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以来留守儿童文学概评
2018-09-28韩雄飞
○韩雄飞
新世纪以来,我国留守儿童问题日益突出,受到了政府、社会和学界的高度关注。这些被喻为“空巢儿”的孩子们被迫承受了经济发展和社会变革的代价,成为“人造的孤儿”。留守儿童的生存困境引发了作家的深度关注,他们创作了一系列作品,形成了主题鲜明的留守儿童文学。如:牛车的《空巢》、殷健灵的《蜻蜓,蜻蜓》、王巨成的《穿过忧伤的花季》、陶江的《水边的仙茅草》、陆梅的《当着落叶纷飞》、曾小春的《公元前的桃花》、常星儿的《一个男孩的河流》、姚岚的《留守》、齐建水的《笨狗》、古京雨的《独屋》、王安忆的《上种红菱下种藕》、徐玲的《如画》、邓湘子的《摘臭皮柑的孩子》等。此外,还有邱易东的报告文学《空巢十二月:留守中学生的成长故事》、谢莲秀的采访档案《留守还有多远——留守儿童采访档案》、蓝信封书信集项目组编著的《爱我,请理解我——中国留守儿童书信访谈录》等。在这些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在亲情的缺失、家庭教育的缺失之下,留守儿童令人忧虑的生存状况。
一
牛车的《空巢》是较早地关注留守儿童生存境遇的作品。作品主要讲诉了生活在三峡库区一群被父母弃置于家的留守少年空虚寂寞、躁动迷惘的青春岁月。在父辈们扔下了手中的锄耙,洗净了脚上的黄泥,揣着对未来生活美好的憧憬外出务工的同时,留给孩子们的是无尽的思念和无家可归的恐惧。这些处在青春期的少年带着原生家庭的各种缺憾在成长的道路上跌跌撞撞,演绎出一幕幕令人痛心的悲剧。因被继父奸污饱受心灵煎熬、终陷入疯狂的梅;无人管束、堕落成社会闲散人员、后吸毒身亡的表弟小飞;活在暴力和死亡阴影下、为了所谓的爱情而嗜血杀人的牛板筋;努力求学、为了改变命运不惜卖血挣学费、却因此感染了艾滋病的明哲;有恋母情结、与少妇偷情、最终四处流浪不肯归家的朴正熙;因暗恋失意而误入歧途、未婚生子远嫁异乡、终身与幸福无缘的欣彤;因抢劫银行被警察当场击毙的闷墩儿……这些没有父母庇佑的孩子,像荒草一样恣意地生,凄凉地死。正如作者借主人公郝凯之口发出的慨叹,“我们这些留守少年,在成长的过程中,就好像一只只漂流在河里的船——自我约束能力强的,就会战胜激流险滩,胜利到达目的地,迎来朝阳一片;自我约束能力差的就好像一只无人掌舵的船,有的搁浅在沙滩,有的被风浪击打成碎片,永远沉入河底被泥沙掩埋”①。人类是群居动物。任何时代,儿童都处于生活中的弱势地位,他们需要家庭给予稳定的安全感和精神支撑。作品清晰地展露了孩子们对父母归家团聚的渴望,他们的心愿是那么地朴实平凡,疼痛是那么地真实深切,迷失堕落又是那么地令人痛心惋惜。《空巢》揭开了留守儿童血淋淋的伤疤,发出了困兽的哀嚎。
陆梅的《当着落叶纷飞》讲述的也是留守少年犯罪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叫沙莎——一个被父母留在乡下,与年迈体弱的爷爷相依为命的孩子。由于缺乏关爱,沙莎的性格显得冷漠、粗粝、孤僻。强烈的自卑感深植于内心,她觉得自己是被抛弃的,“我不是一个争气的孩子”的观念深深地刻在她对自己的认知里。抽烟、逃学、偷瓜、掏鸟窝……这些失范行为体现了一个正值青春期的留守少年与世界独特的对抗方式。小说以沙莎因刀伤人进入少管所为叙述核心直指留守儿童问题的严重性,写实般地表现了沙莎的父母对子女监护的缺失。尽管他们迫于生计,有切实的生存无奈,但这并不能成为他们弃沙莎于乡下、少闻寡问的借口。尤其当得知沙莎被送进少管所,父母虽然表现得焦急痛心,但权衡利弊之后依然选择继续留在城市打工,直接展示了对沙莎关心的匮乏。他们没有顾忌到孩子在陌生的环境中是否适应、内心的恐惧和对父母的想念,“多赚钱”成为他们想象中对孩子最好的爱与弥补。但事实已经证明沙莎的健康成长远不是仅有金钱就可以实现的。