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当代诗歌批评的伦理学重建
2018-09-28张静轩
○张静轩
面对着当下诗歌批评活跃、热闹、繁荣的盛景,我们需要思考什么呢?某种程度上,当代诗歌批评在其扶摇的上升中,不仅为新诗文本的经典化发出了证言,也证明了批评自身的思想与审美价值。但在必要的自省视野中,我们又不得不说,当代诗歌批评其实还存在着两个层面的积弊:一方面,在批评写作的文本内部,尚缺乏清晰的文学伦理学意识,批评的伦理价值长期被忽视;另一方面,批评文本外部的生产传播机制,也时时存在失衡与失范的风险,功利与人情的牵扯使得批评家无从抽身,这也从另一侧面说明了诗歌批评在伦理建构上的缺失。此二种积弊体现出两面性,一方面,它给当代诗歌批评的现状与前景覆上了挥散不去的阴影,另一方面,它也促使我们不得不思考当代诗歌批评的伦理学重建问题,以此为其未来的积极健康发展寻找新的诗学可能。
诗歌批评文本内部的积弊有其长期的历史形成过程,回望过去可见其积压成疾的大致轨辙。近半世纪前,有失灵活的意识形态批评曾一度成为诗歌批评写作的唯一思维路径,而20世纪90年代以来,经验、感受、身体、私密化、形而上等等词语,或分庭抗礼或联手出击,它们在为新诗批评提供了术语驱动力的同时,却又使新诗批评写作陷入种种自我模仿乃至自我复制的不良循环中。此种情形下,诗歌批评写作如何以既饱含生命活力又不乏学术深度的态势延续下去,就成了令人焦虑的大问题。同时,随着诗歌观念的不断开放与多元,诗学争鸣也日见增多,不过,争鸣有余而合力不足的理论状况,却使得当代诗歌批评发声略显散碎,无法生成整体性的强势力度,因而难以对创作与阅读形成集中而有效的指导,更遑论在批评写作中激起批评文本与作品文本的美学及历史共鸣了。自我更新乏力、影响力日渐衰退由此成了当代诗歌批评显而易见的焦虑源头。
诗歌批评的另一积弊,即批评生产与传播机制的失衡与失范,某种程度上与批评家对“当代”意识的认识不足、重视不够有关。我们知道,批评文本与其对象的深度契合不仅要求批评家的阐释力度恰到好处,同时也需要批评家观察时,将时代语境作为批评文本必要的思考基础。在当代诗歌批评领域,“当代”不仅仅是其文本遴选的范围与批评写作的时间标注,更是批评发声的历史立足点。中国新诗经历了上一个百年的积累,批评也伴之走过了一个世纪的时光。依批评的未来发展之需,在当代节点更需要对已有的批评史加以充分理解与再认,将以往批评写作的得失作为当代写作的重要参照,在历史意识与美学意识间开辟平衡的批评方式。不仅如此,“当代”还是一种生活语境,市场经济的席卷与电子媒体的冲击等,在影响当代人生活体验的同时,也必然成为当代诗人和批评家的重要生活体验与写作资源。作为历史语境的当代背景,实则是批评内外部经验的结合统一,是主观与客观的高度聚合。含有功利特征和人情因素的诗歌批评,是既不尊重客观性也不尊重主观性的,换个角度说,这种做法是对文学批评的“当代”意识的放逐,更是违反文学伦理学原则的。
尽管诗歌批评有其时效性,但一些切中肯絮的批评,总能在时间的风尘中再显批评家的真诚,而其中浮现却又隐没于批评转轨的许多方法,能成为当代诗歌批评自省的历史资源。已经成为当代诗歌批评经典的《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中有这样的论述:“在舒婷的作品中常有一种孤寂的情绪,就是对人与人之间这种关系的反常畸形的一种厌倦,而追求真正的和谐又往往不能如愿。”①孙绍振先生在解读舒婷诗歌时重点关注的,是诗歌文本中体现的对伦理关系的思考。孙绍振将诗歌的伦理抒写纳入了批评的观察范围,从而在抽象的诗歌美学中发掘出了极具现实关怀的因素,在看似冲突的时代语境与朦胧诗的陌生化美学特征中,点亮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在当代诗歌批评的盛景中,我们却很少再看到这样的批评方法。当我们的批评走向了哲思与美学的构建之时,我们更有必要重唤文学伦理学意识。著名学者聂珍钊先生曾指出:“文学伦理学批评的领域是虚拟化了的人类社会,它以阅读获得的审美判断为独特的表达形式。”②这提醒我们,在对诗歌的审美阅读中,同样需要对诗歌文本中虚拟化的社会加以伦理阅读,方可以释放文本中对人际关系、道德问题的书写与反思,以之调和被美学与哲思主宰的批评世界。
