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根诗学”理论的价值解析
2018-09-28宋宝伟
○宋宝伟
与蓬勃发展的新世纪诗歌写作相生相伴,诗学理论也呈现出一种“井喷”的态势——“第三条道路写作”“中间代”“完整性写作”“神性写作”“下半身写作”“低诗歌运动”“荒诞写作”“70后诗人”“新红颜写作”“草根写作”,等等,共同构建起新世纪诗歌理论蔚为大观的整体风貌。其中,既有鸿篇巨制的诗学理论阐释、流派宣言,也有只言片语式的零星感悟;代际划分与抽样群体并存,神性诗学与低俗主张同在;严肃与荒诞、灵魂与肉体、“中产”与“草根”等对立主张可以“和谐共处”。总之,作为一切都是“合理”的存在,它们共同组成了新世纪诗学的层次丰富的多元建构。诗学理论之所以出现如此局面,一方面是因为20世纪90年代诗学主张的稀缺形成一种反向对照的结果,另一方面更是得益于新世纪以来多元化诗歌语境的出现,尤其是后者的作用效果最为巨大。检视这些理论发现,诗学主张中绝大多数都属于外延性理论,也就是注重诗歌流派、代际、团体等理论阐释,而缺乏关于诗歌的本体性理论的阐发,这不能不说是比较令人遗憾的。但是,随着诸如“草根性”诗学等主张的逐渐被人们理解和接受,这样的遗憾也许会越来越少,甚至会完全消失的。
“草根诗学”是由学者兼诗人李少君在2003年提出的,最初只是用来阐释、强调诗歌“原创性”的意义,并不具有诗学理论的特征。经过一段时间的酝酿、沉淀和丰富,使之逐渐升华成一种诗歌理论,2006年李少君完整地阐释了自己的主张:“何谓诗歌写作中的‘草根性’,我的理解就是:一、针对全球化,它强调本土性;二、针对西方化,它强调传统;三、针对观念写作,它强调经验感受;四、针对公共化,它强调个人性。”①正所谓“名必有所分,称必有所由”,“草根性诗学”主张绝非李少君凭空臆想,而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才提出的,是经得起学理的推敲和实践的检验的。
一、深植传统沃土,探索当下诗歌的本土化之路
纵观中国新诗的发展之路,从新诗草创期确立语言白话、诗体自由的规范之后,传统与现代之争、西化与本土化、集体与个体之争就始终没有间断过,不仅有20世纪20年代的“新月诗派”与“象征诗派”的双峰对峙,20世纪40年代的“七月诗派”与“九叶诗派”的集体化与个人化之间的双向竞速,以及20世纪80年代“第三代诗歌”对“朦胧诗”的挑战和超越,而且在有些个体诗人身上,如戴望舒、艾青、冯至等都融合着传统与现代、本土与西化的多重矛盾元素,新诗就在这样“古今中外”的诸般“合力作用”之下,蹒跚而执着地走过泱泱百年的历程。中国是一个诗歌的国度,诗在构筑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中占据着重要的地位,因而在诗歌转型——从古典到现代、本土到西化的过程中,带给人们的震撼感觉远远超过小说、戏剧、散文等其他文学类别,其中的争议、辩难、商榷和探索始终在持续,即使到当下时代也依然热度不减。但我们尤其要看到,新诗在20世纪初率先冲破几千年的古典模式而开始自己的现代化进程,其实是期望走上一条不归路的。胡适认为:“西洋的文学方法,比我们的文学,实在完备得多,高明得多,不可不取例。”②“欧化的程度有多少的不同,技术也有巧拙的不同,但明眼的人都能看出,凡具有充分吸取西洋文学的法度和技巧的作家,他们的成绩往往特别好,他们的作风往往特别可爱。”③朱自清也曾明确表示:“欧化是中国现代文化的一般动向。”④这种完全“西化”的思想和实践,的确为诗歌在创立初期立稳脚跟起到巨大作用,甚至可以这样说,中国新诗就是“西化”的结果。然而生搬硬套西方的诗歌理论与文艺思想,全然不顾及中国人的诗歌传统和阅读接受习惯的做法很快就遭到有识之士的强烈反对,诗歌界开始了自我反思与自我纠正。“我们自己相信一点也不曾忘记中国三千年来精神文化的沿流(在东方一条最横蛮最美丽的长河),我们血液中依旧把持住整个民族的灵魂;我们并不否认古代多少诗人对于民族贡献的诗篇,到如今还一样感动我们的心。”⑤诚如卞之琳所言:“在白话新体诗获得了一个巩固的立足点之后,它是无所顾虑地有意接通我国诗的长期传统,来利用年深月久,经过不断体裁变化而传下来的艺术遗产。”“倾向于把侧重西方诗风的吸取倒过来为侧重中国旧诗风的继承。”⑥由此可见,新诗在现代化、西化的道路上尽管走得很决绝,但终究掩饰不住因“水土不服”而造成的孱弱,幻想通过抛弃中国诗学传统进而完全与西方文学“接轨”来发展壮大新诗,现在看来颇有一种“淮北种橘”的尴尬。
