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日岛争

在俄方各种吊胃口之下，日方始终处于患得患失、犹豫不决的状态：如果不坚持“四岛一揽子回归”，那么就难以向国内民众交代。如果最后连索要两个小岛的机会都错失，日方又觉得惋惜。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林凯风

在讲究“国家至上、利益优先”的当代国际政治中，寄望私人关系解决领土问题者，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是少见的开拓者。

“弗拉基米尔，让我们在此，有众多听众为证，再次重申我们的意愿。让我们前行并扪心自问：如果此时不完成，更待何时？若不由我们来完成，那么舍我其谁？”2018年9月12日东方经济论坛上，安倍直呼普京其名，言辞显得颇为亲近和煽情。

这已是安倍晋三与俄罗斯总统普京的第22次会见。多年来，安倍一直坚信：他跟普京所建立的“私人友谊”，有助于所谓“北方领土”（俄称“南千岛群岛”）问题的解决。

在论坛现场，日本共同社记者捕捉到普京表情的细微变化，并在其当天发回的报道中称，“普京可能不耐烦”。

“家族遗训”？

普京并没有对安倍的“私人关系”投桃报李。

“我刚刚有了一个想法。让我们在今年年底前签署和平条约，不附加任何先决条件。”普京回应说，“这是谈判的主题……我们已经进行了70年的谈判。……安倍先生说，让我们改变思路吧。”

安倍选择了沉默不答。不过，当天东京的新闻发布会上，日本内阁官房长官菅义伟表态说，“我不想评论普京总统的话……但是，我们在北方领土问题上的立场没有改变，即在签订任何和平协定前先解决领土问题。”

俄方“不附加任何先决条件”与日方“以解决北方四岛归属为前提”，这意味着两国之间马拉松式的领土谈判还将继续。

两国围绕千岛群岛的争端已近400年，但当前的“北方领土问题”则是二战的产物。1942年2月，苏美英等国缔结的《雅尔塔协定》规定，日本战败后把千岛群岛和南库页岛“移交给”苏联，作为苏联参加太平洋战争的交换条件。签署于1951年的《旧金山和约》规定，日本放弃对千岛群岛和库页岛的一切权利。不过，该条约并未承认苏联对千岛群岛的主权，也并未规定千岛群岛的范围。因此，日本不承认北方四岛属于条约规定放弃的部分。

1956年10月，苏联与日本签署《日苏共同宣言》规定，两国恢复外交关系，苏联同意将色丹与齿舞两岛移交日本，但要在两国签署和平条约之后才实际移交。

整个冷战期间，苏联均坚持“跟日本没有任何领土争议”，日方则坚持“四岛一并归还”，北方四岛问题事实上被搁置。

两国真正的全面博弈始于苏联解体后，日本试图趁俄罗斯虚弱之际，以经济为诱饵，实现北方领土的回归。这曾得到时任俄罗斯总统叶利钦的积极回应，他曾向日本提出解决争端的五阶段设想，即“承认领土问题、定义为自由企业区、非军事化、签订和平条约、将问题交给下一代”。

美好的愿景总是昙花一现。当时的日本政府没有抓住历史的机会。

2012年，安倍再次出任日本首相。他认为，解决北方领土问题的历史机遇期又来了，尤其是俄罗斯在2014年“吞并”克里米亚后，遭遇到西方的严厉制裁。安倍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在他的“俯瞰地球仪外交”战略中，日俄关系是外交重点之一。

安倍解决“北方领土新方法”仍以经济为诱饵，主要基于两个政治判断：一是俄罗斯经济深受美欧制裁影响，普京会对日本的援助给予正面回应；二是只要普京做出政治决断，那么在领土问题上就很可能取得突破。

基于上述两个判断，与普京维持良好的“私人关系”就显得很重要。北海道大学名誉教授木村在《产经新闻》上撰文认为，解决“北方领土”问题的路径与安倍家族遗训也有关联。

安倍晋三的外祖父岸信介在任首相期间，曾力推跟苏联签署和平条约，但终究未能在任期内实现。安倍的父亲安倍晋太郎曾任外相，身患癌症期间访问莫斯科，向时任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亲手递交过推动日苏谈判的八项建议。

