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20年与两个时代:关于新世纪文学与新时期文学关系的考察
2018-09-28○徐勇
○徐 勇
虽然说在思潮流派的活跃度上,新世纪文学20年(将近二十年),较之20世纪八九十年代要沉寂得多,但这并不代表新世纪文学就要逊色。相反,这20年可以说是中国文学走向繁荣并逐渐被世界充分认可的20年。在这20年的后一个十年中,中国文学获得了几个标志性的大奖就是明证。走向世界,及其参与对世界文学版图的构筑,这应该已经不再是困扰中国作家的焦虑所在。
一
对于新世纪文学思潮的相对沉寂,有必要放在新时期以来中国文学发展的脉络上加以考察。在这之前的20世纪80年代,以及随之而来的90年代,中国文学几乎尝试了文学写作的各种可能、各种主义、各种思潮和各种流派。所谓潮起潮落,在这中间,又经历了90年代的商业化洗礼和后现代主义的冲击,进入21世纪,中国文学最终回到现实主义一统天下的局面。表面看来,这是现实主义的再度胜利,但若从文学发展的历时性角度观察,这其实是中国文学发展的必然结果。当然,这是就纯文学或新文学而言,若从“大文学”的角度看,中国文学自新世纪以来,其实是以纯文学与类型文学两线并行发展的图景呈现。与之对应的,是文学上的写实化(现实主义文学)与传奇化(传奇文学)倾向,类型文学(比如科幻、穿越、宫斗、架空、官场等)多倾向于传奇化的写作笔法。
张颐武曾在2005年前后提出过“新文学的终结”的命题,在他看来,所谓“新文学的终结”其实意味着纯文学的界限的模糊,以及随之而来的纯文学与通俗文学对立格局的消弭。也就是说,“五四”新文学所建构的“新文学”同“旧文学”的区别性特质,在21世纪中国文学的构成中遭遇了极大的挑战。这一挑战的最主要的表征即网络文学的出现导致的文学创作的“去精英化”。在这之前的将近一个世纪的文学发展历程中,有过多次关于文学大众化的讨论,就此毛泽东甚至提出文学的“普及”与“提高”的辩证命题,但这些都不能改变文学创作的精英化导向。这或许应该是20世纪文学的独有特征,所谓“救亡”和“启蒙”双重主题的交叉变奏下,文学的意识形态功能被过度强化,文学写作的代言意识限制了其大众化的实施与展开。但这些,在网络文学的冲击下,似乎都不再称其为问题了。网络文学带来的创作主体、发表方式及其阅读接受等层面的变化,使得“何为文学”的命题重又凸显出来,这是另一个新的文学课题。从技术主义的角度看,其带来的变化将是根本性的和革命性的,它通过对文学生产、传播和接受等方面的革新,重写了“文学性”的定义。
网络文学的发达带来的另一个变化是文学的类型化倾向日趋明显。这是文化工业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但它带来的变化却是文学的雅俗之间的对立不再。类型文学可以思考很严肃的问题,同样,类型文学却可以借鉴纯文学的做法;比如说李宏伟的《国王与抒情诗》和韩松的《高铁》等科幻文学作品采用现代主义的形式技法,颜歌的《声音乐团》等青春文学作品所展开的形式实验。虽然说类型文学具有同质化的倾向,但类型文学在想象力的开拓上却是纯文学所不能比的。某种程度上,类型文学的发展是与想象力的边界成正比的:想象力能走多远,类型文学就能拓展到什么程度。类型文学虽然很难说成是文学思潮,但它却更切合一个时代的人们的内心和集体无意识,因而也更具有生命力和持续性。
二
可以说,新世纪20年是类型文学发展快速发展的20年。类型文学彼此竞逐、竞相齐放,纯文学则显得相对沉寂而平稳。即使如此,这20年的纯文学发展,还是可以看出它的某种历史轨迹。这种轨迹即表现在它同20世纪的对话呼应关系上。也就是说,新世纪文学20年同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这20年之间具有某种错位呼应的对应关系。即新世纪文学前十年,同20世纪90年代之间具有承继关系、后十年代则同80年代具有某种对应关系。也就是说,新世纪文学前十年与后十年之间的关系,某种程度上其实是20世纪80年代与90年代之间关系的颠倒形式。新世纪文学20年,虽然标志着“新文学的终结”,但并不表明20世纪的终结。新世纪文学的上空仍旧回荡着20世纪的“幽灵”。
