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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中国”:文化空间的幻像之舞
——另一种有关上海的“都市想象”

2018-09-28○房

文艺评论 2018年6期
关键词:宝贝现代性想象

○房 伟

文学的现代城市形象,常以个体形象表征整体历史性:“城市作为记忆和文化的场所,是承载着历史的结构……天然合适的城市形式并不存在,不对称和错综复杂得到了推崇,而整齐均称和标准划一却遭到了遗弃。”①个人性、日常空间,在现代城市形象中,往往被赋予表征现代性的巨大所指意义。如本雅明对日常生活的迷恋,实际是对最小的个体因素的分析,发现存在的总体性。②现代性发育,常常将“城市”作为个体神话的符号,进而将这种抽象的“象征符号”作为权威性形象。文学中的“城市想象”,就是不断被赋予“意义”的想象。它包含了“独特的城市经验”,又超乎其上。

中国现代文学中,乡土文学非常发达,甚至新世纪的非虚构文学思潮,乡土现代转型的话题,如梁鸿的《中国在梁庄》,依然有巨大影响。③然而,经过20世纪80年代大规模改革开放,90年代中国城市,无论规模、人口和文化影响力,都有了大幅提升。城市文化空间出现了一些新城市主题,如“城乡对立”等。同时,以城市为标志的现代性想象,大多偏重审美世俗化,现代城市的文明内核,如个体精神独立性,公共空间与法治建设,公民意识培养等方面,则处于“悬置”状态,特别是上世纪90年代中国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并置的文化现实,使中国“城市想象”问题变得格外复杂。

上海自开埠以来,经济繁荣带来了文化的大发展。有学者认为,上海是近现代中国的独特城市,它的现代性逻辑,某种角度而言,成为现代中国的民族国家主体性建构的最大的载体。④从韩邦庆的《海上花列传》、鸳鸯蝴蝶派《礼拜六》杂志的兴起、沪上的“革命加恋爱”左翼文学、到新感觉派的盛行、张恨水的通俗文学、张爱玲、苏青的风潮,以上海表征的现代性发展特征,几乎贯穿了整个现当代文学发育,特别是城市文学发育的潜在线索。而周而复的《上海的早晨》,标志着“革命上海”与”工业上海”,在现代民族国家叙事之中的融合。20世纪90年代之后,伴随着国家改革的深化,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育,上海作为曾经的国际大都市,在新的现代城市化浪潮之中,依然扮演着显赫的表征作用。

表现在文学作品之中,王安忆、程乃珊、卫慧、陈丹燕、金宇澄、任晓雯等上海作家,以对上海的历史和现状的重新书写,描绘出一幅现代性都市的发展史,并在现代民族国家叙事的意义上,成为新都市文学想象的代表。这个过程之中,纯文学、消费市场与主流意识形态,经历了新的博弈。而最能反映消费主义与纯文学界、主流意识形态的激烈冲突的,还是20世纪90年代上海叙事的一个另类文本——卫慧的《上海宝贝》。它在90年代市场介入中国话语过程中,类似《废都》的生产,都有明显的“试错性”探索性质,也反映了现代民族国家叙事在市场经济语境下的尴尬复杂的境遇。如批评家葛红兵认为,卫慧开辟主题学和小说经验领域新天地,将欲望和20世纪70年代都市女性生存“真实”引入女性文本,⑤将个人化写作对宏大叙事的消解达到了最大功效。有论者则将“上海宝贝”归于后殖民想象与消费时代合谋。⑥然而,《上海宝贝》既是个人化文本,又是集体性幻象;既是女性“真实经验”的表达,又是怪诞的“身体—城市—现代性”的隐喻;既是20世纪90年代纯文学话语体制“颠覆性对抗”思维的畸变之物,又是后发现代中国在全球化浪潮下,表达“现代性”宏大话语建构面临的尴尬处境的真实表现。在“上海故事”正在被塑造成“巨型现代叙事”的今天,对《上海宝贝》的重读,有利于我们回到20世纪90年代话语场,进而反思当下文学的诸多弊病。

