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
2018-09-20李胤潜
“张珙如愚,酬志了三尺龙泉万卷书;莺莺有福,稳请了五花官诰七香车。身荣难忘借僧居,愁来犹记题诗处。从应举,梦魂儿不离了蒲东路。 ”云冀一袭红袍蟒带戏服,独个儿在房里半唱着自度的《西厢记》曲。
用旧的收音机录满了一磁带不成调式的戏曲,兜转回去,又录他新的嗓音。他不会倦,所以,沙哑的嗓音偶尔也被他唱出一句字正腔圆。
“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我为什么懒上车儿内,来时甚急,去后何迟?”云冀蓦然高亢起来,浑然不觉他的串詞。
“这面儿里有人吗?”门房外,有粗厚的声音传进来。云冀随即噤了声。好久听到外边金属碰撞晃荡的声音,那是门落上了锁,日子已经晚了。云冀就在这铁皮屋里独自待着,又摇着摆着唱支不着调的曲子。
听见“哧”的一笑,云冀身形滞住了。他看见黑暗处有一团暗色闪了出来,拨了一下电闸,然后整个铁皮厂房亮堂了起来。十来排齐整的红皮座椅,高数尺的木头戏台,顶上裸着的几匝线圈勾起几盏吊灯。二十年前演过样板戏的旧设施了。郊西的人都听说过它,绿皮戏场,在莫斯科表演过的艺术家梁锦盈,最早就是从这儿出名的。
那红皮座椅后边探出半个脑袋,接着是身子,和一件红色风衣,这一切结合在一起,原来不过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眉角盈盈全是笑意。她贝齿轻合,清亮的嗓音从唇里流出:
“心不存学海文林,梦不离柳影花荫,则去那窃玉偷香上用心。”听得云冀一怔,这是绝佳的花腔嗓子,可不是下一个锦盈?
“真真相公痴样,”那小姑娘又笑起来,“不志学海文林,羞不羞?专思窃玉偷香,臊不臊?”
“你是来干什么的?门都落锁了,还不回去?”云冀呵斥。
“偏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你在这儿唱戏,就不许我来听戏啦?没准儿我还能和你对上两句呢?”小姑娘坐下,跷起腿,有些与年龄不符的魅惑。
“你叫什么名字?”
“我么?红衣。红袖添香的红,绿衣捧砚的衣。”那红衣少女格格轻笑,明显随口诌来一个名字。见她慵着起身,压下声音:“替我化化妆吧,我也唱几句戏。”
云冀怔,不由身下台来打开妆盒,娴熟地用女人般细腻的手指拂上红衣的眼睫,细长勾起一弯眼影。他觉出红衣的脸颤了颤,于是,手又抚了上去,一层层扑上了粉,又抹上胭脂。云冀想,于是后退一步,他看见这可人儿倦着睁开眼,远山黛眉展开,在脂粉画轴上,舒开一卷浓淡山水。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云冀想起晏小山写“远山眉黛长,细柳腰肢袅”,果然不假。待到她水袖轻拢,罗裙曼垂,他想他看到了六朝金粉,三楚精神。
而上一个花摇云鬓的姑娘婀娜台上时,已是七年。那叫作锦盈的姑娘,彼时只有十八九岁。云冀那时也是二十出头的小伙,正是雄姿英发年纪。云冀是伴着锦盈,到绿皮戏场来,面试《西厢记》的角儿。
“张云冀,你戏底子不错,可声音不行,太哑太厚,唱不了旦末净杂。”那横架着一副圆眼镜的导演说,不等云冀分说,又唱了一个名:“下一个,梁锦盈!”
