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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栋(连载4)

2018-09-20周亚鹰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8年7期
关键词:老爹母亲

周亚鹰

(接上期)

第87章 2016年4月30日(农历三月廿四),星期六

我的心情跟这天气一样——阴沉沉的!

阴雨、小雨、中雨、大雨,大雨、中雨、小雨、阴雨……天公就像个任性的小孩,全然不顾他人的感受,偶尔晴朗两天,便湿热无比,空气里充斥着既有草木花香,又有霉烂腐味,还夹杂着些许狗屎的味道,这气味具有巨大的欺骗性,引诱人们大口大口地吸纳,然后开始作呕,呕得脸色发青,像中了蛊。

我很是佩服在这个季节、在这样的天气里还能镇定自若、愉快生活的人。我怎么就做不到呢?我都快烦死了——我的儿子天天晚上玩游戏,玩到大半夜甚至天大亮,白天总能接到老师的电话:“你儿子又睡觉了!”虽然我早就说了,儿子这是叛逆期,是人生必经的阶段,过了这个阶段自然就好了,是啊,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啊,都怨这鬼天气,要不是这忽阴忽阳令人作呕的天气,我就不会因为儿子的事烦恼了,就是这鬼天气诱发了我心底烦忧的种子。

我还烦忧自己的身体,去年被医生吓得半死,说我声带白斑基本癌变,开了刀,动了手术,每个月还得到上海复检,一年多来烟抽不得酒喝不得食物热不得冷不得要命的是辣不得,于是人生失去了很多乐趣,尤其是最近两个月来,这种鬼天气让人动不动就感冒就头痛扁桃体发炎,我跟别人不一样,我现在只要喉咙一痛,就如惊弓之鸟,立刻疑神疑鬼,草木皆兵,生怕旧病复发,于是乎惶惶不可终日。现在,就是现在,我全身乏力,喉咙胀痛,声音嘶哑,我烦闷至极,我对着天空漫无边际地大声咒骂:“×你个祖宗!”可是,喉咙里就像堵了团泥浆,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说到底,我还是怕死的,或者说得好听点,我还是留恋这个世界的,因为这时,我又萌生了去上海复检的念头了。

让我更烦闷的还有我的工作。我现在所从事的是文化行政管理工作,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地级市的文化部门当个副职,本来嘛,俗说话:“吃菜要吃素,当官要当副!”当个副职挺好的,大事难事麻烦事有人担当,天塌下来有人顶着。可是,像我这种本事没多大可还假装忧国忧民的人,天生就该烦恼不尽,我现在经常埋怨,说自己又幸福又悲摧,说幸福,是因为作为一位文化人,出生在上饶这么一个文化底蕴特别浓厚的地方,天然的一座文化富矿,可以任我去挖掘,说悲摧,是因为作为一名文化工作者,出生在上饶这么一个经济欠发达文化特别不受重视的地方。所以,我煩闷得很,我妻子告诉我,你身体不好,就别想那么多了,现在不是流行走路吗?我看你还是每天多走走路吧,至少走两万步。于是,我就走路,早上走,中午走,晚上走,上班没事时也走,在办公楼的楼层间上下走,在办公室的楼道里来回走,这生活的主要内容好像变成了走路,唉!真是烦死人了!

当然,最让我纠结烦忧的还是年近九旬的双亲。这人啊,就是一台肉身机器,凡机器都有使用寿命,都会坏,二老年近九十,这零部件今天这里坏了,明天那里坏了,让人很是忧心。这些天,天气反常,寒暑易节,忽阴忽阳,反潮打滑,导致二老伤风感冒,哼哼唧唧,老腰发酸,动弹不得,这不,我现在就得往52栋赶,我得买些膏药回去给母亲贴上。唉!祈求天气转好,二老手里的拐杖才能早日丢掉啊!

回到52栋时,二姐在,她这些天一直待在52栋服侍二老。老爹倚在窗台边抽烟,母亲躺在床上,见我回来,挣扎着要起身,我说:“等下,等我给你喷点药水,上几片药膏,再扶你起来!”母亲的伤在腰上,几十年的老伤了,每年的四五月份,都要发作,一旦发作,便不能动弹,站不得坐不得躺不得卧不得弯不得腰转不得身,整个人就像一块铁板,僵硬,而且瓷化,碰不得,一碰便痛,痛得龇牙、痛得锥心、痛得刺骨。

母亲的苦痛状让我烦忧顿添,本来就极度烦闷的我,脸色更加难看了。

大家都看出了我的阴郁。二姐张张嘴,又闭上了。老爹见我不停地咳嗽,赶紧掐灭了烟头,一声不响地坐在沙发的一端,一副生怕惹出事情的样子。母亲在我和二姐的帮助下总算坐稳了,她整了整衣裳,捋了捋头发,然后看着我,轻声说:“鹰,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我咳嗽了两声,算是默认了。母亲接着说:“伤风感冒只是小事,我看你这回是遇到烦心事了吧!”我连忙否认:“没有啊?哪有那么多事烦?”母亲笑笑:“没有就好,有也没关系!就像这天气,再怎么多雨,也会过去,地再怎么抽潮打滑,也会过去的。”母亲话里有话,我不做声。母亲继续说:“嬷知道你肯定很烦的,你多么要强的一个人啊!可是,现在,你看看,孩子不听话,由不得你做主;你自己的病情没有好干净,依不得你打算;你一直有主见,当了十几年的头,现在当个副职,很多事情没办法按自己的意思去做;还有,我和你爹,轮流着身体不好,又不在你身边,你又做不了主张,有力都没处使,你还说你不烦,我会相信吗?再加上烦人的天气,好好的人都要烦透了!”我还是不做声,但心里挺佩服老母亲——老嬷厉害啊,居然看穿了我所有的心事!

母亲又说:“可是,这人的一生啊,说长也长,说短也短。全看你怎么过?你要是过得开心,它就短了,你要是过得烦恼,它就长了。这人生于世间,既非神仙,便是凡人,凡人,也叫烦人,既是凡人,就一定会有烦恼的,佛说,人生就是烦恼。这人啊,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哪里会没病没灾一帆风顺的啊?关键在于你怎么去看待,依我看,易易的事你根本不用烦恼,孩子贪玩是天性,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自然就好了,就像这天气,这个季节一定是多雨的,就算它把老天下破个洞,但时令一到,自然就天晴了,谁要是因为老天下雨而烦恼,那真的是自寻烦恼!你自己的身体也没什么担心的,说大的,我们家有善根,嬷念经学佛,你自己又做了那么多善事,说什么也会有善报的;说小的,人到中年,生一场不大不小的病,其实更有助于你保护自己的身体。”母亲这个观点很是新颖啊,人到中年一场病,既是一种惩戒,更是一种警醒啊!母亲这一段话让我释然了,我的心情也渐渐地透出一丝丝亮光来。

母亲接下来换了一种更为舒缓的语气,她说:“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顺,富贵如皇帝,都有改朝换代的苦痛,贫贱如乞丐,也会有晒着太阳抓虱子的快乐,这富贵没边,贫贱也没底,这人啊,官当得再大也嫌小,钱挣得再多也嫌少,你吃个皇粮当个干部,依我看,给你多大的位置,你就做多大的事,你肯定就不会烦心了。有些时候还真的很奇怪,叫作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有些东西你再强求都没用,当你不强求时,哈,它有可能又来了。佛说,这叫缘,也叫因果。”母亲这段话说得我直出冷汗,我觉得,我该静下心来好好反省一下自我了。

最后,母亲又说:“我和你爹,其实你也没什么可烦恼的,我们双双八十多岁了,就像树上的柚子,该掉下来的时候还是要掉下来的,做儿子做到你这份儿上,还有什么话可说?我们之所以想硬撑着多活几年,不过是因为儿孙们都很幸福,才想多看几眼,要是儿孙不孝,或者儿孙们磨难多多,困难重重,那还有什么看头啊,就像咱们老家那谁?儿子死光了,孙子好几个坐牢,那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还不如早死了去,也省得烦心,你说是不是啊?”母亲的话让我打了个寒噤,原来,母亲是多么在意我们的感受啊!

唉!父母健在,子女们就必须过得快乐!子女们就不能烦忧满脸!因为,子女们的快乐与烦忧是父母亲好好活着的原动力。

第88章 2016年5月15日(农历四月初九),星期日

我今天被一些杂草气得够呛。

大约半个月前,对,五一期间,我将信江府住处的院子作了全面清理,蹲了三个小时,拔掉了所有的杂草,我精心种植的玉龙草终于露了出来,一丛丛绿油油的长得甚是可爱,为了让它们茁壮成长,我施了整整五公斤复合肥,心想,下次来时,这些玉龙草该当风姿绰约、风情万种了吧!没想到,今天去看时,实际情况跟我所预期的完全相反,杂草抢光了所有的肥料,以极度疯狂的方式茂盛着,它们肆无忌惮地蔓延开来,盖过了所有的玉龙草,甚至往围墙和大树上攀附,它们还恬不知耻地对我点头,向我搔首弄姿。

面对这一切,我愣住了,我的脑海里忽然冒出一个词——强盗!对,这些杂草就是强盗,是典型的强盗草,它们的行为就是强盗行为,它们的逻辑就是强盗逻辑,它们或许认为,玉龙草既然抢不到肥料就应该遭到淘汰,而它们,只是适者生存而已。我愤怒地面对这一切,就像面对我所工作的官场,还别说,这个小院的生态系统跟我工作的官场生态多少有些类似!一想到这一层,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决定清理这个生态系统,我虽然对自己工作与生活的官场生态毫无办法,但对这个院落的小型生态系统,我还是有着至高无上的生杀大权的。我气呼呼地找来一根硬木棒,我要将这些强盗草连根撬掉,我要让这些投机草不得善终,而且,那些抢食最多长得最丰硕最肥大的强盗草将首先被拔掉,首先被丢在阳光下曝晒,要晒干它们,晒焦它们。我要让它们明白一个道理,玉龙草永远是玉龙草,强盗草永远是杂草,虽然玉龙草也有被永远遮蔽的可能,但玉龙草既不愿意也不屑于去做一株強盗草,而强盗草,可以对着被遮蔽的玉龙草狂笑,但是,强盗草永远都不知道玉龙草的心思与情怀。只可惜,称职的园丁太少了,像我,就是一个不太称职的园丁,都半个多月了,才来一次,以至于强盗草面目狰狞,而玉龙草则委屈地蜷缩着。

我用最残忍的方式剿杀了所有的强盗草,临走时我撂下狠话:“要是再敢投机抢食,格杀勿论!”虽然,我知道我这句话纯属废话,但是不说不快,不说不足以慰藉我心。

果然,剿杀了所有的强盗草后,我心情舒畅了,用沙哑的声音哼着广丰民谣,愉快地向广丰奔去,向52栋奔去。

母亲见我满脸欢喜,问我:“什么事这么高兴啊?”我说:“锄草了!”母亲纳闷了:“锄草?锄什么草?你现在又不是城管局长,锄什么草啊?”我说:“信江府住处院子里的杂草,都有半个人高了,给我清锄干净了!”母亲说:“锄个草,能高兴成这样?以为你捡到粮票了!”我问母亲:“你说杂草好不好,该不该锄掉?”母亲说:“这万事万物很难用好坏两个字来分别的,杂草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如果不是长在菜地里,你锄掉它干吗?或许,它还是一味上好的中药呢!”

母亲的话让我怔住了。太有思辨性和包容度了,我得好好消化消化才行。

第89章 2016年5月27日(农历四月廿一),星期五

上海。长海医院。温武医生办公室。

温医生神色凝重地看着我刚刚输出来的电子喉镜彩色图片。

我惴惴不安地盯着温医生,屏住了呼吸。

温医生忽然灿烂地笑了起来:“祝贺你,恢复得非常好!”

我迟疑不决地问:“这么说,我的病——好了?”

温医生果断地说:“好了!你放心吧!”

我迫不及待地问:“那,那我以后可以喝酒吗?”

温医生笑了起来:“当然可以,红酒适量,白酒还是不要喝了,喝白酒容易复发!不过,慎重起见,建议你今后每年来检查一次,放心点!”

我欢天喜地地离开了,陪我复检的上海朋友老炳和光头高兴地说:“走,吃饭去,喝红酒去!”

还没走出医院,我想着给母亲打电话,拿出了手机,哈!六个未接电话,两个是母亲的,两个是妻子的,还有大姐和二姐的。她们准是询问我复检结果。我先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兴奋地说:“嬷!已经检查了,医生说我的病好了,都可以喝酒了!红酒!”电话那头传了一声重重的叹息:“噢——那就好!阿弥陀佛!”接着我给大姐、二姐和妻子分别去了电话,报了平安。

不一会儿,手机响,是母亲的。刚刚通过话了,又会是什么事呢?我有点纳闷,迟疑着接通了,母亲的口气显得着急:“是不是有上海的朋友陪着你啊?”我说:“是啊,怎么了?”母亲说:“我就知道,他们是不是中午要请你喝酒啊?记住,可不能再喝了啊!别好了伤疤忘了痛啊!你这病,担了多少人的心啊,现在好不容易好了,你自己要管住自己啊,嬷老了,跟不了你一辈子。”我缓缓地放下手机,跟老炳和光头说:“老嬷的电话,不让我喝酒,这样,今天你们既然高兴,你们喝,我只喝一杯红酒,表个意思,好不好?”幸亏母亲的电话来得及时,不然,以我的性格,中午一定会喝个酩酊大醉的,因为,老炳将我病愈的消息告诉了好多上海朋友,他们也都赶来了,嚷嚷着要庆祝一下。

我本来已经买好了回上饶的高铁车票,但是,苏州昆山的俞建荣、颜希华和太仓的李勤道、钱耀忠等好朋友非得邀我到昆山太仓游玩,他们要进行隆重的庆贺,我推托说已经买了车票,可没想到,俞建荣夫妇居然从昆山赶到上海,生拖活拽地将我弄上了车,直奔昆山而去。害得我连忙给母亲打电话,说被建荣拉到昆山了,过两天再回去。母亲这回倒是没有表示异议,只是说:“你平常做人不错,对人真诚,所以大家知道你病好了,也是真的高兴,去就去吧,开心开心,只是这酒——”我最怕听到那句“嬷跟不到你一辈子”,赶紧打断她:“你放心,中午十几个人喝酒,我也就喝了一杯红酒,朋友们都照顾着我呢!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晚上,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回想这些年的生活历程,心潮起伏,辗转反侧,干脆坐了起来,不着边际地写下一段文字,并发到微信朋友圈里——

敬告亲友:经复检,我的声带病症终于好了,医生明确告诉我可以好好地活下去了,虽然声带的质量仍然不太好,但是终究不会变成哑巴了。

当然,声带病症好了并不能证明俺就是“好人”了,养病的这一年多时间里,我经过反省,发现自己居然是个“坏人”。原因有四:一是好酒,俺长期坚持奋战在酒场第一线,奋不顾身地豪饮,每有饭局,以“不管你们喝多少反正俺认一瓶”为傲;二是熬夜,俺长期自恃身强力壮,坚持数十年如一日地熬夜,白天做主业忙政务,晚上做副业写文章,以“主业副业双丰收”为傲;三是话多,俺是个话痨,话多,废话尤其多,骂人劝人吵架劝架聊天讲话作报告开讲座,硬是说破了喉咙讲坏了嗓子,还以“普通话虽然不好但口才不错”为傲;四是好吃,俺进口关没把严,好吃,贪吃,终于把自己吃成个“坏人”,回想大学毕业时才108斤,可现在已过180斤。因此,综观我的现状,已经彻头彻尾地变成了一个“坏人”,有医院的体检数据为证:血压过高,高得不好意思说出来,我还不肯吃药,有医生说到时别后悔,哈,医生居然威胁我,我最讨厌别人威胁我了;血脂高得让我血浓于水十几倍了,但我还在老婆一转身时偷偷吃块肥肉,回广丰时一顿早餐要干掉两碗炒粉,真讨厌,广丰炒粉怎么可以那么好吃呢?血糖已经比大多数糖尿病患者高出一大截了,可我还喜欢吃甜的,还说广丰腔说得好,“吃到甜用脚舔”,哪个不爱美,谁人不喜甜啊?医生警告我要控制摄糖,我说:“这真是苦尽甘来,连尿尿都甜的了!”胆固醇也高得不得了,我其实是不知道胆固醇是什么玩意儿的,也不知道它与身体的关系,只是人云亦云,装懂,怕人说俺没文化,装懂这毛病都是当干部养成的。医生说我胆固醇高,叫我以后不要吃咸猪脚和泡凤爪了,但我往往禁不住美食的诱惑。害得老婆好几回抹泪,说:“你太不注意身体了,就算不考虑自己还要考虑我们娘俩呢!”我假装沉重地告诉她:“今后的路,你们娘俩要好好走,而我,而我,哈哈,我當然坐车了!”除此之外,还有结石了、囊肿了、息肉了、胃炎了、耳道过敏了、颈椎突出了、甲状腺结节了、前什么腺增生了,等等等等,我对着体检报告发了好好一阵子呆,然后长叹一声:“唉!俺从头到脚就是一坏人啊!”

坏人就得改造!

我决定:从现在开始,我要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刻苦努力,争做好人,一定要做个像你那样身体倍儿棒的好人。

祝天下人身体健康!

发完,我给远在广丰卧龙城52栋的母亲发去一条信息:“我的老嬷,我很快就要变成一个好人了,你放心吧。”虽然,对于手机,母亲只会使用一种功能,那就是打电话,但我,还是给她发去了。

第90章 2016年6月9日(农历五月初五),星期四,端午

按照惯例,端午节下午,二老是要去看龙船的,今天天气好,河里有龙船。我决定下午三点钟陪他俩去河边,步行,我阳伞都准备好了。

现在才一点钟,老爹几次走到门边,问:“差不多走吧!”老嬷斥责老爹说:“你知道现在几点吗?爬船还没下水呢!你去这么早,又没有水果糖分给你!天这么热,你去煎泥鳅啊?来,先看下电视,鹰说了,三点钟带我们去。”

老爹不情愿地往回走,嘴里嘟哝着:“三点,三点钟去,人家爬船都上岸了,还看什么看?”这话被母亲听到了,她生气地说:“哎呀!你这老头现在是越来越不听话了啊!这爬船年年看,不都是三四点多钟才会比赛斗港(斗港,广丰方言,争上游之意)的吗?去早了有什么用,除了人头有什么可看的?还要热得半死!”

老嬷边说边调电视频道,忽然停下了,我一看,是央视戏曲频道,在播放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母亲赶紧说:“老头,快来看,快来看,是梁山伯与祝英台!”老爹一听是祝英台与梁山伯,一下子来了劲,连声说:“是不是啊?是不是啊?”