何为诗歌批评的伦理学意识呢?我们知道,伦理学是对人类的伦理、道德进行研究的一门科学,如果将伦理学对人与人之间对道德关系的关注视角移植到文学领域,那么文学的某些特质,例如“把现实中的道德现象转化为艺术中各种道德矛盾与冲突”③,显然是适合的。由此一来,就生成了一种新的文学批评形态——文学伦理学批评。具体到诗歌批评,重视诗歌创作中对现实道德现象的关注,细致探究诗歌文本中彰显的各种道德矛盾与冲突的艺术内容,构成了诗歌批评的伦理学向度。事实上,诗歌文本具有极高的书写凝聚力和深广的关怀意识,更显其文学伦理学价值。当我们审视当代诗歌丰富多样的文本,对伦理学意识的强调甚至显得多余——因为当代诗歌对于伦理学视野的呼唤,是自生且持续的。北岛《回答》中展现的善恶颠倒、舒婷《致橡树》中的爱情抒写、于坚《远方的朋友》对友情的形象思考,乃至郑小琼《流水线》在工业化语境下的自我赋形,无不是对现实道德矛盾的艺术化反映。对上述文本,尽管批评家们已经开辟出了许多的解读路径,可是却忽略了这些文本的伦理学阐释可能,乃至于忽视了一条掩藏既久的诗歌伦理学解读系谱。似乎可以说,当代诗歌批评写作还没能唤醒自身潜在已久的文学伦理学意识。
伦理学方法的久遭冷藏令人叹息,但又值得予以历史的同情。回顾近七十年来的文学批评历程不难得知,前三十年是以社会历史批判占主导的,批评家较为注重对文学作品意识形态因素的突出和强调,新时期以来,受“纯文学”史观的影响,我们的文学批评又向审美主义美学批评一边倒。当代诗歌批评受困于意识形态读法与唯美主义读法的角力和博弈,自然显出了一定的疲态。尽管意识形态批评与美学本位批评从未失去其批评有效性,但却一直遮蔽着诗歌批评的其他诸种可能,当代诗歌的伦理学批评,即是受其遮蔽的重要方法之一。20世纪90年代至今,随着当代诗歌写作的个人化与私密化倾向不断加剧,诗人们在哲学和语言学层面的探索上用工甚勤,诗歌批评也被不自觉引入哲学和语言学的阐释维度中,文学伦理学维度自然就问津者无几了。
但这不代表诗歌批评书写已经尽数失去其文学伦理学潜力,如上所述,当代诗歌本就有伦理书写的自然系谱,而当代诗歌批评同样也带有文学伦理学的血统。可以预见,重回的文学伦理学意识将在一定程度上推进对当代诗歌批评写作内部积弊的改善。作为理论的文学伦理学将为诗歌批评注入新的生机与活力,为其未来发展提供更多可能性。不同的是,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聚焦点在于文学文本所艺术化处理了的伦理道德问题,对其合理的运用,可以使批评视野回归对人类道德和伦理等重大问题的关注。当然,具有文学伦理学意识的批评文本绝非是对数个概念的泛泛而谈,而是贯穿着善意情感的诗意探寻。亚里士多德曾言:“每种技艺与研究,同样地,人的每种实践与选择,都以某种善为目的。”④以此而言,批评写作与诗歌写作在伦理维度上本就有“善”的共同追寻,是同一人文理想不同形式的探索。因而对文学伦理学批评的忽视,不仅是忽视了一种理论可能性,还将批评与诗歌文本的某些同一性人文追求放弃了。这使得批评家操持理论方法时与文本有意无意地对立了起来,“过度阐释”也就不奇怪了。理论本身有其工具理性之强力,批评家在以理论阐释文本时表现出的种种无情与冷漠,更促使当代批评呼唤伦理意识的复归。
当然,诗歌批评的伦理学路径,也是一种需慎重对待、准确使用才能行之有效的研究方案。霍克海默曾在《启蒙辩证法》中指出:“思想不是一个主人随便就能控制得了的奴隶。”⑤这警示我们:所有理论与思想,都暗藏着被滥用或走向庸俗呆板的可能性,文学伦理学批评亦然。有学者提醒道:“伦理批评要想在今天成为一种充满活力的批评方法,就需要超越这种对‘伦理’的狭隘认识。”⑥当代诗歌批评需要引入的,是一种开放灵活的文学伦理学观念,这一观念要求在作品与理论的相互适应中创造批评文本,乃至于尝试合理的理论嫁接,减少过度阐释或削足适履的风险。批评最终仍需要追寻对文本的合理阐释,并非为了发扬某种隔绝的理论或观念而存在,所以文学伦理学维度上的诗歌批评同样需要量体裁衣,依批评对象而合理使用。诗歌文本以其独特的陌生化自觉与书写之多样性呈现了无数的文本可能,故针对不同诗歌文本的批评需求,文学伦理学批评方法既可作为理论核心,也可作为辅证批评的元素出现。具体该怎样操作,当视实际诗歌文本而定。