20世纪90年代之后,民族国家叙事作为现代性表征,做为“想象共同体”,已成了符号经济的“投资领域”。文化市场的生产不同于物品之处在于,其目的是生产可复制的、具“文化魅力”的消费符号。这种“文化魅力”不在满足物欲,而在满足“文化幻想”的能力。这种文化幻想,不仅包括制造“个人化幻觉”作品(如极端先锋艺术),也包括那些打着个人化旗帜,试图制造新“集体幻象”的消费企图。这也是卫慧这部小说之所以叫“上海宝贝”,而不叫“宝贝”的根本原因。洛威尔认为,文化产品有着特殊的表达结构,即感觉与情绪的集合。它们不但包含了个体欲望,也包括群体的共同经历。文本快感,有一部分来自共同的理想、希望和社会欲望,而并非仅仅是性欲。⑦符号经济将小说纳入产业化运作模式,“现代民族国家叙事”就不仅是国家意志的表现,主流话语控制大众的手段,也是文化符号生产和消费的必要投资领域。如果说,王安忆的《长恨歌》《天香》等作品,通过对上海“隐私历史”记忆重构,确立现代民族国家想象的“历史纬度”,那么,卫慧的《上海宝贝》却倾向于用身体表征城市,以欲望展现民族国家叙事的叙事困境。陈丹燕的《上海的风花雪月》表现“永恒变动中的瞬间”,以“民国上海”穿越时间侵蚀;《上海宝贝》注重表现“瞬间组成的永恒变动”。那些倏来倏去的碎片,以无以伦比的速度和激情,消蚀历史距离,将一切归于当下。如果说,金宇澄《繁花》的“方言叙事”策略,任晓雯《好人宋没用》对上海小市民历史的想象,都有强烈的纯文学建构色彩,那么,《上海宝贝》明显带有消费运作的味道。

20世纪90年代城市神话崛起,以“城市”表征现代性,进而塑造“现代中国想象”,在中国整体现代性发展语境下,显然具合法性与期望值。投资该领域,对精明的作者和文化商人,有显而易见的好处:不用担心出版检查(即使有威胁也在夹缝转化为“商机”),也能引发广大读者共鸣。与主旋律小说不同,城市常以“个人化”方式出现。这种个人化方式,一方面避免“集体面貌”的僵硬概念化,另一方面也更大效率地引发读者情感共鸣,提高符号忠诚度。另外,这种“个人化”集体幻象,符合符号经济的另一特点,即大规模复制性。市场化先锋艺术,以符号稀有性追求符号消费价值,⑧《上海宝贝》的“集体性”个人幻觉却更具复制性。《上海宝贝》后,冠以城市化个体体验的作品如《北京娃娃》《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重庆宝贝》等的风行,足能说明问题。这些20世纪90年代出现的以“都市名称”冠名的城市书写,都试图在“身体—城市—现代性”的逻辑线条上,以“城市故事”树立“现代性”的中国想象。

这个过程,消费主义起到引领作用——它巧妙地真实再现了欲望对于现代都市的天然合法性。同时,现代民族国家想象也参与其中,不断暗示着“中国都市现代性”的文化身份的边缘性,相对于西方国家的对抗性。这种不自觉的民族国家意识,无疑也暗示着詹姆逊“第三世界文学的民族国家寓言”论断。《上海宝贝》,这个“外表叛逆”的个人化写作,也受到现代民族国家叙事潜在逻辑的影响。它不像《上海的早晨》以城市表征革命意识形态,也不像《长恨歌》那样塑造“个人神话”的城市史。当个体化精神被阉割,“身体”就成为比王安忆的抽象世俗性,直接和高效的投资模式。被某些纯文学话语体制的批评家,冠以“女性解放先锋”“个人化叛逆者”的卫慧,实际并不具多少精神叛逆性,“潜在话语形象”更接近于以“叛逆姿态”取得话语权的“外省卑微青年”⑨,一个打着个人化旗帜,崇拜金钱权力的“女拉斯蒂涅”。卫慧常表现出在个人化姿态和宏大认同之间的游走,甚至大谈性事之余,也“位卑而未敢忘忧国”。如卫慧在《上海宝贝》中对后殖民问题大发议论:“一路上,大家讲起以前法租界上的一块牌子的故事,那块牌子上写着‘华人与狗不得入内’。卫慧自然地将抵抗西方话语霸权的后殖民话语与中国传统的民族国家话语进行了嫁接:“各大跨国公司金融巨头大财阀又卷土重来,那股强劲的经济冲力,又会带来心理上的优越和文化霸权。于是,这些新新人类第一次切肤体会到民族自尊心,在这个下午认真地思考起生活中的另外一些东西。”⑩

