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里的中国小说想象
——关于“新世纪文学”二十年的随想
2018-09-28傅逸尘
○傅逸尘
所谓“视域”,通常是指一个人的视力范围,因而它是一种与主体有关的能力。德国的胡塞尔等现象学家们赋予视域以特殊的哲学意义,认为它是一个人在其中进行领会或理解的构架或视野,视域就是一个人的生活世界。个体因处于某种传统和文化之中,因而居于某个视域里。视域本身总是一个形成的过程,文本的意义便是在这样的视域中被确定的。中国当代小说批评中,视域的概念似乎较少被批评家使用,也就是说,我们很少将小说放在某一特定的视域中进行批评与阐释,更不要说有意识地建构某一视域里的中国当代小说。
之所以想到“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里的中国21世纪小说,是缘于习近平总书记近年来提出,又多次在国内国际场合强调和阐述的“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想理念,以及我对21世纪以来中国小说的总体性认知与判断。目下,文学界(包括文学理论批评界)对“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想理念还没有更深入的认知与理解,我们的思维与视野,也还不曾达到俯视世界的高度与境界;或言之,还没有自信,认为自己可以对世界发言,用自己的思想理论和作品去对话与影响世界。整个20世纪,我们就是在西方思想与理论的笼罩下生存与发展的。经过一个多世纪的艰苦卓绝与前赴后继的奋斗,中华民族终于越来越接近伟大复兴的中国梦。在这个历史背景里,也只有在这个历史背景里,“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理念才能在东方的文明古国——中国出现。
2017年12月1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共产党与世界政党高层对话会上发表主旨讲话,对“人类命运共同体”做出了完整地阐述:“人类命运共同体,顾名思义,就是每个民族、每个国家的前途命运都紧紧联系在一起,应该风雨同舟,荣辱与共,努力把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这个星球建成一个和睦的大家庭,把世界各国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变成现实。”①这一思想理念,其意义显然超越了理论与思想,也不是简单的世界话语权的获得,而是站在人类历史与现实的高度,为世界未来的发展与和平指明前行的方向,展现出中国领导人面向未来的长远眼光、博大胸襟和历史担当;既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哲学底蕴,又充满时代的创新气息,更是中华民族文化自信的集中展现。
从上述意义上讲,我认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想理念的提出与践行,无疑是中华民族真正走向世界、实现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性转折,是一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因此,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里的中国当代小说,或者说21世纪中国小说就是一个摆在了中国作家与理论批评家面前的伟大而堂皇的、且具有现实与历史意义的命题。这个命题的核心是人类的视角,表达的是对人类命运的整体性关切,是对和平与发展的向往,以及在“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里的中国人的生存经验和思考。我们还可以将这一命题延伸,就是倡导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中的世界当代小说;因为,当“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思想理论为世界各国人民所认同的时候,“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中的世界当代小说也就成为题中应有之义。当然,此为远景与后话。
回到中国当下小说的状态中来,有一个问题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无法释怀——近二十年来的中国小说,甚至于整个文学都缺乏主义和思潮的引领与推动。日常经验的崛起与好看故事的兴盛,或许算得上是当下小说创作的主流。作家对日常经验的挖掘越发深入,对故事本身的依赖也越发严重。诚然,上个世纪末现实主义的回潮以及作家对故事的青睐,无疑增强了中国作家表现现实生活的能力,小说的细节描摹与情节密度有了明显提升;但是,问题的另外一面也随之而来,对表现什么的重视遮掩了怎么表现的缺失。换言之,小说文体的探究几乎无人问津,曾经的先锋作家也早已不见了踪迹,或者也随波逐流,在对好看故事的追逐中迷失了方向。令我焦虑和忧心的是,当文学彻底的“经验”化和“故事”化了,面对“一锅粥”般的创作实践,批评还需要什么方法吗?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要说对西方20世纪文学理论与批评方法食之不化,就是化了也无用武之地。
现实主义当然并不意味着老套与过时,当我们回顾19世纪西方现实主义,或曰批判现实主义经典的时候,其人物刻画与思想的深度,就让我们当下的现实主义写作不能不为之汗颜了。是否可以说,我们仍然是滞留在现实主义的表层,而没能够进入到现实主义的深层结构之中?作家毕飞宇在浙江大学的一次演讲中开头便说,就小说的修辞而言,现代主义小说也许是没法学的。它的代表性作品都带有孤本的性质,没有普遍性。从现代主义小说那里,我们能够学习的是文学的精神,也就是创造的精神和自由的精神。由此论之,中国当下的许多作家是否有偷懒、甚至浅薄的嫌疑?如果连起码的“形而上”空间与审美意味也丧失殆尽,这样的小说又如何能与世界文学对话?