当下诗歌同样面临着如何对待传统的问题,而且这个问题即使是“老生常谈”但也有一种非说不可的必要。长久以来诗歌存在一种泛西方化写作的向度,且雄踞诗坛一隅影响广泛。这一类型的写作资源多是来自于西方的知识,常常采用一种互文的方式,重视复杂经验的展示,读者如不具备某些深厚的西方文学、艺术、哲学等知识储备,根本无法深入诗歌内部而与诗歌“对话”。这种被人戏称为“翻译体”的诗歌写作异常重视西方资源,言必称波德莱尔、米沃什、叶芝、帕斯捷尔纳克、布罗茨基、聂鲁达、博尔赫斯、庞德,等等。“问题是这种本该进行中国与西方的写作、文化上平等对话的资源借鉴,已严重地失衡为向西方‘拾人牙慧’的一边倒,被欧化得失去了民族性根基。”⑦诗歌在追求现代化之路上“一路向西”,扯断了自己的“脐带”,更忘记了自己的“家”。中国文学有一条几千年来都没有间断的生命潜流——或是奔腾壮阔、或是潺潺涓流,即便历经无数次的战火硝烟蹂躏仍顽强存在的“文脉”,它是中华民族独特的“徽标”,也是世界理解中国最为便捷的“路径”,更是我们取之不竭的文化与精神宝藏。当我们的诗歌还在试图寻找被西方承认的突破点时,恰恰忽略了诗歌作为存在的“根”,一条深植在民族文化土壤上永不腐朽的“根”。通过这条根吸收的不仅仅是丰富的艺术手段,更有博大的精神内涵,尤其是后者对当下诗歌的意义更为巨大而重要。当下诗歌正处在一种精神挣扎的困境之中,具体来说,就是缺乏精神重量,诗歌的灵魂变轻。诗歌写作是一种“终极性”境界,需要诗人以一种“不以物喜”的独立而超然的心境,甚至是生命的代价才能完成的。而当下众多诗人恰恰遗落了这样的写作意志,无意深入现实题材,以一种“明哲保身”的态度刻意回避,自我压抑、屏蔽介入现实的冲动,完全失去作为知识分子的社会责任意识。中国诗歌虽然历来存在两个基本的评价体系,即“出世”与“入世”,但“入世”一直是作为核心价值而存在的。诗歌中即使有强烈的“出世”情怀,也总是或隐或现地存在着现实的影像和元素,这不仅是一种诗歌评价体系,更是中国诗歌创作的真实状态。但是,在许许多多的诗歌那里,诗人醉心于自我的精神高蹈和语言的“炼金术”,或是执着于语词的滑动,或是沉湎于日常琐事的翻检,抑或是肉体的无下限展示,伦理意识淡薄,忽略本土和当下关怀,诗歌成为自我把玩或是“献给无限的少数人”的“艺术品”。
很久以来,为了强调、凸显文学自身的“审美价值”,从思想界到文学界都对“文以载道”这一思想大加反思与挞伐,将其视为文学工具论的典型代表。正是由于我们对“文以载道”中“道”字的理解——从新文化运动时将其视为孔孟之道,到建国以后将其同政治混淆在一起,再到如今将其看作“纯文学”的对立面——越来越泛化,甚至将它等同于诗歌的思想而“弃之如敝屣”。“知识、文化、传统、诗意、抒情、哲理、思考、承担、使命、大师、经典、余味深长、回味无穷……这些属于上半身的词汇与艺术无关,这些文人词典里的东西与具备当下性的先锋诗歌无关。”⑧这样“简单粗暴”地对待传统的态度在当下绝非个案,而是具有相当普遍性。当下诗歌写作中,仍然存在着强烈的“先锋意识”,它的反叛性、实验性和边缘性特征,为诗歌发展开辟更多的空间和增加写作的可能性,这是诗歌得以前行、创造的无限动力,我们的确应该为此“欢欣鼓舞”。但是,面对当下诗歌写作的某些现实,我们有重新理解“先锋”概念的必要了。实际上,先锋的前卫、叛逆以及边缘性,都有一个共同的心理背景,就是艺术多元化的冲动与要求,也就是在已经僵化、封闭的艺术环境下创生出新的语境。新的语境与旧的语境原本应该是在同一时空下平等共处的,然而就是由于我们对先锋或现代主义理解的偏差,将新与旧的两个语境理解成“非此即彼”“你死我活”的对立关系,全然不顾及旧的语境中存在的诸多合理性元素而一棒子打死。