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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地在一起?

2018-09-26陈福平李荣誉陈敏璇

社会科学 2018年7期
关键词:孤独感

陈福平 李荣誉 陈敏璇

摘 要:互联网让我们更亲近还是更孤独?各种论述莫衷一是。克劳特等提出的“互联网社交悖论”指出:互联网使用减少了使用者的社会联系和社会参与,因此更容易催生孤独感。也有研究认为互联网使用起到推动社交、促进线下参与和帮助获得情感性支持的积极作用。通过对一项全国性调查数据的分析发现:对个体而言,使用在线社交网络的确能够缓解孤独感,然而随着互联网的发展,网络社交对情感需求满足的能力在下降。一个可能的解释:互联网将在线关系转化为线下关系的能力在弱化,其生成亲密性社会关系的能力也因此降低。重视在线社交转化的“社区化”机制建设,找回地域性,加强这种转化的市场和公共供给,可能是让互联网提升情感支持能力的重要路径。

关键词:互联网社交悖论;孤独感;在线情感支持

中图分类号:C91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8)07-0077-12

作者简介:陈福平,厦门大学社会学与社会工作系副教授;李荣誉,厦门大学社会学与社会工作系硕士研究生;陈敏璇,厦门大学社会学与社会工作系硕士研究生 (福建 厦门 361005)

2012年,麻省理工学院的社会心理学家雪莉·图尔特(Sherry Turkle)在TED上做了《保持联系,却依旧孤独》的演讲,视频得到了超过360万次的播放。她在演讲中提出,新的沟通技术改变了我们所做的事,也改变了我们自身:人们对技术期待的越多,却使我们对他人期望的愈少。长此以往,即便人们一直保持着彼此间的联系,却会对别人隐藏自己。事实上,在2011年图尔特(S. Turkle)出版的Alone Together一书就表达了相似的观点:我们很孤独却又害怕亲密的关系。如果我们既要享受信息技术带来的便利,又要摆脱其导致的孤独,就必须找到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一方面,要学会独处,体会独处带给人们的好处;另一方面,朋友、亲人要更多地坐在一起,面对面谈话、讨论。①

图尔特的研究实际指出了当代互联网发展中的一个尴尬现实:虽然我们拥有万千的在线好友,然而内心深处却可能依然感觉孤独。互联网与社会交往和孤独之间的关系一直是社会科学领域中颇具争议的话题。一方面,研究者认为互联网提供了便捷、即时和异步的沟通手段,提升了人们跨越时空的交往能力。这能够扩大使用者的社会网络,从而缓解随着现代性增长的社会孤立(Social isolation)问题。此外,人们也更容易通过互联网找到志趣相投的伙伴,获得新的情感和支持来源。然而不少研究者则对此表示怀疑。1998年,克劳特(R. Kraut)等研究者提出“互联网社交悖论”(Internet Paradox):互联网作为一种社交工具,反而减少了使用者的社会联系和社会参与,使用者似乎更容易产生孤独感。在此之后,也有许多研究发现了这种互联网的负面效应。在当下的媒体中,对互联网到底是让我们更亲近还是更孤独的问题,各种论述同样莫衷一是。

互联网正日益改变着当代中国大众的生活。根据中国互联网信息中心发布的报告显示,近十年来,中国互联网使用者的上网时长已从每周15.9小时增长到了26.2小时。与此同时,互联网的使用地点也逐渐从早期的网吧、公共图书馆等公共空间转向了私人家庭。而使用方式的变化则最为明显,从2006年不足15%的人使用手机上网,到了现在这一比例已达近90%。我们正迎来一个愈趋于生活化、私人化和个体化的网络社会。在当下中国,“互联网+”无论在政策领域还是民众生活中都愈显重要。当代中国人的社会交往和精神生活因互联网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我们如何利用互联网丰富社会关系、充实精神生活?带着种种疑问,本文尝试通过相关经验材料进行分析和讨论。研究的基本组织结构如下:首先,回顾国内外互联网与社会交往以及对孤独影响的相关文献,针对以往研究中的不足,提出了本文的研究问题;其次,利用一项全国性抽样数据,分析互联网对当代中国在线情感支持的影响和变化趋势;第三,针对互联网发展中其情感支持效能下降的现象,我们提出了一个解释框架,并利用网民的调查数据进行了论证;最后,总结研究发现及其理论意义,并对相关问题提出一些可能的实践方案。