法国老太太以高等种族、金钱贵族的身份,驱除在草地上打网球的“新新人类”。这些新新人类却并没有展现出多少个人化情感,而是马上将之归到“民族国家大义”。卫慧也多次在访谈中表明激烈的爱国之心。[11]一群吸毒、乱交、谈玄的“时髦青年”,又成了具民族责任感的“祖国四化建设好青年”,这是怎样的“价值荒诞感”的中国现代性?

对该小说的争议,主要集中在另类女性青春叙事与后殖民想象两个方面,也充分暴露了《上海宝贝》在纯文学、大众消费与现代民族国家叙事之间杂糅、缝合与互相指涉的荒诞本质。该小说被认为是“叛逆青春”小说在中国的主题学突破,这种叛逆又联系着性解放、颓废等话语。其实,这种“主题学突破”是20世纪90年代中国世俗文化消费发育的结果。当叛逆的青春以个人化姿态,宣告颓废、纵欲和精神苦闷,实际也宣告中国现代性叙事开始在市场和传媒帮助下,磕磕绊绊地脱离主流意识形态和启蒙话语的束缚,展现出独立力量。在对米勒、凯鲁亚克、披头士等西方文化时尚文化认同中,那些颓废绝望的青春,构成“现代都市中国”想象的重要部分。该小说不断在全球与本土、东方与西方等概念之间躲闪。最惹人争议的莫过于“性关系”的设计。西班牙背景的中国男孩“天天”,叛逆的中国女孩倪可,温柔体贴的德国中产阶级人士马克,组成了一个有关种族、文化的符号冲突景观。有批评家指出,这种对白种人的“性倾慕”与中国男人“性无能”的暗示,暗合西方跨国资本全球化想象。这种西方男性与中国女孩之间的欲望与文化身份的纠葛的文本,也展现在20世纪90年代很多文本中,比如,王安忆的《我爱比尔》、朱文颖的《高跟鞋》等。倪可被表述为女性、纵欲、东方、非理性的形象,而马克被表述为理性、成功的西方男性形象。他有着中产阶级男性的特征,聪明英俊,工作优越,善于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善于平衡自我,在与女人的关系上,也如鱼得水。[12]

马克是阳性的,健康积极,也冷静成熟;既有情调,又能在社会取得成功。这个“完美男人”唯一匮乏的是“阴性气质”,如“爱情”。爱情是非理性、阴性的,更是“中国”的。《上海宝贝》的“爱情”以“性爱匮乏”为代价(天天的性无能)。有趣的是,卫慧将天天塑造为“不纯粹”的中国人,一个与“异域”有关的“半阴性”形象(靠西班牙外汇生活)。天天被想象成“爱情”代名词,既抽象纯美,又苍白无力。这种“半阴性”尖锐地暗示了现代城市中国“尴尬矛盾”的自我认同。小说结尾,再次彰显作家对“自我文化身份”的迷茫:“一股温柔生涩的暗流席卷了我全身,使我一瞬间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疲倦无助的老妇人。我是谁?我是谁?”这种迷茫属于倪可与天天——而不是马克。