作品颇具用意地安排了少管所干警周永红、城市志愿者潘记者和作家何大草作为沙莎成长路上的引路人,试图以爱心暖童心换真心的方式,通过彰显爱与文学的力量唤醒沙莎沉睡而敏感的心灵。但即使有再多的志愿者愿意给予沙莎关怀也无法抵御父母爱的缺失对她造成的心灵伤害。在沙莎的童年世界里,充斥着的是荒凉的山村,父亲因工伤而死、母亲也随之自尽的阿三;掉在井里淹死、父母却依然在外打工未归的妮妮……人情的疏远和冷漠让她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犹疑和绝望,乏爱的世界又怎么能培养出充满爱的孩子呢?仅凭报社的一次“春暖活动”到底能暖回几个孩子盼望与父母团聚的心?小说的结尾虽然表面上看似热闹、乐观,但从字里行间我们依然能感受到作者对留守儿童生存处境的深深忧虑。
齐建水的《笨狗》反映的是留守儿童在缺乏父母监管下沉迷网络游戏的问题,篇幅虽短,但力透纸背。庄大旺在网络游戏的魅惑下不仅骗钱逃课,成绩一落千丈,而且居然狠心地将屠刀伸向暴露自己游戏行踪的狗小旺。网络游戏中的暴力情节使庄大旺一刀刀剁下去不仅没有丝毫的恐惧和愧疚,脑子里竟然还“突然闪现出玩游戏时高举宝剑取人首级的快感”。很难想象,这些分不清虚拟和现实的孩子们,在没有父母的监管和引导下,会形成怎样的人生观和世界观?父母在外吃再多的苦、挣再多的钱,能否弥补给孩子一个善良天真的心灵?能否给予他们对爱最基本的感受能力?能否扭转他们已经偏离的人生轨迹?长此以往,这些已经被网络暴力所蛊惑的少年儿童又会做出何种偏激的行为?
众所周知,家庭教育是青少年思想道德形成的基础,父母的言传身教对儿童的成长有潜移默化的作用。娜妮.J.西格尔在论著《青少年犯罪》中曾说:“对青少年虐待和遗弃的直接后果是产生身体上的伤害、感情上的沮丧,它们使青少年产生把攻击性作为处理问题方法的心理,使他们失去对他人的同情心,使他们减少对付紧张状态的能力,使他们易于粗暴而犯罪。一个人早年过多地经受肉体的伤害和感情上的折磨,会使他在以后的生活中实施暴力和反社会行为。”②家庭教育的缺失极易导致留守儿童的性格缺陷,影响孩子的身心健康。可生存压力又迫使父母不得不与子女分离,以挣更多的钱维系生活,养育子女。更好的生存环境与良好的家庭教育似乎是留守儿童及其父母必须面对的现实抉择,而孩子成长期出现的各种问题又很难得到妥善地解决,许多家长都像庄大旺奶奶一般,出现问题只能无奈地感叹“这可怎么好呀,怪谁呢?”
与上述作品相比,王巨成的《穿过忧伤的花季》和殷健灵的《蜻蜓,蜻蜓》在描写留守儿童的生存境遇上显得充满温情。生活在山坳里的星星和生长在水边的安安都是乖巧懂事的女孩子。她们理解父母的难处,尽可能按部就班地生活,以免在外务工的父母挂心。即便这样,留守的伤痛还是会时不时地刺伤这两个善良的女孩子的心。星星在二奶奶丧礼期间差点被恶人奸污,亏得小狗黑子及时回来才幸免遇害。少女的人身安全一直是留守儿童的大问题,没有父母的照拂往往给心存恶念的犯罪分子以可乘之机。此外,性意识的缺乏也让一些少女误入歧途,星星的好朋友向华萍在一次宿醉后糊里糊涂地被同村的留守少年罗大勇欺辱,失身怀孕以至流产辍学。家庭监管的缺失让这些正值花季的少女常常处于潜藏的危险之中,既渴望被爱,又易被人伤害。与此同时,小说还着重刻画了星星与同是留守少年陈军之间真挚的兄妹情谊,两个孩子纯洁的友谊代偿了缺失的父母之爱,陈军因为星星的善意相劝远离了那些偷盗少年,星星也从与陈军的交往中获得了勇气和安全感,但这一切在成人眼中却充满污浊,星星最终在流言蜚语中被父母带去了城里。如果说与父母团聚是每个留守儿童的心愿,那么,如星星般被成人中伤而被迫离家则是对留守儿童的二次伤害。