一、互联网社交悖论:社会交往与孤独

克劳特等研究者用两年追踪了73个家庭的169位互联网用户,研究发现,随着互联网使用时间的增加,个人与家庭成员相处时间、社交规模、社区参与都出现一定程度下降,孤独感与抑郁水平反而上升。R.Kraut, M.Patterson, V. Lundmark,“Internet Paradox: A Social Technology that Reduces Social Involvement and Psychological WellBeing?”,American Psychologist,Vol.53,No.9,1998,pp.1017-1031.他们将此称之为“互联网社交悖论”,并指出由于在线活动取代了面对面沟通,但在线的弱纽带并不能解决孤独和压抑,因为网络沟通缺乏特定情况的发生背景,从而无法提供有效的情感支持。在此之后,沿袭着这一议题,引发了正反两方的论辩。

一方面,相关研究认为互联网减少了人们的社会联系,导致社会孤立,从而催生了孤独感。一项研究分析了4113名美国成人的互联网使用情况,发现互联网使用增加了社会孤立。Norman Nie, H.Norman, L. Erbring, “Internet and Mass Media: A Preliminary Report”, IT & Society, Vol.1, No.2, 2002, pp.134-141.普特南(R. Putnam)认为互联网技术最开始的目的就是用来娱乐而非交往的,并且由于时间配置问题,人们花在互联网上的时间会替代社会活动的时间,进而造成社会孤独。R.Putnam, Bowling alone: The Collapse and Revival of American Community, NY: Simon & Schuster, 2000.麦克菲森(M. McPherson)等对1985年和2004年美国综合社会调查数据分析发现,人们正变得更加社会孤立且核心社会网络正在变小,手机和互联网的使用是导致这种现象的重要原因。Miller McPherson, M. E. Brashears, “Social Isolation in America: Changes in Core Discussion Networks over Two Decades”,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73, No.3, 2006, pp.353-375.相关心理学研究也表明了随着互联网使用时间的增多,个体孤独感也在增强。一些基于国内大学生网民的研究同时显示,年轻人由于在网络上花费大量的时间,导致社会交往减少,而网络使用程度越高,孤独感越强,这种影响在互联网的重度使用者身上表现得更为强烈。王滨:《大学生孤独感与网络成瘾倾向关系的研究》,《心理科學》2006年第6期;孔鑫、徐勇、葛玲:《大学生网络成瘾与孤独感的相关回归研究》,《中国健康心理学杂志》2011年第9期;蒋建国:《网络化生存、网络孤独症蔓延与心理危机》,《探索与争鸣》2013年第10期。时至今日智能手机的广泛使用,手机上网也在增加个体的孤独感。安容瑾、姜永:《大学生手机依赖与孤独感及网络空间人际信任关系探究》,《新闻战线》2015年第4期。

自克劳特的标靶文章发表,不同的意见就从未停止。夏皮尔(J. S. Shapiro)提出,克劳特的研究样本是学生和社区精英,由于前者所处生命历程而后者为高社会地位群体,所以这两类群体的地方化社会关系会很少。J. S. Shapiro, “Loneliness: Paradox or Artifact?” American Psychologist, Vol.54, No.9, 1999, pp.782-783.汉布尔格(Y. A. Hamburger)等则认为克劳特的研究忽视了当把互联网用于社会、工作、休闲等不同需要时,其社会效果也不一样。Y. A. Hamburger, E. BenArtzi,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Extraversion and Neuroticism and the Different Uses of the Internet”, Computers in Human Behavior, Vol.16, No.4, 2000, pp.441-449.更多的反对声音来自心理学家内部,他们的研究表明孤独者更倾向使用互联网来缓解孤独,造成二者呈现正相关关系,但这实际反映了互联网起到推动社交的积极作用。有研究表明,孤独和抑郁者会更倾向在网上进行互动交流,从而减轻现实生活的消极影响。S. E. Caplan, “Preference for Online Social Interaction: A Theory of Problematic Internet Use and Psychosocial WellBeing”, Communication Research, Vol.30,No.6, 2003, pp.625-648.这种孤独则源于特定的人格特质,例如内向、神经质、焦虑等,由此这类用户渴望从互联网获得情感和社会支持。总之,他们会通过线上交流来代替线下的孤独感。

