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忠臣的“诞生”
——以斥魏小说为参照看斥魏戏曲中的忠奸斗争

2018-09-28○毛

文艺评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忠臣魏忠贤戏曲

○毛 劼

一、引言

明代嘉靖以来,随着《宝剑记》《鸣凤记》等传奇剧作的诞生,以忠奸对立的形式抒写作者的政治批判与现实关怀,使传奇戏曲的表现内容得到了极大的开拓,同时确立了以忠、奸两方势力的矛盾冲突为核心的叙事模式。此后叙演忠奸斗争的传奇作品蔚为大观,其中以敷演时事的斥魏题材剧作尤为突出。包括祁彪佳《远山堂曲品》在内的曲论、笔记记载有大量斥魏戏曲,如高汝拭《不丈夫》、王应遴《清凉扇》、三吴居士《广爰书》、白凤词人《秦宫镜》、盛于斯《鸣冤记》、鹦鹉居士《过眼浮云》、无名氏《孤忠记》等,现可知剧名的达22种之多。这批剧作在晚明的演出中反响颇为热烈,遗憾的是,由于作品良莠不齐,加之清代禁毁,仅有《磨忠记》《喜逢春》与《清忠谱》三种保留至今。从现存作品来看,斥魏戏曲在继承《宝剑记》开创的忠奸斗争叙事模式的基础上,进一步将忠与奸的二元对立发挥到极致,这种艺术特色在与同时期产生的斥魏小说,如《警世阴阳梦》《魏忠贤小说斥奸书》《皇明中兴圣烈传》《梼杌闲评》的对比阅读中尤为突显。本文即以斥魏小说为参照,一窥斥魏戏曲的忠奸模式与艺术特征。

研究者已经关注到时事题材戏曲与小说之间的关系。有的着力发现两者的共性,如朱恒夫《论明清时事剧与时事小说》①通过表现事件的真实性、选取素材的传奇性以及时事剧对小说结构的借鉴,说明时事题材戏曲与小说之间的近似处。另一些更关注两者之间的差异性,发现尽管斥魏戏曲和小说的创作者分享了近似的政治观点和创作志趣,但在文本层面,小说与戏曲却呈现出巨大的差异。因为这种差异,不同研究者也做出了截然不同的优劣评判。有的认为斥魏小说“都有可观之处,有的甚至相当出色”,而斥魏戏曲则“艺术水平不是特别高。”②有的却认为斥魏小说中“东林之忠、阉党之奸并不分明;而正邪力量悬殊,斗争中缺少必要拉锯,也难以构成扣人心弦的吸引”③,指出“这批小说在艺术上大多较为粗糙,传奇中颇为成功的忠奸模式并没有给小说带来艺术上的成功,相反,却使小说处处捉襟见肘。”④诚然,斥魏戏曲与小说孰优孰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这种不同的判断背后所体现的,正是戏曲与小说作为场上演出艺术与案头阅读文本的文体差异,以及两者在叙事模式与艺术特色的异趣。同期而生、同志而作的斥魏小说无疑是一个极佳的对比阅读对象,以此为参照,可以让我们对传奇戏曲中忠奸斗争叙事的两个核心要素——塑造忠臣形象以及构建忠奸冲突——能够有进一步深入的认识。

