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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写城市的心灵史
——新世纪中国文学的城市化进程

2018-09-28张颐雯

文艺评论 2018年4期
关键词:题材作家文学

○张颐雯

从十七年文学开始直至新时期文学的漫长时期,农村题材小说一直是中国文学创作的绝对主流。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中,无论是十七年文学中最为重要的若干作品:柳青的《创业史》或者浩然的《金光大道》,还是至今仍然在文学性上被广泛认可的作家赵树理和刘绍棠,农村题材的小说和它们的创作者都是最有分量和最为核心的部分。相较而言,写作以城市生活为核心的作家只有老舍等寥寥可数的几人。

中国自古以来是一个农业国家,农业人口占据社会的绝大多数,而当时的众多作家本身就是乡土作家,农村题材小说反映着中国社会的主要现实状况,其重要程度毋庸置疑。当然,近代以来,城市被认为是腐朽生活方式的展现之地,城市文学本身也常具有消费、娱乐特征,因此以城市生活为主体的文学创作在当时天然的具有政治不正确性,难以成为经典之作,自然成了中国当代文学历史的薄弱部分。新时期以来,以城市生活为题材的作品虽然也层出不穷,出现了如王朔、王安忆等优秀作家和一批有较大影响力的作品,但作品总体的深度和广度,成为文学史经典的数量和质量,仍然远不如农村题材创作。虽然,每个作家的创作方向不是单一的,但对比两种题材经典作品的数量和影响是有不小差异的。观察中国当下最为重要的实力派作家,侧重农村题材小说写作的作家从数量上,到文学地位上,总比例依然高于城市题材写作的作家。以上判断,从作家写作题材和创作状况,作品的经典化数量,包括中国重大文学奖项的分布就可以清晰的看到。

进入新时期以来,中国城市化进程高歌猛进,社会结构变得更为复杂,人们的生存空间和生存方式都大为拓展,文学作品的题材和形式也必然随之变得多样和丰富。各类以城市为主要背景的小说,包括与之相关的职场、官场小说,打工文学,家庭生活小说,爱情小说,还包括大部分底层叙事以及各类海外作家的作品。小说的主人公或成长在城市,乡村在他的生活中几乎是不存在的,或者主人公虽然出身于农村,与乡村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都已经来到城市生活,矛盾的焦点发生了转移,乡村只是一个背景,故事的核心已经在中国的某个或大或小的城市中展开。这个时期以城市生活为背景的小说开始增多,但却常常被批评为不够广博和深厚,缺少思想根基和精神背景,是表达物质与欲望的浅薄之作。

新世纪以来,传统实力作家如刘庆邦、陈应松、阎连科,包括莫言和贾平凹都坚持着他们在农村题材上的开拓,写作了一大批反映中国乡村现实的作品。他们作品中的乡村更多还是在反映改革开放后的激烈社会矛盾,或者更早期动荡时代的乡村故事,对当下农村的新变化体现较少。敏锐如莫言也感受到了与当下农村现实的陌生。他在近期的一次对话活动中谈到了农村的种种新的现象,这些已经和自己曾经熟悉和深刻感受的农村有了不少的距离,曾经的赤贫已经在减少和消失,曾经的劳作方式也有了巨大的改变,和过去相比,主要社会矛盾也模糊起来。他也谈到了自己与这种农村新现实的疏离,发现了变化,但还没有找到对这种农村变化的新的表达方式。从事农村题材写作的实力新人也有出现,比较有影响的葛水平、胡学文、郭文斌、季栋梁等,都是这一时期出现的具有相当实力的作家,他们多在农村生活多年,对乡村的现实生活有深刻的了解。他们所写作的农村同样多为改革开放后一段时间的乡村社会矛盾,或者是书写作为记忆的乡村传奇,但与当下较为切近的乡村现实也已有了距离,观察和表达都不够充分。这两类作家作品构成了当代农村题材小说的主流。

与此同时,文学创作的另一类分支在悄然成长。

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人们开始习惯于用出生年代对作家进行代际划分,这里我们就用这样一个被简化的也较为通用的方法来观察:“70后”“80后”到今天逐渐壮大的“90后”写作城市小说的作家,从构成比例到写作成就都在攀升。也就是说,有更多数量和更有水准的青年作家在表达他们在城市中的生活、经历,成长与发现。在青年一代小说家中,写作题材的侧重格局已经发生了改变。