更多的研究则反驳了互联网减少了使用者社会关系和社会参与的情况。一方面,有研究者认为互联网实际能够扩大社会网络、加强人群联系。汉普顿(K. Hampton)基于加拿大多伦多一个社区的居民访谈、问卷调查和民族志数据,发现互联网不仅支持邻里交往,还促进了围绕地方问题的讨论和动员。K. Hampton, “Neighboring in Netville: How the Internet Supports Community and Social Capital in a Wired Suburb?” City & Community, Vol.2, No.4, 2003, pp. 277-311.赵善阳分析了美国GSS 2000数据,当控制了工作联系和家庭关系,互联网使用者会更多地与朋友和亲属联系。Shanyang Zhao , “Do Internet Users Have More Social Ties? A Call for Differentiated Analyses of Internet Use” , Journal of 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Vol.11, No.3, 2006, pp.844-862.当人们回答在最近一周曾与家庭外多少朋友见面或交谈时,互联网使用者也有更高的水平。Hua Wang, B. Wellman, “Social Connectivity in America: Changes in Adult Friendship Network Size From 2002 to 2007” , American Behavioral Scientist, Vol.53, No.8, 2010, pp.1148-1169.在社会网络结构方面,一项基于随机数码调查的美国成人样本发现,互联网使用者有更大的社会网络规模。其中互联网使用对定位法网络中的弱关系和核心讨论网中的强关系比例都有积极影响。W. Chen, “Internet Use, Online Communication, and Ties in Americans Networks”, Social Science Computer Review, Vol.31, No.4, 2013, pp.404-423.那些在线上参与越多样化活动的使用者也会有规模更大且多元化的讨论网络。K. Hampton, L. F. Sessions, L. Rainie, “Social Isolation and New Technology” , Pew Internet & American Life Project, 2009, http://www.pewinternet.org/2017/03/29/socialclimateafewclosinggeneralobservationsandpredictions/.

另一方面,互联网能够增强使用者的线下参与(社区参与、志愿组织)。威尔曼(B. Wellman)等人基于国家地理网站上39211名北美来访者的调查数据分析表明,互联网使用促进了人们的志愿组织参与和政治参与,线下和线上的社会参与呈正相关关系。B.Wellman, A.Q.Haase,J .Witte,K. Hampton, “Does the Internet Increase, Decrease, or Supplement Social Capital Social Networks, Participation, and Community Commitment” , American Behavioral Scientist, Vol.45, No.3, 2001, pp.436-455.汉普顿等研究者考察了互联网各类使用对邻里、社团、宗教组织和公共活动的参与的影响。结果表明,除了社交网站服务和邻里组织负相关,其他在线活动都对线下的组织参与具有积极作用。而国内的实证研究也展现了互联网的乐观一面。互联网帮助个体累积虚拟社会资本,获取情感性支支持,其可以拓展“弱连接”关系认识“圈外朋友”,从中获取异质性的信息资源,进而提升自己的桥梁型社会资本。付晓燕:《中国网民的“虚拟社会资本”建构——基于中国网民互联网采纳历程的实证研究》,《中国地质大学学报》2013年第6期。互联网对使用者参与精神性和社会性活动也具有积极作用。Ronggang Zhou, P. S. W. Fong, P. Tan, “Internet Use and Its Impact on Engagement in Leisure Activities in China” , Plos One, Vol.9, No.2, 2014, pp.1-11.在具體使用方式中,即时通讯和电邮等双向的人际沟通活动在维系个人的弱关系方面具有明显优势,而博客、论坛等具有虚拟社区参与性质,则有利于培育新的社会联系;社交网站的投入时间和使用强度越高,获得的网络社会资本越多。黄荣贵、骆天珏、桂勇:《互联网对社会资本的影响:一项基于上网活动的实证研究》,《江海学刊》2013年第1期。

通过对双方论辩者研究的梳理,我们认为相关思路仍有不足或尚待厘清之处。第一,克劳特等人的研究实际包含了两个维度:使用者的社会网络和情感支持的变化。无论是其观点的支持者还是反对者在辩论中常默认二者具有高度的相关性,然而实际上情感上的孤独与社会关系中的孤立并不完全相同。也就是说通过互联网拥有更多的社会关系并不等于在情感上不会感到孤独,争议的核心问题应回归于互联网形成的社会关系能否有效地提供情感支持。其次,从该研究争议的发展历史看,早期的研究多认可互联网对社会交往的负面效应,然而随着网络发展,其社交效应开始逐渐转向积极。与此同时,互联网被诟病之处也在于其用于娱乐而占用了大量时间,从而导致使用者投入社交的时间减少。但随着互联网进入社交网络(Social Networking Site,SNS)时代,越来越多的网络应用正是服务于社交时,这种在线情感支持的负面效应还存在么?最后,正如一些心理学研究指出的,互联网和孤独感之间实际存在互为因果的关系,相关实证研究却忽视了这种内生性。此外国内的研究多采用大学生样本进行实证分析,然而正如前述夏皮尔对克劳特研究的批评,由于在线社会关系具有演化特性,处在特定生命历程的人口样本可能无法有效评估互联网对社会情感的真实影响。因此,从以往研究的不足出发,针对当代中国网络社会发展的具体情况,本文提出两个核心的研究问题,即:(1)随着互联网的普及和在线社交应用的发展,却出现了“孤独地在一起”(Alone Together)的现象,因此当代中国的在线交往能够提供有效的情感支持吗?(2)这种在线情感支持的变化又可能是由何种原因引起?

