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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主义的文学尬舞

2018-09-28傅修海

文艺评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现实主义虚构主义

○傅修海

20世纪以来屈指可数的文学批评家韦勒克曾说“现实主义”是一个最槽糕的词汇。言下之意,大概是有“现实”一旦主义便无足观的意思。博学睿智如韦勒克者,尚且对现实主义如此困惑,可见其内涵之丰富、外延之患漫。长期在苏联文学传统的思维外壳笼罩下的中国现代以来的文学,对现实主义更是欲说还休。更何况除了苏联老大哥的遗产,中国式的现实主义理解还有咱们自己悠久的文以载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时事而作的思想根子。

有鉴于此,言及现实主义,相关著述真可谓车载斗量,汗牛充栋。但究竟什么是现实主义,想说清楚的人多,敢说清楚的人也多,但能说清楚的人真不多。这自然不仅仅是学者智慧单方面的问题,还涉及到咱们这片神奇土地上的现实,毕竟并不是谁都可以插一杠子、拿得了“主义”的。一言以蔽之,不管你有“主义”还是没“主义”,现实就在那里,但都意味着一种主义。难得糊涂也是一种糊涂,这是中国智慧,但也正是中国现实主义的精髓,一如孔子向老子问道,高手过招,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难道不是吗?

所以,讨论中国现实主义的文学问题,倘若执着于“现实主义”的知识考古,一味追问其诗学、文艺理论向度的阐释层级,本身就是一件令人肃然起敬的神圣工作,甚至可以说是神圣家族的事业。这当然非常重要,能者亦代不乏人。

纵观这一问题的学术史,置身革命年代以来的现代中国,从20世纪至今,讨论现实主义的问题,事实上很明晰地划出了一道从“理想的现实主义”到“现实的理想主义”的轨迹。“理想的现实主义”,是尽管置身严酷现实中,却活在理想主义里。现代文学里的左翼文学、革命文学,哪怕是通俗文学、鸳鸯蝴蝶派,都是如此。人们虽有着各种挣扎,各种血泪和苦痛,但都有梦可做,愿不愿意醒来,那是另外一回事。革命要浪漫,不浪漫哪个来革命呢?这毫无疑问当然是一种现实主义,而且是革命的现实主义,只不过说的是理想。“现实的理想主义”则是谈理想太遥远,谈“理想的现实”反而距离现实近一点。学术界所谓的“思想淡出,学问彰显”,大致也是同步的一个表现。大气候如此,谈思想太扯,谁会真的去相信太监大谈特谈生孩子的经验呢?还好大家不论态度气量和年纪,似乎也都饱经沧桑、醉眼朦胧,毕竟想要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是不可能的。所以,动辄一个亿的小目标显然是调侃,还清斗胆扛起来的两屁股房屋贷款,可能更为现实的“理想”主义一些些。这难道不正是我们现时代的“现实主义”吗?

大家都是明白人,现实主义要的就是明白人。但现实主义文学并非要大家仅仅做一个知道现实主义的明白人,更不应该去追求让大家做一个阅读现实主义文学之后知道“现实主义的限制”的明白人。现实主义文学追求的,恰恰是理想。没有理想的现实主义,充其量不过是鲁迅先生曾经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谴责小说”的境界。这也就是为什么那些粘合各类段子、新闻、噱头、猛料、奇谈、轶事的小说为什么不被看好的原因吧。曾几何时,我们是多么频繁地可以在许多小说里看到传播泛滥和不泛滥的段子和笑话啊。但我们很明确地知道,那不是好小说。这样的小说家不但没有才华,甚至没有头脑,连屁股决定脑袋的庸劣的官员还不如。

我很清楚地记得,2000年左右人们聚谈必讲段子,甚至有好事者存留了不少段子以备聚谈不时之需,大有大跃进时期全民诗歌的风貌。然而很快,这样的文学和社会言语时尚,在一阵热风之后便过去了。于是又产生了另一个思维误区。有识者以为是这样的现实主义不够深刻,存在虚构的、凑笑的成分太多。按理说,置身生活内部的作家必有猛料。于是有非虚构文学来袭,流风所披,影响至今。的确,非虚构文学大纛之下,现实主义文学确实有“睁了眼看”的味道。环境污染问题、乡村衰弱问题、农村养老问题……一时间,非虚构文学虽大多不是小说,但汹汹而来的气势,不亚于五四新思潮引发的问题小说热潮。

但二者的差异也是明显的,五四时期的问题小说是被“主义”照亮的问题,有聚光之下以微观说宏观、听将令以助威呐喊“前驱者”的逻辑在在焉,更有危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启蒙与被启蒙的思想觉醒在焉。一句话,五四问题小说虽现实主义得幼稚,但毕竟是有高远的理想在。非虚构文学当然也是现实主义取向的,以前看到不敢说的、不敢怒不敢言的,现在有而言了,这当然是需要勇气的。睁眼自然比闭眼勇敢,所谓敢看,虽未必敢于如鲁迅“直面惨淡的人生”,但怎么说都是进步和勇气。非虚构文学的局限也很明显,它们不是太像小说,大多反而是类乎回乡偶书,或是随笔所记,或是以散文写来,背后或浓或淡的都是乡愁。现实主义文学,显然不能是这样偶书、随便的。我们深深知道,没有理想的现实主义,最终的结局,非但不会有现实,也不会有主义,更不会有力量,更不要说有批判的力量。

现实主义文学的生命是理想。理想当然需要想象。文字时代的想象,较之读屏(图)时代的想象,孰优孰劣,这个真不好说。正如古人所说的诗与画,究竟是一律还是不一律,钱钟书的经典长论《诗可以怨》对此有精辟发凡。问题都是老问题,但读图(屏)时代的确已经来临,而且泛滥成灾。图像信息包裹着我们这个时代的每一个人,加之各种人工智能设备推波助澜,这不能不对现实主义的理想问题产生困扰,同时也是启发。

眼见为实,触目皆图,我们还需要想象吗?我们还会想象么?我们该怎么样想象?……这些问题,无疑都在更纠缠着我们对理想的再定义与再理解。显然,读图与否,并不能成为现实主义文学尴尬的理由。好的文学是有人气、有人味、有人情的艺术。机器和程序可以“写出”诗歌,甚至也可能会码出小说,这个一点都不用怀疑。但细细想来,毕竟少了点什么。在我看来,那就是创作者作为真实的人和作为一个存在于尘世间的活人的理想。

可以说,现实主义的“主义”是有理想的主义,但又并非是一味阐释现实的主义,而是能够提升现实、生产现实、制造现实的“主义”,是能够将现实不断推向高处、远处和深处的主义。俗话说,没有理想的生活是猪的生活。现实主义文学,当然不可能、也不应该满足于猪的理想。既然如此,没有理想言说的现实主义文学,则只能是尬舞,甚至不过是纯粹打发老年无聊时间与生命余热的广场舞。由此可见,理想的高度、深度和广度,将是新时代现实主义文学的一大难题。然而事实上,现实主义文学的根本问题,从来如此。

鲁迅说:“从来如此,便对么?”那么,谁又能说“从来如此”的东西就一定是错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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