新诗草创期时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如此,第三代诗歌运动中态度如此,当下时代的某些诗歌写作同样如此,传统成为确立自己的“垫脚石”,必须踩在脚下,“置之死地而后快”。如果说,新文化运动时期我们必须经历一段传统向现代转型的阵痛期、黑暗期,那么何以在现代化进程走过100年的时候,我们依然没有反思?源远流长且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诗学观念早已深入我们的骨髓,譬如意境说、神韵说、气韵说、滋味说、格调说以及性灵说,对现代主义诗歌而言,尽管是“方枘圆凿”,但依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对诗歌的理解;“诗无达诂”“欲辩已忘言”“得意忘言”“言有尽而意无穷”“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等等用语,同样常常见诸当下的诗歌批评里。诚如郑敏先生所言:“只顾求新反而疏远了诗本身。某些诗人写出了只有他自己能陶醉其中的诗,这种诗对于其他读者则除了‘新’,没有其他的意义。新奇本身不等于艺术。这种完全摒弃共性的诗很难留下来。诗、语言都不能没有历时性,我们不要回归传统,但传统是我们发展的出发点,是创新的资本,没有了传统,或传统极为单薄也就难说什么创新。”⑨“草根诗学”主张诗歌回归传统,立足中国本土经验,而这样的提法恰恰是对当下诗歌写作中存在的诸多弊端进行的有效纠偏,重视传统的继承和现代的转化,这既非简单地所谓抛弃“现代”而倒退回“传统”,也非单纯地孰为“本”孰为“用”的再次区分,毕竟“传统”与“现代”元素在中国新诗写作,尤其是当下诗歌写作中已经成为不可断然割裂的“一体两面”。
二、增强现实感受力,拓宽诗歌写作视域
如果将传统文化比作一座矿,那么地域就是散落在岩层中间的矿脉,“草根诗学”将传统与地域完美地结合在理论之中,构成了历时性与共时性同在的超稳定的理论结构。近些年,在诗歌理论界出现了“诗歌地理学”的概念,并且随着阐释、讨论的深入逐渐被人们所接受。“诗歌地理学”的提出就是给当下诗歌写作提供一个视角,一条介入的门径,为诗歌写作提供一个新的“增长点”。李少君提出的“草根诗学”中有关“诗歌与地域”关系的论述,就明显带有“诗歌地理学”的意味。“我个人认为这种文化的多样性及其自由竞争,恰恰是中国文化几千年来能够不断自我更新升华的原因,其原由是常常在一种主导主流文化衰落后,又有新的地方性文化注入新鲜因子,激发其内在活力……当代诗歌正在恢复这一古老的传统,地方性诗歌极其活跃,而且,地方性诗歌对传统和地域的强调恰是对模仿引进的新诗的‘草根性’基础的强调。”⑩“草根诗学”在这里有着明晰显豁的理论落脚点,就是要通过对地域性的强调,来重新激发当下诗歌写作的活力。
如果说,当下诗歌与传统文化属于一种历时性的关系,那么诗歌与地域的关系则表现为一种共时性状态。诗歌写作总是要在一定的地域空间内进行,因此地域性元素对诗歌写作总会存在或多或少、或隐或显的影响。法国著名史学家兼批评家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是这样论述艺术与环境的关系:“环境与艺术既然这样从头至尾完全相符,可见伟大的艺术和它的环境同时出现,绝非偶然的巧合,而的确是环境的酝酿、发展、成熟、腐化、瓦解,通过人事的扰攘动荡,通过个人的独创与无法逆料的表现,决定艺术的酝酿、发展、成熟、腐化、瓦解。环境把艺术带来或带走,有如温度下降的程度决定露水的有无,有如阳光强弱的程度决定植物的青翠或憔悴……因此我们可以肯定地说,要同样的艺术在世界上重新出现,除非时代的潮流再来建立一个同样的环境。”[11]地域性的独特景观,如地形、地貌、气候、物产、温度等,对本地的文化的生成一定会有所影响,甚至是具有决定性的作用,并由此形成具有鲜明地域性的文化类别,如黑土文化、中原文化、荆楚文化、岭南文化、巴蜀文化、江浙文化以及西部文化,等等。