让我在这里例举一下最新的《小说月报》百花奖的获奖青年作家作品,以及2017年各个文学排行榜青年作家的创作成绩,作为这一文学创作方向的参照。

《小说月报》百花奖是一个主要由读者评选,专家确定,风格传统中平的文学奖项。在2017年的《小说月报》百花奖的获奖作家中,中年以上的实力派作家包括王蒙、冯骥才、李存葆、阿来、韩少功、苏童、迟子建、范小青、叶广芩、裘山山、叶弥、张欣等多届百花奖得主,他们的创作风格多样,除了作家张欣为写作城市小说的代表人物之外,多数作家写作乡村和城市题材并行,但是各有特色与侧重。

传统知名作家之外,获奖作者中还有一大批近年活跃于文坛的“70后”“80后”代表作家,如徐则臣、张楚、弋舟、葛亮、石一枫、双雪涛、周李立等。显而易见的,年轻一代作家的创作路径已经发生了改变。徐则臣在小说《摩洛哥王子》中继续他的北漂生涯,葛亮的《问米》中挣扎在阴阳两界的通灵师,弋舟描述城市警察生活的《出警》,石一枫《地球之眼》中屌丝与富二代生活的双重失败……这一批青年作家,他们几乎都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将自己的写作重心放到了在城市中生活的人们,在这个获奖名单中,几乎没有见到写作乡村生活的青年作家。

而在今年刚刚评选出的各种2017年度小说排行榜中,也可以发现相似的情况。诸多代表不同媒体立场,不同风格取向的排行榜几乎涵盖了这一年度大部分优秀的作品。这些风格各异,手法多样的作品,都各自在寻找与这个时代的交汇点。笔者统计的多个排行榜中,对传统中短篇小说进行排行的有三个排行榜,包括“中国小说学会2017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2017《收获》文学排行榜”“2017年中国当代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北京文学》月刊社),被不同排行榜重复选入的青年作家有孙频、胡迁、张悦然、葛亮等,他们的作品都是表达不同人群在城市中各个层面的生存状态,而其它入选的“70后”“80后”作家,除了东紫写的乡村母亲,董夏菁菁写作军事题材,其它如弋舟、鲁敏、南飞雁、贝西西、周嘉宁、张楚也都在讲述人们在城市中的种种遭遇,即使是专门写作中国农民的陈仓,写的也是农民进城后的故事。

长篇小说的创作也是如此。扫描13个长篇小说和图书排行榜,重要作品中当代农村题材还有关仁山写作的《金谷银山》和梁鸿的《梁正光的光》作为代表,两部长篇是从两个完全不同的角度讲述新农村的故事,这也是硕果仅存的两例。而最常被提到的青年作家和他们的作品有阿乙《早上九点叫醒我》、徐则臣《王城如海》、任晓雯《好人宋没用》、郝景芳《人之彼岸》、石一枫《心灵外史》……这些小说在用不同的方式展现了中国城市的今天和未来,这些写作者也都在成为中国新一代作家的中坚。更为有意思的是,在第二届中国长篇小说年度金榜(2017)中位列第一的作品是《寻找张展》,它的作者孙惠芬曾经专门致力于写作乡村题材小说,但这部长篇却是她的转型之作,完全摆脱了乡村的影子,写了当下官二代青年与他的亲人间的代际冲突。孙惠芬还专门提到,她以前的小说写的人物都是在乡村,或者从乡村出走。而《寻找张展》是以一个下一代的视角,来审视父辈三十年来的奋斗,她有了一个全新的观察社会变迁的角度。这部小说的写作也可以看作是一位农村题材作家面对新时代时对写作的转型和调试。

从以上传统作家的转型和青年作家写作城市题材小说比重的压倒性优势可以看出,文化最终反映现实。在相当长的时期里,中国当代文学在乡土叙事方面十分发达,但面对城市经验却显得稚拙。上世纪90年代之后,以城市为背景的文学作品持续增多,相对于农村题材小说,还是被认为是缺少社会影响力的,经典化的、能够进入当代文学史的作品明显不足。大量作品对城市生活的描写是消费化娱乐化故事化的,与中国历史悠久,传统深远的农村题材作品相比尤显轻飘肤浅。那时的写作手法也更近传统都市小说,多为日常生活叙事,被认为体现了商业时代中产阶级美学趣味。缺少纯文学作品所应该具有的纵深感和创造力。事实上,正是因为这群人缺少历史,他们变化的迅速,他们的价值观的混杂不明才令文学对它失语。不过,读者需要表现这个庞大人群的文学作品,作家更需要对这样的生活保持好奇与关注,投身书写这个时代的一切。