三分钟后,刚刚还在为去看龙船起了争执的两位老人一同入了戏,老爹的表现还算平静,他只是睁圆混浊的老眼盯着电视看,老嬷就不一样了,她表现得有点痴迷,有点沉醉,她会点头,会摇头,会拍手,会哼唱,会欢呼,会击桌,会捶胸,会顿足,会掩面,会低泣……母亲虽然认识很多繁体字,比我认得还多,但她却听不太懂普通话,因此,她看电视主要靠认字幕,但是有些电视剧没有字幕,有些虽有字幕,但是字体却太小,母亲年纪大,看不清楚,所以,她便经常问我:“鹰,跟我说说,这电视讲什么?”我往往不耐烦,就不跟她讲,或者简单讲几句应付她一下,母亲便说:“你没有你二嫂子好,她会讲我听!”我就说:“我声音不好,不能多讲!”母亲说:“你以前声音好的时候也不讲我听!”我一听,便暗暗惭愧起来——是啊,我确实很少给母亲讲解电视里的情节,一是对于大多数的电视剧,我往往是逮住便看,看了几集便走,很少完整地看完一部电视剧,实在无法完整地讲给母亲听。二是我确实不情愿边看边讲解,即使是母亲,我也没有做到。结果呢?母亲“自学成才”了,她连听带看字幕大约听得懂一半,还有一半靠猜,有时猜对了,有时没猜对,但她很会自圆其说,连懂带猜带蒙,她硬是用自己独特的方式将剧情硬生生地编译了出来,然后,她会煞有介事地讲给老爹听,有时我坐在边上,听她将自己所理解的半对半错、似是而非的故事情节说了出来,往往会忍俊不禁、没头没脑地笑出声来,母亲知道我笑她,便说:“我讲错了吗?你又不讲我听下?”我马上说:“没有没有,我是看电视看笑的,你刚刚讲什么啊?”母亲呆一下,又转头向老爹继续讲解她所理解的电视剧情了。

但是,有一种电视,母亲是不需要讲解的,不但不需要讲解,她还能指出电视里的错处,说人家电视编得不好。这种电视就是这些传统的戏剧,比如《梁山伯与祝英台》《五女寿拜》《天仙配》《珍珠塔》《女驸马》《宝莲灯》《沉香救母》《白蛇传》等等,这些传统的戏剧,对于母亲她们这一辈人来说,可谓是“滚瓜烂熟”了。每每看到戏曲频道播放这些传统戏剧时,母亲便会放下手中的活,甚至会改变念经的时间,拉着老爹一同端坐在沙发上观看,一边观看一边哼唱,一边观看一边欢笑,一边观看一边伤情。她对剧情早就烂熟于胸,根本不用我讲解,她甚至还会点评,说里边某某演员唱的没有她多少多少年前在乡下大戏台上看的那个演员唱得好。现在电视里播放的传统戏剧可能略有改编,也会被“眼尖”的母亲看出,她会说“演错了,不是这样的”,然后大声跟老爹说:“这里边有个演员没演好,把戏演错了!”老爹永远都是那句话:“是不是啊?”虽说是疑问,但他实际上是肯定,母亲总是回说:“是的,错了!”然后继续摇头晃脑地观看着。

今天的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演的是全剧,差不多两个小时,一直演到三点半,中途几次我想打断二老,提醒他们要去看龙船了,可是我试着轻轻说了两遍,母亲都不理我,她沉醉在剧情里不能自拔,老爹又耳背听不见。我实在不忍心惊醒老嬷,便决定让二老听完《梁山伯与祝英台》再作计较。没想到,当戏看完时,二老又闹了起来,说:“都三点半了,还看什么龙船?”二老埋怨我不早点提醒他们,我笑笑,说:“龙船哪里有祝英台好看啊?”母亲看龙船的瘾本来就不重,她想了想,说:“也是啊,龙船有什么好看,还热得要死!”老爹纠结至极,对他来说,看龙船的兴致要大于看《梁祝》,但现在已经三点半了,等走到河边,快四点了,人家龙船真的要上岸了。因此,他在客厅里转来转去,显得有点焦虑。母亲见他这个样子,又斥责他了:“噢!龙船年年有,非得今年看啊?以前在老家过,到城里几十里路,难得来看一回龙船,不也是一样过啊?现在生活在城里,住在这河边,年年看龙船,你怎么就看不厌呢?只要你好好活着,看龙船的机会还会没有啊?”老爹马上分辩说:“我又没说一定要去看船,不是先前说好了三点去的吗?我又没说一定要去,不去就不去!”说着,老爹拿出一支烟,走到窗台边,打开窗户,抽他的烟去了。我看着老爹瘦小的身体,忽然间心疼起来,我轻轻地走到他身边,拥着他,凑近他耳边,大声说:“我们广丰有习俗,除了端午节划龙船外,五月十三也要划龙船的,只是船要少一点,但也会有几十只爬船的,也很热闹的,你别急啊,五月十三,我一定回来,带你去看龙船啊!”

老爹忽然兴奋起来,他忽闪着迷离的一只睁开一只半眯着的眼睛,非常期待地说:“真的?”老爹的神情让我很是伤怀,我紧紧地将瘦小的老爹揽进怀里,就像我小时候,老爹将瘦小的我揽进他的怀里一样。

第91章 2016年6月19日(农历五月十五),星期日

说实话,自从换了个姓郑的经理后,信江府小区物业人员的态度还是很不错的。刚刚来电说,南昌总部的工程师今天要到信江府,要到我家去检测下墙体渗水的症结所在,之前,小区的技术员也很卖力,但费了很多周折也没止住渗漏,这墙体似乎跟雨水有约似的,一逢雨天便渗漏不停,就像我小时候的“百日咳”,无论求医问药还是求神拜佛,总是不见好转!

物业公司的服务虽然不错,可今天是星期天,还是父亲节,我在52栋陪伴爹娘呢,我本来想搂着老爹皮包骨头的身躯睡上一宿的,本想跟母亲聊聊老家关于社公庙打蘸的捐款事宜的,可这个电话让我很是纠结,于是,我就没有好声气:“你们也真会选时间,专挑我不方便的时候找我有事,你们家没老没小的啊?跟你们说过的啊,这星期六星期天我要回广丰陪伴爹娘的!”母亲赶紧过来:“可别火气太大,凶了别人,气坏自己,别人难过,自己伤肝,两不划算,两不划算啊!”然后问我是谁,我回说工程师来修理墙体渗水。母亲说:“那得感谢别人啊!还发火?你可不对了!你要这样想,人家或许就想着你平时忙,才挑星期天来的,再想想,人家星期天都不休息,不陪老人孩子,专门来帮咱们干活做事,你还忍心凶人啊?人家可是好心好意哪!”

被母亲这么一说,我不但气消了,还不安了起来。越想老嬤的话越有道理,于是拿起电话,拨打过去:“对不起啊,刚刚心情不好,话说重了,请问,你那工程师什么时候到啊?我可不可以吃了中饭再去信江府?大约两点钟,不,一点半前保准到!”对方说:“可以的,工程师从南昌坐高铁来,也要两点半左右到你家,只要你三点前能赶到,就不会有问题。”我放下电话,嘟哝一声:“这还差不多,起码可以陪着老人吃个中饭!”母亲走过来,夸我说:“鹰,你的脾气不太好,过急!但是你天性善良,正直,脾气来得快,认错也认得快,当然,这跟你小时候我的教法有关,你小时也爱跟村里的孩子们吵嘴打架,而我每次都是不问情由,更不与别人的家长争辩是非,每次都是当着别人的面,打你两下屁股,然后拉回家来盘问根由,如果是你错了,我会拉着你上门道歉,如果你是对的,我也会拉着你前去解释清楚,并要求对方家长不要打罚孩子,你每次认错的态度都很好!就像刚刚,态度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母亲的话让我顿时回忆起儿时的很多事情,尤其是跟小伙伴们打架的事,那些事到现在都历历在目,一提及便浮现了出来,现在想起来都觉得特别有趣。母亲又说:“其实,人之初,性本善,这人从来都没有天生就是坏的,刚从娘胎里出来就是一个肉团团,哪能说他就是个坏人呢,这人啊,变坏了,就是爹娘没教好,或者没有爹娘教!”母亲这句“刚从娘胎里出来就是一个肉团团”说得太形象了,这是我听到的最形象、最管用、最让人信服人性善说法的一句话了。母亲为了更进一步证明她的说辞,又跟我讲了一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故事。话说有一屠夫良心发现,决定不再杀猪宰牛,可是他常用的那把屠刀却没地方安放,放高处怕掉下来伤到人,放低处怕人碰到又伤人,埋起来又怕人踩到还伤人,丢池塘里又怕干塘之时伤到人,他为此事翻来覆去睡不好吃不香,天天忧心,只好随身带着,刀不离人,此事被佛祖知道了,佛祖说这位屠夫善念大发,醍醐灌顶,佛心已具,觉悟顿开,便引度他成佛了。母亲说,这位屠夫天生是个善人,杀猪只是他的职业,当初选择这个职业肯定有多种原因,虽然他宰杀了很多生命,从积德修行来理解,没有比杀猪宰牛的屠夫更坏的人了吧,但是,当他决定不再杀猪时,他却会因为怕伤到人的善念,致使一把屠刀无处安放,他心中善良的天性一下子暴发了出来,就像河流堤塌,不可收拾了,这就是善根!

母亲还说:“所以说,无论碰到什么事,你都要往好的方向想,不要一开始就把事情想糟了,更不能一开始就把人给想坏了,你要是把事想糟了,事就会越来越糟,你要是把人想坏了,这人就会跟你使更多的坏,你要是把人给想好了,人天性里的那点善念就会被你的善言善语善行善举激发出来,他的善根就会活过来,嬷这一辈子,以前苦的时候漫山遍野绕山爬坞做小生意,吃百家饭,走到哪吃到哪,走到哪劝到哪,劝人莫做冤家要避祸,劝人夫妻相敬、婆媳和睦、兄弟相亲、妯娌相帮,教人行善,修行积德,这一路上不知做了多少善事!人家对我可好了?后来,我们家落难,没少得过这些人的帮助,可惜有些已经过世了,有些忘记是哪里的了,不然,真的要好好感谢一下这些帮助过我们的人啊!”

母亲的话是有道理的,我们在街上常看到这样的场景,一些无意中的磕磕碰碰,如果一方先说声对不起,一般情况下会获得谅解而和平解决,反之,则少不了一场嘴仗,或者拳脚相向,甚至引发流血事故直至伤亡亦未可知。

这么一想,我得感谢母亲啊,她的教育方法,让我学会了认错,养成了主动认错和敢于认错的习惯,就算我的脾气再不好,但我会在事后冷静分析,一旦发现问题出在自己身上,错在自己,便会毫不犹豫地向人认错致歉,从而获得谅解,或增进了认识,或巩固了友谊,当真是受益无穷啊!

第92章 2016年7月12日(农历六月初九),星期二

这几天,母亲没少为我担心。

因为台风,因为台风肆虐时我在外地出差。

这次台风源于台湾,8号登陆闽浙沿海,8号这天,风狂雨骤,飓风将大树连根拔起,将瓦屋顶盖掀翻,将电杆拦腰斩断,大水漫过山塘水库,冲毁田园山村,淹没道路交通,这次台风的超强破坏力超过了我的想象。

8号上午,上饶高铁站,人头攒动,数以千计的人滞留于此,妻子送我到站前路上,我说:“看样子,火车停运了,你别急着走,我可能去不了了,还得坐你车回去!”接着,我进站询问站务人员,果然,受台风影响,从福建方向来的所有列车全都停运了,难怪滞留了这么多人。

我想去退票,可是一眼望去,购票厅里黑压压的一片,稍有密集恐惧症的我心里发怵,决定不退票了。

回家的路上,母亲来电,说:“鹰,今天风真大,我担心老家的老房子被风吹翻了!”我说:“我等下打电话给光哥,问问情况如何。”母亲又说:“这么大的风,你自己开车要小心点!”我说:“我本来去浙江安吉的,火车都停运了,我刚到了火车站,白跑了一趟!”母亲的忧心顿起:“这么大的台风你还出门啊?太危险了,能不能不去啊?”我说:“这台风是从台湾来的,到我们这里远,就没啥力气了,明天就基本上没有了,你放心吧!”电话那头母亲嘟哝说:“总算知道为什么叫台风了,原来是从台湾来的,难怪叫台风!”我第一次听说,台风的定义是这样的,哈,这可是我家老嬷的独创啊,我忍俊不禁,说:“老嬷,还是你厉害,我都不知道为什么叫台风,你却知道它为什么姓台,我再告诉你,每个台风都有个名字,这次台风的名字叫作尼伯特。”母亲说:“什么?还有这样的名字啊?你爸的?”我忍不住哈哈大笑:“好吧,我的老嬷,你的耳朵比爹爹好用多了!”

结果,我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从长沙方向过来的火车,到湖州站,然后,由安吉的朋友接站。虽然台风已经渐渐消退,但我在安吉的三天时间里,母亲一天几个电话,问这问那,生怕我被台风刮跑,被大水冲走。直到昨天傍晚我回到上饶,她才放下心来。为了让她彻底安心,我今天特意请了一下午假,上午一下班就往52栋赶去了。到52栋时,已经十二点四十五分,二老双双在楼下等着我,我一下车,就围了过来,左看看,右看看,我说:“看好了没有?一根头发都没丢!”母亲说:“回来就好,这台风可真要吓死人的啊!我活八十多岁也难得见上几次这么大的风!快上去吃饭,饭菜都要凉了!”

饭后,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喝茶。母亲收拾好厨房后走了过来,她很好奇地问:“你去的是什么地方啊?这么大的台风都要赶着去,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吗?”我没有直接回答母亲的问题,反问她:“你信佛,佛讲因果,也讲缘分,你说,有些事是不是缘中注定了的,比如人与人的相识,人与一个地方的结缘。”母亲说:“我也说不上,感觉有时是,有时又不是!”我说:“比如我这次去浙江安吉,要说事情嘛,倒不是很重要,可去,也可不去,但是,安吉这个地方有两个人,却促使我非常想去,你看,我买好了票,到了车站,却因为台风,去不成了,你说,我不是与这个地方没缘了吗?可没想到,第二天,我阴差阳错地坐上了另一个方向开来的火车,还是去了,缘又起了,所以我说,有些人,你注定了要认识,有些地方,你注定了要前去,是不是这么个理啊?”

没想到,母亲对我说的这个缘中注定没有兴趣,却对我说到的安吉两个人饶有兴致,她问我:“你说那个地方的两个人引得你很想去,这两个是什么样的人啊?”我想了想,说:“先说一个你不感兴趣的,简单说一下啊,安吉这个地方出了个大大的名人,这个人名叫吴昌硕,是个大艺术家,他写的字、画的画可贵了,一幅这么点大的画,要卖几百万几千万甚至上亿元钱,我现在不是搞文化工作吗?就很想到这个人的故居走走。”母亲果然对吴昌硕没啥兴趣,她轻描淡写地说:“一幅画几千万元?俗话说,唐伯虎卖字,一字值千金,这么算,他的画不是比唐伯虎卖字还贵了吗?能当饭吃吗?换作我,钱再多都不会买!”我知道这个话题跟母亲肯定说不到一起去的,就说第二个人了:“第二个人,名叫陆羽,他是唐朝的,是茶圣,也有叫茶神的,你不是有本经书叫《药王经》吗?药王名叫孙思邈,也是唐朝的,两个人名气一样大,一个叫药王,一个叫茶圣,都很厉害了!”

母亲对茶圣还是有感觉的。她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茶确实很重要啊,平常要喝茶,待客要好茶,小孩出生满月要煮茶叶蛋,娶亲嫁女要三茶六礼端茶为聘,人死后要用茶叶净身后才能入棺,茶的作用可大了,这个人既然称作茶圣,自然很厉害了,应该有他的庙吧?你看大凡厉害的人都有后人立廟敬奉的,孔子有文庙,我上过私塾,就拜过,关公有关帝庙,药王有药王庙,这茶圣有没有茶圣庙啊?”别说,我还真的不知道有没有茶圣庙或者陆羽祠什么的,但为了让母亲对陆羽产生敬意,我就随口一说:“这个陆羽的老家在湖北天门,那里的人给他立的庙可大了!”母亲说:“这还差不多,既然叫茶圣了,连个庙都没有,那像什么话?”我告诉母亲:“再跟你说一下,这个茶圣,曾经在我们上饶待过三年,我们上饶是全国最好的产茶区,他在一千多年前,到上饶研究茶叶,他写了一本书,叫《茶经》,就跟药王孙思邈的《药王经》一样,可厉害了。这本《茶经》可是全世界最早写茶叶的书,这个茶圣,后来去了浙江的安吉,一直生活在安吉,最后,死在那里,也葬在那里,我这次去安吉,一半是因为这个人。”

母亲呆了半晌,说:“那这么说,这个茶圣跟咱们上饶可是大大的有缘了!我们应该在上饶给他建个庙,好让那些做茶的卖茶的喝茶的人都去拜拜他!”听母亲这么说,我心中一动,说:“庙是不会建了,我们上饶市政府在我上班不远的地方建了个公园,名叫陆羽公园,也算是纪念他了,也相当于建了个庙,只是没法焚香朝拜,不过,这个公园没有建好,要是里面多个茶圣纪念馆,那就好了!你还别说,要是真有个纪念馆,可真的就相当于一个庙了,只是说法不一样!”

母亲着急地催我:“那就赶快给他建啊!”我两手一摊:“我的老嬷,你以为你儿子是市长啊?我顶多能够提提建议啊!”母亲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如果有人给茶圣建庙,我一定要助缘,捐钱!”

第93章 2016年7月23日(农历六月廿),星期六

我算好了,今天是农历六月廿。我一大早,就回到了广丰,我没有去52栋,直接去了南屏菜市场,买了具有补血功能的猪心、猪肝和河虾米。母亲最近连续十九天未进荤肴了,我得给她补补心脏,补补血。

农历六月十九,也就是昨天,是传说中的观音菩萨的第二个生日,母亲从六月初一开始吃斋,一直吃了十九天,虽然母亲在2014年初到上海看病后,听了医生与我们的劝告,把部分具有补血功能的荤菜当作药物,偶尔会吃一些,但她心中的结还未完全解开,还是以吃斋为主,这观音菩萨是她最尊敬的神佛之一,所以,观音菩萨三个生日的三个月(二、六、九月)的前十九天,她还是坚持不进荤腥的。

今天星期六,我五点钟就起床了,六点就到广丰了,现在,我已经买好了菜,到52栋了,才七点十分,我想,我肯定比母亲早,她肯定还没有去买菜。

果然,当我打开房门时,二老正就着一小碗豆腐干在稀里哗啦地喝粥。见我进来,呆住了,母亲惊奇地问:“你没打电话说回来啊?怎么这么早呢?”我说:“不对啊,我打了电话的啊?”母亲有点发蒙:“打了吗?早上打的?还是昨天啊?瞧我这记性,一点记不得了!我最近不行啊?老记不住事,认不得人了,在小区里,很多人跟我打招呼,可我怎么记不得人家啊,只觉得面熟,唉!真是老了,没用了,想想真是对不起招呼我的人啊!对,前天,老土的老婆来了,买了好多水果,还有牛奶,可是我居然忘记人家了,没认出来,直到她说是小云,我才想起来,唉!真是对不起她啊!”

我心中暗暗发笑,我怕母亲不让我买这些补血的荤菜,所以,我这次回来根本没打电话她,是突然袭击,但母亲居然记不起来,没有怀疑我的谎话,而是觉得自己忘记了。借这个机会,我很严肃地告诉母亲:“你知道你最近为何记忆力衰退吗?”母亲紧张地问:“为什么啊?”我说:“不是年龄问题,有人九十多岁还有好记性呢,可有些六十岁的人就老年痴呆了,这个跟年龄虽然有关,但关系不大,你以前记性那么好,最近差了,是因为你心脏不好,缺血,血气不足,就会头晕、气喘、胸闷、烦躁,是不是啊?一个人整天头晕胸闷的,还能有好记性啊?”母亲按住胸口说:“是啊,最近连上个楼梯都要歇个三四次,去个超市要走好久!气喘吁吁的!那,那怎么办呢?”我把手中的塑料袋高高举起:“怎么办?补血啊?你又不听话,让你吃点猪心猪肝瘦肉河虾补补血,你不肯吃,说了当药吃,你却当药引子吃,每次只吃那么一点点,这回观音斋,十九天,十九天没吃一点补血的东西,你觉得你的心脏会好吗?你觉得你的记性会好吗?我看,再这样下去,你真的要连我都不认识了!”母亲忽然惊呼:“是真的,昨天亚光送来一袋米,都进屋了,把米都放下了,我还没认出来,问他干什么,直到他自己说是亚光,我才想起来,你说要命吧?”我赶紧逮住机会:“所以,听我的,从现在开始,每天都要吃点补心脏补血的东西,不然,不出三个月,等到九月的观音生日一过,你就把我们全都忘记了!”母亲不再做声,从我手中接过塑料袋,进了厨房。

第94章 2016年8月6日(农历七月初四),星期六

前些天,母亲说自己健忘,我骗得她天天吃补血的猪肝与河虾。可是这两个星期,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健忘,整天丢三落四,没少遭到妻子的嗔怪。

上一周,我居然连续三天忘记带手机,到了办公室后,才发现手机未带,因为我总是七点半左右到办公室的,因此,我就让还未上班的妻子给我带手机,妻子在市教育局上班,离我办公楼很近。到第三次,妻子终于责骂开了:“你怎么回事啊?老忘事情,儿子回来说,你送他上学时,他在车上眯下眼睛,你就开过校门不停车,说你这周已经两次开过头了,有一次还一直开到了带湖花城,整整多开了两公里!你怎么回事啊?再要忘记了,自己回来拿,拿我兼秘书啊?”我只好涎着脸,讨好地说:“我明天一定记牢,明天一定记牢!”