“也算得五湖四川看遍,不道是六朝三楚情牵。只在那戏台儿上,方见得湛湛青天。且不论西子太真模样,又不说宫台朱院风情。却晓得今个儿看,梁生锦盈来也。”锦盈未待从幕后摆出,先唱上了。导演一怔,一枚玉人儿从台后转上台前,一步一挪,蛾眉轻挑,勾出风情无限。那下巴微颔,锦盈后退一步,樱唇半启,欲笑还颦。眼镜导演看着入痴,不自觉地站起身来。
锦盈就那样被绿皮戏场录上了,导演念云冀有戏子身段,也收了他作化妆师学徒。云冀没有天生好嗓子,却有一双巧手,修长手指拉得动胡琴,抹得了脂粉。有他妆成的旦角儿,都要增艳几分,再有锦盈那不知倦的嗓门身段儿,一时绿皮戏场火红半边天,上下都盼着锦盈演一出《西厢》。戏场再加五十席也不够,锦盈只消柳眉一展,土豪巨富就肯掷千金,抢一席前排席位。
云冀觉着,当下的红衣就比当年锦盈一般无异,只清亮的声音低回了下来,更添了些哀伤之意,红衣低垂眼睑,只轻轻舞唱:“想着你废寝忘餐,香消玉减,花开花谢,犹自觉争些;便枕冷衾寒,凤只鸾孤,月圆云遮,寻思来有甚伤嗟。”
云冀坐在台下,只见红衣一折连一折跳,演到“待月西厢”,却多的是一种哀调。一出《西厢记》,倒似《桃花扇》一般凄伤。云冀只是看,直到红衣敛了袖,欠了身,换下了戏服,也仍愣愣出神。
“哈,呆子。”红衣一指点在了云冀鼻尖儿,她又恢复了女孩神韵。眉眼弯弯,又凑到云冀跟前:“张生,我美么?”
云冀笑,听见门口金属哗啦的声音,门开了锁,卫门的老头来了,一夜过了。红衣只向云冀媚笑一眼,挎上包,也不道别,娉娉婷婷地从门口走出去。
那是什么时候呢?大约是云冀二十四岁时候了。锦盈一直在绿皮戏场里舞着,舞出了名头,被送上北京去唱《桃花扇》。云冀送行,他没离开过郊西,这是离外乡最近的一次。
“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云冀说。
“好啦,早些回去。这里人多,徒让他人看笑话。”锦盈按住云冀,并没对戏,只是劝他回去。
锦盈一去确实没有“一春鱼雁无消息”,她走后半月,郊西大小报刊上就登满了“著名表演艺术家梁锦盈”的字样。云冀一张都没看,他想,一个好端端的演员,怎么变成表演艺术家了呢?接着,他收到了锦盈的信。
“戏台呀,只会越来越大,你上去,就下不来了。”那是信最末一句,锦盈说北京是个好地方,她会一直在那里,不回来了。“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她说。
云冀仍在绿皮戏场化妆间里,也仍旧化得出倾国的美人。他晓得化妆师是成不了艺术家的,就去不了北京。因着他开始在夜里躲着,穿上戏服咿咿呀呀,盼着能练出一口花腔婉转。
锦盈去后,绿皮戏场破败了许多。从她在时的三日一出,到一周一出,两周一出,现在等上两个月也不定演得上一出。眼镜导演已经许久没来了,只有守门的老头还天天如期而至,开门锁门。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眼镜导演这样安慰云冀,也算他安慰自己演员一个个离开的事实。云冀喝一杯酒,像是接受了这句话。
他开始疑那是梦了,红衣自那夜后,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不见来听戏。到第七天时,则又如梦一般,一指点醒了在台下瞌睡的云冀。
今儿怎么不排戏?她问,瞥见台上有一本《桃花扇》,便拿来唱:
“生来粉黛围,跳入莺花队,一串歌喉,是俺金钱地。莫将红豆轻抛弃,学就晓风残月坠。”唱到尽心,竟抢过红牙板也拍起来。
“原来,这香君也是妓女么?”唱罢,只十四五岁的红衣有些失神,低声道。
“我不爱《桃花扇》,”云冀起身,像是自语,“婊子无情,戏子无义。何况戏子演作婊子。”
红衣斜他一眼,并没答话,只是央他为自己描一妆香君。云冀犹豫片刻,终是没拒绝她,他又打开小妆盒,拿出红油彩,涂在她鼻窝儿上,深浅描眉,一弯垂柳。再淡抹一弧儿胭脂粉黛,散开一头青丝,那妆就算化完了。云冀悄悄从后边走开,请红衣睁开眼。只是长长的睫上落了点粉,她一动,皱眉,轻轻拂下脂粉,这才把眼睛整个亮出来。她眼中沾了点粉,生了泪珠儿,像是金陵的水,眼里是秦淮一片明月。
“点点碧血洒白扇,芳心一片徒悲壮。空留桃花香。”见云冀痴相,红衣一笑,吟出桃花扇上的句子。
“香君有你半分好看,也不枉了她倾倒一片秦淮。”云冀笑答,“你若是青楼歌姬,只怕是任谁也做不得君子了。”
红衣有些怒色,眉头蹙了起来,站起身:“青楼歌姬又如何,是天生低你一等么?风尘客就配不上你这般君子了么?”
“小生侯方域,书剑飘零,归家无日。”云冀不答她,只随意在眉间一抹胭脂,戴上巾帽,“来,红衣,与我唱一曲。”
二人像是有约黄昏后,每逢七天,红衣就着一袭红色风衣,夜里神秘地从戏台后边出现。与云冀相谐一曲。说来也怪,云冀本是烟熏嗓子,这多年做作戏腔也难改他嗓音。然而这段日子与红衣搭戏,竟将嗓子琢得圆润,就如昆曲里的小生,高低婉转,春花秋月,落日大旗,都在一副嗓子里了。
“不像不成戏,真像不成艺,悟得情和理,是戏又是艺。”云冀也把曲儿唱给眼镜导演听,导演只这么回答他。“你嗓子已经不错了,只是少点韵。演戏要声儿好,也得有情。锦盈她,就是多了一味风情。”
绿皮戏场忽然被郊西的人们想起来,是在政府号召文化建设的时候了。有人想到郊西以前有个绿皮戏场,于是被提上了发展项目,就有领导要来视察,可绿皮戏场已经是人去戏空,演员数儿都撑不起一台戏。这时导演一拍桌,唱一台成名曲《桃花扇》,让化妆师张云冀去演侯方域,一神秘少女来唱香君。余下演员讶异,原来这老头偷偷还培养了两个新戏子呢?
自然,香君就是被云冀一口捧上去的红衣。红衣听这消息后只是缄默,许久才答应,只是要把日期定在周日,她有工作。90年代,十四五岁也学会了挣钱。
绿皮戏场已经许久没有这么热闹了,往日的土豪巨富又伴着新一届领导班子坐上了观众席,闻讯而来的群众占据了剩下的席位。云冀许久没抹过这般重的胭粉了,这算是他舞台首秀吗?也算是,他和她的第一次同台。云冀已近而立了,难得心动一回,竟为了一个比自己小一半岁数的女孩。
红衣姗姗来迟。乘着眼镜导演上台讲话的工夫,云冀的修长的手指又一寸寸抚过她幼嫩的肌肤,为她化妆已经成了一種庄重的仪式。他把红脂抹在自己唇上,然后向她的侵犯去。红衣还未出口尖叫就被他厚实的唇封住,手也被他箍住,他将唇脂一点点印在她唇上,才慢慢脱身。
“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它不断。”云冀笑。正是导演催红衣候场,她匆匆去了。
台下,水袖轻扬,青袍渐舞,只听得那柔情万种飘来,“香梦回,才褪红鸳被。重点檀唇胭脂腻,匆匆挽个抛家髻。这春愁怎替,那新词且记。”