家族遗训、现实外交与个人政治抱负，促使安倍晋三在“北方领土”问题上不遗余力。据日本媒体报道说，安倍晋三通常会在见普京的前后到家族墓地祭拜。

联合经济合作存在巨大“温差”

国后、择捉、色丹与齿舞四岛紧邻日本北海道，总面积约5036平方公里，附近海域是闻名世界的四大渔场之一，还拥有许多天然良港，可常年停泊大型船舶。据俄罗斯勘探机构调查，四岛近海还蕴藏有丰富的天然气与石油，岛上火山上发现有用来制造航空发动机叶片的铼矿床。

目前，四岛归俄罗斯萨哈林州实际管辖，而宣称拥有主权的日本则在名义上将其划归北海道根室振兴局。

2018年9月13日，向符拉迪沃斯托克郊外的“被扣留日本人死亡者慰灵碑”献花后，安倍匆匆乘专机回国。抵达东京第一时间，就召集内阁官房长官菅义伟、国家安全保障局局长谷内正太郎等幕僚，商讨应对普京“年底前签署和平条约”的新提议。

共同社当天报道说，日方将根据首相安倍晋三的意向，坚持“缔结条约要以解决北方四岛归属问题为前提”的原则，开展对俄磋商。

2018年9月20日，安倍以压倒性优势再次当选为日本执政党领袖，从而确保他再获三年任期，而长期执政有利于推进安倍解决“北方领土”问题的“新方法”。

2016年，安倍正式提出所谓“新方法”，取消经济开发与领土归属挂钩，在不谈主权的前提下，两国在四岛联合开展经济活动，但这种联合经济活动要在两国间设置的“特别制度”下进行，而“特别制度”则是迈向缔结和平条约的重要一步。

这种“制度特区”的设计用心良苦。日本企业既能在四岛上开展经济活动，又不受到俄罗斯法律的管辖，从而避免造成俄强化行政管辖与主权控制的既成事实。

为得到普京的积极回应，安倍还顺带提出一揽子经济合作计划。不过，俄罗斯看中的是日本投资，而非“特别制度”，俄方则坚持“经济活动只能在俄罗斯的法律下进行”。

时至今日，四岛上仅有一些医疗、温室栽培和垃圾处理项目落地。来自日本的观光客，反而带动了当地的居酒屋、拉面店以及航空业。因为人口少、环境恶劣，邻近四岛的日本北海道经济落后，对“北方四岛”的辐射能力有限，多数日本企业对四岛的投资都持谨慎态度。

双方对于联合经济合作本身存在巨大“温差”。日方的投资计划并未达到俄罗斯预期，后者则期待日本能够在液化天然气，以及西伯利亚铁路现代化等项目中加大投资。

普京与安倍在东方经济论坛会晤的当天，“东方-2018”军演在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同步开锣，这是自苏联时代以来最大的军事演习，包括30万名军人、3.6万辆坦克、80艘海军舰船以及超过1000架飞机。

早在安倍启程前往符拉迪沃斯托克前夕，俄海军就派出28艘舰艇，从鄂霍次克海通过紧邻日本的宗谷海峡，驶入日本海。日本防卫省称，这是冷战结束以来的公开数据中，俄罗斯海军穿越宗谷海峡舰艇数量最多的一次。

“对于包括普京在内的俄领导层，在主权问题上的强硬表态和心理活动，乃至主权问题在国际关系中的严肃性，安倍都缺乏实际认识，安倍的对俄政策更像是‘老好人似的情绪化东西。”日本新潟县立大学教授、俄罗斯问题专家田茂树认为，“相比之下，普京表现得相当冷静与强势，在谈判技巧方面高出日本N个段位。”

在所谓“北方四岛”问题上，普京的立场既强硬又不失灵活性。多年来，普京一方面坚称“俄罗斯没有哪一寸领土是多余的”，坚持获得南千岛群岛是根据《雅尔塔协定》的规定，符合国际法。同时，普京又不断给日方以希望，曾引用日本柔道里的“平局”概念，还曾表达过不排除“移交”色丹与齿舞两个岛屿的可能性。