在新世纪过去的17年间,中国城镇人口增长了三亿多,巨型城市持续发展,中国发生着迅猛的,传奇般的变革,无数家庭和个人也因此获得了自己新的生活,这曾是纯文学作品所疏于表达的部分。但文学现象的产生有着它的必然,在城市蓬勃发展了几十年之后,作家的创作方向终于发生了根本性的逆转。

与前代相比,青年一代作家里包括没有经历过物质匮乏年代的写作者,包括第一代没有乡土经验的写作者,也包括中国新城市的拓荒者。在现实生活中,城市也早已经是他们的唯一生存之地,即便出身于乡村,故乡也仅仅是一个模糊的背影。因此,城市已经成为他们的来源与去处,他们拥有城市书写与生俱来的优势与潜能。另一个优势是,这一代作家受到过良好全面的文学教育,熟练掌握经典叙事语言,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之后在中国深入人心的先锋文学技巧。随着他们在语言上,观念上的成熟,最终,各种流派、技巧和观念都成为他们文学创作的基本表现方法。此时由他们去发现和书写的城市生活才渐渐脱离了浮华的外表。

于是,出现了一大批描写不同阶层,不同境遇的人在城市中的生活、经历与成长的优秀作品。葛亮充满小资文人气息的城市书写,石一枫从大院顽主到底层女性的阶层跨越,徐则臣对北漂青年的长期关注,弋舟对城市人精神困境的再现……这一切构成了中国城市生活的最真实和最有活力的一面。城市不再是一个表演的舞台,已经成为我们必需诚实面对的生存之地,人们要在这里面对诱惑、困扰和损害,寻找生活的意义,发现和确立自己的身份。因此,“城市文学”直到此时终于成为纯文学创作中最为重要的一个部分。我们看到了一个个气象万千的城市,这些城市不仅有美好的物质、日新月异的建筑,更有被反复书写的心灵世界,饱满丰富的人性。

与此同时,农村人口,特别是农村常住人口大量减少,农村也在悄悄发生着巨变。此时反观对乡村的书写,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除了传统作家对乡村的回望,除了像《中国在梁庄》(梁鸿著)这样极少数优秀的非虚构文学,今天,还滞留在乡村的人们在如何生活和劳作,他们又在想些什么?这一切已经在文学写作中越来越模糊。当代乡村已经成为一个在文学作品中慢慢消失的隐秘之地。

新世纪以来,文学类作品的阅读方式和阅读群体发生了重大变化。传统文学期刊、文学类书籍从大众阅读的主要提供者,转变成为专业性文学阅读的小众书刊。大众的文学阅读迅速扩展到畅销书和各类市场化的新生代文化文学类刊物。

除了纸质书部分,另一种全新的阅读媒介“网络阅读”则用了20年的时间,从一个全然陌生的阅读载体变得家喻户晓。网络阅读既有晋江、起点这一类超长篇网文网站,各个风格自成一体;也有豆瓣阅读这类兼顾城市小资群体,充满文学青年的都市经历与感悟,用“讲个好故事”接近传统文学趣味的文学网站;现在更出现了著名网络作家七英俊、匪我思存等人转用各种微博和微信公众号为发表平台,将有纯文学风格和讲故事兼顾的网络文学带给读者。

这种种新的文学作品提供方式,文学阅读方式,他们的读者、作者、成名方式以及付费方式与传统文学几乎没有交集。这样的写作更依赖非专业读者的认可,因而也更加积极地寻找与社会的真实链接,要与社会的变迁发生联系,出现了从安妮宝贝开始直到今天的一批有影响的网络作家。它们的读者群多为受到良好教育的城市青年,天然对亲近的、代表先进文化和先进生产力的城市充满兴趣。更大规模、影响更为深远的网络文学,也促使着城市题材的文学作品进入了大众的视野。以上种种,具有现实感和生命力的市场化文学写作反过来也会激发并影响传统文学创作。

今天的社会到底是什么样的?文学对此又负有什么责任?我只能说,改革开放几十年迅猛的发展和变化,城市是中国社会巨变之中最前沿和最有活力之处,需要有分量和有价值的作品反映这种社会巨变。每一位作家按照自已的背景、经验和思考发出着自己的声音。这些声音汇聚在一起,就成为了一个日益壮大的群体的集体经验。用艺术作品展现他们如何生长,如何面对自己的身份,如何确立自己的价值观是一件有意义的事,也是一件必需的事。作家理应用自己的勇气、力量和想象力来关注和书写这片活力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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