这些彼此相对独立、完整的地域文化,还在顽强地抵御着国际的全球化以及国内的城镇化所带来的被湮灭的危险。当下诗歌写作正处在“一体化”的语境之中,人的归属感在降低,地方意识逐渐淡薄,高度相似、趋同的文化语境已经让诗歌变得面目模糊,无论是诗歌的写作者还是阅读者都已经有些疲惫不堪。在“城乡一体化”的“类都市”语境下,诗歌更多地去展现现代人的心理和生命感觉,深入探索欲望、肉体、潜意识等混合的悖论人生,精神气质多处于压抑、孤独、绝望、梦幻式的“亚健康”状态之中,这样的诗歌在当下占有诗坛很大的份额,相似的感觉、相似的语言以及相似的表达程式,不得不让人产生强烈的“审美疲劳”。我们很难体会到古典诗歌中因为地域的广阔而带来的审美的多样性感觉,诸如“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燕山雪花大如席”“江南人家多橘树,吴姬舟上织白纻”“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等等。“草根诗学”中强调诗歌的地域性,就是企望通过这样的努力,为当下诗歌的生长找到新的动力源、活力源。通过倡导对地域文化的关注,提升诗人对当下生活、社会的感受,将其从狭窄的、日渐萎缩的感受中解放出来,放在更为宽广的空间里汲取丰富的、深厚的传统营养,从而提升当下诗歌的思想和艺术品质。毕竟,中国文化发展的现阶段,植根在广袤的山野村落中的文化元素要远远大于城镇,那里才是我们出发的“家”。
探索诗歌的地域性从而拓宽诗歌写作的空间,很大程度上也是基于对当下诗歌中“帮派”意识的疏离与反拨。从20世纪90年代起,诗坛逐渐滋生起一种“小团体”意识,并且愈演愈烈,由原来的“同仁”写作演变成一种“帮派”写作,本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进而“犯我疆土,虽远必诛”。诗坛俨然一个热闹的“江湖”,其中充斥着“某些不那么纯粹的江湖义气、弑父情结和草莽肝胆”(陈仲义语),口诛笔伐,激情谩骂,但多数属于意气之争,与诗学探讨、商榷无关。“细检当下的众多诗歌论争可以发现,其实论辩双方几乎都运用‘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思维来维护自己、攻击别人,很少有平等的对话和交流,因为很清楚,只有用极端的手段压制对手才能赢得主动。”[12]纵观新世纪以来的发生在诗坛的几次较大规模的论战,譬如“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第三条道路”的分化之争、“下半身写作”与“垃圾写作”之争,等等,无不显示出诗歌写作作为一个群体而存在的巨大弊端。当一种写作陷入“帮派”或是“朋党”之争的泥淖时,理性将不复存在,人们会为一己之私或小团体名利而丧失客观公正,更遑论诗歌这个只有在澄明、空灵、沉潜的境界和状态里才能完成的艺术门类。“草根诗学”对诗歌地域性的强调,一定程度上是源于对当下诗歌写作中的“小团体”意识的担忧,试图通过诗歌地域性写作的倡导,破除诗歌“小团体”意识的坚固壁垒,消解诗人因为身处某个群体写作而造成的狭隘意识,扩大诗歌写作视野和写作境界,激活诗歌写作动力,创生出真正“自然、自由、自发、自觉”(李少君语)的诗歌写作环境,这不仅是“草根诗学”理论提出的初衷之一,其实更是当下许许多多真正关心、喜爱诗歌的人们的最美好的愿望。