米歇尔·阿勒芒在《阿兰·罗伯-格里耶》一书的引言中作了这样的论述:“作家在其中运用多种割裂的手法,阻止那种因果连贯的结构,否定那种反映一个已变得无法想象的世界之严密结构(已成为过去)的做法。叙述片断之间愈来愈多的错位,故事情节的循环加快了时间和空间的循环,这些都与按年代叙述的直线性针锋相对。”②消除个体性和对物的强调让小说的现实模糊起来。罗伯-格里耶在《为了一种新小说》中说:“从福楼拜到卡夫卡,一种演变关系被强加给了人的精神,它呼唤着一种变化。曾经激励着这两位作家的这一描写的激情,正是人们在今天的新小说中发现的东西。在这一位的自然主义和另一位超感觉的梦幻谵妄之外,勾勒出了一种陌生体裁的现实主义写作的那些首要因素,现在,这样的一种写作正在诞生。”③20世纪中国社会变革激荡的程度堪称世界之最,21世纪以来的中国社会仍然处于改革与变动不居之中,激荡程度并不亚于20世纪。然而,我们的文学却并没有出现类似于法国“新小说”那样的文学本体层面的变革,即便书写的是现实题材,也依然与波澜壮阔的社会变革、时代精神拉开了相当的距离。思想与批判精神的缺失,使得当下的现实主义叙事无法在更为宏阔与深刻的文学空间拓展与提升其品格。
当“底层文学”的苦难叙事、世俗的娱乐化叙事,还有对历史的戏说构成了21世纪初年中国小说的主流,这样的小说是无法与世界对话的,更不可能对世界产生深刻的影响。2006年,德国汉学家顾彬称中国当代文学是垃圾,这番不敬之辞在中国文学界引起轩然大波。十余年后,当我们冷静下来细细品咂,会发现顾彬的过激之辞还是不无道理的,至少话糙理不糙。
与顾彬的唱衰不同,几年前,美国华裔作家哈金的言辞则是建设性的。他倡导中国作家创作“伟大的中国小说”——“一部关于中国人经验的长篇小说,其中对人物和生活的描述如此深刻、丰富、真确,并富有同情心,使得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国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认同感。”④“深刻、丰富、真确,并富有同情心”似乎也算不上多么高的标准,从视域的角度论之,“使得每一个有感情有文化的中国人都能在故事中找到认同感”还是偏于中国之一隅。而我所谓的“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里的中国小说想象,应该具有更加宽广的世界性视野和人类共通的情怀。这种视野和情怀首先是具有超越性的:超越狭窄逼仄的底层视角,超越雷同世俗的日常经验,超越阴冷晦暗的情感态度,超越表潜浮泛的价值判断。具体到当下的小说创作来说,那就是,即便不能给现实生活的诸多问题提出解决方案,至少也要写出迥然不同的生活经验;即便不能贡献整体性、超越性的思想智识,至少要具有思辨的眼光和立场;即便不能在形式上开掘创新,至少要趋近于优雅高贵的文学气质。
反抗和怀疑的气质,是创造精神和文学抱负的结合。就像屠格涅夫笔下的俄罗斯乡村,《猎人笔记》也是写乡村底层人民的苦难。当然,揭露与批判农奴制是它重要的主题;但在描绘农民悲惨的现实生活及处境的同时,屠格涅夫仍然不忘以细腻的笔墨展现他们丰富的内心世界、高贵的道德伦理、他们对自然的热爱以及乡村颇富诗意的环境与生活。给读者印象深刻的观感便是,无论生活如何悲惨、境遇如何窘迫,作品中人物的生命总是萦绕着宗教般虔敬安详的光环,他们的生活也充盈着道德的高贵与诗性的力量。格非与贾平凹应该算是同代作家,他们都是在20世纪80年代就产生了重要影响;但格非是先锋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贾平凹则是在现实主义里融进自己的地域乡土风俗与传统文化精神,虽然走的并不是一条路,但在对文学优雅气质的追求上,却算得上殊途同归。从《秦腔》《老生》到《极花》,贾平凹一直坚持着自己朴拙的乡土文学叙事与散淡的诗性写意风格,在极其有限的生活幅面中考察人物的内心和情感,没有对外部世界的激烈批判,有的是沉静深邃的灵魂自省;格非虽然在30年后放弃了先锋性探索,与他当年的几位同道一起在长篇小说中心甘情愿地选择了现实主义。但是从《望春风》等作品中可以看到,格非小说那种自江南水乡绵延而来的湿润质地和诗性精神依然固执地存在,并持续生长着。