与身体叙事相反,卫慧对于上海后殖民化的判断,似乎“暗合”批评家的意图:“这是座独一无二的东方城市。从30年代起就延续着中西方互相交合、衍变的文化,现在又进入了第二波西化浪潮。天天曾用一个英文单词‘Post Colonial’(后殖民)来加以形容。”[13]卫慧直言不讳地指出,中国沿海现代化规模城市年轻人,在启蒙与革命宏大叙事逐步退场后,对“现代中国”的矛盾心态。中国的现代都市想象首先以“发达西方国家”为蓝本。小说《北京人在纽约》《曼哈顿的女人》,民族主义色彩有“羡慕与批判并重”的影子,《上海宝贝》的心态更复杂:虽然民族身份无从选择,爱情可跨越国界,但“身体”却负载“欠发达民族国家”的“文化压抑心理”。奇特的性爱关系组合,也隐喻了上海形象在传统与现代,西方与东方之间的尴尬,进而象征中国现代化的某种困境。上海作为曾经的租界洋场,一方面是现代的,另一方面又饱含屈辱。租界文化的作用在于形成和中国传统对抗的“新传统”,一个锲入自我的“他者”。如果说,殖民想象和城市中国想象有“重合部分”,那就是现代化所带来的物质狂热。物质被“转喻为”主体的、强悍的、个人化、欲望化的想象。“物体系”成了自我和他者、中国与西方交融的必然选择。《上海宝贝》充斥着“物”崇拜:“三得利”牌汽水、“妈妈之选”牌色拉乳、“德芙”黑巧克力、七星牌香烟等西方消费品牌频繁出现在小说之中。西方代表物质发达。“物质发达”又是20世纪90年代城市中国最具号召力的符号。于是,在巨大的现代性物质景观面前,个体自我陷入了巨大的惶恐与焦虑之中:“这种植根于物质文明基础上的繁华只是城市用以自我陶醉的催情剂。与作为个体生活在其中的我们无关……但城市繁盛而不可抗拒的影子却像星球一样永不停止地转动,生生不息。想到这一点,让我自觉像蚂蚁一样渺小。”[14]

个人在物质景观面前的“自惭形秽”,无意暴露了个人化写作的集体幻象本质及“城市中国想象”后殖民问题的复杂形态。《上海宝贝》的“物质狂热”“爱情匮乏焦虑”背后,不仅表明资本殖民和资本形象殖民的过程还在继续,且表现为中国民族国家叙事需要这种“可复制形象”。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指出,东南亚国家推翻殖民统治后,将殖民者为之树立的虚假“历史文物”重新经典化”。[15]“殖民”变成了“自我殖民”的另一次“自我阉割”。为什么上海在中国具有这么大“表征魅力”?原因在于,作为曾经的租界殖民地,这种既是“他者”又是“自我”的矛盾主体,可以使“物体系”的植入不需要西方化现代民族国家叙事“个人价值”的制度支撑,用最小成本迅速完成“现代城市中国”经典形象建构,既能为之寻找现代神话历史渊源(如《长恨歌》);又能在现实勾画出新地图坐标,表征中国在反抗资本全球化过程的复杂情绪(如《上海宝贝》)。