对安安而言,虽然处于前青春期的她性意识还未觉醒,但留守后的饮食起居本身就是一个大困难。妈妈起初把安安托付给邻居明珠阿姨照顾,但明珠阿姨的儿子大石不仅威胁明珠阿姨不能将食物分给安安,还常常晃着手里的弹弓恐吓安安。安安只好每天吃白粥、咸鸭蛋,晚上与小狗铁蛋相伴。很难想象一个8岁的孩子是如何独自度过那些漫长的白天和孤寂的夜晚的。更无法感受在铁蛋被害后,安安所受到的巨大刺激,尽管外婆的到来在一定程度上抚慰了安安受伤的心灵。但我们依然能够从作品中看出安安内心的脆弱,她执意表白自己会放风筝,并且有漂亮的蜻蜓风筝,谎言背后潜隐的是妈妈离去后的自卑感和无力感。阿德勒对此解析道:“当儿童的自卑感强烈到害怕永远无法弥补自身软弱的地步时……(他)会寻求一种过度补偿,寻求一种超常规的平衡。”③好在安安的风筝梦在外婆的帮助下得以实现。殷健灵用文字建筑了一座守护留守儿童的城堡,以亲人之间的浓情化解了现实的苍凉。
一直以来留守儿童问题,都不只是个人问题、家庭问题,而是社会问题。留守儿童在成长过程被迫与父母分离的生活经历直接影响着他们对自我和社会的认知,约翰·奥尼尔曾言“在已经实现了工业化和正在进行工业化的社会里,社会科学越来越频繁地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它怎样以一种互补的方式来研究家庭和本土资源。事实上,我们有必要相信,我们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更需要重建家庭……家庭是为行动的负责的单位。”④我们无法预测这些没有父母陪伴和教育的留守儿童在若干年后也成为父母时,会组建和经营一个怎样的新家庭?当家长高呼着“一切为了孩子”而努力奋斗时,金钱反倒成为阻隔留守儿童与父母团聚的银河。“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可很多时候,中国父母对子女的爱都停留在很浅的层次上,与物质上的富足相比,日常生活的陪伴、生活细节上的叮咛和遇到难处时的安慰显得平淡无奇,可这些最简单的事情正像植物生长的阳光与水一样,于儿童的健康成长至关重要。因此,作家们密集地呼唤社会对留守儿童的关注,在作品中深入地展现他们的孤独、自卑、无助的内心世界。这不仅是文学写作真实性的内在需要,更是作家社会责任感的自觉担当,带有五四时期“挖出病痛以引起疗救的注意”的精神动力。
二
留守儿童的日常生活充满了无奈和苦涩,但苦难往往就是人生的常态。正视苦难、在逆境中找寻成长的正途、发现生活的美好,也是儿童需要掌握的生存技能。李东华曾在文章中批评当下的留守儿童文学,“基本没有超出新闻报道的边界,甚至远没有一些好的新闻报道更有深度和震撼力”⑤。文学作品除了表现留守儿童生活中的孤独、痛苦,呼吁社会关注外,还应该给儿童以精神的引导,向他们注入积极向上的精神动力。
王安忆的《上种红菱下种藕》代表了一种新尝试。小说以寄居在李老师家的秧宝宝夏静颖为叙述核心,但却不是一味控诉寄人篱下的悲戚,而是详细甚至琐碎地记录了秧宝宝的日常生活,真实地再现了一个女孩漫游式的成长历程。小说开篇就写到妈妈要送她去李老师家暂住,但情绪里全没有离别的忧伤,反而有一种出门做客的喜悦。对于秧宝宝而言,初入李老师家的这一天充满了仪式感。精心的装扮和隆重的欢迎宴冲淡了离别的伤感,秧宝宝糊里糊涂地就在睡梦中开始了客居生活。作者巧妙地将留守的孤独感转化成对生活的新奇感,呈现出另外一种叙述情绪。虽然,秧宝宝在李老师家也曾拘谨过、委屈过、流过泪、想过家……但王安忆并没有将小说局限在留守儿童的内心苦闷和孤独上,反而因为留守,拓展了秧宝宝更为广阔的生活空间。与蒋牙儿的漫游中,她收获了友谊;与闪闪的斗嘴中,她学会了独立;与陆国慎的置气里,她学会了宽容……留守生活并没有让孩子迷失到不知所措,相反,她逐渐在李老师的大家庭里找到了亲人之爱。而原本逃避式的闲逛反倒成为了秧宝宝成长的独特路径,就像马克·吐温笔下的哈克贝利·费恩与汤姆·索亚一样,她在广阔的生活中学会了生存。同时,王安忆也没有站在道德高地对那些将孩子寄居在他人家的父母以严厉地指责,而是写出了父母的诸多不易和良苦用心。“十·一”期间在鱼得水酒店的相聚充分暴露了父母平时生活的艰难,但他们仍然愿意“一掷千金”地表达对孩子的爱。为了让孩子享受更优质的教育资源,他们尽最大的努力将孩子送进好学校,但再也没有余力陪伴在孩子左右。留守儿童问题,绝不单单是父母教育观念的问题,更多的是社会发展过程中的集体问题,是需要国家全力解决的问题。“如今,人人都往外走”,可走的原因还是因为外面更有发展、有前景、有更优越的物质条件。小说虽然是以秧宝宝的留守生活为叙述核心,但视野却不局限于一个小女孩的世界,而是将之放到时代的大环境中去写。沈溇的垃圾、华舍的污水,当乡村已经成为现代化工业的排污场时,趋利避害的本性是人选择“离开”的根本理由。