“草根诗学”强调诗歌写作中的地域性,也是源于倡导增强诗歌写作中的个人意识与个人经验的考量。李少君认为,从诞生之日起,新诗因为要担负起民族救亡与思想启蒙的重任,因而带着强烈的功利性,也就陷入到观念写作的泥淖之中,表现出来的状态就是僵硬、机械,缺乏艺术本身具有的自然的艺术的美感,更缺少活泼生动的本民族气息。并且认为,即使是到了20世纪80年代的“非非”诗歌和韩东那里,依然存在很强烈的观念写作的问题。[13]“主题先行”式的诗歌写作很容易陷入某些意识形态“工具和附属”的危险漩涡之中,从而丧失诗歌的艺术主体性,这是多年来诗坛一直警醒但始终都没有解决的问题。虽然再次成为“政治传声筒”的危险小了,但是沦为某些艺术思想或主张的“工具和附属”的危险仍然很大,毕竟为观念而写作的现象在现时期是确确实实存在的,这是毋庸置疑的。当下诗歌写作如何避免“观念为先”“主题先行”的弊病,“草根诗学”给出的解决方案就是倡导一种“关注脚下的土地、身边的自然、周遭的群类,或内心的困境——孤独而执着地审视与凝望自己的内心的难言的伤痛,默默地成长着、茁壮着,保持着某种原生性”[14]的诗歌写作,一种自然而然的“草根性”写作。诗人不应该“虔诚”地俯就于某种先验的、预设的思想观念之下,而是要遵从自己的内心,遵从与自己经历、见识、经验相符合的生活、生命体验,勇敢地楔入当下时代,让诗歌真正地“诗意盎然”起来。无论哪一种艺术门类,最忌讳的莫过于作品的“趋同”性,趋同意味着面目模糊、特征消失,艺术品的价值也会大打折扣。“草根诗学”强调诗歌写作的个人性,就是源于对当下诗歌中的公共化、趋同化的忧虑。当下诗歌写作中存在一些思潮化、集体化倾向,如带有强烈自然主义色彩的肉身化写作、后现代主义色彩的“低诗歌运动”、存在主义色彩的“荒诞写作”以及女性主义诗歌写作等,因为具有较为一致的表现题材甚至是表现方式,诗歌变得面目模糊,个性特征弱化,这样的诗歌写作无论是对诗坛来说,还是对诗人本身来说,都不应该是引以为荣的好事。诗歌去公共化,绝不是让诗歌放弃关注现实、“关注脚下土地”的能力,而是要避免一种集团式的、一哄而上的书写方式,以一种“个人化写作”的写作完成“对当代噬心主题的介入和揭示”(陈超语)。创建真正和当下时代个性追求相符合的“个人历史谱系”或者“个体诗学”,“草根诗学”的主张无疑切中要害,具有极强的理论概括力,为当下诗歌写作的指导意义也是毋庸置疑的。
三、“草根诗学”的原发性意义及争鸣
无论是何种艺术门类,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一种理论的提出,绝不能凭提出者或阐释者的心血来潮、灵光乍现来完成,一定是对某种艺术现象的长期观察、思考、总结、阐释的结果。当下诗坛理论丛生,势如泉涌,给人一种诗歌复兴的强烈感觉,但综观整个诗歌理论,那种速生、速荣然而同样速朽的“短命”主张不在少数,“各领风骚三五天”,原因就在于诗歌理论的提出,并非经过理论者的深思熟虑,真正经得起时间汰洗和学理辩难的理论并不多。“草根诗学”的意义就在于,它不仅是学者李少君经过十年多时间反复补充、修正的结果,更是一种基于深厚诗歌现实而得出的、能经得起学界验证、推敲的理论。
李少君认为,诗歌的“草根性”就是指称一种立足于个人经验、有血有肉的生命冲动、个人地域背景、生存环境以及传统之根的写作,综合而言,就是倡导一种有着个人性、地域性和传统性的诗歌写作。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诗歌强调诗人要反映生活,这几乎是一种“铁律”而不允许有半点怀疑。这是一种观照式的旁观者视角,很多诗人因为不能准确地“反映”生活而被要求“深入生活”,而恰恰是这种被动地“深入生活”因为缺乏对生活的彻心彻骨的体验,令诗歌往往都存在一种“隔膜”的感觉,情绪虚假,表达雷同,读之味同嚼蜡。“草根诗学”倡导的是一种“野”生长的诗歌写作,也就是诗人个体真正的生活或生命体验的明晰表达,诗歌里面不需要先验的理论,也不需要充足的知识储备,只需要真实地抒发个人情感,呈现身边日常事务的每一个微小而美妙的诗意,让自己的灵魂得到自由的伸展。当下时代,我们正逐步走进市民社会,文化类型也从20世纪80年代的精英文化转型为大众文化(也称市民文化),而大众文化一个显著的特征就是全民化。当下诗歌的精英化特征正在逐步淡去,诗歌发展的主导力量不再是位居中心城市的文化精英以及精英群体,而是那些散落在或城镇、或乡村的有着鲜明地域特征和独特个性的诗人。正是这样一个带有浓烈“草根”气质的诗人群落,不仅改变着20世纪90年代以来诗坛沉寂的写作态势,同时也改造着本世纪初期所形成的诗坛格局,其实也在改变着诗歌批评与鉴赏的陈旧思维。