然而,当我们深入到小说叙事策略与市场关系的细部,却发现问题更复杂。《上海宝贝》的问题,不仅在于这种中国城市想象受到“现代民族国家叙事”的影响,更在于在文化经济的干预下,这种想象充满了内在矛盾性。这种矛盾性,对于我们反思中国现代性叙事以及中国文学的都市形象,都是有用的。卫慧既不是坚定颓废者,也不是完全的“好孩子”;既不能完成个人化文本,也不能完成宏大想象;既不是郭敬明《小时代》式纯物质性狂热,又不是高雅的纯文学文本;既不能坚守民族国家想象,也不能将后殖民想象进行到底。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状况?真正的原因,还在于消费策略既利用了人们对“城市中国”的热切认同,又不断破坏这种统一性,进而在价值冲突中寻找利益最大点。这种“暧昧性”是文化消费的特点,也显示出了中国20世纪90年代文化受到的后现代主义解构思潮的影响。文化消费思维作用于小说叙事,不仅在于通过“市场定位细分法则”选择接受目标人群,突出某种消费敏感性主题、人物和故事,更在于通过“模糊性”,不断引发“价值冲突”和意义“过量关注”。这种“模糊性”体现在:小说可涵盖不同族群、阶层、性别和文化身份人群对文化符号的想象,将内在价值冲突转化为暧昧的包容姿态,在看似多元开放的文化策略中寻找利润。如《上海宝贝》,有的读者认同现代感,有的则对之批判有加。[16]国内学者看到全球化跨国资本的形象侵略,主流意识形态看到“西方腐朽没落文化”入侵,[17]外国研究者看到现代中国的边缘文化和政治抵抗(禁书)。[18]其秘密在于:利益多元化并不意味利益不能通过“同一商品”获得满足。金融经济需要利润增殖,而文化经济则生产和消费文化符号的意义、快感和文化身份。如那些出现在小说每章节前的“题记”,外国作家名人名言,透露着不同“自我认同”价值理念,如“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走四方——伊芙·泰勒”(对叛逆的渴望);“一个女人选择写作这个职业,多半是为了在男权社会里给自己一个阶层——艾瑞卡·琼”(对女权主义的认同);“看到高架铁道上的车呼啸而过,看到人流涌出剧院,我隐约想到,不知我的妻子怎样了——亨利·米勒《北回归线》”(颓废都市的想象);“不管你把性说成什么,反正不能说它是一种尊贵的表演就是了——海伦·劳伦森”(性解放姿态);“醒来,起床,梳梳头,下楼,喝一杯,找衣服,拿帽子,上楼抽烟,有人说话,我在入梦——披头士《佩珀军士的孤独之心俱乐部乐队》”(时尚元素)。《上海宝贝》交流的是符号的文化快感和文化身份。只有快感和身份认同,读者才能树立“自觉自愿”的心理认可机制,才能将“荒诞不经”的纵欲故事,看作文化品位的象征,进而产生狂热的“魅惑效应”。它不需要话语权威,反而需要价值冲突、感观刺激和暧昧的意义宽容性。这导致《上海宝贝》“城市中国想象”无法完成,也显现了支配《上海宝贝》的真正内在价值定律。

就纯文学界而言,《上海宝贝》的意义是大胆的器官描写,从未有过的青春颓废,比《废都》更具先锋气质的“性解放”表征。女性身份则加剧了主题学和女性气质想象。与一般的通俗爱情小说不同,《上海宝贝》的言说方式,并不是假性第一人称倾诉者,也不是第三人称,而是纯文学特有的“内省式第一人称叙事”。作者热衷的,不是用煽情语言来讲故事,而是通过叙事塑造“卓尔不群”的中国女人。这无疑是一次新的“中国叙事”。这种中国叙事主体,已不再是“梁生宝”式新政治农民,朱老忠式造反英雄,白毛女式红色女性象征,林道静式的彷徨知识女性。当然,她更不是控诉政治迫害的胡玉音,向往都市文明的香雪,而是在欲望都市中徘徊的孤独女子。

然而,这种个人化写作幻象,归根结底,“上海宝贝”们并不是纯文学意义的“现代个体”。她无法树立现代个体真正自我认同,确立自我的价值秩序。她们的欲望是混乱而暧昧的欲望,是非精神化的,也从根本上去除了抵抗的可能。它属于20世纪90年代消费主义,融合大上海旧日传奇的光晕,再加上宝贝的“性感”:这种“性感”是中立的,物质化的,没有批判性。“宝贝”更像漂亮玩偶,拥有工业化微笑。事实证明,纯文学话语体制“求新”的进化逻辑,反抗主流意识形态“寻找异端”的审美哗变,又一次遭遇市场的无情改写和挪用。“宏大叙事的蛋壳”已破裂,却没有“新的小鸡”,只有“貌似小鸡”的半成品液体物质。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余华的混合暴力与欲望的先锋小说,还是文化经济小心翼翼的“精神贵族试验”,那么,20世纪90年代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上海宝贝们”,迫不及待地钻出潘多拉盒子的缝隙,迅速把缝隙扩大成一座“诱惑之门”,或者说,一块硅胶做的、中产阶级人士使用、贴有“现代中国想象标签”的“女性器官”:仿真度高、手感真实、价格不菲。

