这里,我们看到贾樟柯讲述很多隐喻的东西。贾樟柯的《二十四城记》重回素朴的叙述方式,以一个个不同个体的历史回忆的叙述方式,建构了关于城市化历史进程中个体命运起伏跌宕的“复调故事”:历史与现实、个体与集体、青春与衰老、亲情与爱情的复杂难言、无法抚慰的生命疼与痛。这就是“大时代”下个体的“生命情感之殇”。谁来抚慰?谁来关怀?谁来记忆这些生命的疼与痛?《二十四城记》以极为质朴的“非虚构”的叙述方式,建构了一种关于“大时代”“城市化”的电影主题美学,抚慰我们疼与痛的心灵。

今天的电影艺术,很多大制作的电影,创作出来很惊人的观影效果,这是值得肯定的,呈现出时代和技术的进步及其可能性。对此,贾樟柯提到,我的镜头转换不快,不是作为消费来看,技术是为人的情感服务的,我的镜头转换很慢,要对其进行长时间的关注,关注到人物内心里的叹息。贾樟柯就是要还原生活世界本身,即以“非虚构”的方式是想把那种热腾腾的带有气息的芬芳和风云变幻的东西呈现出来,呈现的是人的情感。贾樟柯强调的不再是技术性方面,而是强调影像艺术叙述的可能性、叙事空间的深刻性、叙事情感的对话性。这给贾樟柯电影带来独特的艺术效果。长时间凝视的镜头,看到人的内里,看到灵魂深处。贾樟柯说他和侯孝贤不一样,侯孝贤也这样来处理,但侯孝贤写到人性情感忧伤的时候,就换一个画面,给情感一个喘息的空间,而贾樟柯没有。贾樟柯让镜头一直看下去,有直面现实的勇气,具有强烈的现实主义色彩。但是贾樟柯讲述的是正在发生的故事,是在我们身边的事情。写的是那种热气腾腾的东西,是那种生活的流动和瞬息万变、景色流动的东西,这就是“当下现实主义”的精魂所在。贾樟柯电影每一个故事都有莫大的忧伤,但这种忧伤不让人绝望,能让我们看到贾樟柯所倾注的关怀。

贾樟柯对题材、空间和人物形象的选择,及其“当下现实主义”叙事美学风格,对新世纪中国文学艺术有着巨大的启示和价值。贾樟柯作为一个很知名的导演,依然有很大的活力,他的电影获得很重要的认可。他电影中选取的角色就是那几个主要演员,不像很多电影找很多明星来助威。贾樟柯是具有生命本色的导演。那些原型的人物演员,将那种原汁原味的真实呈现给我们。另外,贾樟柯提取的是过滤的现实。今天的很多导演没有这种提取能力。贾平凹的作品《高兴》本来是个悲剧,但改编成电影后成了一个喜剧,让人很痛心和愤怒。这是不尊重原著,也不尊重时代的表现。导演随意将时代的气息给调和化了,让人无法接受。而贾樟柯这种本色的、原汁原味的对生活的提取和选择,包括对演员的选择,一方面还原了生活的本真面貌,另一方面也避免了大制作的窘境,还原了生活的本相。

今天很多国家很多地方,不能像美国那样拍大片,这种情况下如何呈现当代人的精神生活的可能性?贾樟柯这种没有通过剪辑的选择,没有更加炫技,而还原艺术本真的东西,回到情感和人的本身的东西,不用庞大的金钱的投入作为外部力量包装的东西,是一种很好的借鉴。这是贾樟柯电影艺术给我们的丰富而深刻的启示。

当代文学艺术门类,如戏剧、绘画、雕塑等,都很难看到像贾樟柯这种既立足于乡土中国特色,具有浓厚的民间气息和原汁原味的真实感、震撼感的东西存在,而又能走向国际,成为世界艺术的一部分。今天的话剧、戏曲能有几部耳熟能详的,具有很强中国现实感的,感应当代中国精神面貌的东西呢?更难提及批判性思想。今天的中国当代艺术史,有多少这种震撼性的东西存在呢?当然,一方面可以说大众对艺术门类了解得不够,但是另一方面,这些艺术门类有没有溢出他们的边界,进入大众的、公众的眼前,显然没有达到公共影响力的层级。所以具有巨大影响力和乡土中国美学特征的贾樟柯电影艺术,有着很大的、可供其他艺术门类参考的价值。

怎么才能走出一条中国当代艺术进入世界的道路呢?贾樟柯的电影启示我们,要讲出中国的故事和历史,讲出当代人的精神和心灵生活,去敬畏这个时代,呈现这一代人的情感思索、他们的欢乐与痛苦,这是摆在当代艺术家面前的时代命题。事实上,在这一方面,贾樟柯是走在前列的。贾樟柯向世界展示一个新世纪乡土中国底层人的故事,急剧变化的大时代下他们的心灵情感的故事。我们今天对贾樟柯电影的研究依然是不够的,应该从新世纪中国文艺发展方向、中华美学精神特征和第三世界艺术道路的更高层次来思考其意义和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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