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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行渐逝的旷野之声

2018-09-20蒋殊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8年7期
关键词:哥哥

蒋殊

惊鸿初遇

“听见哥哥唱一声,妹妹我隔煞煞打了一根针;听见你哥哥唱着来,妹妹心中好比梅花花开;羊肚肚手巾脖子上围,不是我的哥哥你是谁;远远看到哥哥儿来,跟不上你插上翅膀飞。哥哥呀,一疙瘩瘩冰糖化成水,咱二人相好一对对。”

不成想到,初遇顺天游,是在一个旷野,且不是别处的旷野,是大西北的盐池县,是顺天游长诗《王贵与李香香》的创作地。

那是一个清冷的深秋。国庆之后的西北,冷风已经肆意袭上皮肤。何况,几天前这里刚刚降过一场早雪。那天,还算一个好日子,连阴几日后初出太阳。冷空气依然一阵紧似一阵,追逐着须在风里行走的人。

大西北的田野极辽阔。尽管一路走一路打问,还是绕了几条路才找到要找的人。

没有吃惊。眼前人就是一位普通农民。他说正在盖几间房,要做文化大院。周遭,地上,都是施工的痕迹,还有一些干活的人。他也是刚从做活中起身,衣服上落着深深浅浅的尘屑,鞋子上更是裹着厚厚的泥土粒。文化人可以是这样的面孔,心内一动。四周静寂,无人。他未来的文化大院在我脑子里辽阔了一次又一次,于是开门见山:“想听顺天游。”

他笑了。笑容里只闪现出一丝丝腼腆,抑或是谦逊,便再无推辞扭捏。

一嗓子出来时,四野立时活起来,动起来,让人恍惚进入一个新时空。那声音悠扬高亢,奔放开阔,荡气回肠,与歌者一样,是不加修饰的健康之美。周边干活的响动悄然静止,所有人都专注在这无边的曼妙里。

从未在这样的情景中听过这样的声音。因此,那一刻便认定,顺天游,就是旷野的声音。

因为清冷,更感苍凉绵远。

歌者叫冯占国,一位七十二周岁的老人,吴忠市顺天游非遗传承人。可是,他的歌声绝不仅仅是一个吴忠市可以承载得下的。那声音太过动情,又隐含着瞬息而过的悲凉。在他的声音引导下,一个水灵灵的姑娘跳出来。彼时,她正坐在炕头上,专心织着毛线活儿。突然一个洪亮的声音穿过她的小院,穿透她的窗棂,进入她的耳际。这不是她钟情的哥哥吗?不是在唤她吗?只一声,她的心便乱了,情动全身。她在内心迅速回应,哥哥呀,我听到你的声音了,我的心中已似梅花开,且等我一下下,短暂的一下下,我织过这要紧的一针,便下地,奔你而去,随你而去。

这要紧的一针,这可以让她独自在炕头沉静专注的要命毛线活儿,谁能说不是织给放歌的哥哥?

真真的哥哥来唤她了。姑娘飞身下地,脸上早已浮上两片红云。她压制着心头激情,羞答答地倚窗而立,透過那个被她在同样的境况下偷偷用手指破开的小洞,穿过院门,看她的哥哥由模糊变得清晰。姑娘的听力准准的,眼力棒棒的,那个脖子上围着洁白的羊肚手巾,那个憨厚英俊的放歌后生,不是她日思夜想的哥哥会是谁?哥哥走来,走来。尽管只是一个院落的距离,却又无限遥远,以至于姑娘想要插一双翅膀,立时飞到他身边。

遥远年代牵肠的深情,被今天的冯占国面对面演绎得细腻动人。他高亢的声音空灵地回荡在秋日的田野,荡气回肠。他唱的不是一首歌,而是一个个跃动温馨又深情的画面。画中,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一疙瘩瘩冰糖化成水,他二人相好一对对。这样的画面中,早年曾听过的另一曲瞬间涌上耳际:

听见哥哥的脚步响,

舌头舔烂了蔴纸窗。

抓着胳膊顿住手,

搬住肩膀亲口口。

清油酸汤蘸搅团,

咱两个好成个面粘粘。

叫一声哥哥你不要走,

撂下妹子叫谁搂?