也许,批评家对《上海宝贝》的肯定,也可以理解为一种策略性。他们实际是在进行文艺复兴式的人本主义呼唤——摆脱革命意识形态。然而,卫慧所做的,就是要在不同“他者之墙”面前反射自我形象,从而使沉默的他者,不断为自我树立不同镜像,并不断增殖并破裂、再增殖。这是如“万花筒”的快感和意义的生产过程。最初的欢呼后,纯文学话语界又倾向于否定该小说。但所有否定如同正面肯定,马上又成新的价值增殖过程——包括本文的论述。“女权主义”“后殖民书写”“身体写作”“欲望叙事”“后先锋文本”“消费主义”“禁书”……符号能指标签,不过说明这个文化商品的多重附加值和多种功能。卫慧是用文学话语为正在来临的消费时代,进行话语包装和价值核心塑造。如果说,卫慧之前,许多作家有关都市和消费社会的作品,还带有巴尔扎克式的道德恐怖感和批判性,理想主义的愤世嫉俗(如王朔的《过把瘾》和王刚的《月亮背面》),那么,卫慧之后,作家们的世俗欲望,已不需要在“伪装的批判”下生存了。如鲍德里亚所说:“关于消费的一切意识形态都想让我们相信我们已经进入一个新纪元,一场决定性的人文革命。它把痛苦而英雄的生产年代与舒适的消费年代划分开来了,这个年代终于能够正视人及其欲望。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生产和消费出自同样一个对生产力进行扩大再生产并对其进行控制的巨大逻辑程式。”[19]消费话语其实是宏大叙事的“仿像”,想把消费者塑造成“普遍的人”。但消费者决不是普遍性的人,而是“被规定”的生产力。《上海宝贝》制造出来的幻象背后,财富、性解放和依附其上的中产阶级生活,在“纯文学”的外表下,成了高等社会“通行证”,新时尚流行元素,甚至成为征婚广告和商品“符号信誉”标签——这便是消费主义“绝对道德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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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宝贝”正在成为经典品牌,而“品牌消费行为,意味着成功,也意味着幸福,这不仅因为品牌总是意味着资本运作的成功,而且在资本生产体系下,成功的标准就是个人占有更多的资本”。[22]跨国资本、白领生活、都市时尚都成了关键词。暖水袋可让人体验到身体的“类感觉”,官方交友群利用网络使身体资本变成增殖性的视频和音频、文字的综合性符号。

20世纪90年代《上海宝贝》现象,也可窥见市场经济与主流意识形态的博弈过程。这种博弈过程也反过来影响甚至激发了纯文学意义的中国现代民族国家想象形态。金宇澄的《繁花》,以上海方言写普通上海的悲欢离合,具有高度的都市文化的“仪式性”,也使得中国的城市形象得以摆脱乡土文学的影响,展现出更具有现代性意义的民族国家的都市符号,比如,充满梦幻与品位的“法国梦巴黎”,流连在财富与冒险之间的野心勃勃的“美国纽约”。这个都市形象谱系之中,也许还要加上这个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形成的精致的东方性的“中国上海”。卫慧的走红,是市场经济的试验之作,而金宇澄的成功,则是市场经济规则之外的成功。“市场经济”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被看作“万能钥匙”。它是消除计划经济僵死体制的灵丹,打破官僚主义的妙药,“自由”隐语式的经济代名词。我们可以享有西方物质景观,不必再纠缠于“宏大叙事”价值争论。市场经济试图给我们描绘一个丰盛开放、自由的景象:节次鳞比的高楼、时尚酒吧、暧昧夜生活、刺激摇滚乐、忧郁的外国情人、召之即来的财富、浪漫的爱情故事、混乱大胆的性、冒险颓废的人生。

