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鱼
2018-09-20刘创
刘创
楚语
艾蒿如一个素衣乡绅,还有菖蒲、芷和蕙兰
这些楚国水乡的原住民,聚在一起
像一些无家可归的人
它们有话要说,想说出被春风追赶的细节
想说出它们如何困守楚地的沼泽
说它们看见子夜的涟漪和寂寥的闪电
看见晨光中的露珠,如何从芰荷滑落
说萤火虫是水边植物开出的花蕾
一点点的光,就足够照亮楚地的低语
说它们从归隐的子规那里学会了俚语
听子规如何在深夜,将半句楚语呛在气管里
不停地咳嗽,一声声,楚啊,楚啊
闪亮的楚语,随意晾晒在东篱上
艾蒿菖蒲们想说出,浅蓝色天空下
一群飞离的玄鸟,像一道隐匿的伤痕
想说出独角的青兕,如何蜕变成憨厚耐劳的水牛
它们想说出,那些缓慢或湍急的流水
如何淹没无名的野草,和一个矜持的背影
无数消逝的事物被它们说出来
现在它们想说沧浪是汉水的上游
它们说出清浊两个字的时候,已是白露
它们站在秋天的霜里并不转身,渐渐憔悴枯槁
守候清风的艾蒿,沉吟了好久,把自己点燃
用一缕青烟,在楚地驱邪,自信地发言
用中药的芬芳,与楚人的穴位巧妙地交谈
一枚橘
我只取一枚橘,送给我爱的人
让多汁的南国味道,在这一刻
将最初的梦想唤回
但这终究只是一种味道
在布满根系的南国,我相信
所有橘树的根都在向楚地深处掘进
指向楚国依然搏动的心脏
一想到江陵千树橘,树树橘满枝
我便心生崇敬,至今不敢私摘一枚
哪怕整个冬天,橘树都在等待采摘的人
哪怕被它砸醒
遠远地望见橘树,就恍惚有人在叫我
就知道,自己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这些橘树都是我的亲人
我和它们在同一片土地上交换呼吸
和它们一起四季枝繁叶茂
到荆州去
到荆州去,潜回到那个叫郢都的地方
摸一摸城墙,城砖像一颗颗未曾洗刷的牙齿
牙关紧咬,两千年了不曾咀嚼吞咽
牙关紧咬的城砖并非咬牙切齿,只是
像病人那样说不出话来
整个荆州,是一个喧嚣而沉寂的岔道口
金属的撞击声,碎裂声,粗重的喘息声
还有隐约的呻吟声,全被拥挤的汽笛掩盖
已经很少有人能辨识这里的声音
荆州人站在刚挖掘的墓地,用骨头敲击青铜
我裹挟在骨头和青铜的声响之中,无处躲藏
我像一个稻草人,刻意隐去自己的来历
刻意隐去汨罗江与郢的关联
站在城门一侧,没有人知道我在盘算什么
我想让自己成为一个人的替身,反复练习
如何出逃,或流放,说满口难懂的楚方言
很多年前,从郢都流放下来的
是我们现在的节日。我着青云衣,白霓裳
让云朵和艾草遮住脸,心朝向流水
只要桨声一响,便忍不住,猛然向前一跃
就这样站在汨罗江水里,捂住心口
汨罗江已交出所有的流水
我并不是殉道者,只是在寻找一条河的规律
思忖如何让汨罗江水,倒放历史的胶片
远逝的意象一一展开,再次辗转于沅水湘水
直至,原路返回,悄然潜回郢都
这一切,并不是一个游戏
长剑,玉佩,以及他乡的月亮已下落不明
敲响编钟
敲响编钟之前,我必须衣冠齐楚
用睢水和漳水洗净双手
然后,在郢都的光阴里打坐
楚国那些存在与不存在的奇异花瓣
都从天而降,雪花一样漫天飘落
谁为楚国造了那么多编钟
巨大的,有房子那么大
击钟的人满袖闲云,心在云之外
这个时候,编钟被敲响
楚乐以太阳般的音质,俯瞰人间
那些音乐弥漫着楚地的青草味
从背后抱住我,渐渐占据我的身体
只一眨眼,日头无声坠向西去,黎明浮动
编钟一次次响起,轻叩我的肺腑
我想问这些喑哑千年的编钟
楚国人昏睡的时刻,你们有谁
曾大喝一声,哪怕是发出锈迹斑斑的声响
吾乡的学校,至今还挂着一些自制的钟
有的是一块铁板,一小截铁轨,一把锄头
我发蒙的章华台小学,就建在章华台
挂的是一个硕大的炮弹壳
用一把钝口的刀去敲,上下课的钟声
清脆而急促,让人心慌
大鱼
乌青的背脊,闪闪发光
我看见微漾湖水中的那条大鱼
像古老月光释放的一枚鱼雷
洞庭湖被划开,长长的一线
如巨大的飞机从天空飞过
就这样遇见一条大鱼
并非我迷恋一座湖而生的幻觉
我看见大鱼像一个快乐的孩子
把这个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湖泊
当成了汪洋大海,陶醉其间
这个寂静的春天,困顿的湖水
把漂浮的垃圾和死去的鱼偷运到湖岸
死去的鱼群在垃圾的缝隙里争吵
大鱼从湖的深处醒来
谦谦君子的样子,把我们当成同一物种
说我们能听懂的话
大鱼要的自由,是呼吸的自由
它们只要有足够的空间,摆动鳍和尾巴
洞庭湖正在涨水
水漫过浅滩,漫过蒿草、菖蒲
淹没一截截矮堤,拥进田垄,所向披靡
最可怕最汹涌的湖,也是最美的湖
这正是我喜欢的湖的样子
正是这样的湖水里
我与一条大鱼相遇
责任编辑:青芒果
美术绘画:林兰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