二、社交网络时代的孤独与情感支持

受益于智能手机的出现,在线社交网络在近年来得到了快速发展。微博、微信等在线社交应用已深刻影响了当代中国人的日常交往和生活娱乐。如前文所分析的那样,中国的网络社会正进入一个生活化、私人化和个体化的时代。基于移动端的在线社交应用给予了人们随时随地与亲朋好友联系沟通的能力。那么在这个新社交时代,在线关系导致情感缺失的问题是否就会消失呢?

从完善以往研究不足的角度出发,本研究在实证中考虑采用全体人口的代表性样本和解决内生性问题的分析方法。移动互联网快速发展对分析数据的时效性要求较高。因此,研究使用了CSS(中国社会状况调查)2015年的数据,以微博(微信)等在线社交网络聊天交友使用情况考察了新媒体时期的互联网交往使用。与此同时,研究以各省市的互联网普及率作为网络发展程度的情境指标,考察二者以及交互效应下对人们情感支持不足的重要表现——孤独感的影响。

然而在线社交网络的交友使用与孤独感之间可能存在互为因果的内生性问题。在目前针对互联网使用的社会影响研究中,主要使用的工具变量为对手机或计算机等ICT产品的偏好。陈云松:《互联网使用是否扩大非制度化政治参与:基于CGSS 2006的工具变量分析》,《社会》2013年第5期;刘学、耿曙:《互联网与公共参与——基于工具变量的因果推论》,《社会发展研究》2016年第3期。但是不同于单一的是否上网,使用在线社交网络的情况则更为复杂。因此,我们利用互联网使用技能作为研究的工具变量。工具变量方法要求选用的变量影响自变量的同时且只能通过自变量影响因变量,即不对因变量产生直接影响。根据传统技术接受模型(TAM),将微博、微信等社交网络使用作为新技术的接受,受到感知的有用性和易用性影响。因此,在线社交网络的普及本身可能成为互联网技术应用的在生活和工作中的延伸使用。陈福平:《社交网络:技术VS.社会——基于社交网络使用的跨国数据分析》,《社会学研究》2013年第1期。这种因果链条为生活/工作中对互联网使用技能的需求→在线SNS聊天交友→孤独感。而反之,孤独感则不直接影响人们日常互联网技能的使用,例如工作中对人们互聯网使用技能的需求并不会因为孤独感的高低而改变。

研究变量情况如下:1.因变量:孤独感为受访者对“我经常会感觉到很寂寞无助”的同意程度,取值为1-5,其中1表示“非常不同意”,5表示“非常同意”。2.自变量:(1)受访者对微博(微信)等聊天交友软件的使用程度,取值为1-5,其中1表示 “从不”,5表示“几乎每天”。(2)互联网发展程度。我们使用了省级层次的互联网普及率作为考察指标。(3)其他控制变量则包括了性别、年龄、收入、受教育年限、政治面貌、居住地类型(农村/城市)和社会公平感。3.工具变量:我们利用两个项目测量了互联网使用技能的需求情况:(1)生活中网络使用技能需求:受访者日常生活需要使用网络技能的程度,具体测量为“不使用”、“时不时使用”和“每天使用”。(2)工作中网络使用技能需求。具体为受访者工作对网络技能的需求程度,包括“需要”和“不需要”两个测度。

根据相关研究的建议,我们使用了基于多水平分析框架下的工具变量方法对模型进行了估计。K. C. Vadlamannati , “Impact of Political Risk on FDI Revisited—An Aggregate Firmlevel Analysis” , International Interactions, Vol.38, No.1, 2012, pp.111-139.第一阶段利用多元线性回归,使用工具变量和其他控制变量对微博(微信)等聊天交友的影响进行分析。在第二阶段对因变量孤独感的多水平线性估计(Multilevel linear estimate,MLE)过程中,将第一阶段回归的内生变量预测值、互联网普及率及二者的交互项纳入模型。此外,我们同时利用省簇聚类的两阶段广义矩估计(GMM)作为比较,便于评估研究使用的工具变量效度。