可是,主流意识形态退到后台。它允许“中国故事”悬置它的存在,却不允许任何文学冒犯设定的意识形态禁忌。只要在游戏规则内,任何欲望表述都不会成为禁忌。即便被禁止,也会成为暧昧的怂恿——“禁书”成了“畅销书”。时尚流动变幻,经典则是时尚制造出来的标准化消费范例。“上海宝贝”也不断进行衍生。2004年,电影《上海宝贝》是“上海宝贝”文化消费的最高峰,即对文化符号的影像再消费。通过更强大的传播、媚惑与价值定义,“上海宝贝”终于完成了文学消费化和娱乐化的里程碑仪式。“上海宝贝”是一部由“先锋文学语言”“通俗文化语言”“影像符号语言”三部曲转变的“魔方式”符号集合体。“上海宝贝”更像美丽却变幻莫测的“芭比娃娃”:它先锋叛逆,也是女权主义;它是小家碧玉,也是当代都市女白领;它是精神上永不妥协的自我,也是迷失在物质的蛋白质女孩。“上海宝贝”的能指之下,涂抹着太多卫慧矛盾百出的文字心计,及文化经济肆无忌惮的消费口红。

然而,卫慧之后,便不会再有卫慧。《上海宝贝》已成为中国都市想象的“另类版本”,巨大而矛盾百出的象征物。这些特性也恰象征了20世纪90年代发生在中国的现代性宏大叙事话语重塑的合理动机与现实困境。卫慧很快就被更年轻的“宝贝们”替代,正如卫慧代替王朔,成为一代人消费狂欢的象征。后现代消费文化的另一特征,就是对意义的消费,最终会走向“他者”的消失,削平意义符号深度,将之变为纯粹的符号交换。从这个意义上讲,《上海宝贝》又是“过渡性”文本。新的“宝贝”在爱情、金钱、权力范畴,进行精致的中产阶级书写,如程青的《织网的蜘蛛》、张欣的《首席》的“白领写作”;或更彻底地裸露着,将文学变为女性身体图示,如“木子美”与“竹影青瞳”的“网络约炮日记”;或以高度发达“自我物质景观”逐步消解西方阴影,将“物质城市”变为盛世中国的某种通俗版本,如《小时代》的“盛世上海”。当然,还有着另外的可能性,即以更抽象的仪式性与文化意味,完成中西方化文化融合再生的“上海想象”(或者说“现代中国都市”想象),如金宇澄的《繁花》。

由此,空间上海便成了“文化复兴的现代中国”的别样表征,从而在空间、消费与政治之间,显现出混乱但又执着的表述焦虑。列斐伏尔说:“社会空间并非众多事物中的一种,亦非众多产品中的一种……它是连续的和一系列操作的结果,因而不能降格为某种简单的物体……它本身是过去行为的结果,社会空间允许某些事情的发生,暗示另一些行为,但同时禁止一些其他行为。”[23]就形象谱系来说,卫慧的“上海宝贝”们,以“欲望的失败”成为宏大历史性空间试图建构自我,却又无法完成的“文学寓言”,新世纪之后,王安忆的《天香》,金宇澄的《繁花》,任晓雯的《好人宋没用》,显然比卫慧的小说作品具有更强烈的,抽象的上海想象特质。在很多研究者看来,20世纪90年代“上海叙事”主流,乃是以王安忆、陈丹燕等为主的“上海怀旧”风。这种怀旧思潮,隐现着海外汉学界重新绘制中国现代性地图的努力,如李欧梵的《上海的摩登》。有人批判说,这种“摩登”用资产阶级的地图遮蔽了无产阶级的地图,用资产阶级的消费娱乐遮蔽了无产阶级的劳动创造。[24]也有批评家指出,“怀旧”成为了巨大的市场意识形态的经济/文化符号,而这种“摩登化”的怀旧,为现实与追忆之间的借尸还魂打开了一条通道,历史成为了现实的倒影。[25]然而,从王安忆的《长恨歌》再到卫慧的《上海宝贝》,直至今天金宇澄的《繁花》,我们也能清晰地看到有关上海的“城市中国”想象,如何受到西方都市思维的影响,又是如何逐步试图摆脱这种影响,树立真正的“中国城市”,乃至“中国现代性”的努力——尽管,这种努力充满了内部的悖论张力,到今天也依然未能最后完成。