观众渐渐入了戏,偌大场地竟雅俗同噤了声。那不是红衣,就是李香君。小小身段,舞着身子也有秦淮祸水的味道。与云冀搭戏,纵是云冀一字千转,也自然黯淡了下去。初次上台的红衣从声到魂儿,小小的身子都勾住了男人的眼睛。
“红漪——”底下有土豪轻呼。
“传得伤心临去语,年年寒食哭天涯。”小生念白旦角唱腔,唱到最后一句词,谢幕。领导带头,掀起一波一波的掌声。红衣盈盈鞠下身,挽上云冀的臂。不知怎地,云冀觉着红衣挽得紧,她身上有密密汗珠。眼镜导演罕见地换上了正装,上了台。
“感谢大家精彩的表演,下面请各位演员休息一下上台亮相。”
云冀只觉红衣的手开始用力抓他的臂弯,刺得生疼。他又挽她紧了些,他觉得他像哥哥一样。可是,仅止于哥哥吗?云冀没再想下去,挽着她走下了后台。
红衣胡乱洗掉胭脂白粉,换上风衣,挎上包,急匆匆就往后门走,却挣扎打不开,被锁了。云冀换上便衣进来,接她去上台谢幕,正对上她绝望的眼神。红衣未等他讶异,撞开他,从后台上去。只听山呼海啸的掌声,让红衣定在了台中央。
“请香君的演员,红衣,作代表发个言。”眼镜导演笑容可掬,略欠身把话筒递了过去。红衣怔,并没接过话筒,只是一步跳下了台阶,向门口奔去。导演表情一僵,只见观众席上一位当地巨富,也随着追了去。
“红漪!出来卖的红漪!”这一回大家都听清了,更多的目光注目过去,红衣被那巨富追到在门口。
“我说这么熟悉呢,红漪,你找得我好苦。”那巨富狞笑着,近乎嘶吼,“诸位看好了,台上这位冰清玉洁的香君,就是咱郊西的小卖货红漪。十几岁呢,就给人来玩。看这身段,都是从床上练出来的。听这嗓子,怕是一声声给男人叫出来的。”
红衣,或说红漪,一转身,身子发红。被富豪揪住,拉拉扯扯,相互咒骂些什么,眼镜导演被这忽然的变故吓到呆滞。领导面色逐渐阴沉而至铁青,猛力一呼:“像什么话?好端端的戏院,藏污纳垢啊?”
观众蒙了神,只一回头工夫,红漪与那巨富就消失在了戏院门口,隐约听见女人的尖叫。
戏的场次渐渐多了起来,也偶尔有外地游客来看,或是外地剧组来表演。眼镜导演五十多岁,又精神焕发,带上新的一批演员,排一出出新剧。云冀成了新的台柱子,眉目间也有了情和神,唱腔圆润,唱得出张生柔情似水,也唱得出方域点点心碎。
“下周有去北京的展演,你去吗?”眼镜导演架上二郎腿,问云冀。
“你知道我从来不离开郊西。”他答。
“还是那件事啊?那些莺颠燕狂,关甚兴亡。孔尚任的话。红漪这姑娘,我找了郊西二十多家店,都没再见过她。”
“不聊这个,绿皮戏场要搬了吧?”
“是啊,现在比七年前还热闹了,挺舍不得的。莫过乌衣巷,是别姓人家新画梁。”
“你好好排练一下去北京的表演吧。先走了。”眼镜导演别过云冀,恍恍惚惚听见门外有女声在唱戏,声音有些耳熟:“眼见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眼镜导演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
作者简介:李胤潜,2001年6月出生于湖南株洲,高二学生。其部分小说、散文作品,2017年获得第五届全国语文素养大赛高中组一等奖,2018年获得第二十届全国新概念作文比赛一等奖,导演的话剧《新青年》获得湖南省中学生舞台剧比赛一等奖。
其作品集《零点一刻》即将出版。
责任编辑:蒋建伟
美术插图:知 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