与之相比,邓湘子的《摘臭皮柑的孩子》换了另一种思路,他将一家人在一起,即使吃苦也甘甜的生活展现得淋漓尽致。作品中,留守儿童的生活已经得到了明显的改善。虽然生活在乡村,但校车每天早上都会去村口接孩子,再送到镇中心小学。家里有爷爷奶奶照管生活,学校有老师督促学习,似乎这些留守儿童已经得到了妥善的安置。但青衫的父母还是选择回乡陪伴儿子读书。小说有意将青衫的父母塑造成理想家长的典范,他们自立更生、勤劳奋进,而且从不将自己生活的压力转嫁在孩子身上,他们不仅关心青衫的生活和学习,而且身体力行,不断追求进步,学习当个好家长。作品中的青衫父母已经认识到,成人虽然有很多生活的无奈和压力,但将儿童留守在乡村实质上是以牺牲儿童的身心健康来换取生活的资本,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有效路径。小说诠释了青衫一家浓浓的爱与相互间牵挂,也写出了其他留守儿童对这份情感的羡慕和求之而不得的痛苦。冬林的离家出走、夏妹的胃穿孔实质上都与留守儿童得不到充分关爱的密切相关。小说的结尾,作者安排冬林、夏妹与青衫一样来到小镇上,生活在青衫家,三个孩子一起学习,轮流做家务,俨然过上一种欢乐的集体大家庭生活。这虽然带有理想主义的美化色彩,但对于留守儿童而言,也不失为一种更适宜儿童身心健康成长的新生活。
徐玲的《如画》也为留守儿童文学开拓了新思路,是少有的对现实困境提出解决路径的作品。作者没有如一般留守儿童文学那样将银树谷描画成萧瑟、荒芜、毫无生机的破败之地,而是将其刻画成充满内在美和诗意的牧歌田园。作品中,乡村不再是被抛弃的对象,而是需要人雕琢和打磨的璞玉,拥有丰富的资源和可能。乡村中的孩子也不再是没人照拂、肆意生长的野孩子,而是一群爱读书、有理想、有希望的儿童。与以往留守儿童文学对父母的控诉相悖,如画从成人世界中汲取的都是正面能量。她从爷爷奶奶身上学会了爱和给予、从父亲身上学会的坚持和勤奋、从郝校长和小林书记身上学会了奉献和拼搏、从画家身上学会了诗意和美好……两年来,留守生活让如画看到了银树谷的日新月异,看到了生活的希望,也感受到了自己成长。她逐步意识对于家乡的明天,自己也是有责任的。至此,留守儿童的形象不再是被父母抛弃、无人照拂的社会流浪儿,而是像一棵棵小树一样能够从自身内部生发出力量的生命体。徐玲的《如画》将“留守”变成了“兴建”,作品中无论是成人还是儿童,都具有积极向上的生命力和为理想生活拼搏奋斗的乐观主义精神。积极正面的留守儿童形象充分体现了儿童在成长过程中的主动性和能动性,“如画们”不仅是学校和银树谷的骄傲,更是中国儿童的骄傲。虽然这部作品带有强烈的浪漫主义倾向,但却为中国留守儿童文学注入了一缕春风,这一点难能可贵。
三
留守儿童现象作为一个社会问题需要家庭、学校和社会举全力解决,尽最大力量保障每一个孩子都享有健康快乐的童年。但留守儿童文学在创作上不应停留在社会问题的层面。文学的恒久魅力来源于典型的真实和精神的高度。人生苦短,不如意十之八九,每一代孩子的童年都不是无忧的伊甸园,儿童文学既不应该是单纯充满欢乐的热闹文学,也不应该是充斥着哀怨悲伤的眼泪文学。留守儿童文学与其他主题的儿童文学一样应该具有更广阔的表现空间和深刻的人文关怀。