20世纪90年代的“沉潜”写作尽管佳作无数,但终究难以改变诗歌的边缘化的事实;本世纪初中国诗坛山头林立、帮派四起,虽然热热闹闹,但还是掩不住底气不足的窘相;在这种诗坛割据的局面下,诗歌批评与鉴赏难免先入为主、对号入座的弊病,思维僵化保守,完全失去批判的锋芒。上述这些局面恰恰因为当下诗坛的一些新变化而有所改观,而这一切都要得利于诗歌“草根”写作的悄然生起。这种植根于边缘地带的带有强烈原生态意味的诗歌写作,呈现“野性的勃勃生机和原始气息”,“显示了与以前某些追求繁杂纷纭意象或粗痞简单直接写作截然不同的特征。他们的诗,具有了某种原生性和深度,一种将个人的独特内在的生活、经验、脾性甚至背景自然地转化为诗的创造性和独特性。这些具有草根性特点的诗人们,也正在暗暗地汇成潜流,逐步浮出水面”[15]。
纵观中国新诗发展之路会发现,新诗写作样态的更迭一直处在“绝对”与“相对”的转化之中,也就是说,一种诗歌写作形态的出现,总是经历着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弱到强、从边缘到中心的过程。譬如,相对于20世纪60年代的宏大的“政治抒情诗”而言,“前朦胧诗”和“朦胧诗”就是“草根”诗歌;而相对于“朦胧诗”而言,“第三代诗歌”就算是“草根”诗歌了。同样,相对于当下诗歌中的“精英化”“书斋化”“集团化”写作而言,散落在中国大地上的那些有着深刻生活体验的诗人个体,就是“草根”一族。因此说,李少君提出的“草根诗学”理论,并非是“舍我其谁”“唯我独尊”的狭隘主张,也并非是将其倡导成一个“流派”或“团体”,更不是一种“不结盟”的结盟运动,而是一种诗歌的逐本溯源的理论探询,它是一种诗歌本质与诗歌精神的追认。草根诗学不具有流派、群体写作的意义,它是一种综合的、整体的、具有本源性、原创性的诗歌理论,因此,相比较而言更具有理论的发生学意义。当下诗歌理论主张,更多的是一种写作姿态的描述与归纳,或是根据诗人年龄来进行简单的断代,以此得到诗歌史写作或是诗歌批评的言说便利,很少有深入进行学理探究的,像“草根诗学”这样不断进行修改、补充、阐发的诗歌理论并不多见,因此,它的诗学意义以及对当下诗学建构的启示作用也就更大。
当然,任何一种理论都存在不周延的问题,都有值得商榷的地方,“草根诗学”同样也不例外。尽管李少君、刘复生、向卫国、陈祖君以及桂苓、刘琅等人对其进行阐释、补充、修正,但依然存在一些值得探讨的地方。首先,“草根诗学”的缘起依据中存在一些争议。譬如,“针对全球化,它强调本土性”,单从字面理解,就很容易让人将全球化与本土化概念截然对立起来。诚然当下时代无论是经济、文化和艺术等各个领域里,全球化、西方化浪潮都极其迅猛、锐不可当,我们有必要倡导本土化和传统性,以此来保持我们自身的独立性、完整性。但是,我们也应该清醒地看到,全球化、一体化进程已经是锐不可当、来势汹汹,这是一种大势所趋的变迁。在这样的背景下,究竟应该采取“兼容并蓄”的态度,还是将其视为“水火不容”的对立面,值得我们深入思考并给予充分的理性定位。“草根诗学”中的四个“针对”与“强调”总体上就是一种二元对立思维在诗学中的阐发,而这种“顾此失彼”的做法,在当下多元化语境中,总会给人一种狭隘保守的感觉。其次,“草根诗学”在阐释的过程中,存在着某些“自我矛盾”之处,理论中还有一些不周延的地方。比如,李少君认为,中国新诗发展是一个不断积累的过程,而当代汉语诗歌吸收消化了中国古典诗歌、西方现代诗歌以及之前的新诗传统,从而发展到一个由量变到质变的阶段。这样的表述中存在一些值得商榷之处,当下诗歌写作是否真的到了“质变”的阶段,对此我们应该存疑。如果是单纯地为了强调自己理论的“合法性”而刻意为之,有失一位诗学理论家所应该持有的严谨态度。另外,既然当代诗歌的发展有着“西方现代诗歌”的背景,是诗歌发展的源头之一,那么,诗歌写作因为针对“全球化”而强调“本土性”,强调写作的“自然性、底层、在地、本土传统”,是不是存在着逻辑上的矛盾呢?第三,李少君在给出的判断一首诗或一个诗人是否具有“草根性”的标准时,显得含混而不清晰,标准比较笼统。“能否从里面读出其背景、生存环境、个人独特的感受与体验甚至诗人自身的学养、脾性。草根性同时还是很个人化的东西,个性气质一样的东西。是一种原创性的东西。”[16]这样的标准,其实放在当下很多诗人那里都是可行的,因此可以说,“草根诗学”中还存在着诸多的不严谨性,这样一种“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诗歌标准,存在着很大的不可操作性,因而当李少君编选《21世纪诗歌精选(第一辑)·草根诗歌特辑》时带来诸多争议,也就在所难免了。