表1显示了两个模型的研究结果。模型1为两阶段广义矩估计工具变量回归模型,该模式用于判断工具变量的合理性和有效性。由于截面数据可能的异方差问题,我们采用了更稳健的广义矩估计(GMM)进行工具变量回归。通过工具变量的一系列检验,根据KleibergenPaap rk LM检验结果,拒绝了“工具变量识别不足”的零假设,说明工具变量与内生变量具有相关性。其次KleibergenPaap rk Wald F统计量和CraggDonald Wald F统计量的值分别为22.065、250.385,大于StockYogo检验10%水平上的临界值19.93,拒绝了工具变量是弱工具变量的零假设。根据HansenJ检验的相伴概率为0.4851,表明工具变量是合理的(即与内生变量相关,而与扰动项不相关)。由此可知,我们选用的工具变量是合适的。

模型2为工具变量多水平线性估计,实际上模型1和2的统计结果都表明,微博(微信)等聊天交友工具使用会降低人们的孤独感,也就是说这类互联网社交应用可以提高人们交往的情感支持强度。这一结果支持了互联网对社会交往具有积极作用的观点。然而两者的交互项为负值,表明了在线社交网络交往对孤独感的缓解作用,随着网络发展,却在弱化。我们利用交互效应图展现了网络社交效能变化的分析结果。如图1所示,微信、微博等在线社交网络使用者会有更低的孤独感。这显示了互联网具备提供一定情感支持强度社交的能力。然而我们也发现一种令人困惑的现象:更高水平的互联网发展环境下,使用微博、微信等社交网络,这种互联网缓解人们孤独感的能力却下降了(拟合线斜率降低)。也就是说,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虽然人们获得拥有更多在线“朋友”以及随时随地的交流的能力和机会,然而互联网提供在线情感支持的能力却弱化了。

图1 发展背景中的网络情感支持能力的变化

三、为何互联网的“质”下降了:在线向线下关系的转化问题

如前文分析,互联网虽然能够提高使用者社会交往的情感支持,然而随着互联网普及,人们在潜在人群中可能寻觅到更多的在线“朋友”的情况下,这种网络提供情感支持的能力却逐渐弱化。那么可能是何种原因导致了这种变化的出现?根据心理学的相关研究,孤独感是一种伴随着个体社会关系網络无法满足其需求的失落情况。M. Pinquart, S. Srensen, “Gender Differences in Selfconcept and Psychological Wellbeing in Old Age: a Metaanalysis” , Journals of Gerontology, Vol.56, No.4, 2001, pp.195-213.韦斯(R. S. Weiss)认为社会性孤独来源于关系网络缺失的社会孤立,而情感性孤独则在于亲密关系的减少。R. S. Weiss, Loneliness: The Experience of Emotional and Social Isolation, Cambridge: MIT Press, 1973.因此,互联网存在提供情感支持能力下降的问题,很可能是因为其所构建的社会关系尤其是亲密性社会关系逐渐无法满足人们的情感需求。遗憾的是,在传统互联网之于社交影响的争辩中,虽然研究者注意到了不同在线关系可能导致情感支持的差异,然而却忽视了在线关系可能发生的变化。基于此,互联网发展中,在线关系特质可能发生的变化就成为了问题的关键。

可以设想,孤独者虽然拥有或大或小的现实社会网络,然而在这种网络已无法满足其情感需求的背景下,他们可能试图选择通过互联网来满足自身的需求。这样就存在两种可能的方式:拓展新的亲密关系和强化现有社会关系的亲密性。首先,从拓展新的社会关系角度看,个体要利用互联网找到新的满足情感需求的关系。然而根据现有研究,大量的虚拟关系多为弱关系,这些在线形成的关系并不如通过电话或面对面交流更加亲密,同时支持性也弱于其他方式的沟通。J. N. Cummings, B. Butler, R. Kraut, “The Quality of Online Social Relationships” , Communications of the ACM, Vol.45, No.7, 2002, pp.103-108.基于社会资本理论,弱关系或桥接型社会资本(bridging social capital)可以带来信息资源,而强关系或团结型社会资本(bonding social capital)则倾向于提供人情和情感帮助。Mark. S. Granovetter, “The Strength of Weak Ties” ,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78, No.6, 1973, pp.347-367; Yanjie Bian, “Bring Strong Ties back in: Indirect Ties, Network Bridges, and Job Searches in China” ,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Vol.62, No.3, 1997, pp.366-385.相关研究表明,在线弱关系能够提供使用者信息和友谊,然而这种关系并不适合情感类社会支持的交换。T. Kanayama, “Ethnographic Research on the Experience of Japanese Elderly People Online” , New Media & Society, Vol.5, No.2, 2003, pp.267-288.因此,单纯依靠线上的弱关系并不能解决使用者的情感孤独问题。也就是说,如果在线关系能够进一步转化成为线下关系,才更可能提高人们所需求的情感亲密状态,否则在线关系的多寡可能只影响人们的“信息流”而非“情感流”。相关实证研究也表明了当线上关系向线下互动进一步转化时,在线的桥梁型社会资本更容易变成为团结型社会资本,从而对使用者提供更强的情感支持。C.Shen, C. Cage, “Exodus to the Real World? Assessing the Impact of Offline Meetups on Community Participation and Social Capital” , New Media & Society, Vol.17, No.3, 2013, pp.394-414谢波对上海33位老年网民在名为“老小孩”的网站上的线上及线下活动进行了深度访谈,结果发现,相比于单纯的在线关系,线下进一步互动能够帮助使用者将弱关系或伙伴关系,发展成强关系或密友关系支持。Bo Xie, “The Mutual Shaping of Online and Offline Social Relationships” , Information Research: An International Electronic Journal, Vol.13, No.3, 2008, pp.1-18.因此我们提出以下假设:

假设1:互联网使用者将在线关系转化为线下亲密关系的能力越强,越能从互联网获得情感与社会支持。

另一方面,互联网使用者也可能只是利用网络维持与现有关系的沟通,即强化现有社会关系的亲密性。事实上,这可能也是更多网络用户的选择。一些对不同国家网民与非网民的比较研究表明,互联网实际对社会关系拓展的影响有限,使用者更多是与已经认识的亲友进行网上联系。V. Hlebec, K. L. Manfreda, V. Vehovar, “The Social Support Networks of Internet Users” , New Media & Society, Vol.8, No.1, 2006, pp. 9-32; Shanyang Zhao, “Do Internet Users Have More Social Ties? A Call for Differentiated Analyses of Internet Use” , Journal of 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 Vol.11, No.3, 2006, pp.844-862.纵然是在社会化媒体时代,多数社交网站用户的使用倾向是为了保持原有关系,而非拓展新关系。Danah Boyd, N. Ellison, “Social Network Sites: Definition, History, and Scholarship” , Journal of 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 Vol.38, No.1, 2007, pp.16-31.那么这是否能满足孤独者的情感需求呢?事实上,假设在关系结构不变的情况下,对个体而言,互联网实际只是增加了一种原有关系的沟通方式。由此值得反思的是,原有社会关系的缺失本身就是情感支持不足的来源,增加一种手段是否就可以缓解孤独?尤其在诸多沟通方式中,与手机、电话以及面对面交谈比较,在线沟通其实并无保持亲密关系的优势。研究表明,人们的关系分类本身也与沟通方式有关,例如最亲密的社会关系仍倾向于使用电话或手机作为主要沟通渠道。R.S.Ling, New Tech, New Ties, Cambridge, MA: MIT Press, 2008; K. J. Gergen, “Mobile Communication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Democratic Process”, The Handbook of Mobile Communication Studies, 2008.對脸书网(Facebook)的一些实证研究也发现,其使用强度会影响人们的桥接型社会资本,但与团结型社会资本关系不大。N. B. Ellison, C. Steinfield, C. Lampe, “Connection Strategies: Social Capital Implications of Facebookenabled Communication Practices” , New Media & Society ,Vol.13, No.6, 2011, pp.873-892.因此推断,互联网情感支持能力下降的症结,更可能还是出现在线上关系的拓展和亲密性转化中。由此,我们提出:

假设2:随着互联网发展,使用者将在线关系转化为线下关系的能力却在下降;

综合假设1和假设2,可以得到:

假设3:随着互联网发展,由于使用者将在线关系转化为线下关系的能力下降,进而导致了人们从互联网获得情感与社会支持的能力也下降。

根据假设和变量的层次,我们采用多层次随机中介效应分析进行研究。由于互联网发展为二水平变量,而线上关系转化为线下关系的能力和网络情感与社会支持需求为个体层次变量,即构成了2-1-1中介关系的多层次模型。因此,模型设定如下:

其中Yij为因变量即网络情感与社会支持需求,Wj为互联网发展程度即不同地区的互联网普及率,Mij为中介变量即虚拟关系转化为现实关系的能力,Xij为一组控制变量。模型采用两步多层次模型估计。第一步估计Wj对Mij的效应(随机截距模型),第二步估计Wj和Mij对Yij的同时效应(随机斜率模型),平均中介效应可以由E(abj)=aE(bj)计算,平均中介效应的标准误可以按照传统的单一水平中介模型计算得到。温忠麟、刘红云、侯杰泰:《调节效应和中介效应分析》,教育科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35页。若在模型1和模型2中,W或控制变量X对M和Y的影响显著,且模型3中,W或X对Y不显著,则为完全中介效应,若回归系数变小,则为部分中介效应。