当代诗歌批评对文学伦理学意识的把握与超越,不仅体现于文本内部狭义的批评伦理学意识的呼唤,还可以外拓为广义的对批评生产的伦理反思,也就是说“文学批评或文学研究伦理学,应该落实到我们的文学批评和文学研究实践中”⑦。毋庸讳言,在当代诗歌批评的生产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一些功利化与人情化的因素。有些批评家碍于人情或出于私利,常常会背离了诗歌批评必须具备的历史定位与审美价值评判上的客观性,将批评对象有意拔高,诗歌批评由此成为批评者谋求利益或人情来往的工具,而它原本应有的公正性与社会价值,却被悄然淡化乃至泯失。可以理解,批评家与诗人同处于诗歌的当代现场,相互之间的交游与影响无可厚非,友情批评、“红包”批评等在所难免。不过,当批评家将亲疏远近的交情带入批评写作,则必然左右其行文思路与价值判断,甚至出现批评家以主观好恶代替审美体验的人情文章,这就问题大了。故此我们更呼唤批评伦理由文本内至现实写作实践的扩大,以求革除文本外部因素对批评的干预,使当代诗歌批评寻回独立的生产机制。
此外,诗歌批评的伦理学建构,还可以减少诗歌批评的高度技术化所带来的负面影响。当今的诗歌批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具技术化特征,但技术化本身无疑暗藏着自我复制、话语循环的学术危机。匈牙利学者卢卡奇在批评现代科学时说:“它越发展,越科学,就越多地变成一种具有局部特殊规律的形式上的封闭系统。”⑧诗歌批评同样如此,在熟练而稳定的批评生产背后,是无限的自我阐释与内部循环,精致而稳定的内部结构被逐步构建的同时,诗歌批评在社会道德实践上的功能也由此被淡化乃至被遮蔽。有学者认为,“文学伦理学批评的出发点,是力求还原历史中的伦理关系原貌,它的方法是客观的”⑨,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这种客观型特质,正适合修补当代诗歌批评的技术化与封闭化漏洞,使之重回客观求是的伦理思考中。这对于促进文学批评良好生态的形成,无疑是大有裨益的。
①孙绍振《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J],《诗刊》,1981年3月号。
②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与道德批评》[J],《外国文学研究》,2006年第2期。
③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文学批评方法新探索》[J],《外国文学研究》,2004年第5期。
④[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伦理学》[M],廖申白译注,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3页。
⑤[德]霍克海默、阿道尔诺《启蒙辩证法》[M],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0页。
⑥陈后亮《伦理学转向》[J],《外国文学》,2014年第 4期。
⑦王宁《批评的伦理与学术的规范》[J],《外国文学研究》,2004年第6期。
⑧[匈]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M],杜章智、任立、燕宏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169页。
⑨修树新、刘建军《文学伦理学批评的现状和走向》[J],《外国文学研究》,200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