上周四早上六点二十分,我给儿子买了早点,回到屋里,心中牢牢记住要带手机,于是,一放下小笼包就把手机和充电宝放进了包里,按了按,硬硬的,在,于是放下心来,跟妻子说:老婆,我已经把手机放进包里了,今天,保证不烦你!六点四十分,我把儿子叫醒,催他洗脸刷牙。六点五十分,我与儿子下楼,我送他上学,然后我去机关食堂用早餐。这里说明一下,儿子念高中,我因为声带手术后熬不住夜,但早起是我多年的习惯,所以,儿子早上那点事,归我负责,其他事,包括陪儿子做作业等学习与生活上的事,一律由妻子负责。就在我兴冲冲地来到小区停车场时,我才发现,车钥匙没带下来,忽然想起,刚刚去买早点时穿的是睡衣,现在已经换了上班装,车钥匙却还躺在睡衣口袋里。这回责怪我的不止妻子一人了,还有儿子,他大叫:“哎哟,我要迟到了!”待我急匆匆回到11楼时,硬着头皮敲响了家门,结果可想而知了,自然是妻子愤怒的脸色了。送儿子上学后,我到机关食堂里吃了早餐,然后来到办公室,才七点半,哈,完蛋了——办公室钥匙没带,这才想起,剛从睡衣口袋拿车钥匙时,明明看见了一串房门钥匙的,但当时头脑里只有车钥匙,于是只取走了车钥匙,怎么办?叫老婆送来吗?打死都不敢!那怎么办?回家拿?也不行,肯定要挨上一顿臭骂!那怎么办?思来想去,我决定等,科里的小赵有我办公室的钥匙,但年轻人好睡,上班磨叽,没九点钟一般不会到办公室,没办法啊,只好等了。我将包放进车里,然后到办公楼对面的市民广场绕圈圈,一直绕到八点半,绕了五个圈,看了一下计步器,好家伙,7852步,厉害了!然后给小赵打电话,让她快点到办公室来开门。九点,我终于进了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拿起笔在手心写了一句话:“一回家就拿钥匙!”中午下班了,我一进家门,便跑进卧室找睡衣,不见了,不停翻找,还是不见,妻子走过来,不屑地问:“找什么呢?你怎么进的办公室啊?”她边说边摊开手掌,哈,不是我的那串钥匙吗?

丢三落四的事还不止这些。上个星期,我还掉了身份证,我的稿费从来都是妻子去取的,上周有几张稿费单,我让妻子去取,才发现我的身份证又丢了,何时丢的怎么丢的一丁点儿印象都没有,少不了妻子一顿臭骂了。还有,朋友送的一个银胆水杯,我前几天到南昌出差,把它丢宾馆里忘记带回来了,而且,我还经常性地忘记吃药,直到嗓子又哑了才想起已经隔好几天忘记吃药了,妻子责骂我的同时还起了担心:“你才四十出头的人,怎么就有这么多老年痴呆的症状了啊?要不要到医院去检查检查啊?”我回她说:“大凡有成就的人都是这样丢三落四的!估计我要出大成果了!”妻子不屑一顾地白我一眼,但她拿我也没办法,总不能因为我健忘就不跟我好好过吧。

今天是星期六,我昨天就打电话给母亲了,说好了今天回52栋的,早上,我送儿子上学时,妻子一骨碌坐起来:“记住,送儿子后,直接去广丰吧,别又忘记去哪里了啊?”我连连说:“不会,全世界的人都忘了,爹娘肯定忘不了!”

不到八点。我就到了广丰。我没忘记在卧龙城美食街吃一碗炒米粉,也没忘记到邮政局门口的包子摊上给爹娘买了四个包子。到52栋时,才八点出头。

用过早餐后,我问母亲:“嬷,你这两周吃了不少补血的东西,感觉怎么样,不会再心塞胸闷老忘事了吧?”母亲说:“那些东西还是有用的,好多了,不会老忘事了!”我说:“嬷,你不会老忘事了,可我这两个星期却老忘事!”然后把怎么怎么忘事的情况跟母亲说了一遍,母亲听我讲述之后哈哈一笑:“放心,你没事的,你准是最近事多,心思放在某些特别重要的事情上了,才会丢三落四!”然后又故作神秘地说:“该不会是菩萨怪你了吧?怪你让我吃那些补血的荤肴,让我破了斋戒,于是,我不会忘记事了,你却老忘事。”我说:“哎哟!我的老嬷,能有这样不讲道理的菩萨吗?这破斋戒的人是你,又不是我,凭什么你的记性好了,我反而忘事了?”母亲笑笑说:“也是啊!开玩笑呢!哪有这样的菩萨啊?”

接下来,母亲跟我讲了几个忘事的笑话,说老家有一老人嘴里叼着旱烟筒,弯着腰弓着背闷着头到处找东西,老人固执得很,问他找什么他又不做声,找了一上午一直到中饭都没找着,他儿媳妇实在忍不住了,几次叫他吃饭他都不理会,最后凶他:“我的祖宗哎,你就说说看,到底找什么啊,你再不吃饭就不让吃了啊!”老人才一张嘴,说:“我找烟筒!”说着烟筒掉了下来。虽然我从小就听过这个故事,现在重新讲起,仍然觉得好笑。

我给母亲讲了几个更好笑的忘事笑话,把母亲笑得喘不过气来。说有一秀才,记性极差,一次朋友聚会,其妻给他配了一马,并配上一弓数箭防身,秀才路上内急,便在路边林地里方便,他把马拴在树上,把箭插在地上,由于方便时过于用力,待起解后忘记自己是谁,要干什么去了。焦虑间一转身踩到了自己刚屙的秽物,气急大骂:“是谁这么没德性啊,在这里大便,害我踩到屎!”骂完后又见几支箭插在地上,他大吃一惊,说:“哎哟,我的妈啊,好险啊!这是谁要害我啊,向我射击,幸亏没射着!赶紧逃命啊!”刚走两步,见一马拴在树上,大喜:“虽然受了些惊吓,但捡到一匹马,也算是一种弥补啊!”然后骑上马,但他早就忘记要去哪里了,便迷迷糊糊地信马由缰,但老马识途,七转八弯,把秀才驮回家了,但秀才已经忘记哪是自己家了,只觉得这房子面熟,似曾相识,这时,秀才妻子出来晾衣服,见秀才围着自家房子打转,知道老公健忘病又犯了,她大声斥责:“你个死鬼,去哪里忘记了,连自己家都记不得了吗?还不死进来?”没想到秀才说:“这位娘子,你好没道理,我与你素不相识,你干吗劈头就骂我啊?”这个笑话把母亲笑得前仰后合,连眼泪都笑了出来,老爹走过来问:“什么事这么好笑啊?”母亲又笑着将这个故事大着声音向老爹复述了一遍,把个老爹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二老笑得这么开心,我心中甚是不安,平常二老单住,哥哥姐姐们虽然也会常来,但很少会给他们讲故事,因此,平日他们应该很少这么开心快乐。因此,我决定再给他们讲个好笑的跟忘事有关的笑话。

说从前有一解差,押一和尚犯人发配边关,这解差是个健忘的人,他怕丢了东西,出发前家人帮他编了两句话,让他背熟,这两句话包括事由和随身所带的物什,叫作:包袱枷锁伞,光头和尚我。他每天早上出发时总要对着这两句话摸一遍,念一樣物什,就摸一下,确定之后方才放心,然后说:“出发!”几天后,和尚发现了这个规律,他知道这解差是个健忘的人了,于是心生邪念,于一夜在酒店打尖时,他用自己的钱请解差喝酒,贪点小便宜的解差喝高了,昏睡之中,和尚从解差身上取下钥匙,解了枷锁,又把解差剃了个光头,把枷锁架在解差肚子上,然后逃之夭夭。第二天,解差醒了,他又开始做功课了,他念:包袱!摸一下,包袱在,放心了!他又念:枷锁!摸一下自己脖子上的枷锁,枷锁在,放心了!他接着念:伞!摸了一下,伞在,放心了!然后念到光头,他抬头没看见光头,就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头,哈,光头,光头在,放心了!再念到和尚,他没有看见和尚,便自言自语,光头就是和尚,和尚就是光头,又摸摸自己的光头,说:“光头在,和尚就在!嗯!放心了!最后念到我,他糊涂了,到处找我,不停地自言自语:“我呢?糟糕!我不见了?这些都在,我去哪了?”这个解差硬是把自己弄丢了!这个故事让母亲笑得更厉害了,母亲说:“都说有忘事的,可没见过这么会忘事的,能把自己弄丢了,前面那个秀才起码还知道自己是谁,还能回家,这个公差可惨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说完之后,母亲忽然说:“鹰,别说,这公差虽然把自己弄丢了,但他的办法还是不错的,你说你最近老忘记事,可以学学他!”我没明白母亲的意思,说:“我才懒得学他,他把自己都要弄丢了呢!”母亲说:“我说的是学他的办法,那两句话,你也把要带的东西编两句话啊,出门时一念,不就不会忘带了吗?”我高兴地说:“哎哟!我的老嬷,你可比我聪明太多了,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是啊,我也两句话!”然后,我就想开了:早上买早点,不但要带车锁还要门锁,上班时还要带包包、手机、杯子,还要记得按时吃药。于是,就编了这两句:车锁门锁包,手机杯子药。

母亲说:“你把这两句记牢,只要离开一地,就念两遍,对照一下,肯定错不了!”我跟母亲说:“嬷,我现在成了健忘的秀才,却采用丢人的解差使用的办法!”母亲笑得很开心:“没事的,你是这段时间事多,过几天空下来,就好的!先这样试试,这公差的办法肯定有效,你老婆想骂你都没机会了!”我心想,我的老嬷,你当真是童心大发了啊!怎么看上去像个顽皮的孩子呢?

第95章 2016年8月18日(农历七月十六),星期五

今天去了七峰岩。

去七峰岩是一定要告诉母亲的,因为作为佛教居士,母亲正是在七峰岩庙受的戒,就是在七峰岩庙里,她获得了一个居士法名,叫作“妙兰”,我曾经跟母亲开玩笑:“老嬷,你的师傅很有水平啊,挺会取名字的嘛,给你取的法名可有诗意了!”母亲就会接过话头,骄傲地把七峰岩庙的悠久历史和庙里的住持师父说得天花乱坠,神乎其神。

其实,我也挺喜欢七峰岩的,不仅因为七峰岩这个地方自然风光优美,环境安宁静谧,也不仅因为这里有个历史悠久的承载着厚重禅宗文化七峰古庙,同时还因为,这里曾经是皖南事变后,国民党反动派关押叶挺将军的地方,因为这个事件唤起了我内心深处的英雄情结,加上前面的山水生态和禅宗文化,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这个地方集聚了绿色、古色、红色三种文化元素,所以,对于这个一般人不太知道的地方,我却是偏爱有加,以至于我每年都会抽空去上一两次,哪怕一点事情都没有,也会前往,有时,独自驱个车去,在岩前岩后绕上一圈,在庙里庙外转个两遍,然后坐在关押叶挺将军的囚室门槛上,面对那棵据说有1400多年寿命的铁树发上一两个小时的呆,然后,默默离去。

今天去七峰岩,是陪伴诗人一江前去。

一江是我好友,是我知己,他来自南京,在航空公司修理飞机,别看他是个工程师,可他是个浪漫多情的爱情诗高手,老实说,在我的认知范围里,当下中国,情诗水准超过一江的,为数不多。不仅如此,一江还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他的书法和美术水平不错,比那些动不动就喊多少钱一平方尺的书法家画家的水平要高出很多。他还会篆刻,他用自家的老玉给我刻了一方印章,有行家说,水平差不多可以赶上西泠印社的会员了。更重要的是,一江喜欢南方的山水,尤其喜爱上饶的优美风景和厚重的人文历史,他很想游走遍上饶的山水,吊唁上饶的人文遗迹,之前,我已经陪他游历了不少地方,但是这个七峰岩,我却从未向他提起过,昨天,他说要来,我忽发奇想,决定带他前来这个连上饶人也不一定来过的地方。

一江果然也很喜欢这个地方,他对叶挺将军的囚房、岩前的千年铁树和寺庙前的破旧香炉很感兴趣,本来话就不多的诗人,在这三处物什前发了很久的愣,我估计,这三处物什很快就会成为一江诗歌中内容,但是,我抱着很强的好奇心,我不知道一江会把这些东西写成什么诗种?情诗吗?估计很难!不管一江把它们写成什么,只要一江喜欢这个地方就好,那我们就算没有白来一趟。

晚上,我回到52栋,跟母亲细说了到七峰岩的大致情况。母亲幽幽地叹口气:“自从我师父坐化后,我再也没有去过了!”母亲的话让我也很伤怀,母亲的师父我认识,多年以前,母亲曾带我去见过他,那是一位慈善的长者,我吃过他给我盛的竹笋,切成团状水煮的春笋,不知道他放了什么特殊的调料,反正味道极好,是我至今都怀念着的味道。前些年,陪母亲去过几次,也都见过,只是越来越呈老态,越来越瘦小,坐化那年,母亲生病,她未能前往吊唁送行,此事成为母亲一块心病,经常提及。现在母亲又说:“那年师父坐化,我生病——”我没让母亲说完,因为她要是再往下说,会越发地悲伤,所以,我打断了她,说了件让母亲高兴的事:“你几年没去过了吧?我告诉你,现在岩前的庙已经被修缮一新,很漂亮,很宏大,都快赶得上博山寺了,我给你看照片!”母亲果然很高兴:“真的吗?”我说:“当然真的,我还能骗自己的老嬷啊?快看,我下午拍的!”看完照片后,母亲更高兴了,我趁热打铁,说:“这样,你哪天要是想去,我开个车,带你去,把老爹也带上,怎么样?车子一直开进庙里,你放心,不会累的!”母亲说:“天太热,秋天,凉快点,再去!”

从伤怀中走出来的母亲回到了常态,她开始问我:“七峰岩又不是旅游的地方,你把客人带去,人家會喜欢?”我说:“我的老嬷,七峰岩可是一个有山水有奇岩有怪洞有古庙有灵性的好地方,还是大将军叶挺被关押的地方,只是我们上饶这个地方穷,没有很好地开发利用,要是放在浙江,这样的地方老早就做成老大老大的旅游区了!”母亲忽然问:“我也听说过,以前有个很大的官被关在那里,那是个什么样的大官啊?”我简单向母亲介绍了皖南事变和叶挺将军,没想到,竟然激发起母亲的爱国情绪,她居然有点激动地说:“这么说,这人可惜了,要是他还活着,还不要当到中央去啊?这蒋介石也真是,这么好的人都不放过!却放着日本鬼子不打!”母亲还遗憾地说:“以前不知道这个将军这么好这么厉害,要不然我都要好好拜拜他!”我说:“七峰岩又没塑他的像,你怎么拜啊?”母亲说:“不是有个关他的地方吗?就在门槛上插根香啊!”说到这里,母亲忽发奇想:“这样的人,为什么不给他做个庙啊?”我摇头苦笑——前些天说到茶圣陆羽,母亲说要建庙,现在说到叶挺,母亲又说要建庙。我说:“我的老嬷,你是不是出缘出上瘾了,给人建庙,你又要去捐钱助缘了吧?我告诉你,在上饶茅家岭,就是我上大学的地方,上饶师院围墙后面,就是当年的关押新四军的监狱,在那里,政府建造了高大的纪念碑,还建造了比庙还大的纪念馆,纪念馆里就有叶挺将军的雕像,比你平常拜的菩萨要大得多。”母亲欣慰地说:“那还差不多,我说呢,人可不能忘本,没有那些人,哪有新中国啊?哪有现在的不愁吃不愁穿只愁你吃不下的好日子啊?”

我看着母亲的样子,陷入了沉思。

第96章 2016年10月22日(农历九月廿二),星期六

我屁股都还没有坐热,母亲就问开了:“前两天打电话给你,你说在花厅,在一个庙里,你们大晚上的跑到乡下一个庙里干什么啊?”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母亲的问话,我想说看戏,似乎不妥,想说演戏,还是不妥,又想说排戏,仍然觉得不妥,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概括那天晚上的事情,便沉默不语。

见我不做声,母亲笑了起来:“总不会大晚上的跑到一个乡下的庙里拜老佛吧?你不是共产党员吗?可不兴这个啊!”我说:“我的老嬷,这哪跟哪啊,你想哪去了?”

但我最終还是没能找到一个恰当的词或者一句合适的话来概括,便向母亲详细地讲述了那天下午和晚上的事情。

上饶县有一个名叫“信河赣剧演艺公司”的民营剧团,说实话,此前我是有点瞧不起这个民营剧团的,我甚至不承认它是个剧团,认为它不过是一个在乡村野地里针对老百姓的红白喜事演戏挣钱的普通戏班而已,但是,就是这个被我曾经看轻的民间戏班,却做了一件让我十分刮目的事情。前天下午,这个剧团的团长杨善东来到我办公室,嗫嚅了半天才说出原委,说他的剧团编创了一台赣剧大戏,邀我前去观望指导并慰问一下演员,给演职人员提提气,鼓鼓劲。我当时还有点不信,严格来说是不屑,我轻描淡写地说:“大戏?什么大戏啊?你一个戏班排得出大戏吗?”杨善东有点窘迫地说:“我们排的戏叫作《斧头将军》,是个红色题材的大戏,戏长两个小时,说的是黄开湘的故事。这个黄开湘是弋阳人,是方志敏的表弟,他是我们上饶县第一任县委书记和苏维埃主席,后来被方志敏派往井冈山,跟着毛主席干革命,他的功劳很大,长征期间担任红四团团长,建国后的上将杨成武当时还是他的政委,遵义会议负责安全保卫的就是他的部队,电影《飞夺泸定桥》里那个指挥22名勇士爬铁索的人就是他,第一个带着队伍登雪山过草地的人也是他,在腊子口带着神兵从天而降的那个人还是他,这个黄开湘早年在家乡是箍桶匠出身,学过武术,武艺高强,擅使一把大斧,被毛泽东和朱德誉为‘斧头将军,他是长征途中的真正的开路先锋!可惜他死得早,不然,解放后就算评不上元帅也能评个大将或者上将。”

杨善东的话让我沉默了,我心里产生了认同感,觉得用古老的弋阳腔把本地的英雄人物搬上舞台,确实是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而且,明年是建军九十周年,这种红色题材的主旋律大戏正是我想要打造的。但是,我产生了疑惑,忍不住发问:“老杨,打造这么一台大戏,且不说需要演员五六十个,单单经费至少两三百万,你行吗?”没想到老杨胸脯一挺,豪迈地说:“我虽然草根出身,但我却有英雄情结,这个黄开湘不但是个长征英雄,还当过我们上饶县最早的苏维埃主席,如今我正好有个剧团,我必须把他搬上舞台,不然,我觉得对不起英雄,我自己也过不了这个坎,至于经费,我相信,只要我把事做好了,你们各级领导一定会帮助我的,我要把这台戏打造成舞台精品,争取各有关部门的项目支持,万一不行,也没关系,我剧团每年演出四五百场,多少有点利润,就算用光老底,我也要把这台戏打造出来,争取明年进京演出!”杨善东的话虽然豪迈,但我更多地感到了悲壮,他的豪言壮语让我彻底改变了之前对他和他的剧团不屑的看法,还让我产生了深深的歉意与愧疚——本来,打造红色题材大戏是政府的事,是我所在的文化部门的事,是我所分管的国有剧团的事,但是,我们却片面强调客观条件不成熟,过分强调自己所遇到的困难,而没有真正作为起来,没有将其纳入工作计划并付诸实施,而杨善东,就是一农民,就是一草根,却带着一帮以唱戏卖艺为生的民间艺人,没有舞台,没有名角,没有资金,却因为心中的英雄情结,就立志打造这样一台难度极大的舞台大剧,而且,杨善东有可能会因为这舞台大剧而蚀光老本甚至倾家荡产,但是,杨善东却不管不顾,撸起袖子干了起来——这让我这个分管文艺与戏剧的文化部门的副局长情何以堪!现在,杨善东来邀请我前去观摩,去给演员们鼓劲,说明他的这台戏雏形已具,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呢?