关于新世纪前十年同20世纪90年代的承继关系,应该很好理解。底层文学的出现,及其发展,就是贯穿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和新世纪前十年的文学思潮。进入新世纪第二个十年,底层文学写作已经从一种文学思潮逐渐转变成一种弥漫性和扩散性的写作现象:很少有作家没有涉及过或塑造过底层主人公形象。这样一种变化所带来的,某种程度上是现实问题向精神问题的递变。底层与上层(如果存在的话)之间的对立,不仅仅是物质上、经济上的悬殊的表征,更是长期以来的文化上和心理上累积而成的结果。两个阶层间的仇恨、警惕和彼此的不信任,成为近几年来小说写作中一个比较普遍的主题,比如东西的《篡改的命》、张悦然的《天鹅旅馆》《大乔小乔》、计文君的《化城》和焦冲的《曼谷玛利亚》《想把月亮送给你》等等,都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例子。
底层文学的务虚化和泛化表明了文学写作的精神性倾向的加强,这可以说是新世纪文学第二个十年的一个比较明显的趋势。换言之,新世纪后十年的文学,开始偏离20世纪90年代所主导的欲望化写作或物质性写作,新世纪后十年的文学越来越倾向于精神性写作。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可能是韩东,韩东曾是欲望化写作的代表,但他的《欢乐而隐秘》(2015)所显示出来的是对自己20世纪90年代以来小说创作实践的反思和超越:作者通过表现女主人公欲望过后的迷茫及其精神性的追求,以展开对现实的批判性反思。另外,像鲁敏的《奔月》(2017)和《细细的红线》等小说,其表现出的对庸俗成功的中产阶级生活的厌倦和逃避也是一种针对物质化现实生活的批判。某种程度上,正是这样一种精神性诉求,使得新世纪后十年的文学写作同20世纪80年代之间具有了隔代的精神对应的关系:都是在对物质享受的批判中,重新提出了精神追求的命题。只不过,此时的精神性追求更多带有忏悔与自我救赎的味道。比如说北村的一系列作品,其近作《安慰书》(2016)通过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发展市场进程中原始积累阶段的原罪的尖锐批判,提出了物质化时代里有无救赎的可能这一命题。这样的救赎主题,还在孙惠芬的《后上塘书》和关仁山的《日头》中都有表现。
新世纪后十年,之所以在很多时候同20世纪80年代有着某种呼应关系,很大程度上是与对90年代以及新世纪前十年的反思有关。比如说,李陀的《无名指》、田耳的《下落不明》、石一枫的《惜命而生》和杨林的《雪夜》,都表现出不同程度的针对上世纪90年代以来社会发展的反思。《雪夜》和计文君的《化城》构成某种对应关系。《化城》讲述的是一个来自底层的女大学生为在北京生存下去并取得成功而不折手段的故事。相反,《雪夜》则对这种不折手段或者说不计手段的成功表示了反思。它提出了一个吊诡的命题,即“没有经过审视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这一小说所表现出的充分的含混性和多义性,使得主人公老杜的将近“二十年”人生这一时间概念浮出水面。这将近“二十年”即所谓的20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前十年这一大致的时段,小说以一种吊诡的方式重新提出了理想和手段的辩证关系:成功换来的是理想的失落和遗忘,对于这样的成功,该如何看待?
顺着这一思路,我们发现,《雪夜》其实是以两个失败者——木鱼和瞎子——的形象来表达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奇怪悖论关系:留在成功者的过去和记忆中的理想,以当下的方式寄生在抢劫犯和失败者那里。失败而兼理想,这样一种奇怪的寄生关系,在石一枫的《惜命而生》中也一度存在。这一小说,通过回溯性叙事,把叙事的时间起点放在20世纪80年代。那样一个理想高扬的年代,我们的主人公杜湘东登场,意气风发,但他因两个犯人越狱而背负了终身的重负。他的人生因此而与犯人杜文革奇怪地扭结了一起。小说结尾是2008年奥运会的召开。从20世纪80年代,到2008年,这将近三十年的时间,特别是后20年,社会高速发展,但小说主人公杜湘东的内心却始终固执而拧巴,正是这一拧巴使得他与现实之间构成一种批判对应关系:他以对自己曾经信念的坚守的姿态反抗现实。从这里,不难看出石一枫通过重新启动20世纪80年代的精神资源以重塑现实的努力。但这种挖掘是立足于新世纪后十年的语境,而不是20世纪90年代或新世纪前十年。终点的不同,决定了对待80年代的不同态度。