画面感强烈的刺眼。也正如眼前冯占国的演绎,尾音由浓到淡,从烈至柔,婉转而落。一对情人,顺着他的音远去,又走近。有一种距离,是面对面,却有着翻山越岭又翻江倒海的激荡。

这边正沉浸在一疙瘩瘩冰糖中不能自拔时,冯占国老人已甩开嗓子,欢快地开始了《打酸枣》:“哥哥打下它,落下一河滩。我悄悄走过去,把酸枣放嘴边,酸个溜溜儿甜,甜个丝丝酸。害得我丢了个柳篮篮……”欢快的曲调,欢快的酸枣,欢快的姑娘,欢快的味道。即便丢失一个柳篮篮,也有着满河滩酸枣的甜蜜。何况,歌的后半部,是柳篮篮并未丢失,倒把酸枣装了个满满。姑娘的心有多乱,内心就有多喜欢。

突然想起年少时,村边院外枣树下一颗颗枣儿硬生生落在头上。顾不得大人呼唤快拾拣,只不时偷眼望远远站着的一位少年。他说他即将跟着父母回城,课桌上从此再没了枣儿香。我就那么一颗颗挑大的脆的快速拾着,不是装入母亲备好的柳篮篮,而是揣了整整两裤兜又包了满满一手绢,绕过枣树下欢乐的人们,羞涩地塞给羞涩的他。

柳篮篮与少年交错叠加在曾经的枣树下。正如我不知道曾经的少年如今在何方,冯占国也不知道丢失柳篮篮的姑娘是什么模样。他只是恣意地唱着,让思绪飞扬。我知道,他的心里,他的眼前,一定有一个挎着柳篮篮的姑娘,欢快奔跑在长满酸枣的山野上。

唱着唱着,冯占国早已忘记他手中燃着的一根烟。其实过程中,我们也已经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只自顾地进入他的情景中。时而小伙,时而姑娘;时而酸枣,时而冰糖;又时而是情爱之欢愉,时而又化作思念之悲苦。他一路欢畅地游走下去:

山坡坡开花背凹凹红,先交你那人来我后交上心;

人里头挑人数三哥好,马里头挑马不一般般地挑;

想你想你是想上你,三天没吃上一点点米;

半碗黑豆半碗米,端起你的饭碗想起你;

端起我那饭碗想起你,眼泪流在饭碗里。

东沟沟你在西沟沟哭,那垯垯想你那垯垯苦。

唱到“想起你”“眼泪流”时,声腔转承已起悲意。再一个“哭”,一个“苦”,他的声调更一沉,一转,转中抑,扬中悲,眼泪顺着他的歌声一滴滴滑出、扬起、落下,最终纷乱在周遭苍凉与静谧的空气里。

半晌无言。许久,当地一位文化学者终于开了口:“这老汉唱得好!”才把一群人拉回眼下。

一阵风顺势掠过,提醒我们身处冬日的旷野。但谁也不舍得说离开,只裹裹身上的大衣,紧紧脖中的围巾。冯占国心是热的,他的外衣更一直敞开着,中间一件保暖衬衣也只扣着两粒扣子。他规划中的文化大院,是不是要飘满顺天游的旋律?

一首,又一首,老汉冯占国从顺天游唱到花儿,从欢喜唱到悲伤。他说自己从小就唱,唱遍后套地区。小时候,漫山遍野都是这样的声音,唱生活,唱爱情,唱辛酸,唱不易,也唱喜悦。

因为父亲当兵,冯占国出生在内蒙古,后来又回到家乡定边,二十二岁又迁到盐池。一路走来,他庆幸没有离开承载顺天游的土地。走一路,唱一路。他遗憾地说,小时候自己就唱得好,可惜家里人不让唱,觉得那是“下九流”的营生。今天说起,他的声音还是幽幽的。世俗堵了他登上歌声飞扬的舞台,却没有阻止他一路用声音挥洒到今天。

从四面汇集而来的冷风,在他的歌声前静了,柔了。一个多小时,身边所有的物静寂着,退却着,留出上空任他婉转。

要走时,他说再唱两句吧,就两句:“陕北有个高西沟,我家就住在沟里头。”

一个“里”字,他起起伏伏转了好几个音,唱得入骨入心。我们的心也跟着跌跌荡荡,百转千回地揪心。

唱一首吧!今天这个多彩的世界里,还有多少人远道而来,专门听一首顺天游?