二、从奏疏素材取舍与刑狱场景设置看斥魏戏曲中忠臣形象的塑造

上疏直谏与牢狱酷刑是现实政治中忠奸斗争的重要组成部分,前者为忠良抨击奸佞,后者为奸佞迫害忠良。无论是小说还是戏曲,创作者都认识到疏谏与刑狱对于忠奸斗争的表现力,作为一个重要情节反复出现在作品中。但在奏疏素材的取舍与刑狱场景的设置上,斥魏戏曲与小说呈现出很大的差别。由于斥魏小说以魏忠贤的人物命运为线索,全面展现魏忠贤从落魄到得势再到败亡的一生,细致入微地描绘魏阉奸党如何窃取权柄并迫害忠臣。与之相反,斥魏戏曲在传奇生旦离合体制的框架下,将忠臣的反抗作为叙事重心,对忠臣予以浓墨重彩的书写。如《磨忠记》⑤以杨涟等忠臣命运及其与家人的离合作为全剧线索,在角色安排上以生扮杨涟及其魂魄,小生扮周顺昌,外扮魏大中,形成以杨涟为主,周、魏为辅的忠臣群体。《喜逢春》⑥则以生扮毛士龙,小生扮杨涟,外扮高攀龙,小旦扮魏大中、万燝,末扮周顺昌、王安等,最终以毛士龙的荣归为结局,同时亦以杨涟的斥奸为重头戏。两剧均以净扮魏忠贤,成为叙事中的一条副线,与小说构成了显著区别,也造成了在奏疏素材的取舍与刑狱场景的设置上的巨大差异。

首先从对奏疏素材的取舍看,对于东林与阉党的斗争,小说多通过对奏疏文章内容的抄录进行呈现,正如峥霄主人《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凡例所云:“是书动开政务,半系章疏,故不学《水浒》之组织世态,不效《西游记》之布置幻景,不习《金瓶梅》之闺情,不祖《三国诸志》之机诈。”⑦如杨涟的《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疏》,小说《警世阴阳梦》《魏忠贤小说斥奸书》《皇明中兴圣烈传》均对其进行抄录,在《皇明中兴圣烈传》中更不惮繁冗,以整整一则篇幅将全文收入。⑧斥魏小说不加修裁地收录奏疏的做法,虽然为读者了解时事提供了丰富的资料,但也因此在文学价值上备受诟病。

相较之下,斥魏戏曲对奏疏的运用则富有技巧,“或用暗笔来写,或者一提而过,至多只写这奏章带来的具有震撼性的后果”⑨。戏曲中对于奏疏的吸收不只是在详略上下功夫,更是将奏疏内容与争谏动作合一,继而内化到忠臣形象的塑造中来。如《磨忠记》通过第十一出《群臣共议》、第十三出《修准弹章》、第十四出《群忠会奏》三出内容,展现了杨涟等一众官员上疏前的议论与准备、家人的担忧与劝阻、奏章的拟写以及最终齐奏共疏的完整过程。斥魏戏曲力图通过抒情化的曲辞宾白来提取、概括二十四大罪,以此突出忠臣不畏权奸、毅然上本的决心。《喜逢春》第九、十出安排了杨涟向同僚出示《二十四大罪疏》的情节,全篇均未着墨讲述奏疏内容,而是敷演众人合计科道交章弹论,在议论中例数魏忠贤的种种罪状,后以杨涟、毛士龙、周宗建、万燝各人一支曲辞的形式表现上本劾奸情节,群忠形象令观者动容。

在奏疏素材的取舍上,斥魏戏曲聚焦于人物,长于一个活字,而斥魏小说关注于史料,胜在一个细字。如在对魏党势炎由盛入衰的表现中,《魏忠贤小说斥奸书》中抄录陆澄源、贾继春、钱元悫、钱嘉徵等人奏疏,《警世阴阳梦》更是用大段篇章罗列各官员所题奏疏名称二十余种,充分展现了魏忠贤事败前的景象:

是时魏贼余焰未息,羽翼未散。因此论魏贼的少,论崔呈秀的多。圣上仁明,大开言路。举朝大小官员,以至举、监、生员、小民纷纷上本。一月之间有数百本。都是数魏、崔两个逆贼的万恶滔天,一一都经御览,片纸不遗。