我们使用了中国家庭动态跟踪调查(CFPS)2010年的数据进行了分析,由于该数据包含了较丰富的互联网使用情况信息,这为分析提供了便利性。中国家庭动态跟踪调查(CFPS)由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调查中心实施。CFPS 2010调查数据库覆盖了全国25个省、市、自治区,最终完成了对14960户家庭、33600名成人、8990名少儿的访问。具体参见:http://www.isss.edu.cn/cfps/。通过成人调查中手机和上网模块,研究选取了其中6278名互联网用户进行分析。研究中具体的变量情况为:(1)中介变量:在线关系向线下关系的转化能力,该指标反映了新的在线关系的拓展情况。研究使用了问卷中KU6量表进行了因子分析,测量项目包括询问受访者与网友进一步手机联系、见面、成为现实朋友的情况。表2为因子分析结果,研究使用了最后得到的因子得分。(2)因变量:网络情感与社会支持需求。CFPS 2010项目中调查了互联网用户使用网络的目的,通过因子分析,如表3所示,最后提取了3个主成分因子。其中互联网使用者与网友说心里话、寻找情感或专业帮助等项目,归类为网络情感与社会支持因子。研究使用该因子的得分作为因变量。(3)自变量:研究使用了互联网的普及率作为衡量互联网发展程度的情境效应指标,具体为2010年各省市自治区的互联网普及率。(4)控制变量。研究对相关的人口学特征和互联网使用特点进行了控制。具体包括:性别;年龄;受教育年限;婚姻状况;居住地类型;上网时长;在线陌生人联系,具体为受访者与不认识的或陌生人聊天的频率,包括“常聊”、“偶尔聊”、“不聊”三个测度。通过控制上网时间和在线陌生人联系,可以考察在相同的网络使用强度和在线弱关系结构下,自变量和中介变量对因变量影响的净效用。另外我们对个体层次的连续变量进行了组平减和二层次变量总平减的中心化(centering)处理。

表4为多层次中介分析的三个模型。其中模型1和模型2为随机截距模型,模型3为随机斜率模型。首先,在模型1中互联网普及程度对中介变量在线向线下关系的转化能力因子影响为负向,这说明随着互联网发展,人们线上向线下关系发展程度反而降低了,支持了本研究的假设2,即随着互联网发展,使用者将在线关系转化为线下关系的能力却在下降。其次,在模型2中,上网时长对人们的网络情感和社会支持需求影响不显著,在线陌生人联系程度则有积极影响。这表明互联网满足人们情感问题的关键并非是互联网工具本身,而是其所蕴含的社会关系。互联网普及率对网络情感和社会支持需求具有负向影响,可见网络发展的确正逐渐无法满足人们的情感需求,那么这是何种原因导致呢?这就需要第3个模型进行判断。在模型3中,我们同时考察了二层变量和中介变量的联合影响。结果显示,个体层次上,男性、居住在农村、无配偶、低受教育水平的使用者会有更强的网络情感与社会支持需求。同时网络使用者在线向线下关系的转化能力越强,越倾向于从互联网获得情感和社会支持,这支持了假设1,即互联网使用者将在线关系转化为线下亲密关系的能力越强,越能从互联网获得情感与社会支持。比较模型2和模型3,在纳入中介变量后,互联网普及率的影响已处于边际显著的状态(P=0.090)若以95%置信度(p<0.05),模型为完全中介效应,若以90%的置信度(p<0.1),则为部分中介效应。。因此,可以认为这种转化能力是互联网发展对网络情感和社会支持的中介变量,起到了部分或完全中介的作用。另外收入的影响也变为了不显著,因此收入对因变量也存在着完全中介效应。

为了更好地评估这一结果,我们利用中介分析的三种检验进行了验证。如表5所示,中介检验结果显著且影响为负向,这支持了本文的假设3,即随着互联网发展,由于其将在线关系转化为现实关系的能力下降,进而导致了人们对网络情感与社会支持的需求也下降了。

四、结论与讨论

虽然互联网对社会交往和孤独影响的争议由来已久,然而这些研究一方面没有在论述中区分出社会关系和情感支持的不同,而另一方面也忽视了互联网发展可能带来在线关系的转化,从而使这种关系的情感供给能力产生变化。综合本文研究,如图2所示,我们剖析了当代中国互联网社交对实质性情感支持的可能影响。对个体而言,使用在线社交网络能够缓解孤独感,然而也同样出现了随着互联网发展,网络社交对情感需求满足能力下降的现象。因此,本文提出了一个可能的解释:在网络社会发展过程中,由于互联网将在线关系转化为线下关系的能力逐渐弱化,其生成亲密性社会关系的能力也因此降低,從而使其在满足人们情感需求方面变得力不从心。研究利用互联网用户的使用行为和需求数据,进行了系列多层次中介分析,结果也支持了本文的假设。