青年作家董夏青青近年来,在中短篇小说方面用力,从《垄堆与长夜》到《在晚云上》,她通过一些列短章逐渐形成了富于象征性的诗意风格。她的小说不注重故事性,所以,在最新的短篇小说《在晚云上》(《解放军文艺》2018年第3期)中,副团长带队去○三号峰会哨只是一条叙事线索而已,着力处却在副团长和连长两个人物身上。副团长是军人世家,爷爷、父亲都是军人,从小就受到军人的简单与粗暴的规训,灰暗的情绪一直笼罩着他的成长之路。当了军人之后也是龃龉不断,尤其是女友的跳楼让他在情绪失控中大闹连队。连长就怀疑副团长,以他优越条件何以在这样的鬼地方消磨时光,献身事业?还是隐忍晋升?连长的父亲是警察,事业并不顺利,母亲又失明,他似乎已经适应了边防的枯寂与煎熬,仿佛这就是他的生命与生活。连长期待着对象的到来,那会带给他一种新的人生。小说结尾的那片晚云上的麻雀既是一个意象,也是一种象征。残酷的现实与历史交叉在去○三号峰会哨这条辽远苍茫的叙事线上,不断地回叙、插叙也在消解着现时态的诗意情境,让人们浮想联翩。小说意象最终所指向的是存在主义式的精神超越,释放出一种打破心灵的局促与狭窄,让精神飞升的向上拔擢、向外发散的力量……
长久以来,我们一直信奉着进化论,以为文学或艺术是一种线性发展的规律。因之,西方的理论方法与文学经典,一直以来都被我们的作家、批评家奉为圭臬。这当然与我们百年来所遭受的被侵略压迫以及民族抗争的艰困境遇有关。也许是上苍将所有的才智与气度一股脑儿地都赋予了春秋战国与汉唐,以至于此后的千余年里,我们似乎鲜有伟大的理论与思想,影响或者普适于世界与人类;尤其是晚清以降,中华民族饱经外族侵略与战乱,一个积贫积弱的民族连生存和温饱都成问题,更遑论有伟大的理论与思想诞生。中国知识精英在20世纪初,一致将目光转向西方,既非盲目,亦不是心血来潮,实在是因病久矣,苦无良策,无奈投医。事实上,真正的文学艺术是要不断的返回传统本源的。老子就说:“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此之“反”,通“返”。在老子的哲学中,道的运动是循环往复的。李劼在《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中写道:“正如文明是递进的,文化是回返的,以文艺复兴的形式。中国式的文艺复兴自有宋年间悄悄开始,至《红楼梦》问世方才彰显其巍然恢宏的气象。”“《红楼梦》以回到神话的方式,清扫了被儒家和权术家所把持的奥吉斯特牛圈,同时又让活在《易经》八卦里的中国人获得了截然不同的人文品质。《红楼梦》的清澈,使宋儒顿为泥土,使帝王术变得像房中术一样委琐。人,而不是囚禁人的种种桎梏,成为文学叙事的重心所在。这种对人的尊重,对人的标举,不仅使儒家伦理显得陈腐,而且也让司马迁《史记》变得可疑。”⑤近百年来,我们始终与传统断裂着,没有真正地返回到先秦与汉唐,汲取那个伟大时代的宏阔的思想精神与气质品格,又如何能创作出“伟大的中国小说”?在返回传统中接续自身的精神根脉,确证自己的文化坐标,无疑将使得当下的中国文学获得绵长的滋养和阔大的支撑。
“小说是一种智者的佳构、孤独者的舞蹈。独特的视角、精巧的构思、隽永的思想与哲学的深度,以及文体探索的多向度的可能性,给作家提供了巨大的文学性表现空间。遗憾的是,当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以马原、余华、格非、苏童、孙甘露等为代表的先锋文学作家的先锋性丧失殆尽之后,‘形而下叙事’便成为中国小说主流叙事;尤其是进入21世纪,他们集体转向长篇小说创作,并回归现实主义,这无疑起到了一个反向的作用:即,让更多的作家以为,看见没有,先锋文学尚且如此,何况吾乎?是故,中国当代小说离优雅高贵的文学还有着难以估量的距离的,思想与哲学的高度恐怕就更勉为其难了。”⑥也因此,当我随感并想象着建构“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里的21世纪中国小说的时候,心中充斥着满满的焦虑、惶惑与担忧……
①《携手建设更加美好的世界——习近平在中国共产党与世界政党高层对话会上的主旨讲话》[N],《人民日报》,2017年12月2日。
②[法]米歇尔·阿勒芒《阿兰·罗伯-格里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页
③[法]罗伯-格里耶《为了一种新小说》[M],长沙:湖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78页。
④徐江《我们需不需要伟大的中国小说》[N],《北京日报》,2005年7月4日。
⑤李劼《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论红楼梦》[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4页。
⑥傅逸尘《“形而下叙事”:我们离优雅高贵的文学有多远》[N],《文学报》,2017年6月 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