戏曲《磨忠记》则取钱嘉征一人进行详细刻画,其上书曾引起不小的反响,据《明史》载:“嘉兴贡生钱嘉征劾忠贤十大罪……疏上,帝召忠贤,使内侍读之。忠贤大惧,急以重宝啖信邸太监徐应元求解。”⑩剧中以第二十九出《梦激书生》、第三十出《叠奏鸣冤》叙演钱嘉征于梦中受到关帝激励,书魏忠贤十大罪,不顾他人阻拦而上本劾奸,几乎再一次重复了杨涟上疏的过程。相较于小说中以铺陈奏疏资料展现时事变化但略失之于机械的表现手段,斥魏戏曲对于上疏直谏环节具体行为的关注,则让忠臣刚正不阿的形象跃然而出。

刑狱场景。忠臣之死是斥魏戏曲最重要的关目之一,渲染忠臣大义赴死能最大限度调动观众情绪,把全剧推向高潮。杨涟等忠良曾受到残酷血腥的刑罚,《明史·刑法志三》载田尔耕、许显纯授命对杨涟、左光斗等施以“全刑”,在“曰械,曰镣,曰棍,曰拶,曰夹棍”的“五毒”之下,众忠臣“呼暴声沸然,血肉溃烂,宛转求死不得”。杨、左等人先后受重刑而死,“每一人死,停数日,苇席裹尸出牢户,虫蛆腐体”⑪。

刑狱场景的描绘,小说重在渲染“阴沉横杀气,惨淡暗天光”阴森肃杀的气氛,以及“陈列的枷镣棍棒,沾着处粉骨碎身”种种刑具的恐怖,强调田尔耕、许显纯等人对忠良施以连续不断的酷刑,显示凶狠毒辣。对于杨涟等忠臣,则刻画其“垢面蓬头,超趄行步”的惨象以及对重刑的不堪承受:“这几位官员,原是娇怯书生,及到做官时,却也轻裘骏马,美酒肥羊,把身子越养得娇了,怎生受得这苦。拶打得也有叫冤枉的,也有叫神明的,也有叫神宗皇帝的。”⑫小说以冷酷嘲讽的笔调既揭露出阉党的残忍暴虐,又点明官员的娇生惯养,呈现出忠臣的多面性,从而也冲淡了其坚韧刚毅的一面。

与斥魏小说较为克制简省的语言道出忠臣惨死不同,斥魏戏曲则对忠臣惨死的过程进行极力渲染。如《磨忠记》第十六出《狱底含冤》演杨涟狱中遭受酷刑,仍怒骂魏忠贤奸党不已。作者充分发挥想象力,更细致地表现忠臣受刑的残忍场面,如田尔耕命人斩去杨涟指头,杨涟云“指不能指你口亦能骂你”,于是又被田下令剜去舌头,杨涟答曰“口不能骂你还有眼可射你”,继而被挖去眼睛,最终撞死于狱中。在刑狱场景中,戏曲不仅通过施刑一方的动作描绘其残暴,更注重受刑方的反应以凸显其慷慨气节与刚烈的性格。

【锦缠道】俺本是个猛烈汉,补衮彤廷贯天日,气节亭亭,上疏时已将身世浮云。俺也曾步丹墀,悬獬豸帝室藩屏。那怕你发雷霆,身为齑粉骑箕尾,当为列星。今日就死呵,总英雄数尽,吾浩气猩猩。此微躯肉骨都馨,怎可能低眉俯首畏严刑。

《磨忠记》第二十三出《崔田会勘》再一次对周顺昌与魏大中施以酷刑,二人高唱“耿耿孤忠腰怎斩”,身受重刑仍怒斥奸党,最终被崔、田折磨致死,塑造出忠良遗恨、壮志未酬的悲壮形象。与斥魏小说采取的同情有余、敬畏不足的表现方式相比,斥魏戏曲通过对忠臣受刑就义场景栩栩如生的再现,在舞台上隆重推出了一个个崇高的道德偶像。显然,比起小说中的受难者形象,也更能激发起观众对于忠臣的赞颂与崇拜。

