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药物法庭:把成瘾者当病人,而非罪犯
2018-09-27袁端端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袁端端
哈蒙德法官曾在美国弗吉尼亚州巡回法庭任职16年。在其法官生涯中,经历过各式各样的诉讼和庭审,唯有一样她始终放不下——“药物法院”。
法庭的每一个受审者都会被要求参与全部的治疗和康复项目,全套有四期,共18个月,每个人会根据自己的进度来推进,就像“升级打怪”,最后直到“all clean”,重获新生。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袁端端
发自美国弗吉尼亚州
关于阿片类药物成瘾的离奇新闻在美国遍地都是。
2018年9月14日,美联社报道了密苏里州妇女卡罗尔·鲍威格,在照顾她垂死的女儿时,偷走了女儿本应服用的止痛药,最终女儿不幸离世。她也被警方拘捕并提起4项指控。
医务人员发现,这名46岁的妇女不断要求补充女儿服用的两种阿片类止痛药——芬太尼和羟考酮。但当医生对其女儿尿检时,却没有发现任何药物成分。在警方的搜查和问询后,卡罗尔承认,自己药物成瘾并偷走了止痛药。
“每一天我都在不断听到这场危机对美国人情感、精神、家庭和经济造成严重冲击的故事。FDA现在面临的最大危机就是阿片类药物成瘾问题。”这是2018年5月,美国食品药品监督局(FDA)局长斯科特·戈特利布发表的公开声明。
同样整日和这类案件打交道的还有药物法院的法官凯瑟琳·哈蒙德(Catherine Hammond)博士。
哈蒙德法官曾在美国弗吉尼亚州巡回法庭任职16年。在其法官生涯中,经历过各式各样的诉讼和庭审,唯有一样她始终放不下——“药物法院”(Drug Court)。和一般意义上的法院不同,药物法院专门处理阿片类药物滥用和毒品犯罪事件,接触形形色色的药物成瘾者,“以治疗替代量刑”,并提供长期康复计划,隶属于各州司法系统。
在弗吉尼亚州,药物成瘾者及死亡率高于全美平均水平,2016年,1130人死于阿片药物过量。
“我们不希望直接把他们送去监狱或关在戒毒所里,这样帮助不了他们。”哈蒙德说。在这里,不仅有普通法院全套的司法系统成员,还拥有公共卫生专家、精神科医生、心理治疗师、运动康复专家和社区服务志愿者。他们试图通过一套完善的系统来帮助他们戒掉药物和毒品依赖,直至完全康复。
2018年8月30日,是美国劳动节假期前最后两个工作日。早上11点,哈蒙德照例开始了庭前讨论会。12名项目成员依次汇报了他们各自管辖病人的情况——一会在法庭上,她需要表现出对每一个人的特殊关切。
长桌上立着一筐厚厚的文件夹,看似一样的塑料外壳里包裹着完全不同的药物成瘾者资料。每一个文件夹的首页都有照片,透露出被药物作用控制后那些触目惊心又难以言说的历史。“我该问他什么呢?我们能怎么帮助他呢?”
有一些案件让她很发愁,在听了几个棘手的成瘾者案例后,哈蒙德抱怨自己有些头疼,助理拿来了一袋非处方类止疼药,她就着可乐吃下了3颗蓝色液体软胶囊。
下午1时许,换上了黑色法袍的哈蒙德出现在审判庭上,一头金色卷发显得格外精神。“下午好,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和其他类型的审判不同,这类违法者往往被视为是行为与精神都需要矫正的群体,庭审氛围也明显比其他案件轻快得多。法官问询的内容往往是聊天式的,包括最近的生活状态、家庭关系和接下来要在法院完成的项目。
前几个很顺利,他们有的已经戒毒数周,有些长达数月,有些重新找到了工作,回归了家庭。当听到某个人“all clean(戒毒成功)”时,现场所有人都激动地鼓起掌来。
一些人还在痛苦挣扎,审判席上一位身穿粉色T恤的白人女子面容憔悴,头发凌乱。
“昨晚又吃了是吗?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呢?”哈蒙德看着她,有些担忧。
“是的,昨晚睡不好,于是我就……”她的语言有些错乱,这是药物成瘾者的常见表征。
她显然知道,自己接下来不会太好过。原本她可以住在家里,每日固定和负责人汇报即可,但现在,她不得不被监禁一晚,在问询完后,警察将其从法庭的后门带走。
另一些人就没有那么顺从了。一位二十出头的黑人男性在得知自己又将被监禁一晚时,在法庭上大喊起来:“为什么?我还要回去工作的,我不能就这样被你们关起来!”
“因为你没有按照约定来这里汇报。”法官语气平缓。
“但是我还是来了啊,你们给我打电话我立刻就来了。”他急促辩解。
“你应该主动来的,而不是我们的人把你找回来,你应该知道的。”
“我在工作,我没看手机,我忘记了……你们不能这样。”
但别无选择,两名警员将他带了出去。
“我们很友好,却又很严格。”哈蒙德告诉南方周末,进入法院的每一个受审者都会被要求参与全部的治疗和康复项目,法院根据每个人成瘾程度及控制能力分为不同的阶段。全套的康复项目有四期,一共18个月,在这一年半中,每个人会根据自己的进度来推进,就像“升级打怪”一样,最后直到“all clean”,重获新生。
一些重度成瘾者会被要求每日汇报,还有一些需要每周汇报。汇报的重要一项是监测他们的尿液——来看他们是否又“用上药了”。相反,如果不能按照药物法院制定的项目计划推进,等待这些人的只有监狱。
为了让参与者更有动力,法院将制裁和鼓励相结合,表现好的往往有多种奖励,一本书、一张电影票、一张折扣券等等。
尽管,药物法院平均在每个人身上花费900—2200美元,但人们发现,药物法院支出1美元比普通法院支出2美元还要有价值。
截至2015年6月,美国的药物法院已经超过3000个。这种“明智的司法途径”赢得了社会好评。
这和世卫组织的建议是一致的——采用综合方案治疗阿片类药物依赖,包括提供社会心理支持,提供阿片类药物维持治疗(如使用美沙酮和丁丙诺啡),支持脱毒,以及使用纳曲酮等阿片拮抗剂进行治疗。
而在药物法院出现之前,世界各地对“如何处置药瘾者”始终没有太好的办法。单纯的刑罚可以达到警示但无法帮助其戒瘾,而只送去戒瘾却让持“吸毒者是犯罪行为”观点的国家和个人无法信服。一些国家还陷入了抓成瘾者,关两天,又抓,又放的恶性循环。
“对于这些人来说,家人的支持是最最重要的。”哈蒙德说,她看过太多因为家庭支持而成功戒毒的案例,又有太多是家庭关系恶化,不得不反复被逮捕监禁的成年人。
她希望这些人有勇气坚持,在宣读完一个“新人”的判决后,她问现场人员,“在之后的项目中,愿意支持和帮助这位先生的人举手?”几乎所有人都举起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