我忽然对杨善东起了钦佩之心,产生了赞赏之情。我抬头看了一眼杨善东,杨善东已经褪去刚才的豪气,又变回成一个小心翼翼的人,见我看他,还以为自己刚才说错话了,回头看了看同来的管事周新来,投去了询问的目光,并露出了一丝胆怯的神色。老杨的表情让我愈加愧疚,我说:“老杨,很好!在哪里排练啊?我跟你去,把它做好,做成艺术精品,我帮你一起争取资金!”

没想到杨善东又嗫嚅起来了,他支吾了老半天,非常不好意思地说:“周局,排练的地方有点远!”我性子急,大声说:“好你个老杨,刚刚的豪气丢哪去了?怎么这么吞吞吐吐啊?有点远是多远啊?不就是上饶县吗?还能跑到广丰去吗?”没想到杨善东说:“周局,还真的要到广丰了,排练的地方在花厅,广丰廿四都隔壁,离这里三四十公里,比去广丰县城远多了!”我哑然失笑:“还真的这么远啊?你上饶县就找不到一个剧场吗?”杨善东又嗫嚅了半天:“县里剧场是有的,但租金太高,就算租一两天我都承受不了,何况我们这个戏要排练好几个月呢,怎么用得起啊?花厅有个庙,庙里有个戏台,我这个剧团年年都要给庙里演几场戏,今年说好了,我们给庙里多演几场,不收钱,条件是庙里的戏台给我们免费排练!”我默默地听完老杨的话,心中难过,五味杂陈,什么滋味都不是!

我忽然大声说:“快五点了,走啊,还愣着干什么?”我说着,拿起包就走。

六点钟。我们经过近四十公里乡村公路的颠簸,来到了花厅镇枫岭村平安山庙,在庙里简单吃过斋饭,就拉开了架势。戏台前有一空地,空地中间搭了两个帐篷,帐篷中间放着两张木桌,数张长凳,我和老杨、周新来,还有我的同事、国家一级员李小英坐进了帐篷。接着,台上便叮叮当当、乒乒乓乓锣鼓喧天地开始了。大概演到一半时,下雨了,还是飘洒的斜雨,帐篷并不能完全挡雨,杨善东怕我淋着,要我离开帐篷,我说:“离开帐篷那还看个鬼啊?离开帐篷了还给你的演员鼓什么劲啊?你们要是怕雨淋着,你们走,我待在这里,我要陪着演员们,我要看完他们的演出。”结果,大家就都留在帐篷里了,一直待了两个多小时,一直待到演出结束,然后,我们到台上跟演员们聊天,也算是慰问,就在那会儿,我才知道,所有的演员晚上就睡在戏台上,打地铺,大通铺,男的一堆,女的一处,其中还有几对夫妻,就睡在角落里,没遮没拦。就在那一瞬间,我心酸至极,我眼眶极紧,我想哭,想大哭。

回市里的路上,我默默地想,一出以歌颂英雄为主题的红色题材主旋律大剧,居然由一个连生存都艰难的民营剧团担纲编创,一部弘扬长征精神的爱国主义大戏,竟然因为没有资金租用剧场而躲在一个偏远的乡间小庙的戏台上排演,我感到酸楚的同时,更感到了滑稽与讽刺。

这就是那天下午和晚上发生的事情,就是我无法用一个词或一句话回答母亲问话的事情。现在,母亲听完我的讲述,她也不说话了。良久,母亲才嗫嚅地说:“那个戏班的老杨可是个不错的人啊!”我苦笑着说:“是啊,老杨是个不错的人!”母亲又说:“鹰,人有善心,常发善愿,必结善缘,定有善报,你放心,这个老杨一定能将事情做好的,也会有贵人帮他,他肯定能成功的!”

我心中没底,又不好悖于母亲,便言不由衷地说:“但愿吧!”

第97章 2016年10月30日(农历九月卅),星期日

母亲问我:“今天不是礼拜天吗?你怎么来了?”我说:“前两天在南昌,今天上午才回来。”母亲有点好奇地问:“鹰,我看你经常外出,都干些什么啊?是什么工作呢,要跑到外地去做啊?”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母亲的话,因为这真的不是一个三言两语就能扯清楚的话题,便笼统地说:“反正是工作,说了你也不懂!”说完后我觉得心虚,又补了一句:“当然,有时也顺便游玩一下。比如说这次,我星期四去的南昌,星期五开会,本来星期五晚上或者星期六上午就可以回来了,但南昌的同学李国锋和林承杰非得留下我,说星期五晚上师院的校友聚会,星期六去新建县看海昏侯墓和汪山土库,于是,我便多待了一天。”

说到海昏侯墓和汪山土库,我心中一动,觉得应该把这两处地方讲给母亲听听,虽然母亲对这两个名称一无所知,但是对于这两处事物的内容,母亲一定很感兴趣,因为,海昏侯墓是刚刚发现并发掘的帝王坟墓,是死人居所,而汪山土库则是一处非常宏伟壮观的建筑物,是一个家族的住宅老屋,是活人居所,这两种居所是母亲一直很感兴趣的,经常念叨着老家的老屋,常说数百年的祖屋就这样倒塌了真是可惜,说当初实在没钱,要不然应该好好修缮一下,也动不动就回到老家满山遍野地跑,说要给自己和老爹寻找一处安稳的身后居所。于是,我理了理思绪,将大概的情况说给了母亲。

我先说的是汪山土库,汪山土库存位于南昌市新建区,汪山是个地名,土库在南昌话里意为“大型的青砖瓦房”,这汪山土库是个建筑群,由25幢砖木结构的青砖大瓦房组成,房子的外墙连成一体,东西长337米,南北宽180米,总占地180亩,共有1443间房,规模浩大,气势雄伟,全国罕见,在民间素有“江南小朝廷”之称,是个巨大的城堡式建筑群,用了70多年方才建好。这幢大屋的主人家姓程,程氏三兄弟皆官居一品,兴旺发达后回乡建设这幢大屋,数百年后的今天,成为一处名气不小的旅游景点了。

说了汪山土库,我再说海昏侯墓。这在离汪山土库存不到五公里的地方,人們发现了一处古墓,这个墓主人名叫刘贺,两千年前,曾当过27天的皇帝,被废掉后封为海昏侯,这个人生前的生活自不用说,肯定是相当的奢华了,这个人死后,仍然想过着生前一样的生活,将大量的财宝带进了坟墓,这个墓里发掘出来的文物有数万件之多。海昏侯墓的发现被列为全国十大考古发现,其出土文物全国巡展,影响巨大,现在,海昏侯墓也成为热门的旅游区了。

讲完之后,我跟母亲说:“这人啊,无论是生还是死,最后都要归于尘土,你房子建得再大,要么倒塌了,要么成为后人的看点,你坟墓修得再好,财宝埋得再多,要么被盗墓贼偷盗了,要么被考古队发掘了,甚至连一具变得无比狰狞的皮囊都可能成为后人的看点。所以说,这人啊,无论是生前事,还是身后事,都要顺其自然,不必过于执拗!”母亲说:“是啊,还是佛说得好,万般带不走,唯有业随身,无论是大屋还是大坟,无论是官位还是钱财,都没有意义了,只有生前多积善业,多做善事,才能轮回于后世,往生极乐。”母亲下意识所说的这段话道出了佛教对于死亡的看法,其实对于人类的死亡,佛教与科学的看法是不谋而合的,佛教说的肉体与灵魂就是科学说的物质与精神,人死了,作为物质的肉体归还于尘土,但作为灵魂或者精神,却是永续的,可以延续、传承或者轮回。

母亲忽然悠悠地叹了口气:“我本来想,在我死后,你们把我送到庙里,一把火给烧了,一个瓦罐给装了,放在佛塔里,可是你爹怎么办?他要埋地的,没了伴,落了单,黄泉路上孤苦伶仃,不陪着他,真不忍心啊!我为什么要回老家选坟地啊,主要是因为你爹!”母亲说着就指指老爹,老爹以为有事叫他,赶紧过来,问:“什么事啊?”母亲嗔怪说:“什么事?死人棺材事?”老爹听不清楚,又问:“什么?哪个要服侍啊?”母亲不再理会老爹,转头对我说:“你瞧,你爹这耳朵,唉!”

看来,母亲把自己的生死已经看透,可是,她却逃脱不了亲情的牵挂与羁绊啊!或许,人类存活的意义也正在于此吧!

第98章 2016年11月12日(农历十月十三),星期六

在卧龙城美食街吃完炒粉后,我来到52栋,八点半。

母亲正在厨房里摸索着,她在煮粥。见我推门进屋,母亲仿佛有点恍惚,她说了一句很是自相矛盾的话:“这么早啊!这么晚了!”

这么早啊!这么晚了!

哈哈!如此自相矛盾的一句话,换个人肯定是听不懂的,可是,做了她四十多年儿子的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了。其实,母亲这句话完整地说应该是这样的——你从上饶回来的吗?怎么这么早啊!唉!你都从上饶回来了,而我的粥都还没有煮好,难道就这么晚了吗?这完整的一段话本来是两层意思,可是恍恍惚惚的母亲自言自语,结果就出现了这句听上去自相矛盾的话了。

果然,母亲问我:“鹰,几点钟了?”我说:“八点半了!”母亲叹了口气:“唉!真的很晚了!要在平时啊,我早饭都吃过了!这几天变天,我老腰发酸,起不来,站不直,连经文都没念,唉!真是老了,不中用了!”母亲边说边朝供着佛像的高柜看去,眼里充满了愧疚。我赶紧安慰她:“我的老嬷,你都多少岁的人了?八十三岁了,你已经很厉害了,比我厉害多了,像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活到八十三岁呢!”母亲脸色大变:“你又说瞎话了,要发好的意念,知道吗?你心地善良,做了那么多善事,一定能长寿的!今后一定要发好的意念,往好的方面想啊!”我捂捂嘴,连连说:“好好好,我能活一百多岁,活一百多岁!”母亲笑了起来:“这还差不多!”又说:“鹰,你帮我看看锅啊,粥要是煮好了,你就把电关了,我抢点时间念几遍经啊!”我说:“我看着呢,你放心念吧!”母亲接着从房间里拿出她的居士服,说:“我腰痛,弯不过来,你帮我穿上吧!”我小心翼翼地将宽大的居士服给母亲穿上,扯平整,然后扶她坐下,又去拿经书,却被母亲拦住,她急促地说:“别动!”我一脸愕然。母亲说:“你早上吃了炒粉,手上沾荤,不清净!”我忙缩回手。不一会儿,母亲摆弄好了她的行当,叽叽呱呱地念了起来!

我没事可做,就打开了电视。把各个频道过了一遍,发现几个电视台都在播放抗日剧,我正在为看哪个电视剧而犹豫时,只听见母亲说:“你刚刚跳过去的那个好看,几个姑娘搞炸弹打鬼子的那个。”我将频道调回去,果然,播放的是《女子炸弹部队》,这是一部以“战争、暴力、女人”为题材的抗日神剧,虽然手法很是夸张,但没事时看看还是比较带劲的,我家二老就很喜欢看,我说:“好吧,那就看这个吧!”直到这时,我才反应过来,说:“哎哟,我的老嬷哎,你原来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啊,你这么不专心念经,就不怕菩萨怪罪吗?”母亲也不回应我,扭过头去,半眯着眼,又叽叽呱呱地念了起来。但是,当电视里的声音很大时,尤其是枪炮声密集和爆炸声很重时,母亲就会被吸引过来,她会扭头来看,看着看着就忘记了念经,我本来想逗逗她的,但转念一想,还是没去惊动她,只到激烈的情节过后,母亲又转过头念她的经文去了。

老爹从里屋出来,他似乎饿了,他说:“还没念完啊?什么时候吃饭啊?”天!我才想起灶台上的粥,想起母亲让我看好电饭煲的,我全忘记了,赶紧去厨房——我的天哪,电饭煲里的米汤已经溢了出来顺着厨房地板流到地上了,我急忙拔了插头,再看,还是稀饭吗?基本上变成了干饭。母亲见我跑往厨房,她也反應过来了,赶紧放下经书,看了看电饭煲:“也好,就当成饭吃吧,你爹吃正好,不用嚼!”

我看了看电饭煲,又看了看母亲,说:“老嬷,还是你比较好,要是华凤啊,这回不把我头骂大了才怪呢!”母亲宽容地笑笑:“骂人有什么用啊?又不是故意的。”正说着,电视里传来非常激烈的枪炮声,母亲急急地说:“快去看,又打仗了!”我一乐:“哈!看来,这看打鬼子比念经和煮粥都重要啊!我的老嬷!”

第99章 2016年11月26日(农历十月廿七),星期六

一大早,母亲就来电询问:“你说今天回的,大概几点啊?”我说:“我的老嬷哎,你怎么那么早呢?我要送儿子上学那是没有办法,你又不要送儿子上学,干吗不多睡下啊?”母亲没吱声,过了一会儿才说:“不是问你要不要回吗?问你几个人回呢,好买菜啊,早上有菜农挑来的新鲜菜!”这回轮到我不吱声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没那么早的,上午有个活动,可能要下午回,不过,今天晚上住52栋的。”

然后,我去食堂吃早餐,周六、周日在食堂用早餐的人不多,因此,食物也就比平日简单得多。我匆匆咽下两个包子、一碗粥,就急急忙忙赶往办公室,我得调度一下这持续了半年多耗费了我太多心血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结束的全省第六届艺术节的工作了。

在办公室待了一阵,觉得喉咙紧、痒、疼,忍不住要咳嗽,而且越咳越急,越咳越密,便丢下笔,走出办公室,开上车往吉阳路赶去,我记得那里有个药店,我要去买点含片。我把车停在路边,没熄灭,买了两盒金嗓子,匆匆跑回车上,前后大概不到三分钟吧,嘿,手机响,是条信息,被告知车辆违章停放已被交通技术监控设备抓拍取证。唉!一大早就中奖,该买彩票去的啊。不过,没有时间生气了,艺术创作研究所所长冯枫来电,问我何时到,说上饶赛区钢琴选拔赛已经开始,在师院音乐学院的演艺中心。我说:“你们先赛着,我马上就到!”然后往上饶师院急速而去。

中午,我想请南昌来的评委老师吃饭,但是她们坚持在赛场吃盒饭,说午饭后继续比赛,希望早点结束,她们要乘高铁回南昌。我只好陪同评委老师以及艺研所的同事们在赛场吃盒饭。饭后,跟评委老师告了个假,便往广丰赶去,估计老母亲一定站在窗前望眼欲穿了。

果然,当我的车吱嘎一声停在52栋楼下时,就看见爹娘双双站在阳台上,窗户是开的,我听老爹说:“你看什么?是谁啊?”母亲说:“鹰回来了,是鹰的车!”我噌噌噌噌几步就到了二楼,门开着,二老已经候在门口了,母亲手上拿着一双毛线拖鞋:“穿这双,这双前两天洗过,清爽!”老爹还没待我站稳,就递过来一个暖水袋:“暖下手!刚灌的滚水!”我说:“这么冷的天,干吗不开空调啊?”母亲说:“昨天你二哥交了电费,说三个月一千多度电,怎么用得起啊,是不是电表坏了?哪能用这么多电呢?”我打开空调:“怎么用不起了?水和电能用得了几个钱?记住,以后天天开着!”

空调效果很好,不大的客厅很快就暖和起来。我从卧室里抱出一床被子,两个靠枕,往沙发上一躺,喊一声:“嬷,没什么事我看电视了,要是睡着了你别叫我啊!”母亲走过来:“是不是不舒服啊?”我说:“昨天在师院开了讲座,话说多了,喉咙痛!”母亲急了:“又去讲课了?医生不是说让你少说话吗?你可是喉咙动过手术的人啊,怎么就禁不住了呢?”我知道坏事了,自己说漏嘴了,便不再做声,假装睡着。老爹挨着我的脚坐在沙发另一端,母亲坐在我的枕头边上,自怨自艾地说个不停,在母亲的唠叨声中,慢慢地我睡着了。

“吃饭了,鹰,吃饭了!”迷迷糊糊间有人拍我的脸,我一骨碌坐起——哈,好家伙,二姐、二哥、三哥都在啊。

第100章 2016年11月27日(农历十月廿八),星期日

锅盆瓢铲交响的声音轻一阵重一阵地传来,我知道是母亲在厨房里忙乎,因此,我一直闭着眼,一动不动地躺着,我甚至憋着尿,我要是这时候起来撒尿,母亲一定会十分内疚地认为是她把我吵醒的,然后会自责一整天甚至更久,但我实在是憋不住了,见母亲背对着客厅,便轻轻地坐了起来,轻轻地移开沉睡中的老爹搁在我身上的手,然后轻轻地下床,再轻轻地穿过客厅,最后轻轻地溜进卫生间,可是,冲马桶的声音终究还是惊动了母亲,她走出厨房,不好意思的神情中夹杂着些许疑惑:“我还是太响了?吵醒你了?”我忙说:“不不不,易易要上学,我要送他,我每天都起得很早的!”母亲走进卧室:“你爹不知道是耳朵聋听不见还是真的好睡,你看他,睡得可香了!”

我问:“嬷,你那么早起来干吗?现在才六点钟啊!”母亲说:“煮粥啊!炒菜啊!煮好了念经!天亮了去南屏菜场买点新鲜蔬菜!去得早就能买到乡下菜农挑来的菜,跟咱们以前自己种的一样新鲜!你今天在家,老土和忠华他们不是会来打扑克的吗?中午要在这吃的啊!我还得多买点。”我苦笑着摇摇头——嘿!这个老嬷,倒把我的一天都给安排好了!

六点半,母亲就煮好了粥,接着她开始炒菜,她忘记开油烟机了,一股油烟夹着呛人的辣味弥漫了过来,我猛然狂咳起来,睡梦中的老爹也被呛醒,边咳嗽边探出头来。母亲听到我的咳嗽声,慌忙打开油烟机,又打开客厅大门和阳台上的窗户,然后跑进卧室:“忘了忘了,唉,真是老糊涂了,老忘了开油烟机,你二姐不知道讲过我多少次了,可我就是记不起来!”