三、从叙事时间与舞台空间看斥魏戏曲中忠奸冲突的强化

斥魏小说以连续性的事件勾画魏忠贤乱政的始末,意在对魏忠贤罪状作完整全面的陈述,强调对事件整体性的把握。而斥魏戏曲则注重舞台表现,以构建忠奸的矛盾冲突为核心,因此剧作家不仅要片段式地提取事件,更需打破叙事时间的连贯性,或通过创造多重舞台空间,从而构成忠、奸的尖锐对峙,制造紧张的斗争形势。

从叙事时间看,斥魏题材戏曲与小说均采取了阴间惩恶的书写方式。如《警世阴阳梦》以阴梦十回叙魏忠贤等受尽刑罚,永堕地狱,以示报应不爽。并于阴梦第五、六回中,以杨涟、周顺昌等忠魂与阎罗太子先后勘问魏忠贤与众奸佞。《磨忠记》亦于第三十五出《群仙会勘》使包括杨涟、周顺昌、魏大中在内的众仙共同审判魏忠贤阉党。在阴阳世界的过渡中,小说则始终以魏忠贤的命运为基准,其他人物均附着在魏忠贤的时间线上。《警世阴阳梦》编者长安道人,贯穿阳梦与阴梦,参与魏忠贤个人命运的起落。其中阳梦部分第二十七回《祝寿指迷》中写道人的神力:“有百十多个人,都是有力气的将官勇士,上前去把这道人拉个架子,众人一拥,只是不动。”“把身子一摆,绑索寸寸断了。又把两只袖来一拂,一阵清风,这道人倏忽不见了。”作者化身为道人谴责魏忠贤同时,更通过奇幻的情节元素来吸引读者,而并不注重描绘道人与魏忠贤之间的矛盾冲突。

与小说中以由阳梦到阴梦的线性叙事不同,斥魏戏曲以忠、奸为双线叙事,并通过虚构的方式将两方势力扭结于同一时间与空间。杨涟等忠臣则早早升仙,进而插入到小说中属于“阳梦”部分的叙事中。如《磨忠记》的第二十五出《陷忠自乐》、第二十八出《阴奏天廷》、第三十三出《阴兵计捉》等,其中以《陷忠自乐》一出颇具特色。该出演魏忠贤将保守边境的熊廷弼与陶朗先倾陷至死,并饮酒作乐。死后为城隍的杨涟于神界俯瞰魏忠贤行乐,愤怒不已。剧中以动作提示魏忠贤一方“进酒作乐饮介”,杨涟一方“怒介”,二者的切换达六次之多。参考刻本中插图(附图一),舞台演出时当为人界与神界分立于舞台,两方世界一喜一怒,情绪对比强烈。试想于城隍庙戏台上演出之时,使杨涟化身为城隍神降临,亦成为一道逼真的景观。其余如杨涟等奏请玉帝派阴兵捉拿魏忠贤,屈死的忠良轮番上阵打骂魏阉等情节,均通过打破阴阳世界的界限,使阴阳二界并置于同一舞台时空,从而创造忠奸对峙的场面。

斥魏小说擅于渲染魏党把持下朝野间的恐怖气氛:“真是京师中人梦里也不敢提起一个魏字儿”(《魏忠贤小说斥奸书》第二十四回),“那时北京城里说了一个‘魏’字,拿去一瓜槌便打死了。”(《警世阴阳梦》第十六回)这种氛围的营造是通过描写多个事件的发生后累积的结果。而戏曲的篇幅有限,难以容纳如此多的人物和事件,于是亦通过多重舞台空间来实现。如《喜逢春》第十五出《夜间》演魏忠贤与巡夜官走街串巷,密探各家议论。魏忠贤途经各府之时,有的使演员直接登场,有的则通过“内云”的方式,展现街谈巷议中对魏忠贤的痛恨,后被魏忠贤查得身份,便立即下狱治罪。在演出中通过台前与幕后并置这种明暗场的形式突显忠奸矛盾,营造紧张压抑的氛围。随后空间再度切换,魏忠贤移步客氏府中淫乱作乐,前后气氛对比强烈,从而在同一出内表现高度浓缩的情节和强烈的戏剧冲突。