转身,余音里便有了冷风一样的痛。想想,他之前初绽的笑容里大多是迫不及待的喷发:你听!请你听!

庆幸,我来了,我听过。

盐池縣革命纪念馆,《王贵与李香香》专柜很醒目,院子里更有王贵与李香香的雕塑。时间飞速行进了七十多年,他们依然青春,依然在执守着那份跌宕的爱情。当年创作《王贵与李香香》的小土屋已经淹没在时代的大潮中。上世纪80年代,李季的夫人李小为,专程来过,在当地老者的辨认下找到当年的破旧小屋,拍下一张珍贵的照片。今天,小屋依照片中的原样,复制在纪念馆一处院内。曾经,那是李季的宿舍兼办公室,一盘土炕,开门见一张伏案即咿呀作响的木桌,脚下一个铁火盆,桌上一盏青油灯。李季就在这样的地方,读书、整理民歌到深夜。为激励自己,他把鲁迅的话画在墙上:“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会被生活所累。”

1945年,三部十二节近千行顺天游长诗穿透那个寒风凛冽的冬天,击退大西北呼呼的冷风,在这个小土屋内流淌而出。

盐池是幸运的,诞生了伟大的《王贵与李香香》。而作者李季初遇并进入顺天游的世界,却在陕西靖边。当时,延安鲁艺梦破灭,无比失落的他一路跟着一位陕北赶脚人,于四天之后到达靖边。寂寞无聊的路途上,赶脚人一路高歌着顺天游。李季之前爱曲子戏及地方小曲的心弦,就在那四天中被拨出一根又一根,给了顺天游。

六十二岁的刘贵,便是今天靖边唯一的省级顺天游非遗传承人,是他的舅爷爷杜芝洞的第七代传承人。而杜芝洞,正是李季到达靖边后的第二天见到的顺天游高手,也是保持到他正当壮年生命便消逝前的忘年交好友。

刘贵与冯占国一样,对于唱顺天游只有两个字:喜欢。那天,他站在镇靖一处古烽火台下,反复描述一个场景:小时候,常常在天不亮的凌晨被一阵熟悉的歌声唤醒,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悠远,时而走近。伴着这动听的声音,是叮叮当当的牛铃声。他知道,那是村里赶早往地头的送粪人。

“实在好听!”刘贵今天描述起来,还是一脸意犹未尽的兴奋。尤其是他描述牛铃声,手脚同时打着节拍,抑扬顿挫,和着从心底升腾而起的喜悦。那一个又一个清晨进入他耳朵的声音,分明不是一头牛行进途中的铃铛声,而是专门为送粪人伴奏的器乐欢鸣。顺着他的表情与言语,由不得回到一个静寂乡村的凌晨,一位少年,从湿热的被窝迅即起身,竖起耳朵,只为听那一声声铃铛伴奏下的顺天游声。送粪人的歌声在他窗外回荡多久,他便要侧耳聆听多久。

那牛,那铃铛,那送粪人,立时便不再是古老乡村小道上的普通一景,分明是一场盛大音乐剧中闪亮出场的主人。就如之前,我在盐池革命纪念馆李季专柜前的墙上看到的一张照片。照片中主人是盐池农民诗人王有。他布满沧桑的脸上,沟壑一条一条,戴一顶小帽,着一件中式黑棉袄,袖子上破洞斑斑,棉絮外翻。袖口更是磨损得斑斑驳驳没了棉衣面子。他坐在桌前,夹了一根纸烟的左手支起,目光坚毅沉稳有力地望向远方。最动人的,是他脸上洋溢的笑容,不是大笑,不是微笑,是发自内心的自然、自信之笑。我喜欢极了这张照片,以至于当天长长地在他面前驻足,走出去又返回来,一遍遍盯了他的脸看。那根本不是一张农民的脸,分明是一位艺术家,是一部影片的主角,闪耀着夺目的文艺气质。