针对互联网与交往、孤独的研究及其争议,本研究提供了以下理论和实践启示。

首先,本文通过对全国性抽样调查数据的分析表明,在移动互联网时代,微博、微信等在线社交网络的使用有助缓解人们的孤独感。尽管当下媒体有对“网络依赖症”、“手机依赖症”等可能导致人们陷入孤独的诸多担忧,然而从互联网对整体社会的影响上看,我们的实证证据并不支持这种论断。在互联网导致孤独等情感缺失问题的支持者一方,往往关注特定线上关系对网络使用者情绪的影响。然而互联网作为社交工具,在线关系实际处于变动的状态,线上建构关系的影响却可能未必在线上。如若线上的关系转入线下密友后,使用者放弃了互联网作为主要沟通手段,则只关注线上关系就无法获取到互联网的真实效能。根据本研究,互联网最具情感效用的结构体现在将线上到线下、从弱关系到强关系的转化能力上。林南认为,社会资本是行动者在行动中获取和使用的嵌入在社会网络中的资源,即来自于社会网络并得到动员的资源。林南:《社会资本——关于社会结构与行动的理论》,张磊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24-25页。从这个意义上,这种转化后资本可能最符合网络社会资本的内涵,也更需要我们加以重视。

其次,我们也需要关注互联网社交效能下降的事实。虽然互联网能够降低社会孤独感,然而随着网络发展,这种积极效应却在减少。我们推测之所以会产生“孤独地在一起”的感觉,并非是互联网导致了孤独,而是虽然现在有越来越多的在线社交应用,但由于强预期下积极效应的减弱,这种“不及预期”的感觉让人们担忧互联网可能导致了孤独。在互联网扩大交往的支持者阵营中,并没有很好地把社会交往中的关系和情感两个维度进行有效区分,社会关系的扩大不等于情感上就能获得更多支持。虽然不少研究表明社会网络规模往往与精神健康相关,然而事实上拥有众多社会关系的个体仍然可能会有情感支持的不足。互联网能否提供有效的情感支持最终取决于亲密性社会关系的多寡。

伴随着互联网的发展,推动在线关系向线下关系的转化具有重要的实践意义。虽然我们无法指出这种转化能力下降背后的深层原因,可能是因为交往成本上升、人群信任感变化或其他社会结构因素影响,然而认识到这种关系转化的作用却有助于我们如何去进一步建设网络社会。推动在线向线下社交的“社区化”机制建设,找回地域性,提高这种转化的市场和公共供给,可能将是让互联网发挥更大情感支持功能的重要路径。地域空间的邻近性,既可能给予线上交往者共同的话题和背景,也能够降低从线上到线下的交往成本。例如杜蓉等研究者考察了豆瓣网的同城活动,发现在44天里有6545个活动,近十万用户参与,其中发布最多的是讲座、音乐和聚会类活动。杜蓉、於志文等:《基于豆瓣同城活动的线上线下社交影响研究》,《计算机学报》2014年第1期。事实上,大如同城活动、粉丝聚会、在线婚恋网站,小到居住社区的网络亲子群、团购群,都反映了这种丰富的线下拓展的网络生态。较之先前将人群从线下带到线上,对于互联网企业或是社区治理者,未来的挑战则可能是思考以何种方式将人们再从线上转换到线下。

最后,在研究方法上,互联网社会影响的相关分析中,许多研究采用了学生样本进行评估。正如我们的研究指出,低龄、未婚、低教育程度者往往具有更高的网络关系转化能力,成功获得情感支持者若已转入线下,这样通过网络调查的分析就可能带来过高或过低评价互联网的社会效应。此外,相关研究也往往忽视了情感支持和互联网社交使用之间的互为因果关系。因此,我们希冀通过本文基于总人口抽样调查数据和工具变量的分析方法,探索当代中国互联网使用者的整体心理和行为,这样有助于真实而客观地评价互联网对整个社会形成的影响。当然,受限于缺乏包含更丰富在线互动变量的总人口抽样调查数据,本文无法对在线关系转化问题做更细致的讨论。这也意味着未来互联网调查和研究不仅仅要关注在线关系的“量”,而更要关注这种关系所能产生例如情感支持的“质”的问题。

(责任编辑:薛立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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