与斥魏小说中鲜有忠奸两方势均力敌的对抗相比,斥魏戏曲则刻意创造忠奸对垒的机会。《磨忠记》与《喜逢春》均对朝堂争辩的场景进行开拓,如《磨忠记》第二十六出《忠佞争朝》通过英国公张惟贤夸耀祖上军功卓著,斥责魏忠贤子魏良卿冒功邀赏以突出忠奸对立;《喜逢春》第八出《廷辨》使毛士龙批判魏忠贤“奸猱如鬼”“毒似蛇虫”,在毛士龙与魏忠贤的对峙中勾画锦衣卫与刑部之间的矛盾。戏曲以朝堂为舞台空间来强化矛盾冲突,又在冲突中渲染忠臣大义凛然的斥奸之举。

也正因为多元舞台时空的应用,斥魏戏曲在明末的演出中具有十分震撼的舞台效果,张岱在《陶庵梦忆》中回忆《冰山记》演出时的情境:“魏珰事败,好事作传奇十数本,多失实,余为删改之,仍名冰山。城隍庙扬台、观者数万人,台址鳞比,挤至大门外。一人上白曰:‘某杨涟。’□□谇嚓曰‘杨涟、杨涟’,声达外,如潮溺,人人皆如之。”⑬其中观众人数之多,声势之浩大,可见观剧者所获得的高度情感共鸣。在有限的舞台空间和演出时间内最大程度地调动观众情绪,是斥魏戏曲创作的重要宗旨。诸如阴阳空间并置、明暗场交错等舞台空间的安排均服务于演出中忠奸矛盾冲突的激烈呈现,从而满足观众的泄愤心理,进而狂热地加入到舞台上褒忠斥奸的情感抒发当中来。

四、从《清忠谱》与《杌闲评》看斥魏题材戏曲与小说之发展趋势

在以上的比较中,我们发现虽同样表现斥魏主题,戏曲与小说两种文体各自具有其优势及局限。小说长于述史,戏曲擅于描忠,小说长于摹写世情,戏曲擅于制造冲突。二者一为案头阅读,一为场上演出,其受众群体也不尽相同。随着斥魏题材作品创作的不断深入,诞生了《清忠谱》与《梼杌闲评》这两部作品,将该系列戏曲与小说的创作引向了更高的艺术境界。通过考察两部作品的发展变化,可进一步探究小说与戏曲文体在表现相同题材上的巨大差异。

《梼杌闲评》在吸收了前作许多故事元素的基础上,篇幅拓展为五十回,并以二十回的篇幅来展现魏忠贤发迹前,挣扎于社会底层的心酸与无奈,使读者随其命运沉浮而亦感慨不已。在细摹世情的同时,《梼杌闲评》以更多笔墨讲述了魏忠贤与客氏之间的悲欢情感,在叙事上实现了讲史、言情、志怪等多方面的融合,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斥”的色彩,正如研究者指出,《梼杌闲评》“不再像其他几部‘斥魏’小说一样,以‘斥’为主,以魏忠贤的灭亡为乐,而是探讨这命运背后蕴含着的无能为力”⑭。这样的叙事特征为小说平添了悲剧意蕴,也塑造了一个更加多面的奸臣反派形象。