老爹歪歪扭扭地下床,他说去卫生间。母亲说:“你爹说去卫生间,去了又没尿,等下回来了,上了床,又说有尿了,真是烦人!”我说:“老年人都是这样的!”果然,老爹很快就回来了,不过,这回他没有再上床,而是直接穿上了衣服,我说:“还早着呢,再睡下吧!”他摇摇头,自顾自地穿他的衣服。母亲说:“他想出去抽烟。”又大声说:“等一下,我帮你穿,没有我,你能穿得好衣服?你有这么厉害吗?”老爹不做声,屈着腿弓着腰驼着背歪着头抖抖索索地穿着个丝棉袄,显然,他已经没有办法摆平这件皱得极为严重的丝棉袄了,他的双手和脑袋已经无法做到步调一致,丝棉袄在他手上似乎十分调皮,还粘手。我看得很是焦急,很想去帮他,母亲拦着我:“让他试试!”结果,五分钟过去了,丝棉袄仍然在老爹手里打滑。母亲走过去:“老个,怎么样?没有我,是不是要苦啊?没有我,你连一件衣服都穿不好,还不对我好点?”老爹憨厚地笑笑:“这丝棉袄太滑了!”母亲大声说:“是你的手太滑,这丝棉袄在我手里怎么就不滑了?”老爹翻了翻混浊的老眼,不再做声。

接下来我扶着老爹去喝粥,刚动筷张嘴,敲门声响起,以为是住在楼上202室的大侄子周有为,结果是二姐,二姐提着一塑料袋包子馒头,还有麻籽馃。二姐说:“刚出笼的,趁热吃!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全都吃了去。”又说:“嬷,中午我来烧!”母亲正在念经,仍然是《金刚经》,她似乎害怕分心,胡乱地应了声:“嗯!”又眯着眼念经了。由于客厅小,她把一樽小小的如来佛像供奉在电视柜左侧的高柜里,佛像前放着一对很小的电蜡烛,两根电蜡烛之间摆着一个小瓷碟,瓷碟里有时是花生瓜子,有时是橘子苹果,还可能是广丰产的天桂梨和马家柚,反正不会空着。高柜里没有足够的空间可以放得下需要打开而且翻页的经书,母亲就把经书放在电视机前的矮柜上。一般情况下,母亲念经时是不允许老爹看电视的,我有几次看见老爹在看电视,母亲说:“老个,我要念经了,你把电视关了!”我一直以为母亲念经关电视是出于虔诚,可今天似乎觉得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了。母亲念经时,我打开了电视,是个抗日神剧,我自语一声:“是日本鬼子!”母亲听见了,转过头来,眼睛也睁开了,她开始盯着电视,看着看着便停下了念经,看了一会儿似乎记起来了,又转回头眯起眼念念有词起来,等到枪炮声很响时,她又睁开双眼转过头来,嘿!老嬷明显三心二意了吧,明显不专心了吧!我笑笑说:“嬷,这枪炮声会不会把你的老佛吓跑了!”老娘嗔我一下:“真不会说话!”接着连声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孩不懂事,乱说话,菩萨莫怪,菩萨莫怪!”

但老娘终究还是有着让我佩服的自律精神的,她发现自己似乎难以抵御抗日神剧的诱惑,便果断地让我关了电视。我说:“不看了?”母亲说:“不看了!”于是,我关了电视。母亲又摇着头眯着眼富有节奏地念起了她的《金刚经》。

第101章 2016年12月3日(农历冬月初五),星期六

母亲来电话时我正在生闷气。

樱花半岛和信江府小区门前这条道真是让人心烦,让人生气。

2015年9月中旬,这条崭新的宽敞的平整的沥青马路上出现了许多挖掘机和装载车,以及山一样垒成堆的管子,不几天,这马路就被挖得面目全非了,一打听,原来是污水处理工程。后来,我在储溪河和信江交汇处的绿化帶上看到一块牌子,上面的文字已经被污水泥浆溅得分辨不清,大意是项目名称和工程介绍之类的内容,我发现,该项目完成时间是2016年6月。

可是现在呢?已经是公元2016年12月3日了!

进展情况呢?据我当过城管局长有着一定工程管理经验的眼光看——工程量还没有完成一半。也就是说,按照这个进度的话,整个工程至少要到2018年3月份才有可能完工,还仅仅是有可能!

再来看看工地现场——整条沥青马路变成了坑坑洼洼的沙石路,时不时便看见各种车辆陷在坑洞里喘着粗气爬不出来,满裤子泥水的车主在一边咬着牙骂娘(我也遭遇过);路边花岗石铺就的人行道几乎破损殆尽;行道树被大型机械碰翻无数,倒在地上已经枯死;路灯杆被撞倒了很多,电线外露也不知道会不会漏电伤人;信江河堤被切断多处,不知雨季来时会不会河水泛滥;滨江绿地被连片破坏,樱花公园已经名不符实——雨天无法通行、晴天尘灰飞扬、路人叫苦连天、居民骂声不绝——老实说,这是我所见过的进度最慢效率最低管理最烂扰民最多最不人性化的城市工程(没有之一)。我非常生气,给它作了一副对联——上联:他说是民心项目宗旨是为民利民亲民便民还有爱民我听了就笑;下联:我看像豆腐工程到底是损民害民扰民伤民还是欺民你看了便知。横批:什么东东。作完对联我还不解气,又跑进书房,裁了张宣纸,把它写成一副竖幅。

母亲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电话的。

母亲听出了我的气愤情绪,她也不问缘由,只是说:“鹰啊,嬷跟你说,人活一辈子,如果所有的事都要计较,是很不划算的!你今天要回来吗?”

我愣住了。

划算?

哈哈,母亲用了一个最简单最朴素最现实恰恰又是最有效果的词——划算!不划算!对,不划算!我嚼着母亲的话,嚼着嚼着就笑了。对,我得收拾好心情,回广丰了,回52栋陪伴老爹老娘了!不然,窝在这里面对这么一条烂路,对着这么烂一个工程生闷气,既影响身体又损害心情,那就太不划算了!

第102章 2016年12月10日(农历冬月十二),星期六

一大早,妻说:“你既然决定今天不回广丰,就早点给你妈打电话,不然,她又要担心你的身体了!”

于是,我拿来一个大靠枕,从床头柜上拔下充满了电的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嬷,我这儿有事,今天和明天都不回广丰了!”母亲问:“是不是又要出差啊?要多带点衣服啊,这天阴冷得不像话,可别受寒了!”我说:“没有出差,就在上饶呢!”母亲显然生疑:“没有出差?”在母亲看来,只要没出差,双休日我是一定会回52栋的,因此,她听说我没出差又不回去,就起了疑心:“你是不是喉咙又疼了?”我清清嗓子:“没有啊,你听,嗓子好多了。”母亲没听出异样来,只好将信将疑地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我知道在见到我之前,母亲的疑心是不会消除了,怕她担心猜度,我干脆说了原委:“是这样,下个星期我要到鄱阳和横峰开两次讲座,这两天我得准备准备,要找资料,修改课件,要费我不少时间,所以就不回广丰了。”这回母亲终于释疑:“原来是这样啊!”但是,疑心去了,担心又来了,母亲说:“又去讲课啊?你的喉咙吃得消吗?”我说:“没事的,最近恢复得不错!”母亲说:“儿啊,咱还是身体重要,这钱,怎么挣得完呢?这名,也出不到头啊!上海的医生可是再三再四地交代过,你喉咙动了手术,不能多说话,可你倒好,动不动就去上课,上课,唉——”

我知道这回惹祸了。

妻子在一边嗔怪:“谁让你说去上课的事啊,让你告诉她不回去,省得她老人家担心,可你倒好,连讲座的事也跟她说了,这回,不是更担心了吗?”

嘿!我两头不是了。

我想了想,作出决定——回广丰,回52栋。

十点半,我出现在52栋102室门口,出现在老爹老娘面前。母亲一愣:“不是说不回的吗?”我笑笑:“我的老娘啊,逗你玩的了,打你电话时,就已经出发了,出去讲课更是骗你的了!这不是回来陪你们了吗?”

母亲抹了一下眼角,露出开心的笑容。

而我,赶紧摆好电脑,拿出资料,在电脑上继续修改和完善去鄱阳和横峰讲座的课件。

第103章 2016年12月15日(农历冬月十七),星期四

上午下班时,我向领导请了下午的假,便往广丰赶去。

我忽然出现在52栋,母亲高兴之中略显惊疑:“今天又不是礼拜,你怎么有空回来啊?”我说:“从明天起,我会很忙,一直要忙到元旦放假,特地请了一下午假回来陪陪你们,晚饭在家吃,晚上要回上饶的,明早出差。”母亲说:“我们好好的,有什么好陪的,你可别误了工作!再说,你二姐和哥哥会陪我们的!”我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你放心,我工作可努力着呢,领导很满意,常夸我!”母亲很是开心,笑得脸上皱纹都挤在了一起。她又好奇地问:“你明天去哪呢?怎么这么忙呢?都忙些什么啊?”我想了想,理了理思绪便细细地告诉她:“明天上午坐火车去北京,明天傍晚到,我一篇文章,写你的,就是上次给你看的那篇《母亲的电话》,获得了一等奖,我去领奖,大后天飞回南昌,大后天晚上,我们单位排的一台大戏在南昌演出,参加省里的艺术节比赛,是我分管的,必须到场,所以,这个星期六星期天就不能回广丰了,下个星期又要到南昌开几天图书馆的会,星期天才能回,再下个星期事情更多,天天都有活动安排,走不开,一直要忙到元旦。”末了补一句:“我的老嬷,我这回说得够仔细了吧!”母亲惊叹说:“这么多工作啊!要开这么多会啊?要跑这么多地方啊!”忽然语气一变,关切地问:“会不会累啊?医生说你手术后不能太累的!”我说:“不会累,又不是种田作地,不要耕地挑担,也不要插秧割谷,都是些动动嘴皮子的事,哪里会累啊?不会累,真的不会!”母亲斜着眼看我,将信将疑地说:“你这样说,我这样听,做这么多工作,哪有不累的?那种田作地是呆事,这花心思动脑筋的工作才更累更烦呢,别以为嬷什么都不懂!”我只好笑笑:“也不是都那么忙的,就是年前年后忙点,瞧我平时,不是每周都回来一趟吗?”母亲想想也是,便幽幽地叹口气:“反正要注意点,我们没几年了,可管不到你一辈子!”我把头点成鸡啄米一样:“好好好,我注意点,注意点!”

耳背的老爹凑上前来:“你们说什么啊?”母亲大声说:“说什么?说天上掉下水果糖,叫你去捡,你去不去啊?”老爹显然没听清楚,但接话接得挺好:“是啊,过几天就要冬至了,是要去老家后村塘了,过了冬至无时节,一场霜,一场雪,冬至到了,要备三牲拜祖宗了!”母亲跟我说:“鹰,你看这老头聋的,你说天,他接地,你说东,他接西,我说天上掉下水果糖,他说咱们老家后村塘,嘿,接得还真像啊!你别说,还真是的,冬至是要到了,咱是要回趟后村塘了。”母亲说著说着便停了下来,她掰起手指算了起来:“这么说,冬至那天你还出差在外,不回来了,那也没事,我跟亚光、有为他们回去便是,有为开车,我们中午去,祭完祖就回城里。你年年冬至都回了的,这回有公差,祖先知道的,不会生你气的。”母亲的自言自语让我笑出了声音,这老人家真有意思,我说:“我才不怕祖先生气呢,我只怕您老人家生气!”母亲连连摇手:“乱说话,乱说话!”并急急走到阳台,双手合十,对着老家方向:“祖上不生气啊,孩子不懂事,乱说话,他心肠可好了,祖上不生气啊,不生气!”

哈哈哈哈!我笑得直不起腰来。

第104章 2016年12月31日(农历腊月初三),星期六

上高中的儿子易易终于有了完整的两天假。

他挺乐意随我们一起回广丰,回52栋,因为52栋除了有爷爷奶奶之外,还有wife。来到52栋后,他用了五分钟跟爷爷奶奶拥抱亲热,之后便迫不及待地拿出他游戏专用的笔记本电脑,戴上耳机,畅游在他欢乐的游戏海洋中去了。

老爹老嬷快三个月没见过孙子了,上次见面还是国庆节,因此,刚刚五分钟的亲热显然是不够的。这不,奶奶先后拿出十多种好吃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堆放在易易眼前,一张桌子都要堆满了。爷爷怀抱暖水袋一直站在易易身边,盯着易易和他的游戏画面看得津津有味。

二姐一手拎个小包,一手提着一袋子菜出现在门口:“冷死了,冷死了!”我赶紧接下她的菜袋子,放到厨房里。二姐知道我们今天回来,所以,她早早就去南屏菜市场买了菜,今天吃饭的人多,她负责掌勺。母亲问:“金彩,你都买了些什么菜啊?”二姐说:“你别问,我知道易易喜欢吃什么,他喜欢吃的我都买了,你就别操心了!”母亲不再做声,但她显然不放心,蹲在地上翻看菜袋子,翻了好一阵子,似乎比较满意,于是,一手压着腿,一手撑着腰,缓缓地站了起来。

二姐一进门就喊:“易易,易易,小姑看看,小姑看看,是不是又长高了?”我看易易正玩得高兴,便拦下二姐:“你现在找易易说话,不正撞枪口上?”二姐当然知道易易的脾气了,便没把易易强拉起来看身高,她把老爹推到一边,她站在老爹刚刚的位置上,对着侄子前看看后看看左瞧瞧右瞧瞧,摸摸易易的头发,又拍拍易易的棉袄,易易忙着游戏,冲二姑笑了一笑又专注于电脑之中,我不知道二姐根据什么得出的结论,她说:“三个月,易易至少长高了三寸!”我说:“是啊,也不知怎么的,他不长肉,专长身高,都过一米八了!”母亲在一边有点惴惴地说:“他这么爱打电脑,成绩如何啊?”我说:“嬷,这个你就别操心了,今年下半年起,易易已经懂事多了,成绩也不错,从目前情况看,考上一本应该没什么问题,平常是不打电脑的,放假时让他放松下。”母亲对别的事不太上心,但家族之中读书人多,所以,她对二本、一本硕士博士这样的称谓十分熟悉,听说易易的成绩够得上一本,她便十分开心,马上把老爹拉到一边,大声告诉他:“鹰说,易易的成绩能够考上一本呢!”老爹这回顺风了,居然听得真切,连声说:“那就好,那就好!”

很快到了午饭时间,人挺多,二哥和外甥涛涛也来了,妻匆匆扒完一碗饭:“你们慢慢吃啊,我找教育局老同事玩去了!”

易易的游戏是团队游戏,他一时下不来,我们便先吃,母亲着急了:“易,吃饭了,等下没菜了!”过一会儿又叫:“易,易哎,快吃饭!”易易戴着耳机听不见,她就去拉易易,易易抬头,母亲就用手指指饭桌又指指嘴巴,易易明白了,就说:“打完这一盘!”母亲走向饭桌,她把易易喜欢吃的几个菜端进厨房:“这几个菜,你们不准动啊!”我说:“嘿!老嬷,你这几个菜一端,我们还要不要吃饭啊?易易就一个人,吃不了多少,我们会留够他吃的菜!”母亲犹豫了一会儿,把菜端了出来,但还是把易易最喜欢吃的一碗瘦肉豌豆藏了起来。

晚上,一直聊到十点半,二姐、二哥、三哥他们才回自己住处,二姐和二哥的房子都在华丽世家小区,走路只要五分钟,三哥的房子就在卧龙城小区,离52栋就隔几栋楼。

母亲对我说:“你们也睡吧,被子床单前两天洗过了,清爽的。”我说:“易易说他睡沙发,反正沙发宽,还有大空调,就让他睡吧。那边床小,让华凤一个人睡,我跟你们睡。”

母亲从大柜子里抱出两床棉花被来,一床对折铺在沙发上,做垫子,一床摊在上面,做成圆筒状,说易易睡时钻进去即可,又拿来两个偌大的大衣,一个是我之前预备役部队发放的,另一个是在财政部门上班时配发的制服。母亲说:“要是冷了,就把大衣压上!”母亲说着又去推茶几,她把沙发前的茶几往里推,跟沙发靠在一起,我说:“你干吗?”母亲说:“怕易易掉下来,拦一下。”我说:“易易又不是小孩,不会掉下来的,再说,这沙发才那么点点高,还怕摔着?”母亲不理我,自顾自地把茶几上的物品清理了,又擦得干干净净,然后站在那里喘气,我说:“现在安全了,你也要去睡了吧!”母亲于是往房间里走,可在房门口她又停住了:“易易个子高,腿长,这被子短。”我立即打断了她的话:“嘿,你也真有操不完的心啊,这腿长被子短,他不可以缩着睡吗?照你这么说,易易不是天天都要着凉感冒了?看你往沙发上都堆了多少东西了,他怎么可能冻得着呢?依我看,易易冻坏是不会的,但压坏倒有可能啊。”被我这么一说,母亲只好作罢,悻悻地走进卧室。

我跟妻说:“这老太太,先前为我们操心,现在为我们儿子操心,往后,我看她还得为儿子的儿子操心,你说,这人,是不是永远都有操不完的心哪!”

第105章 2017年元月5日(農历腊月初八),星期四

今天我肯定是要回广丰的,但不知具体的时间安排,无法确定要不要到52栋,所以,就没有告诉母亲。一大早,我搭朋友的车前往南昌,走新修的上万高速(上饶至万年),两个半小时就到了昌北机场,阿成老师夫妇也刚好下飞机,我接上他俩,朋友又不辞劳烦地将我们送到南昌高铁站。

阿成老师夫妇从海南飞来,他到广丰参加《海外文摘》杂志社举办的年度散文排行榜活动,顺便看看我。阿成老师已经多次到广丰了,最早一次是2012年5月,那时他与夫人杨阿姨在中国作协杭州创作基地休养,他电话我,说要到广丰看看,看看我管的城市是否跟我笔下写的一样。我心里清楚,阿成老师是不放心,他想来验证一下。那一年,《散文选刊·下半月》第一期刊发了《我是城管》前20章,那时阿成老师还不认识我,但有过城管工作经验(这点事后才知)的他为我写了一篇评论,题为《在混沌中照亮我们的灵魂——读〈我是城管〉有感》,给予我充分肯定和高度赞扬。阿成老师是名家,他写完评论后心里一直有个疙瘩(事后知道)——他怕我写的《我是城管》内容失实,更怕我是一个品行不端的坏干部,怕我辱没了他的名头——因此,当他在杭州休养时发现杭州距离广丰不远,便从杂志社要到了我的手机号码,说要来广丰看看,其实,他是来求证的。结果是,阿成老师自那次到广丰后,每年都会来广丰游玩一次。

这回,他听说活动放在广丰召开,立即联系我:“亚鹰,那啥活动在你工作过的广丰召开,邀我去,还是你来南昌机场接我吧!”坐高铁从南昌到上饶只需一个小时,妻早早就在站前候着,出站后,杨阿姨拉着我妻子的手不放,左瞧右瞧不停地嘘寒问暖,我催促:“杨阿姨,这里不让久停,摄像头拍照呢!”然后,我们往老乡镇饭店赶,妻说:“老乡镇辣。”我说:“超辣的广丰羊肉粉他俩还嫌不够辣呢!”

下午三点,我将阿成老师送到广丰永利酒店,《海外文摘》蒋主编和承办方洪主席早已恭候在那,阿成老师一路劳顿,先去休息了。我听说老朋友韩静霆和巴根两位将军也已抵达,便要去看望他俩,蒋主编说两位老师正在休息,又说大伙将在一起出席晚宴,便向蒋主编和洪主席告个假,往52栋去了。

二老也在休息。我敲门,没有应声,便开了锁。我忽然出现在二老床前,母亲一骨碌坐起来,动作轻盈敏捷,一点不像八十多岁的老人。母亲疑虑说:“出啥事了,不是前天才去的吗?怎么又回来了?”我笑着说:“出,出大事了!”母亲很是紧张:“什么大事啊?怎么了?”我说:“出大事了,是大好事!”母亲不做声,盯着我。我怕真的吓着她老人家,便说:“逗你呢,没什么事,一些作家在广丰开会,全国各地的,来了二三十个,我认识一大半,就来陪陪他们。现在有点空,就来这陪下你们,等会就走的,晚上不来吃,也不来睡,要跟老朋友们叙旧,你们自己注意门户啊,年底了。”母亲长长地松了口气。

我陪母亲聊了两个小时,直到五点半,才离开52栋,离开之前,母亲说我火气重,特意泡了一碗土葛粉,我把它吃了个精光。

第106章 2017年元月23日(农历腊月廿六),星期一

中饭时,妻说:“我们有多少年没回我妈家过年了?你总说你父母年纪大,没多少年好陪,可是,你家那么多兄弟姐妹,一个大家族五十多口人,还不热闹啊?再说,你平常回得那么勤,陪你爹娘的时间真的不少了。我家那么点人,小弟在美国,几年回一次,大弟一家三口,偶尔还到他丈母娘那边过个年,有时候过年,就我爸妈两个人,那才叫孤单,尤其是今年,我小舅舅刚去世,那么多舅舅,就小舅跟我妈感情最好,我妈这些天一直心情不好,要不,今年,我们到漆工跟我爸妈一起过个年吧!”