20世纪年代以来,80年代的溃败是其文学特别是小说创作中的一个很重要的话题,比如说北村的《望着你》《最后的艺术家》,路内的“追随三部曲”,王刚的《月亮背面》等。这些小说所呈现出的都是20世纪90年代的市场化进程在文学上的表征:精神性在向物质时代的转变中,越来越显示出其苍白无力的特征。但随着物质时代的愈来愈丰裕,及其中国作为大国的崛起和民族复兴的到来,精神性的问题重又提上日程。今天的中国人都很清楚,精神上回到20世纪50年代的革命理想主义似乎已不太可能,除了为数很少的作品,比如说刘继明《人境》和格非的《山河入梦》才会想着这个问题。对于大多数作家而言,他们想到的更多的则是20世纪80年代。他们很多人的作品,在结构和时间跨度上直接跳过90年代,正是基于这种情感结构。比如说《无名指》和《下落不明》(2018),表现出对那个年代的独有的精神气质念念不忘。
三
这应该说是一个过程的两面。新世纪后十年的文学越来越倾向于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现实展开反思,这一反思带来两个重要结果。一个是通过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中国现实的反思,把反思的对象回溯到80年代。重新反思80年代提出的启蒙议题就成为这一逻辑的自然延伸。刘心武的《飘窗》是典型。而像石一枫的《惜命而生》,鲁敏的《六人晚餐》乃至《此情无法投递》,则代表了针对80年代展开的反思的另一种路径,即今天的很多问题,都可以在20世纪80年代找到原因或症候。另一个结果则是,通过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欲望化现实的批判和反思,80年代成为怀旧和精神性的存在被不断提出。李陀的《无名指》,田耳的《下落不明》是这样的代表。
20世纪80年代同21世纪后十年文学的更深层次的联系则表现在乌托邦叙事的重建的努力和尝试上。这其实对20世纪80年代的很多没有完全展开的文学经验的再度挖掘和推进。就20世纪80年代而言,乌托邦叙事在改革文学中有过淋漓尽致的表现,但因为改革进程本身的瓶颈及其所面临的难题,使得这一叙事未及充分展开便告中断,以此观之,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现实主义冲击波的出现,其实是宣告了改革叙事所主导的乌托邦叙事的失效。乌托邦叙事在20世纪90年代的终结,除了解构主义思潮的冲击外,现实主义冲击波的出现所宣告的改革宏大叙事的失败也起到了一定推动作用。这一文学发展经验告诉我们,20世纪80年代所展开的对乌托邦叙事的重建从一开始就预示了其最终结果。它被附着“耦合”于改革叙事上,这既是时代所呼唤的,其实也是一种策略和限定,因为一旦改革和四个现代化的承诺无法兑现,乌托邦叙事的重建也就告失败。这也告诉我们,20世纪80年代所重启的乌托邦叙事的尝试虽然很快中途夭折,但并不意味着乌托邦叙事重建的不可能性。关于这一点,在陈忠实的《白鹿原》中有一定的尝试和症候性表征。这一小说通过对革命宏大叙事的解构作为其对话对象,以此展开他的乌托邦叙事重建的方向。对于陈忠实而言,有一个无法调和的矛盾,即关中儒家传统,无法面对现代革命的现代性冲击,其失败无疑就是注定了的宿命。虽如此,这一小说所展开的重建尝试仍值得重视。其以失败启发后来的作家们,要想展开乌托邦叙事的重建,是不能以对此前宏大叙事的解构为前提的,对于重建的工作而言,必须是“接着说”,而不是“反着说”。也就是说,只有对20世纪的乌托邦设想的反思和剥离,才能展开新的乌托邦叙事的重建。因为一旦否定和解构,就会沦入无限否定的怪圈。这一重建总体性的企图,在比如说赵本夫的《天漏邑》,刘庆的《唇典》,刘继明的《人境》以及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中有比较集中的表征。特别是格非的三部曲,跨越新世纪文学的前后两个十年,可以看成是新世纪文学前十年向后十年过渡的转型之作。这些小说都尝试提出乌托邦和总体性的重建及其困境的主题。乌托邦叙事在经历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转型以及90年代的欲望化叙事之后,早已成为一个疑窦丛生的命题。这些小说的先后出现,把这一命题重又提上了日程。
有意味的是,乌托邦的重建,在电影中却有不俗的表现和成功的经验,诸如《建国大业》《建党伟业》《锦衣卫》《十月围城》《战狼》等电影,其显现出来的既有主旋律电影向商业大片的成功转移,也是爱国主义的文化消费的胜利,乌托邦叙事已逐渐深入人心。但在文学界,乌托邦叙事却始终裹足不前,或者说困难重重。20世纪90年代的解构主义和欲望化叙事所造成的阴影仍是限制新世纪的文学重建乌托邦叙事的重要障碍所在,这也意味着,只有走出20世纪90年代,才可能真正迎来中国文学的繁荣昌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