与《梼杌闲评》篇幅上的扩展不同,《清忠谱》全剧共二十五折,相较《磨忠记》三十八出、《喜逢春》三十四出的篇幅,在结构上则更为凝练。吴伟业为《清忠谱》作序称:“《清忠谱》最晚出,独以文肃与公相映发,而事俱按实,其言亦雅驯,虽云填词,目之信史可也。”⑮虽然曲词更为雅致,但《清忠谱》斥奸的意味丝毫不逊于前,剧首即以开场词【满江红】表现颂忠斥奸的强烈愿望:“……思往事,心欲裂;挑残史,神为越。写孤忠纸上,唾壶敲缺。一传词坛标赤帜,千秋大节歌白雪。更锄奸律吕作阳秋,锋如铁。”(《谱概》)文本容量的减少并没有削弱斥奸的意味,反而通过角色的取舍让忠奸的冲突更加集中。在《清忠谱》中,魏忠贤极少登场,旦角关目更压缩到极致,进而通过苏州地域这一横截面,详细表现地方官员周顺昌被害的经过,以及苏州百姓对周顺昌的支持与对阉党的反抗。剧作以魏忠贤的生祠作为一条副线,围绕祠堂的创立,以及周顺昌于祠堂中斥骂魏像,最终苏州市民将祠堂拆毁,在祠堂这一舞台空间表现了魏党的兴衰,避免了魏忠贤形象的扁平化呈现,而聚焦于周顺昌的被害与苏州民变来反映斗争的激烈性。

在刑狱场景中,《清忠谱》第十五折《叱勘》安排周顺昌目睹杨涟、毛士龙、魏大中等被酷刑折磨的残躯,其坚决不跪魏忠贤,竟以杻劈倪文焕、许显纯,受刑后以鲜血喷二人之面,强调周顺昌受刑之时的不懈反抗。剧中又以周顺昌子周茂兰的视角描绘酷刑的惨烈,据《明史》载:“长子茂兰,字子佩,刺血书疏,诣阙诉冤,诏以所赠官推及其祖父。茂兰更上疏,请给三世诰命,建祠赐额。帝悉报可,且命先后惨死诸臣,咸视此例。茂兰好学砥行,不就荫叙。国变后,隐居不出,以寿终。”⑯周茂兰曾在魏忠贤倒台后以血书为父鸣冤,以孝行而闻名。《清忠谱》改为周顺昌被逮入狱时,周茂兰即上京寻父,其不仅刺血书上本,在午门外击鼓鸣冤之时不惜“撞死阙前”“碎首血沥”也要救出父亲,后又遭受内监的棍棒,身体上的诸种折磨与其父周顺昌的狱中酷刑相映衬。当父子二人于狱中相见,一边是遭受酷刑的周顺昌不忍见儿子,一边是周茂兰看到父亲身上腐肉断骨痛心不已,父子情感的激烈碰撞极具冲击感。剧作详细敷演了周茂兰亲眼目睹父亲受酷刑被害的经过,因无法阻止只能抱着父亲尸首,痛切至极,更加强了演出中的戏剧化效果。父子死别的情形使酷刑场景的惨烈与忠臣死节的悲壮尤为突显,周顺昌的形象也更为生动饱满。

相较之前的斥魏小说,《梼杌闲评》对底层空间的展现、市井生活的描画更加细腻,成为反映明末社会生活的一幅广阔图卷。对于逮捕杨涟、周顺昌等忠良被逮捕之时民众的强烈反应,斥魏小说均进行了一定的叙写,《梼杌闲评》则将笔触瞄准社会各个阶层。第三十五回细致描摹了周顺昌被逮捕后苏州生员与百姓表现之差别,以生员群体的怯懦衬托百姓之仗义豪侠,以及“是我们仗义的打死校尉,扯毁驾帖,都等我们自取认罪,却不有累”⑰的担当。而苏、杭士绅更是在百姓的倡议与感召下才出资为周家完帑。《梼杌闲评》的作者以更贴近民间的视角审视晚明社会,对世情的表现更为深入。