尽管“草根诗学”主张还存在诸多问题,但是我们还是应该为李少君更多地“点赞”,既要为李少君的理论勇气而赞,更为“草根诗学”的原创精神而赞。这里的原创包括两个层次,一是“草根诗学”倡导的诗歌原创,二是“草根诗学”理论本身具有的原生性(或称原点)意义,而我们更看重的是后者的价值。纵观新世纪以来的诗歌理论,尽管呈现出魏紫姚黄且绚烂缤纷,但终究难以掩饰缺乏理论原点特征的尴尬。很多理论都是短时间内为了评论、言说的方便而采取的权宜之计,如“70后诗人”“80后诗人”“中间代写作”等代际称谓,或是“下半身写作”“垃圾书写”等写作姿态的概括,又或是“女性写作”“打工诗歌”这样简单的群体划分,等等。而像“草根诗学”能将理论进行持续地阐发、补充、修正的主张,在新世纪以来的诗学建构中,显示出非凡的意义。“草根诗学”是一种逐本溯源的理论探询,是为当下诗歌写作寻找精神之源的追问,更是为新世纪诗歌写作寻找自由的基石和活力的源泉。
①李少君《21世纪诗歌精选·第一辑·草根诗歌特辑》[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序言。
②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A],《胡适学术文集》[M],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52页。
③胡适《中国新文学大系·第一集导言》[M],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251页。
④朱自清《标准与尺度·朗读教学》[A],《朱自清全集》(第3卷)[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78页。
⑤陈梦家《新月诗选·序言》[A],杨匡汉、刘福春编《中国现代诗论》(上)[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第149页。
⑥卞之琳《戴望舒诗集·序》[A],《戴望舒诗集》[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3页。
⑦罗振亚《朦胧诗后先锋诗歌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5页。
⑧沈浩波《下半身写作及反对上半身》[J],《下半身》,2000年创刊号。
⑨郑敏《我们的新诗遇到了什么问题?》,陈超编《最新先锋诗论选》[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476页。
⑩李少君《新世纪诗歌的三支建设性力量——对当前诗歌的一种观察》[M],《文艺报》,2011年7月18日。
[11][法]丹纳《艺术哲学》(图文本)(上册)[M],傅雷译,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226页。
[12]宋宝伟《新世纪诗歌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75页。
[13][14][15]李少君《草根性与新诗的转型》[J],《南方文坛》,2005年第3期。
[16]李少君《寻找当代汉语诗歌新的生长点》[N],《文学报》,2004年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