妻的一番话入情入理,我找不到任何可以反对之处,便说:“好吧,今年到漆工过年,顺便吊唁一下方志敏同志(妻家跟方志敏故居相邻)。”妻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有点自责,想想也是,当初,妻不嫌我家贫如洗,大学一毕业就跟我来到广丰,一晃二十年,起初几年还会到她娘家过个年,可后来,我总说我父母年纪大而且多病,因而十多年没到漆工过年了。

见妻仍在发呆,我想逗她开心,便说:“其实,我真的很喜欢你老家弋阳的,多好一个地方啊——山好,有龟峰,世界自然遗产,现在是5A级景区了;水好,有弋江,还有葛溪,葛玄都在那里修炼呢,所以才叫葛溪;腔好,有高腔鼻祖弋阳腔,百戏之祖啊;人好,有你。”妻白我一眼。我笑笑,接着说:“我说的是真的,这弋阳人还真的不错呢,弋阳这片丹霞红土,真是培养了好多人啊,尤其是汉子,铁骨铮铮的硬汉,宋朝那个当过宰相的陈康伯,跟秦桧对着干,力主抗金至死;宋末元初那个跟文天祥齐名被誉为文山叠山两座山的谢叠山,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硬汉,他不但与当朝大奸臣贾似道交恶遭贬充军,还在宋亡后五度却聘,宁死拒做元朝之官,绝食而终;说近的,方志敏是个硬汉,不用多说了;还有一个你不知道的,也是你老家隔壁村的,方志敏的表弟黄开湘,你知道湘江保卫战吗?知道保障遵义会议顺利召开的警卫团吗?知道飞夺沪定桥指挥二十二名勇士爬铁索的人吗?知道是谁第一个踩进松藩大草地的吗?知道是谁第一步登上大雪山的吗?知道神兵从天降攻占腊子口的那个英雄吗?告诉你,这个人就是被毛泽东朱德誉为‘斧头将军的黄开湘,黄开湘木匠出身,当年在你老家漆工镇磨盘山砍树箍桶,那把斧头还是从漆工带走的呢!我真的很佩服你们弋阳人的,我一直在研究本土文化,很想知道弋阳硬汉的基因到底是什么?”

我说得带劲,妻也听得入迷,她的心情已经完全转好,我逗她说:“傻姑娘,你知道吗?当年你就是这样傻乎乎地被我骗回广丰的!哈哈哈哈!”妻子发现上当,抢白我一句:“懒得理你!”然后说:“说定了,今年到漆工过年啊!”我说:“说定了,不过,我晚上要回下广丰,既然不回52栋过年,要当面跟老人家说下,有些事还要处理一下。”

快下班时,我给母亲去电:“嬷,我现在回,一个人,你多弄点饭,我回来吃的。”母亲说:“你口禄好,我刚准备洗米下锅,正好!”

晚饭后,二姐、二哥、三哥和侄子有为、有念都来了,大家一起商量过年有关事宜,最后商定——过年那天早上,有为继续守店做生意,念念開车送二老和三哥回乡下老家祭请年神、灶神、社公和祖宗,待所有的年俗仪式完成之后于傍晚回城,二老到二哥家过年,二哥年前得一孙子,二老升级为太公太婆,去过年给玄孙添点福气,正月初一继续待在二哥家,我正月初二携妻儿从弋阳回广丰,初二,家族所有人全部到二姐家聚集,初三在三哥家聚集,初四在二哥家聚集,初五之后另行安排。正月十一老爹九十岁正生,我安排家族人员和部分朋友聚会。

母亲听说我不回家过年,显得很是落寞。我说:“那边舅舅没了,我丈母娘心情不好,我过年头一天去,初二大清早就回来的,你就在二哥那里安心待两天吧,才两天!”母亲笑了起来:“没事,我在想春喜的事,你去吧,应该的,那边人少,你去吧。”母亲说到春喜的事,大家又说开了——这春喜是一个智障女,六十多岁了,她老公徐顺南与我母亲同一个爷爷,只能算是同族堂亲,但没有兄弟的母亲一直把徐顺南当成亲哥哥,一直照顾着这夫妻俩,顺南死后春喜便成了我家一分子,吃住都在我们家,可是母亲年岁越来越高,身子骨越来越弱,我把她接到县城后,便把春喜安顿在村人那里搭膳,每月六百元,由我负担,已经多年了,这些年,母亲每回老家一次,都要帮春喜里里外外清理一遍,并给春喜洗澡更衣,然后回到城里小病一场。最近,搭膳的徐茂火说,来年要外出打工,通知我们另外找人搭膳,母亲因此很是烦恼。我说:“别烦了,以前政府没有老人钱(年过六十岁的老人每月有几十块钱补助金),我们都养着她,现在她每月还有一百多块,我们就加点钱,在村里另外找个人,一年一万元,总有人肯搭膳吧,万一不行就再加点,一定会有的,你就别担心了,反正饿不死春喜的!我保证养她到老,好不好?”母亲终于又高兴起来:“那就好,那就好,我回去问下爱南,她人好,给她八千,或者一万,她应该会让春喜搭膳的。”

大家把过年的事安排妥善之后,三哥缠着二姐、二哥和侄子有为打牌了,玩的就是我和老土忠华信相等朋友在52栋常玩的“五十K”,不过,他们的赌注很小,一块钱,玩一个晚上,手气最差的人都输不到一百块钱。

他们打牌打得热火朝天,我把爹娘拉进卧室:“他们打他们的牌,我们睡我们的觉!我明天一大早还得去上饶上班呢!”

母亲说:“你跟爹先睡,我还得给他们烧水呢,等下还要关门呢!”

第107章 2017年元月29日(农历正月初二),星期日

八点。手机响。响了两声便停了。

我正在洗脸,妻提醒:“电话!”我说:“不用看,准是母亲,她是想问我们何时动身,能不能赶上中饭,又怕我还睡着,所以响了两下便停了。”妻不再做声,转身跟她母亲叽里呱啦地去了。

洗漱完毕,我走到门前晒场上,天气很好,大晴,一缕阳光从对面两个错落的山峰罅隙中穿透过来,打败了飘浮在空中薄薄的雾和浅浅的霭,没头没脑地撞上这栋两层的小楼,又一股脑儿地散落在院子的水泥地板上,碎得一地都是。冬阳虽然无力,但寒气毕竟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遇到阳光也只有退却的分儿。我借着这一地散碎的金光,制造出一份新年特有的好心境,我抖一抖外套,把灰尘与寒气一并抖落,然后从屋里搬出一张凳子,坐定,掏出手机。

电话果然是母亲打来的,我拨了回去,嘟嘟两声便传来母亲的声音:“你起来了?这么早啊?易易起了吗?我跟你爹在52栋,今天大家都要到你二姐家吃饭,你几时回啊?赶得上吃中饭吗?”我说:“在等易易呢,他怕冷,还缩在被窝里,我们都收拾好了,等易易吃过早饭就出发,中饭前准能赶到的。”

我们是九点半出发的,没想到路上的车辆少得出奇,什么叫一路顺风啊,这就是。结果,不到十一点,我们就到52栋楼下了。

母亲很是诧异:“才歇下电话多久啊,你们就到了,会飞的啊?”我说:“老嬷,今年我肯定运气好,这一路通畅无阻,简直是专用车道,就差个警车开路了,那么远的路,才一个小时多一点啊,多好的兆头啊,是不是要升官发财了?”母亲顿了顿:“好好好,兆头好,升官!发财!”

客厅里多了一张圆桌,正月客人多,一张西餐桌是不够用的,但母亲摆放圆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她要获得乡下老家的感觉,获得新年的味道,获得团圆的快乐——我太了解这个老人了!可我儿子不了解,但他看到这圆桌很是高兴,他把笔记本电脑往圆桌上一放,把充电宝、手机、耳机、书包往圆桌上一搁:“嘿,这张桌子真好,刚好够我用,你们打牌在那饭桌上啊,可不能叫我搬来搬去了!”母亲摆这张桌本来是用来待客的,可现在被孙子占用了,她显得矛盾,但短暂的思想斗争之后,还是孙子重要,她跟易易说:“易,你就在这桌上打游戏写作业,家里要是客人多了,一桌坐不下了,你就搬一下,好吗?”易易正在安装设备,也不知有没有听清奶奶的话,就一个劲地点头。母亲回头跟我说:“你们硬要说他不乖,我看易易懂事得很,我无论说什么,他都点头,每次回来都要抱着我和爷爷不放,谁有这么乖?”我发现母亲对于孩子乖不乖的认识跟我不在同一频道上,便打个哈哈:“好,乖,你孙子乖,听话,懂事,好不好?”

外甥涛涛来了,他是来接外公外婆的。易易在我们反复催促之下,终于不舍地停下了游戏。母亲让我们先下去,她说她要关门,不但要关大门,而且要关卧室门,我很好奇:“你干吗要关房门啊?”母亲说:“我房间里好多东西呢!”她忽然凑到我耳边:“还有钱呢!这正月里,人来人往太多!”我不以为然:“你能有几个钱啊?再说,这来来往往的都是自己人啊,你这门关得真让人难堪。”母亲说:“这小区人太多了,听说隔壁一栋年前几家进了贼,下面有一家……”我没让母亲说完,我知道,她下边准能说出十几个小偷入室的案例来证明自己为什么要锁房门,我说:“锁吧,锁吧,双保险。”母亲锁上了卧室门,还不放心,推了推,推不开,才放心说:“好了,走吧!”

很快就到了华丽世家。二姐住五楼,四室两厅。客厅不小,两个圆桌满满都是菜,餐厅里的西餐桌成了临时案板,堆满了各种各样的菜肴。沙发上,房间里都是人,该有二三十个吧,我数一个点下头,二姐端一盘菜出来:“别数了,大小三十五个,还有些中午来不了。”

中饭在一片欢乐声中开始,团圆和幸福的气息随着菜肴散发出的香味和老爹吞吐出来的烟云弥漫在空中,直往每个人的血脉里渗透。

第108章 2017年元月31日(农历正月初四),星期二,清晨

我被母亲的呵斥声吵醒。

我迷迷糊糊地从枕头下摸出手机——天,才四点二十分。

我双脚一蹭,上身就半靠在床背上了。往右一瞅,二老居然站在床前,老爹上身只穿个灰色的内衣,没穿裤子,整个人像一棵枯树,应该说是一段枯枝,母亲蹲在地上,手持毛巾,在老爹腿上不停地擦,边擦边说:“这只脚放前面点!”老爹没听清,反应迟钝,母亲用手去移老爹的左脚,没移动,母亲一用劲,老爹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母亲喘着粗气,放高声音:“你这个老骨头,怎么这么笨呢,叫你移下脚,你偏偏像个铁钉,钉得牢得很,真要你钉牢钉稳的时候,你又头重脚轻骹打辫,真让你给烦死了!”我拍拍床背板:“怎么了,深更半夜的?不怕着凉啊?”母亲抬起头:“嗯,把你吵醒了?都怪这老头,屙屎屙在裤子上了,自己还没知觉,不知道呢!”又补一句:“开了空调,着凉是不会的,就是木,木头一样,叫不动他。”我赶紧下床,说:“我来,我来,我扶他,他耳聋听不见,你要叫他动哪就跟我说,我来搬动,你擦就是。”接着,娘俩整整忙了十五分钟,换了三盆水,终于把老爹的身体擦洗干净,又拿来干净的衣服换上,我把老爹搬到床上,又去帮母亲打扫“战场”,母亲坚持说:“别,脏死了,你别沾手,我会来的,你快上床,可别着凉,继续睡,才五更呢!”母亲边说边推我,并迅速把老爹换下的脏衣裤卷成一团,径往卫生间走去。接着便听到卫生间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我循声而去,问:“你干吗呢,等白天让华凤她们洗吧,你不怕累啊,如果一定要现在洗,就让我来吧?”母亲说:“这大正月的,哪天没有客人?到白天再洗,这家里还不要臭坏了?没事,很快就洗好了,你轻点声,别把华凤易易他们吵醒了!”

半个小时后,母亲走进卧室,她忧心忡忡地说:“鹰,你说怎么办啊,这老头现在问题可大了,他经常屙到裤子上,自己都不知道呢!”我说:“毕竟九十岁的人了,有点问题是正常的,爹还算好的,除此之外,其他各方面都挺不错的啊,只是,你累点,我们大家又没跟你们住一起,应不了急,帮不了忙啊!你也八十四了,怎么吃得消呢?”母親忽然转身,拍拍躺在床上睁着双眼的老爹:“你这个老头啊,你怎么办呢,要是我哪天死了,你可怎么办呢?”老爹显然没有听清楚,否则他就不会露出笑容。母亲忽然破涕为笑:“鹰,你看,你爹笑得好吗?我都要烦死了,他倒笑得很好,好像我们在说别人的笑话一样。不过,他这种人自有他这种人的福气,我在想,他要是在我前头走了也就是了,要是我先走,估计他也快的,应该不会受什么苦的。”我说:“呸!呸!呸!好你个老嬷啊,大过年的也不说点吉利话,什么死啊活啊的,你俩不可以努力点,争取活过一百岁啊?”母亲说:“想倒是想,谁不想啊,可是活过百岁的人有几个啊?”我说:“怎么没有啊,一百多岁的人可多了,就是活几百岁的人都有呢?”母亲不相信地说:“哪有活几百岁的,除非是神仙!”我忽然想起一个真实的故事,说福建闽侯县有一村庄全部姓陈,有一个人生于明朝,但一直活到清朝,活了468岁,活到后来,全身萎缩得像个婴儿一般大小,全村人都是他的子孙后代,大家把这个祖宗放在一个垫着棉絮的菜篮子里,每家每户轮流奉养,一代又一代过去了,已经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后人都叫他“菜篮公”。我把这个故事说与母亲听:“你看老爹,都九十岁的人了,能吃能喝能走能抽烟,神清气爽,啥病没有,只是身体有点萎缩,可像那个菜篮公了。再看你,一生修心积德,做了无数件善事,虽然病病恹恹的,不还是活到八十多了?你常说,这寿年是可以修来的啊,我估计啊,你真的要活成个菜篮婆也说不定呢!”

母亲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她想想就觉得好玩,她断断续续地把这故事讲给了老爹听,老爹惊奇地说:“有这等事?”母亲看着老爹,忍不住说:“别说,你这瘦壳壳的样子,还真的像个菜篮公呢!”

第109章 2017年元月31日(农历正月初四),星期二,上午

清晨被老爹老嬷一折腾,就再也睡不着了,见东方红亮,天气晴好,便干脆起来锻炼身体。

早餐仍然是二姐拎了米粉来炒,我算了算上午没安排别的事,便打电话老土、忠华和厚火,叫他们上午到52栋打牌,中午一起到二哥那里吃饭,老土听说二姐在烧粉条,老实不客气地说:“多烧两碗,我也要来吃!”果然,不多久,小云载着老公来到52栋楼下,等我从广场中心的水池旁跑過去,小云已经开着车子离开了,只留下胖嘟嘟的老土站在那里,对着手机边说边笑。

老土干掉了两碗米粉,然后打电话催促忠华和厚火,我说:“土,扑克和麻将都是有鬼的,越急着召人,输得越多!”老土忙说:“呸!呸!呸!正月一大早就咒我啊!才不怕呢!有本事你抓四个王八蛋!”

不久,忠华和厚火前后脚来到52栋,“五十K”正式开始。

52栋102室异常热闹——西餐桌上我们在打牌,老土时不时就以打牌高手的身份呵斥他的对家;圆桌上易易在玩游戏,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沙发上大姐夫大姐跟母亲聊天,聊着聊着就传来阵阵笑声;阳台上二姐、二哥、三哥和侄子周有为也搭了个小平台在打牌,为了一张悔牌闹得不可开交;外甥夏庆和他的东北老婆以及外甥女珊珊在看湖南卫视的娱乐节目,一个个笑得像电视里的湖南台疯子一样疯;外孙女夏萱和蔓蔓等小朋友在追逐玩闹,又钻桌底又躲窗帘后的,一个个跑得满头大汗;老爹则站在我身后专心致志地看我们打牌,也不知道他到底是看牌还是看热闹……

对于这样的场景,母亲显得很是受用。期间,她和大姐数次过来冲泡茶水,母亲问:“土,幸福吧!”土说:“幸福,幸福,你们老人家身体好多活几年,我们做晚辈的就更幸福了!”母亲忽然发自肺腑地说:“是啊,现在真是幸福啊!这真的要感谢共产党呢,共产党真好啊,瞧现在日子过的!唉,我们比村庄上那些已经离世的人多活了几年,不知道多看了多少好东西,多吃了多少好东西啊!可惜,我们也老了,想想真是舍不得死呢!”

老土推推我的手,轻声问:“老嬷是共产党员吗?”我说:“不是,怎么了?”土说:“老嬷觉悟高,她歌颂共产党呢!”我说:“那当然,老嬷从来都是我党的忠实信徒,再说,只有落后的干部,没有落后的群众啊!土,这你就不懂了吧!”

很快到了吃饭时间。最后一对账,老土刚好输了二百五十元,于是,大伙取笑他是二百五,老土也不生气,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硬币塞给我,我问:“你干吗?”土说:“现在不是二百五了!”

第110章 2017年2月2日(农历正月初六),星期四

妻早早就吃过早餐,并把所有的行李全部收拾好,坐在沙发上发呆,她的脸色明显不快。儿子还在蒙头大睡,昨晚显然玩得太晚了,但是没有办法,他说最后一天了,马上就要开学了,一定要玩个痛快,只好由着他。我知道,妻的不痛快源自儿子易易——马上要开学了,可是儿子的寒假作业还没有完成。

母亲显得很是忧心,她走进去说一句:“孩子还小,所有的孩子都是贪嬉的!”走出来又说一句:“其实,易易是懂事的,有些小孩那才叫淘气呢!”我说:“你就别再说了,我们知道的。”

易易终于醒了,他一根棍子一样出现在客厅里,睡眼惺忪,头发蓬松,怀里抱着一块正方型小被子,这块小方被从他出生时就裹着他,一直随他到现在。见妈妈不高兴,他叫一声:“妈妈,你怎么了?”妻没做声。我说:“你整天上网玩游戏,妈妈担心你的学习呢,你瞧,这都要开学了!”这回轮到易易生气了:“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放假不就是玩的吗?学习学习,开学了自然会学的啊!”妻有些按捺不住,便开始抹眼角。我说:“大正月的,你干什么啊?搞得一家人不高兴,孩子贪玩,这很正常啊!再说,易易的成绩不是还不错的吗?你想想那谁,网瘾才叫一个重,我们易易开学后一周只玩一个下午,现在是假期,他当然要玩个痛快了!等会回去时要好声好气啊,稳稳情绪,车子开慢点,我今天不回了,南昌一动漫公司来洽谈《我是城管》的动漫制作权转让事宜,我明天一大早再回上饶,直接去上班!”

母亲十分焦虑,她苦着无奈的脸,想说什么又吞了回去,吞回去了又张嘴想说,当她看到易易已经洗漱完毕,就去拉易易:“易,过来吃饭!”易易坐下后,她又坐在易易身边:“易啊,都比爸爸高了,要多吃点啊!易易回去要好好读书,读大学,读博士,要到北京去读,到上海去读!”对爷爷奶奶甚是顺从的易易边吃饭边点头,母亲于是很开心。回头说:“易易是个乖孩子,慢慢就会懂事的,我们要耐住性子,教孩子,急不得。”这话既是对我说的,但主要是对妻子说的。

妻终于调整好了情绪,脸上挤出了些笑容,她走过去理了理易易零乱的头发:“你今天回上饶后要好好整理下学习资料了,马上开始补课了,虽说是补课,上的可是新课啊,真的要注意了!”易易照例是边吃饭边点头,应该是听进去了。

易易终于吃好饭,要走了,爷爷奶奶要送上车,易易不让,说外面下着雨,特别冷,他弯腰抱住奶奶,又抱住爷爷,无论爷爷奶奶说什么,易易都一个劲儿地点头。直到我说:“好了,好了,下次再回来看爷爷奶奶,只要你乖点,懂事点,爷爷奶奶就高兴了!”