从现存的斥魏戏曲来看,对于苏州民变一事,《喜逢春》与《磨忠记》并未有相似规模的舞台呈现。《喜逢春》中以抓捕周顺昌时“百姓不忿,打死校尉一人”一语带过(第十八出《代输》)。《磨忠记》安排“杂扮民并方巾四五人”打官差,并以两支曲辞表达苏州百姓对周顺昌的拥护与对阉党的痛恨(第二十二出《官差攘变》)。至李玉的《清忠谱》中,苏州民变的情景得到了更为具象的表现。剧中以《书闹》《结拜》《拉众》《鞭差》《打尉》《戮义》等数出对以颜佩韦为首的五人义行予以集中叙演,描绘“落拓不羁,轻生好义”的五义士虽流连于酒肆赌场,其剿灭奸佞的决心却丝毫不逊于忠臣:“我等身虽斩首,魂不归泉,今作厉鬼,击杀阉贼。”(第二十出《魂遇》)他们拒绝向奸党屈服,为挽救周顺昌的性命不惜舍生取义。剧作对于五位侠士的塑造相当成功,这一片段后来以《五人义》为剧名流行于昆曲、京剧演出中,五位义士也与周顺昌一同晋身为舞台上的道德楷模。

总的来说,《梼杌闲评》通过挖掘魏忠贤性格的多面性,表现“大奸”作为凡人的一面,发挥了小说在表现人物复杂性上的优势。同时突破题材的制约性,于讲史之外融入儿女情长与悲欢离合,在世情与人情的表现上更为婉曲细腻,以展现广阔的社会图景。而《清忠谱》则使魏忠贤角色上惯用的小丑化处理让位于戏曲文体擅长的忠臣与豪侠人物的形象塑造,同时挣脱生旦离合体制的束缚而聚焦于忠奸矛盾冲突,以更精炼的篇幅以及更经济的角色设置创造丰富的舞台效果。

经历明清易代,斥魏主题也退出时事的视野,失去了其创作的土壤而由喧嚣归于平静,但这段短暂的繁荣却为我们考察戏曲与小说之文体异同提供了宝贵的视角。在文体比较的视野下,通过对斥魏戏曲在素材取舍、场景安排、舞台时空等等方面与小说之间差异的深入分析,可以使我们更为真切地体会忠臣在戏曲舞台上“诞生”的过程,也更深入地理解忠奸斗争模式与戏曲文体之间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

①朱恒夫《论明清时事剧与时事小说》[J],《明清小说研究》,2002年第2期。

②⑨⑭成敏《明末清初时事小说研究》[M],北京: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33页,第139页,第131页。

③④许军《明末清初时事小说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114页,第126页。

⑤[明]范世彦《磨忠记》[A],《古本戏曲丛刊二集》[M],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本,1955年版。

⑥[明]清啸生《喜逢春》[A],《古本戏曲丛刊二集》[M],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本,1955年版。

⑦[明]吴越草莽臣《魏忠贤小说斥奸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

⑧[明]西湖义士述《皇明中兴圣烈传》[M]第三卷第二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184-218页。

⑩⑪⑯[清]张廷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 年版,第7824页,第2338页,第6355页。

⑫[明]陆云龙《魏忠贤小说斥奸书》[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63-64页。

⑬[明]张岱《陶庵梦忆》(卷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版,第70页。

⑮[明]李玉《一笠庵新编清忠谱传奇》[A],《古本戏曲丛刊三集》[M],上海:上海商务印书馆影印本,1957年版。

⑰[明]佚名《梼杌闲评》[M],刘文忠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04页。

猜你喜欢

忠臣魏忠贤戏曲
九千岁
九千岁
Stability and luminescence properties of CsPbBr3/CdSe/Al core-shell quantum dots
戏曲其实真的挺帅的
芥川龙之介笔下的“忠臣藏”
用一生诠释对戏曲的爱
石奢自刎
论戏曲批评的“非戏曲化”倾向
戏曲的发生学述见
THE BLAST THATNEARLY DESTROYED BEIJ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