在俄方各种吊胃口之下，日方始终处于患得患失、犹豫不决的状态：如果不坚持“四岛一揽子回归”，那么就难以向国内民众交代。如果最后连索要两个小岛的机会都错失，日方又觉得惋惜。总之，安倍很难突破日本的一贯原则立场，即从1956年《日苏联合宣言》以来所坚持的“四岛一揽子归还”。

而不论从经济价值方面，还是地缘安全的角度，似乎都看不到俄罗斯将北方四岛交给日本的前景。

“溢出效应”

无奈的现实也让安倍政府铤而走险。2017年12月，日本政府正式决定引进美国的陆基“宙斯盾”反导系统，这是美国陆基“宙斯盾”反导系统首次部署于亚洲地区，是美国全球反导系统的重要一环。

这一战略性军事部署，当即引发俄罗斯强烈的反应。对于俄罗斯而言，南千岛群岛（日称北方四岛）具有不可替代的军事价值，它与北千岛群岛一起构成俄罗斯东部通往海洋的军事战略重要门户。

倘若丧失南千岛群岛，俄海军太平洋舰队将失去出入太平洋的重要通道，导致千岛群岛防御链条断裂，直接影响到俄罗斯太平洋舰队战略导弹潜艇的安全。南千岛群岛还是牵制日本的战略要点，它在地理上与萨哈林岛的南端遥相呼应，并与哈巴罗夫斯克的滨海区形成掎角之势，可以完全封闭日本进人鄂霍次克海的各条通道。

当前，南千岛群岛已是俄在远东地区最有效的军事情报侦搜阵地，是监视日本海空自卫队和美国太平洋舰队战机及舰船活动的理想地点。俄罗斯最大的弹道导弹靶场库拉导弹试验场，以及俄最新型导弹核潜艇“北风之神”也都位于邻近的南千岛群岛勘察加。

俄罗斯逐年加大对南千岛群岛的实际控制。当前，岛上已居住有3万多名俄罗斯公民，部署约5000人的部队，还拥有空军基地与情报监听站。2016年11月，俄在国后、择捉两岛上部署了最新型岸基反舰导弹系统——“舞会”与“棱堡”。次年，俄政府以二战中占领北方四岛的苏联军官名字命名了几个附属小岛。

安倍面临的国内政治局面也比较棘手。2009年7月，日本参议院一致通过《促进北方领土问题解决特别法》修正案，首次以法案的方式明确“北方领土为日本固有领土”，赋予了日本拥有北方四岛主权的法理依据。

这意味着，安倍在北方四岛主权问题上的回旋余地也很小。从国内政治角度看，普京与安倍都不可能在领土主权立场有退步，却并不妨碍两国进行谈判与合作。

2018年9月12日，普京在提出“年底签署和平条约”的建议时还补充说，“根据这份和平协定，我们作为友邦继续解决所有争端问题。我认为，这能够帮助我们解决70年来未决的一切问题。”

“这将是一份不涉及领土问题和1956年《联合宣言》的和平条约。这将仅仅是日俄两国之间的和平条约。”日本筑波大学教授中村逸郎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认为，按照俄方的意见，如果日俄双方能签订一份和平条约，那条约将不涉及领土争端问题，双方都需要超越领土问题发展全方面外交关系。

安倍政府之所以倾注极大热情解决领土问题，不仅仅是为了让俄罗斯归还领土，更是为了拉近日俄关系，扩大外交选项。经济上，日本希望实现能源进口多元化，以减少对中东石油的依赖，俄罗斯的石油与天然气是首选。

机会之窗已然打开。这被学术界认为是日俄岛争的“溢出效应”。

当前，日俄已建立外长与防长“2+2”对话机制，以及第一副外长级别的战略对话。在经贸领域，双方建立了政府间经贸问题委员会机制。即便在最敏感的军事领域，日俄双方也多有接触。

俄罗斯“东方-2018”军事演习期间，俄罗斯卫星通讯社发布消息说，“现在俄中军演（‘东方-2018）正在西伯利亚和远东地区举行。日本也准备在不久的未来参加演习。这才是本次峰会（东方经济论坛）最大的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