待易易下楼后,二老又急急来到客厅阳台,拉开窗户,对着已经发动的车子又喊又叫,一个喊开慢点,一个叫懂事点,还使劲摇手,乱成了一团。我摇头苦笑:“又不是出远门,更不是三年不回,五载不归的,不过是个上饶嘛,至于这样吗?”

母亲一句话让我沉默不语:“我们这个年纪的人,是按天计算的,今天过了,明天还在不在,只有阎王爷才知道!”我顿时黯然伤神。

第111章 2017年2月6日(农历正月初十),星期一

下午临下班,我向领导请假一天,说老爹明天九十岁正生,然后驱车赶往广丰。可惜儿子要上学不能回广丰,幸好去年国庆期间,按照老家的风俗,给老爹做过“九年”(年纪大的人提前一年过生日,叫“做九年”,“做九年”不能放鞭炮,怕阎王爷听到派小鬼来勾魂索命),易易已经给爷爷拜过寿,吃过爷爷九十大庆的寿饼与蛋糕,不然就要等到爷爷一百岁生日了。

到52栋时,天已漆黑。大姐夫、大姐、二哥、三哥,还有小辈和更小的小辈们全都到齐,就差我。

放下碗筷后,我与哥姐们商量明天之事。因为已经广邀宾朋热热闹闹地做过了“九年”,算是正儿八经地过了生日,大伙一致同意这回正生不需再铺张,最后商定整个大家族在家的人明天在饭店聚餐一天。由于正月初哥哥姐姐们已经轮流做过东了,因此,我说:“明天就算轮到我做东吧,我再把那些给老爹老嬷拜过年的好朋友一起邀过来,给老爹再次小范围热闹下,让老人家高兴高兴!”大姐说:“蛋糕我负责!”二姐:“我陪二老去买衣服!”小辈们一个个过来请缨,但被统一告知:明天好好玩,陪爷爷奶奶外公外婆老爷爷老奶奶老外公老外婆玩好,让他俩高兴就可以了!

从不干預家中事务的老爹忽然说:“我仨兄弟,两个哥哥都去了,就一个妹妹,也八十多了,你们邀她来见见吧!”二姐得意地对我们说:“怎么样?早就知道老爹要叫小姑的!幸好我已经安排了,不然,老爹可要不高兴了!”她附在老爹耳边大声说:“小姑和你那些外甥前两天来电话说给你拜年,我特意让他们明天来,说顺便陪你一起过生日!”老爹十分高兴,瞪着他那双无论如何都瞪不大的混浊的老眼,连连说:“那就好,那就好!”

接下来我开始打电话,我知道正月里大伙都忙,要是说请吃拜年饭,估计邀不到几个客人,所以,我一开口便说:“兄弟,明天我老爹九十岁正生,邀你过来吃一天饭,打一天牌,吃块蛋糕,喝两杯酒,给老人家助助兴,添添福,务必来人啊,不收礼,纯属家人聚会!”果然,我一口气邀请了老土、忠华、信相、祥文、小虎、厚火、老李、初九等人,果然,没有一个人借故推托。

二姐又大声宣布,所有家庭明天早上都别生火动灶,统一到52栋吃粉,说她明天一大早就会买来粉条,亲自动手。实际上,由于大姐和大姐夫还没有返回上海,这些天一直在52栋陪伴二老,所以,二姐这些天一直都在52栋帮忙烧饭。

晚饭后,大家站的站,坐的坐,围着二老聊天,时不时就发出欢快而又热烈的笑声,老爹虽然不知道大家为什么笑,但大家笑他也笑,而且他每次都笑得很灿烂。

待大家陆续散去以后,我跟大姐说:“你和大姐夫睡小间,我跟老爹老嬷睡!”

第112章 2017年2月7日(农历正月十一),星期二,清晨

母亲轻轻地把左手从老爹的颈脖底下抽出,又轻轻地把老爹的左手从自己身上搬开,然后像侍弄婴儿一样把老爹整个身躯往床中间推移。我被惊醒,母亲说:“还早呢,我起来煮粥,你再睡会儿。”

我赶紧帮忙把老爹往我这边拉,母亲说:“不用,这老头都瘦成个人干了,一身骨头,没几斤,我推得动。”我轻轻地将右手伸进老爹的颈脖底下,把老爹整个揽了过来,还在熟睡中的老爹下意识地依偎了过来,左手曲在身侧,右手箍在我身上,右腿呈7字型搭在我双腿之上,整个人就像一片膏药贴在我身上。对,整个人就像一片膏药贴我在身上,这话是四十年前老爹说我的,也是十多年前我用来说我儿容易的,没想到现在我居然将这句话还给老爹了。

母亲把被子重新拾掇好,说:“鹰,我觉得你爹肯定能活一百岁,人家老了睡不着,你看他多能睡,像个婴儿,一天睡十几个时辰,还睡得香,我这样推他都不醒。”是啊,有道是有钱难买老来瘦,有钱难买睡得香啊。我也觉得老爹真的能活过百岁,瞧,都九十岁的人了,身体还是杠杠的。

我仔仔细细地打量着这个贴在我身上的膏药老爹,这个我小时候把他当成大山的人,今天已经变得如此的瘦小、孱弱、干瘪,头发是早就没有了,偶尔发现几根,也是分布在偏远的山区,又白又瘦,稀稀拉拉的不引人注意。头皮不再发亮,皱得像张揉搓过且有年份的宣纸,上面有斑,星星点点,或黄豆般大,或芝麻般小。几根白发和密布的褐斑让这片九十年的头皮看上去像幅抽象的油画,回味和想象空间很大。我忍不住去触碰他,捋捋白发又摸摸褐斑,就像我小时候他摸我头上磕伤的疤一样。他似乎被我弄痒了,脑袋往下缩,我欠了欠身子,再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这样,他便完全钻入被窝,完全躺在我怀里了。就像小时候,听完鬼故事的我,完全钻入他的怀中那样。我紧了紧怀里的他,估计产生了挤压感,他动了动身子,把头探了出来,仰起了脸,噗噗噗噗地吐了几口粗气,接着又安静下来。我端详他的脸,没有牙齿支撑,嘴巴地陷一般凹着,我觉得他的脸好小,便伸出左手,用手掌去盖,居然能盖得住。我忍不住叹了口气——唉!这张脸啊,九十年了,脸面上的事、脸面下的事经历过多少了啊!

他又仰了仰头,我急忙收回盖在他脸上的手,放回被窝,顺势搂紧他的身子,天!都是骨头啊,骨瘦如柴。手臂、胸脯、肩膀、腰间……硬、硬、硬、硬,真硬、真硬……真的是硬啊!这倒符合了我印象中的他——挥舞着大斧,斫、斫、斫、斫,再斫、再斫……不停地斫啊,木屑横飞,不一会儿,手中的木头便成了家具的粗坯——典型的硬汉啊!可是,那是斧头的硬,这是骨头的硬啊,能一样吗?

当然能一样!没有斧头的硬,哪有这骨头的硬啊?没有这骨头的硬,那斧头又怎么能硬得起呢?他硬不起,又怎么能撑得起我和我家人头上这片天呢?嗯,他把他的硬骨头传给我了,所以,今天,我要为他撑起一片天,要呵护好他这一身又老又脆的硬骨头。

今天,你九十岁了,祝你生日快乐!祝你多活几年!活过百岁!

第113章 2017年2月7日(农历正月十一),星期二,晚上

下午五点。卧龙城美食街红茶餐厅。三楼。

五十多人挤在四张大桌子上。

我和大姐夫、两个哥哥、小晖和灵邦两个能喝酒的外甥女婿、大侄子有为,还有老土、祥文、建荣、小虎、光头、初九等朋友陪老爹坐在主桌上。妻刚从上饶赶回广丰,她和大姐、二姐,还有小云、大头、云波、徐英、小雪等朋友陪着母亲坐一桌。小姑一大家子挤在一桌,家中其他晚辈们全部围坐一大桌。总爱迟到的李信相夫妇在酒宴正酣时赶到,他俩身后跟着三个帅小伙,是他们家老二、老三、老四,三个都在上大学,信相迟到,老土放话:“你这个浮洞(信相的外号),总是迟到,平常也就算了,可今天老爹九十岁正生,你居然也敢迟到,我们每人都喝完一大杯了,你必须补上!”我看信相满脸通红,显然之前已经喝了不少,便打圆场:“相信他不是故意迟到,看他的脸,肯定喝了不少,就减半吧,但有个条件,必须一口干掉,如何?”除了老土,其他人都表示同意,信相自知理亏,见有回旋余地,便赶紧举杯喝掉了一半。老土不屑地白他一眼:“这个浮洞,又给你赖掉半杯!”

老爹的九十岁正生庆宴就这样简单而又热烈、低调而又温馨地进行着。喝酒敬酒的场面喧闹而不杂乱,祝福祝愿的话语温暖而又真挚,这样的场景就不必过多描述了,反正一句话——老爹很高兴!

七点半,所有人都回到了52栋,小辈们勤快地烧水泡茶,搬桌移凳,又是花生瓜子,又是苹果香蕉,但牌瘾极重的老土可等不了,他大声喊:“大姐、二姐,还是抓紧时间吃蛋糕吧!”他老婆小云抢白他说:“我看你是想抓紧时间打牌吧!”老土嘿嘿一笑,向小云伸出个大拇指:“抢答正确,不愧是我的老婆,就是聪明!”

接着进入点蜡烛许愿吃蛋糕程序。老爹被簇拥着,蛋糕盒里写有生日快乐的皇冠戴在他的脑门上,很是宽松,他对着蛋糕一个劲儿地笑,大伙叫他许愿,他也不做声,只是笑,灿烂地笑,也不知他是没有听见,还是不知道许什么愿,反正除了憨笑老爹再也没有别的表情,母亲在一边说:“这老头高兴得发蒙了,咱们吹蜡烛吧!”老爹鼓起他干瘪的嘴,对着蜡烛使劲一吹,才吹灭了身前两个火芯,我心里很是酸楚——真是老了,没力气了,连个蜡烛也吹不灭了!外甥孙奔奔鼓起他的小嘴,一口气吹灭了所有的蜡烛,接着,在一阵热烈的欢呼声中,灯亮了,我向老爹瞧去,他又恢复了灿烂的笑容。

接下来是自选活动。小姑一大家十几口人要回霞峰石碧山老家,我们约了一辆中巴车已经在楼下候着,临行时,我把小姑拉到一边,塞给她老人家一个红包,说是给她拜年。老土拉着建荣、厚火、忠华迫不及待地在西餐桌展开了“五十K”大战。二哥、三哥他们在圆桌上开了一桌,也是“五十K”。一帮小孩一直在做蛋糕的文章,跟甜滋滋的奶油较上了劲。信相喝高了,往沙发上一坐,拉着母亲的手不放,开始像个女人一样张家是李家非、上屋长下屋短地说个不停,把他如何从一个摆地摊卖气球的小混混变成亿万富翁的奋斗史又回了一次锅,吸引了我大姐夫、大姐、二姐和云波、小雪、小云等一批听众,见听的人多,加上母亲时不时就叫晚辈们向他学习,于是,这个浮洞兄越说越起劲,直说得唾沫横飞。

九点左右。妻跟大家道别,说儿子快下晚自修,要回家吃宵夜,得先走,我告诉她我明早直接去办公室。然后大伙陆续散去,只留下要睡在52栋而且明天早上跟我一起去上饶的大姐和大姐夫,还有就是老土这一桌打牌的人,由于次日建荣夫妇要回江苏昆山,厚火夫妇要回上海,因此,这牌才打到十一点便告结束。我最后总结了一下,说:“今天有两个人不高兴,一个是老土,牌瘾没过足,一个是信相,吹牛没吹够。”

众人散去之后,我和大姐一道把屋子里里外外整理了一遍。然后跟母亲一起,帮老爹洗了个澡,又把老爹搬上床,拿出药膏帮他敷了一遍——嗯,还好,老爹皮肤上的湿疹已基本退去了。

关灯前,母亲问老爹:“老个,幸福吗?”这问题是母亲从中央电视台学来的,且听老爹怎么回答:“那还用说,这样的世道,做梦都想不到啊,巴不得活到120岁啊!”

第114章 2017年2月24日(正月廿八),星期五

连续半个月重感冒,咽喉肿痛,声音嘶哑。

因为怕母亲担心,我半个月都没敢回广丰。前年声带病变,在上海做了手术,捡回一条小命,两年来,只要我感冒咳嗽,母亲就担心说:“注意喉咙啊,要不要去上海检查下啊?”这回玩命似的咳嗽了十几天,要是母亲知道了,还不急坏了?因此,这么多天我不但不敢回广丰,连电话都不敢打。可是说来也怪,老嬷怎么也没个电话啊,这很不正常啊!

这两天天气转暖,我的感冒也终于成为强弩之末,想想又到周五了,便拨通母亲手机,没接,又拨,还是没接,我急了,再拨,终于听到母亲的声音,我长嘘了口气。母亲说:“你还好吗?我做了个梦,不太好的梦!”我说:“是吗?我前几天感冒,现在好了,没事了!今年天气太反常,忽冷忽热,你俩要注意啊,千万别受寒!一定要开空调,别省几个电费,我明天回去看你们!”母亲问:“你明天回来有事吗?”我说:“事?什么事啊?没事啊!周末了,回来陪陪你们啊!”

挂下电话后,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感觉母亲怪怪的,似乎有什么事瞒着我。正想着,手机响,是母亲:“你明天真的要回来吗?”我说:“是啊,怎么了,都半个多月没回了,明天一定回。白天要是没空晚上也要回。”母亲说:“既然你确定明天回,那我就告诉你吧,我在医院里,已经有几天了,也是感冒,咳嗽、呕吐、头晕、胸闷,不过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说这两天就可以出院了!”我一愣:“你别说了,注意休息,具体情况我问他们。”接着,我打通二姐电话,二姐说:“你怎么知道的?做了很多检查,都说没事,就是重感冒,加上年纪大了,身体虚,医生说明后天就可以出院了!虽说是住院,但咱们不是离医院近吗,打完针就回52栋的,你放心吧,真的没事!”

没事就好。我挂了电话,心里想:这个老娘,生病了都不告诉我,哥哥姐姐也真是,连老嬷生病都不告诉我。

第115章 2017年2月25日(正月廿九),星期六,下午

下午两点半,我回到广丰。我先把车子开到“申子辰汽车养生馆”,做保养,然后火急火燎地赶到52栋。

我连叫几声“嬷、嬷、嬷——”,没人应。

我急急地掏出钥匙,一个人也没有。

还在医院里吗?我拿出手机。

母亲很快就接了电话:“你回来了,我在打针,马上打完了,你别来了,医院里到处都是伤风感冒的人,你别来,有为会来接我们的!”

我问:“爹呢!”母亲忽然间有了力也有了气:“这个老头,叫他不要跟,他偏要跟,还不是在医院里啊!”

我就在52栋等着,等着母亲他们回来。

我去开电视,提示插卡,没有信号。

我去开父母亲的房门,锁上了。

我去厨房,灌满一壶水,烧水吃药。

我从果盘上拿起一个苹果,刨了皮,蘋果很脆,我以前很少吃苹果的,不知听谁讲的,说一个生了重病的人坚持每天吃一个苹果,居然把病吃好了,于是,我在生病后便买了十五个苹果,一天一个,昨天刚吃完,也因为苹果吃完了我才知道自己已经咳嗽了整整十五天了。

我坐在沙发上发呆,偶尔干咳两声,没电视看,时间过得好慢。

四点,手机响,我看也没看拿起就说:“嬷,是不是回来了?”结果闹了个乌龙,原来是“申子辰汽车养生馆”的小姑娘,她说:“错了,错了,我是申子辰的,你的车保养好了!”我赶忙下楼,申子辰汽车养生馆就在小区大门口,我三分钟就到了,正要跟柜台的小姑娘致歉,见老板黄旭也在,他说:“周叔,你何时回的啊,这车是你的啊?”转身跟小姑娘说:“周叔的保养费记我账上!”我正要说些推辞的话,黄旭就走了,小姑娘死活不收我的钱,说收了钱老板会骂她的。我想想一乐——不错啊,居然还有人帮我埋单,这黄旭挺义气啊,居然没有人走茶凉,我忽然间就温暖了起来。

然后回到52栋。

母亲还是没有回来。

我打开空调,抱着一个靠枕,准备在沙发打个盹儿。

没多久,开门声响起,母亲终于回来了。我一抬头,便见三哥抱一床棉被,老爹由大侄子有为扶着,母亲由二哥搀着,正在门口脱鞋,她显得憔悴、虚弱、老态,脱完鞋后她直起腰,却靠在门上没有进来,直喘粗气。我问:“心脏的药有没有吃?”母亲点点头。三哥进来把棉被往沙发上一放:“店里有事,我先过去,你们等下都过去吃饭。”

母亲终于在沙发上坐定,我递上一杯热水:“这个样子能出院吗?”二哥说:“病基本好了,检查没问题,呕吐停了,现在就是身子虚,明天再打一天针巩固下,打完后就可以出院了,慢慢调理。”母亲已经缓过气来,说:“鹰,这次的伤寒太厉害了,满医院都是这样的病人,所以,我不让你去医院,听说你也打针吃药很多天了,现在好清爽了吗?”我说:“好清爽了!”话还没说完,又是一阵急咳,连续咳了十几声,干咳,咳得我双手抚胸弯下了腰,母亲神色大变:“还说好清爽了,怎么还这么咳呢?山都要咳塌了,脸色都咳变了啊!”我说:“好得差不多了,还留着个尾巴,明天约了徐氏中医徐院长,开点中药,调理调理,应该就没事的!”母亲缓缓地说:“中药治根,是要开点中药了。”

五点,三哥来电,说饭熟了。三哥家跟52栋同在卧龙城小区,直线距离不超过两百米,可是小区道路弯弯曲曲,绕来绕去要走五六百米。我说:“嬷,我带老爹去那边吃饭,三嫂煮了粥,等下我端过来你再吃啊!”

我跟老爹出门,下楼时,我去扶他,没想到老爹双手一甩,不让我扶,哈!这老头厉害啊,都不要我扶了!见他跌跌撞撞的样子,我又去扶,他还是一甩手,冲我一瞪眼:“不用,我又没老!”我忍俊不禁——老天,你都九十岁的人了,还不老啊?有本事就不要像前些日子那样一个人走丢了还摔得头破血流,这还真是应了那句老话:越老越不服老啊!但是没有办法,这个老头有点倔,我只好跟在他身后,他的步子居然迈得比我快,一忽儿就到了楼下小广场上,我一阵小跑才追上他,把他拉上了车。很快就到三哥店前的停车场,我车还没停稳,老爹就径自开门下车,三哥抱着他的外孙女糖糖在小店门口等我们,见老爹下车,让外孙女叫太公,糖糖跟老爹显然很熟,她满脸的笑,咧开小嘴含混不清地叫着:“太冬、太冬、太冬——”三哥又抱着她转向我:“叫小外公。”她跟我陌生,笑容顿收,头往三哥怀里钻,很迟疑地轻声叫:“小——外——冬——”她这一声小外公叫得我全身一抖,我的脑海里迅速掠过无数的画面,从我记事起到我的童年到我的求学生涯再到我的工作经历,一瞬间全部闪了一遍,一种前所未有的沧桑感蓦地从心底深处滋生并迅速茂盛起来——真的就做外公了?难道自己真的就老了?难怪这个病啊、那个疼啊、这里难受啊、那里不舒服啊,此起彼伏!但我很快就回过神来:“糖糖好,小外公抱一下!”结果可想而知,小朋友认生,我毫无悬念地遭到了拒绝。我转向老爹,心想:他都九十岁了,怎么还不服老呢?而我,怎么就产生了那么强烈的沧桑感呢?我这是怎么了?看着老爹佝偻的瘦小的身影,我忽然间产生了愧疚——我还得给他和老嬷养老送终呢,还得陪他和老嬷走好最后一程呢,我可不能如此的低沉和萎靡啊!