首先,从创作动机上很多作品的创作初衷源于作家的同情,这当然与留守儿童的生存困境密切相关,但实质上,作家在不自觉中已经对儿童进行了“降位”处理。儿童被视为是无反抗能力的弱者,人性中与生俱来的生命强力被遮蔽,“人从来不是被打败的”的高贵精神在留守儿童文学中显得苍白无力。作品或是刻画儿童在日常生活中的艰难,或是控诉父母为了赚钱对儿童照顾的忽视,或是呈现儿童在物欲世界中的堕落和迷失,写作重点多集中在外部世界,没有深入到儿童的内心世界。这就使得作品看上去像是一纸诉状。一部优秀的留守儿童文学作品应当跨越社会时代的层级,表现人类(儿童)在面对苦难时所迸发出的与命运抗争的精神强力。真正“以儿童为本位”的文学创作,是以平视的视角看待儿童与生活、与生命的关系,既呈现出留守生活的艰难困苦,也展露出留守儿童精神中贮藏的向上、向光的生命力,还原儿童对生活的主动性、包容性和创造性。以作品展现他们不放弃、不抛弃、艰难地面对生活的挑战依然坚守自我的勇气;弱小生命间相依相偎,以烛火之光相互取暖的浓浓爱意;在苦难中跳跃着的生活诗意和成长中的乐趣,等等。当作家不再局限于控诉“金钱造成留守”的主题时,留守儿童文学也挣脱了贩卖苦难的文学藩篱。
其次,从作品风格上儿童文学常流行“轻逸”的美学风格,追求表现轻松的、愉悦的日常生活,但留守儿童文学则显得“沉重”的多,这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补缺。从社会学的角度而言,留守儿童是社会经济发展不平衡的产物,有深广的社会、历史原因。因此,留守儿童文学也不应局限在对儿童生活困境的刻画和慨叹上,而应从时代和人性的层面进行更深刻的追问。文学作为一种“社会性的实践”⑥,具有特殊的社会效用,儿童文学也应有自觉的责任担当。留守儿童文学的创作应努力突破“留守儿童”的社会认知,进入到社会文化心理的深层展现人性在面对金钱物欲与骨肉亲情之间的心灵肉搏,挖掘现代社会对传统家庭伦理的冲击和瓦解,剖析父母与子女在不同立场上对生活、生命的感受和理解,等等。以血肉丰满的文学样貌向儿童展现现实生活的各种本相,激发儿童对社会、他人和自我的深入思考。
第三,从人物塑造上进一步打造真实的、立体的、有体感、有温度的儿童形象。留守儿童文学在主题上的确定性易造成人物形象的概念化和模式化,或是邋遢的、或是胆小的、或是厌世的、或是叛逆的……这种人物标签遮蔽了人物性格的多面性和变化性,易造成故事情节的简单化,缺乏艺术张力。但实质上,儿童本身是非常立体丰富的生命体,他们有成人一样的对生活的敏感度。因此,优秀的留守儿童文学不是单纯地讲述留守儿童的故事,而是展现一个儿童在留守生活中的人生处境,他的外在状貌、他的心灵密语、他的行动、他的语言、他与周围世界的关系、他对自我的建构,等等。一个成熟的人,不仅要具有“享乐”的能力,也应具有“享忧”的能力。对于留守主题而言,作品可以并不局限在童年视域内,将其放在整个人生的长度下注视童年的留守生活也是一种写作可能。
留守儿童文学经历了近二十年的发展取得了瞩目的成绩,形成了新世纪儿童文学的一个重要分支。随着国家对留守儿童问题的密切关注,留守儿童文学作为“呼声”的社会功用已经基本实现,未来这种文学主题必然要向社会和人性的更深处探寻,才能产生深远的文学影响和价值。
①牛车《空巢》[M],重庆:重庆出版社,2008年版,第295页。
②转引康树华《犯罪学》[M],北京:群众出版社,2003年版,第642页。
③[奥]阿德勒《理解人性》[M],汪洪澜译,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12年版,第63页。
④[美]约翰·奥尼尔《身体形态——现代社会的五种身体》[M],张旭春译,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120页。
⑤李东华《儿童文学:如何面对和书写苦难》[J],《中国图书评论》,2013年第5期,第20-21页。
⑥[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0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