①[法]伊夫·格拉夫梅耶尔《城市社会学》[M],徐伟民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8-99页。

②[英]迈克尔·基恩《瓦尔特·本雅明:都市研究和城市生活的叙事》[A],选自汪民安、陈永国、马海良主编《都市文化读本》[M],2008年版,第64页。

③张丽军《新世纪乡土中国现代性蜕变的痛苦灵魂——论梁鸿的〈中国在梁庄〉和〈出梁庄记〉》,《文学评论》,2016年第3期。

④张鸿声《文学中的城市与城市想象研究》[J],《文学评论》,2007年1期。

⑤如“呈现在我们面前的生活场景,好像只被无边的欲望与原始冲动驱动,仅仅契合着一套新的做过全面外科手术的描述语言,只有目击者,没者裁判人。在这里,真实首先是从自己出发点。”选自郜元宝《荒芜的悸动——谈谈卫慧的小说》[J],《小说界》,1997年4期。

⑥葛红兵《跨国资本、中产阶级趣味与当下中国文学》[J],《山花》,2000年3期。

⑦[英]特里·洛威尔《文化生产》[A],选自吴士余编《大众文化研究》,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126页。

⑧朱国华《文学与权力——文学合法性的批判性考察》[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4页。

⑨有网络评论者质疑卫慧代表上海的权力:“我说上海宝贝应改为东施做秀。这么一个浙江余姚长大的人怎么就可以代替上海宝贝?!”http://edu.sina.com.cn/talk/2000.05-2913626.shtml.

⑩[12][13][14]卫慧《上海宝贝》[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78页,第45页,第61页,第5页。

[11]李大卫、卫慧《李大卫VS卫慧:给所居住的城市涂一层粉红色》“李:我还特别注意到你的小说里出现了一个1999年5月在美国领事馆门前示威的细节。我相信这是出于对自由公正的呼吁。卫:那几天我一直与示威队伍在一起,而且美领馆离我家不到八百米。在民族大事上,我十分确定我是个热血的人。虽然在爱情上,我可能会冷血。”http://edu.sina.com.cn/wander/2000-09-151227/.shtml.

[15][英]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M],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21页。

[16][美]我很失望,我看到的是极端的个人私欲,对性的描写更多是肮脏和虐待,生活在书中是那般不实际,没有快乐感觉,情感夹杂了钱的成份,人成了钱的奴隶”,http://edu.sina.com.cn/talk/2000-06-12/4265.shtml[OL].

[17]“上海青年女作者卫慧的半自传体畅销小说《上海宝贝》因描写女性手淫、同性恋和吸毒,被北京新闻媒体和文化管理部门定为“腐朽堕落和受西方文化毒害”的典型,加以禁售。见《〈上海宝贝〉被禁前后》[N],《解放日报》,2005年5月19日。

[18]“这本书是一部最早的对卫慧这一代出生于70年代城市女性的写照,她们正在一个价值漂移的国度里寻找道德基准,她们年龄组的脱离于传统文化使人忆起了60年代西方特征的代沟文化。这个年代激起了卫慧在她的作品中引用了艾伦·金丝伯格,鲍伯·迪伦,批头士等等。”克雷格·史密斯(CRAIGS.SMITH)《评卫慧小说:性,欲,毒品》[N],《纽约时报》,http://edu.sina.com.cn,2000年5月16日。

[19][法]让·鲍德里亚《消费社会》[M],刘成富、全志钢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53页。

[20]http://cn.made-in-china.com/shawroom/shbb09-comparyinfo.html[OL]。

[21]http://www.go007.com/Detail/2/125_279593.htm。

[22]胡大平《崇高的暧昧》[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234页。

[23]Henri Lefebvre:The Production of Space,Blackwell,1991,P85,选自包亚明《现代性与社会空间生产》[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85页。

[24]旷新年《另一种上海摩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4年1期。

[25]徐刚《想象城市的方法——大陆十七年文学的城市表述》[M],台北:秀威资讯科技文创股份有限公司,2013年版,第2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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