第116章 2017年2月25日(正月廿九),星期六,晚上

三嫂一边往饭盒里装粥,一边诉说:“老人家真是固执,叫他们住过来,就是不肯,好像52栋真有什么宝贝似的!住过来多好啊,日夜有人陪着,我们服侍起来也方便点!”

我接过饭盒,喊一声:“爹,走了!”

三分钟就回到了52栋。

母亲打开饭盒:“菜太多了,又要浪费!”我说:“你多吃点嘛!”母亲说:“怎么多吃,当饭吃啊?”我过去一看,确实是太多了,便说:“三嫂心疼你,怕你没菜吃!”母亲便没做声,我顺势说:“嬷,我在上饶上班,没法照顾你们,二哥那边人多不好住,三哥两个女儿出嫁了,房子空,三嫂让你住过去你咋不去呢?人家的媳妇都嫌弃公婆,三嫂人这么好,你就住过去吧!”母亲说:“又不是什么大病,这样的伤寒咳嗽只是小病,不几天就好的,我跟你爹都硬朗得很,照顾自己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们要做生意的,住过去给他们添乱啊!”母亲讲得也有道理,我于是不再坚持。

晚上,电视仍然黑屏,父母亲早早就上了床,我坐在床沿。母亲让我从柜子下面拿出一个塑料袋,红色的,我打开,又是一个塑料袋,仍然是红色的,我再打开,还是一个塑料袋,还是红色的——我忽然间想起央视一档节目,出来一个美女,叫姐姐出来,出来一个姐姐,又叫,又出来一个姐姐,再叫,再出来一个姐姐,观众以为没有了,没想到一直叫了九个姐姐出来。我忍不住笑了一声,母亲问我笑什么,我就讲她听,她感叹说:“这家人生了十个囡啊!”接着开始感叹:“要是你那两个哥哥还在,我也有七个仔!”我怕她跌进回忆的深渊,赶紧打断她:“嬷,说说,这塑料袋里到底是啥啊?”母亲说:“最后一层了,你数下!”我第三次打开塑料袋,露出一个红包,不厚不薄的一个红包,我把钱取出来,数了数,一共6900元。母亲说:“这是你正月回上饶上班时留给我的一万元,已经用了一点,这些还是你拿着吧,我不保管了,我现在记性差得很,说不准哪天就忘记放哪了。我要是用钱,你不是还放了一万块在亚光那里吗?我要用多少到他那里拿多少,他會记的,我省得记,也记不住了,这样我就没负担了!”我想想也好,便把钱收了放好。母亲忽然冒出一句:“鹰,要是我忽然间没了,你会从那里找到这钱吗?”我说:“你胡说什么啊,不是说就一点伤风咳嗽吗,怎么能要得了命呢?”

接着,跟往常一样,我要跟二老睡一床,可是老娘说什么也不肯,说:“你睡那间,我还没好清爽,你刚刚舒服一点,还是睡过去!”嘿,这老人怕把病传染给我。算了,就听她的吧,不然,只要听到我一声咳嗽,她便要自责个半天的。

第117章 2017年2月26日(正月卅),星期日

一大早,二哥和大侄子有为就来到52栋,他俩陪母亲去县医院,老爹想跟着去,母亲凶老爹:“医院有什么好去的,到处都是伤寒咳嗽的,你想染个病回来吗?我生病那是没办法,你以为好玩啊?以为跟我去有什么好吃的?有水果糖分啊?”老爹耳聋,也不知他有没有听清楚母亲的话,反正他一点表情都没有。母亲急了,气急地说:“这老头现在糊涂得很,有时听明白了也装糊涂,我刚刚这么大声,不信他没听见,可你看他,还是一副要跟我们走的样子!”

我洗漱完毕,从卫生间走出来:“嬷,你今天要出院了,二哥、三哥他们会办手续的,我等会儿直接去上饶了,我约了个老中医,开点中药吃,要不,我等会儿把爹送三哥店里吧,那里人多热闹。”

母亲说:“别看大热头(广丰方言,太阳之意),天还是很冷的,让他待这里吧,我十一点就能打完针的。”母亲一边说一边忧心地看看老爹:“这老头可别乱走啊,没人跟着又要走丢了,上次就一个人走岔了路,走到地下室去,摔得全身是血。”她边说边将老爹拖到一侧,加大了音量:“老个,你要听话啊,一个人待在家里,别乱走,我两个钟头就回来的,今天要出院,再不去了,你要看好家啊!”接着压低声音:“鹰有重要的东西放在我们房间里,你要看好啊!”老爹这回听清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啊,放哪呢?”母亲说:“你别管,反正你守着,不让别人进来就行了,东西我藏着呢!你听话啊,下午我带你出去玩!”老爹很不情愿地“噢”了一声,很不情愿地拿起他的暖手袋,又很不情愿地走向客厅的沙发。他忽然转身:“打完了针就回来啊!”

我离去时,老爹坐在阳台上,孤零零的。我说:“爹,要不,我送你到三哥店里去?”老爹说:“不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嬷回来!”我大声说:“你干吗待这里啊?三哥那里人多热闹!”老爹四下望望,确定无其他人,才低声说:“你嬷说的,屋里有钱,有好多钱,让我守着!”我憋住没笑出来,心想,母亲昨天已经把钱给我了,只留下一点点买菜的钱了,又哪来的好多钱啊?肯定是为了稳住老爹,怕他乱走才说的,于是哈哈一笑说:“是吗?那你要好好守着,可别乱走啊!不然会被人偷走的!”

然后,我打了个电话给三哥:“你要是有空,就去下52栋吧,我去上饶了,爹爹一个人在那,我不放心!”三哥说:“我现在去电视台,交闭路电视费,等会儿就去陪他。”

第118章 2017年3月5日(二月初十),星期日

星期天,儿子上午只上三节课,下午没课,晚上到学校上自修。儿子昨晚就说了,他上午放学后要跟同学到网吧上网玩游戏,要放松下,中午和晚上在外面吃点,晚饭后直接去学校上自修。于是,我跟妻子商量好了——回广丰。

一大早,我就把儿子送到学校,然后催促妻子快点收拾!妻子嗔我:“催什么催?你来洗衣服!”我的声音顿时就小了:“没催啊,只是说,咱要到广丰吃炒粉,可不能太晚!”其实,时间充裕得很,我们沿着新修的上丰快速通道(上饶高铁站至广丰),来到广丰芦林的“广味炒粉”店时,还不到九点。热腾腾的炒粉刚刚端起,手机响,是母亲来电:“你大概几点钟回啊?华凤和易易也回吗?中午要吃点什么呢?……”我没让她说完:“我已经到广丰了,正在吃炒粉,就两个人,易易上课呢,中午嘛,随便了,吃啥都行。”

九点一刻,我们来到52栋。门开着。二姐也在,正在抹沙发。

母亲迎上来,满脸的笑:“鹰,华凤,你们看,我的手,肿全消了,皱巴巴的!”看来母亲这几天恢复得不错啊。老爹弓着腰跟在母亲后面,母亲一转身,差点把老爹碰倒,我连鞋子也顾不上脱,急忙上前扶住,母亲大声呵斥老爹:“你跟什么跟啊?有什么跟头啊?我又没出去!”然后对我说:“鹰,你瞧瞧,这老头好玩不?就像条尾巴一样,时时刻刻跟在我身后,生怕我丢了!”我摇摇头,转身对妻子说:“今后我老了,要是跟在你身后,可别骂我啊!”

二姐很快就抹完了沙发和茶几,我说:“你今天在这里烧饭吧,省得我们到亚光那里去吃。”母亲便给三哥拨通电话:“亚光,亚鹰和华鳳回来了,你二姐也在,我冰箱里有点菜,你再买些新鲜的蔬菜来。”

我打开电视,母亲连忙说:“鹰,看那个清官的戏。”我有点没头没脑:“什么清官戏啊?”母亲说:“成龙!”我说:“什么乱七八糟,成龙是武打片好不好,哪来的清官?”母亲想了好久才说:“是于成龙。”我想起来了,最近是有几个电视台在播放廉政剧《于成龙》,便不断变换频道,但调了个遍还是没见《于成龙》,便说:“没有啊!”母亲说:“不会啊,我昨天都看了呢!”我又调了一遍,还是没找着,便说:“嬷,真没有啊,要么演完了,要么还没到时间,我看见有《长沙保卫战》了,打日本鬼子的,怎么样?”母亲最恨日本鬼子炸死了她的父亲,听说打日本鬼子的,连忙说好。

这边,妻跟二姐说着外甥涛涛的事,大意是涛涛都三十岁了,还没找对象,做媒的人一大堆,可涛涛就是没有反应。妻说她有朋友托她给妹妹做媒,还发了照片来,二姐说,从照片上看挺好的啊,妻说慎重起见,还是由她先去“侦察”一下,要是她这一关都没过,就算了,要是她觉得还不错,再让涛涛去看,对得上眼就谈,对不上拉倒。在二姐催促下,妻果然跟她的朋友联系上了,不一会儿,妻说:“我走了,去看姑娘了,看完姑娘我找老同事打麻将了,中午就不回来吃了。”母亲交代说:“华凤,你要用点心思,认真点,好好看,把好关,这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啊!”妻应一声:“知道了!”风一样地走了。

第119章 2017年3月17日(农历二月廿),星期五

早上,我给母亲去电,打了三通才接,她似乎气力不足,问我什么事,我说下午要回广丰,母亲说:“今天又礼拜六了?”我说:“没有啊,今天星期五。”母亲忽然提高了音量:“你没事就别回来了,又不是礼拜六,我好好的,没有生病啊,你爹也挺好的,你别回了。”我一听,口气不对啊,老母亲平日里听说我要回广丰那是多么高兴啊,怎么这次不让回呢?纳闷间我忽然想起儿子易易,他小时候经常从我背后用小手蒙住我的眼睛,问:“爸爸,你猜我是谁?”今天,母亲对我说:“儿子,我没生病的,你别回来!”这不明摆着的吗?可谓是异曲同工啊!

不好!母亲又不舒服了!

必须回去一趟!上次,她老人家住院七八天,就伙同二姐、二哥、三哥骗了我,没让我知道,这回不能再上当了。再说,我上个周末到首都组织大型赣剧《斧头将军》两会献演事宜,接着又参加了几天中国作协组织的会员培训,已经十多天没见到老爹老嬷了,因此,我必须回趟52栋。

过了一会儿,母亲来电:“鹰,你真的不用回来,我真的没有生病!”我说:“最近雨水多,老土工地停工,今天他从永修的工地回广丰待几天,中午下火车,我去接他,送他回广丰,顺便回52栋,我都请好假了。”母亲说:“这样啊,那,那你就回吧!”

中午,我和妻子在上饶高铁站接到老土后,沿着新修的上丰快速通道,直奔广丰,直奔52栋。老土听我说老嬷可能身体不适,决定连家也不回,跟我先去52栋看望老嬷,路上,他电话忠华、光华和徐滔韬等人,问他们是否有空,说晚上聚下,一起吃个饭,并说到52栋玩“五十K”。

从上饶高铁站到52栋,不到三十公里,半个小时就到了。老爹老嬷照例在窗前候着,确定是我下车后,又照例转到门口迎候。我看老嬷精神不振,似乎十分疲惫,就问:“嬷,你生病了,哪里不舒服啊?咱去医院看看。”老嬷坚持说没有生病,我不相信,便一再追问,母亲拗不过我,只好说了实话:“昨天是观音生,我到庙里去了,跪得时间太长,全身酸疼,又冷,风啊雨啊的,可能受了点凉,有点晕,不过没事的,只是一点点不舒服,确实没有生病!”她一讲实话,我反而踏实了不少,但我仍然虎着脸很是严厉地说:“谁让你乱走了?尤其这么阴冷的天,观音生,在家里拜拜就可以了,菩萨要的只是一点心意,心中有佛,哪里都是佛啊!”母亲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去去就回了,谁知道天会这么冷!”我说:“你以为受凉是件小事啊?那个老廖,就是那个照相的摄影师老廖,他爹102岁了,一百岁生日我去过,那身体比你们现在都硬朗,年前洗了个澡,受了点凉,大家都没在意,都以为着个凉流个鼻涕是个小事,结果呢,晚了,发高烧,还没到医院,人就没了!我的老嬷,我说你二老双双高寿多不容易啊,一定要好好珍惜,注意身体,要多活几年啊!”老嬷一边应答着我,让我放心,一边开始偏题,她的好奇心起了,不停地询问老廖老爹生病的情况,还从本家亲戚五伯日前去世讲到老家谁谁谁多少岁了谁谁谁死了多少年了要不然也该有一百岁了,听得我稀里糊涂,晕头转向,而她,只要一说起这些事情,神情就亢奋起来,精神状态立马好转,看来,对于老人,怀旧真的是一贴最好的补药啊!

见母亲确无大碍,再加上我们回来后她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转,我便放下心来,但我还是从抽屉里找到一些备用的感冒冲剂,让母亲服用,然后坐在沙发上心不在焉地听她讲述老家的事情。老爹则抱着暖手袋弯腰躬身来回踱步,他的气色不错,我很是欣慰。

不多久,光华和忠华来了,他们问候过老爹老嬷后,老土便把我拖到桌边,“五十K”大战开始了。

第120章 2017年3月25日(农历二月廿八),星期六

中饭时,我对妻说:“连续阴冷,难得今天天气晴好,等会儿送易易上学后,咱出去转转吧!”妻说:“你不是要整理一天的材料吗?”我说:“上午整理得差不多了,下午可以歇歇。”妻说:“到哪里转啊,上饶就这么点大!”我想了想说:“机场已经建好了,带你到机场看看吧,顺便熟悉一下改道后的320国道,就经过机场门口,往东通往我老家,往西通往你老家,如何?”妻还没应答,儿子接过话:“上饶有机场吗?”我说:“有机场,开工几年了,马上要建好了,五月一日就有飞机起降,有到北京、广州、成都、青岛等地的航班。”儿子似乎不信:“真的假的?”我说:“当然真的,负责机场建设的人名叫余小斌,是我们同乡隔壁村的。”儿子这下信了。我接着说:“看你明年考到哪上大学,要是有飞机直达的地方,就可以坐飞机了。”儿子一撇嘴:“还早着呢!”

妻说:“好啊,咱就到机场看看。”

两点整。机场方向。

到凤凰大道和上饶大道交叉口时,我告诉妻:“上饶最长的两条大道,一条是东西向的凤凰大道,东起高铁站,西至高新区,二十公里,另一条就是这南北向的上饶大道了,南起上饶机场,北抵灵山脚下,也是二十多公里,北段還没打通。我们从现在起计程,看一下从上饶大桥到上饶机场多少公里,反正不到十公里。”一路上,我放慢车速,到每一条岔路我都讲解给妻听,很快就到了改道南移的320国道,我将车子停在一边,说:“你看,才八公里,近吧?我们现在面向正南,眼前这条东西向的道路便是新改道的320国道,穿过国道往前一公里,你看,那栋楼就是航站楼,上饶两个大字,清晰可见。沿着这国道往西,大概十来公里就到横峰界,跟老的320国道相接,再往西就是你老家弋阳了。往东,大约十来公里就跟上丰快速通道相接,这么说不直观,还是带你走一遍吧,看看到底有多远。”

沿着新的320国道往东,先后过茅家岭和皂头,跨过丰溪河,就到朝阳乡的王家山了,再横穿上广公路,就到了上丰快速通道,这些地方我跟妻都很熟悉,但经新320国道这样一横穿,把我们的方位感打乱,颇觉新奇,尤其是妻,更有一种拿起珍珠穿成链的感觉。直到上丰快速通道,我踩了刹车:“机场到这里14公里,现在我们面向东方,往前去玉山通浙江到上海,往左是上饶高铁站,你走过的,七公里,往右,到广丰,到52栋,八公里。我们回去看下老人吧!反正儿子晚上在学校吃。”妻子听着听着就变了脸色:“看来,你变戏法一般把我骗到这里,原来还是想回52栋啊?这才八公里了,就到家门口了,还能不去吗?”我说:“才不是,我是真的想带你到机场看下,谁知道绕来绕去还是绕到这里来了!”妻嘿嘿一笑:“走吧,去52栋吧,其实一出来,我就知道你想去了,去吧,陪老人家吃个晚饭,还可以陪他们看一集电视剧,我们可以九点钟回来,要不是明天有事,你还可以留在52栋,你不是没长大还想吃奶吗?”

十分钟后。我们来到52栋,门半掩着,我推开门,老爹坐在沙发上抽烟,老嬷披一件“海青”(佛教居士专用的类似僧袍的衣服)在电视柜前翻看着什么,我打开灯,二老猛地一惊,母亲见是我们,颇为不解地说:“没说今天要回啊?”我说:“本来有事情不回来的,可今天的事上午做完了,明天的事明天才能做,所以就回来了。”

母亲没说什么,径自走向厨房,走向冰箱,她折腾了一阵后告诉我:“回来也不打个电话,都没有菜了!”我说:“有什么吃什么,易易晚上在学校吃,我们平常晚上都吃燕麦粥的,根本不需什么菜!”母亲说:“那怎么行,这里只有肉、冬菜,还有白玉豆,肉冻得邦邦硬,没法吃,我去超市买。”妻说:“够多的了,不用买!”母亲不听劝,到卧室里摸出一百块钱:“老个,我去超市,你在家待着。”没想到老爹不干,不依不饶地跟着,还抢先走到门口穿上鞋子。我说:“让他去吧,我跟你们一起去,刚好晒晒太阳。”从52栋到超市大约有两百米距离,很快就到了,老爹老嬷显然比我熟悉,母亲进超市后直奔菜品区,她走得很快,生怕菜被人买光一样,老爹有点跟不上,我去扶他,他一甩手,不让我扶,我就跟在他后面,我知道,我要是再去扶他,他准要说:“我又没有老!”

母亲开始选菜,她买了瘦肉、豌豆、鱼块、大蒜、辣椒,又买了三种同价的饼干,说:“这是素的,供佛好,你爹也喜欢吃!”我补一句:“到底是供佛好,还是爹喜欢吃啊?”母亲笑笑:“供了佛再吃!”

妻难得回来,她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二姐了,就给二姐打电话,想叫二姐一起过来吃饭,二姐说晚上她的女儿和外甥女在她那儿吃饭,叫我们一起过去。我问母亲,母亲呆了呆说:“你二姐烧得更好吃,就去她那里吃吧!”我们到三哥店里轉了一下,跟三哥三嫂聊了聊家常,逗了逗外孙女糖糖,听了听她稚嫩的声音:“小外冬,小外冬!”然后转回52栋,把刚买来的菜品放进冰箱,就往二姐家去了。

二姐烧了不少菜,我已经一个多月没吃过二姐烧的菜了,还没等大家上桌,我就吃开了,妻嗔怪我:“真没吃相!”二姐说:“又没外人,怕什么!”我得意地说:“就是,又没外人,哪来那么多礼节?”

晚饭后,我告诉母亲:“明天信江府的房子做防水,我约了师傅,晚上要回上饶,易易九点半下自习,要回来吃宵夜的,所以,我只能陪你们到八点半,正好看完一集电视剧。”母亲听说易易要吃东西就来劲了:“你们早点回吧,一定要多弄点东西给易易吃,让他吃好吃饱,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可饿不得啊!饿不得啊!”

妻说:“你就放心吧,饿不坏你那宝贝孙子的!我还愁他吃不下呢!”母亲方才露出满意的笑容。

八点半,我们把二老送到52栋楼下,他们坚决不让我们送上楼,催我们赶紧回去,说易易会等的。我虽然忐忑,但实在拗不过他俩,便由着他们去了。

刚到芦林,母亲来电:“我们已经上楼了,你路上小心,开慢点!”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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