极想探寻,他炯炯目光的尽头是何方?是什么让他如此沉稳坚毅有力量?谁给他拍下这张经典照片?从李季后来的文字中得知,王有是一位拦羊汉,出生在盐池县县城西南五公里的四墩子村。生活中“又受热来又受冷,山羊皮袄整一领;一年没满钱使完,冬夏农裳不能换;有了冬衣没夏衣,有了夏衣没冬衣;冬夏衣裳换不齐,六月身穿山羊皮;暑伏太阳实在晒,头上没有草帽戴;数九寒雪滩里站,身上没有好衣穿;脚手冻的一齐痛,想吃干粮冻成冰” 。十五岁就给雇主放羊的王有,冬天就住在羊圈里,全部家当只身上一件破烂的羊皮衣。他识字不多,记忆力却超强,看戏听书很多曲牌一次即可记下。他还用葫芦头制了一把“板胡”自拉自唱。这个普通的拦羊汉有一个绝活,就是将所见所闻即编即唱,且善于用“顺天游”“打宁夏调”等旧曲填新词。

这样的人注定要成为李季顺天游路上的知音。他与李季的交集,一幕幕闪现在脑中。至此终于解读出照片中他的神情,那目光中的坚毅与出众的气质,必然来自顺天游的滋润与支撑。

一个一个清晨,侧耳倾听送粪人歌声的刘贵,最终再也忍不住,奔向像王有一样会唱歌的拦羊汉所在的大山深处。刘贵与王有一样,有着过耳不忘的特性。三年时间,他跟着拦羊汉及送粪人,学了数不清的顺天游。不要什么曲谱,无所谓哪个字怎么写,他们用自己的声音,一曲一曲唱出一天一天的活计,唱出想要或不想要的日子。

羊儿遍地的山坡上,大山在寂静中时而生动地回响。我相信刘贵的放羊生涯,最惬意不过。还有他至今铭记的拦羊汉与送粪人,让他小小年纪便进入到有歌声愉悦的高度。刘贵六年级都没读完,脑子里却装满顺天游。无人的大山里,一个奔跑在牛羊间的少年,甩着鞭儿,唱着歌儿。

彼时,一定有一坡一坡的花儿,一群一群的鸟儿,追逐着这位少年,漫山遍野。

青年时期的刘贵已被顺天游滋养成大山中的精灵。第一届民歌大赛,他一亮嗓子便惊了无数人,将一等奖收入囊中。

曾经寂寞的大山里,无书、无乐、无一丝娱乐响动,日子里却处处弥漫着风情。这风生水起,这鸡飞狗跳,这人间至纯至净又处处按也按不住的跃动,如何释放?原生态的顺天游横空出世,一嗓子,便可吼尽万种风情,吼出人生百态,吼出枯燥杂乱,吼出默不作声的悲苦,吼出生动的相思,还有悄然潜藏心底不可见人的一桩桩心事。

清亮亮的顺天游,告诉天,告诉地,告诉沉默的人。沉寂的大山生动了,丰富了,热烈了。即便苦楚,也撕心裂肺地张扬了。

吃饭唱,走路唱,种地唱,打井唱,唱得天翻地覆,唱得地动山摇,唱得牛羊撒着欢儿跑。在陕北,顺天游是历代劳动人民精神、思想与感情的结晶,是百姓最亲近的伴侣,也是人民生活最直接的反映。刘贵说,与朋友喝酒喝不动时,就唱顺天游,他唱一首,对方须喝几杯。

说到这里,他又忍不住拉开嗓子:

大红犍牛(啊哦啊)拉上一只耧,牙伯子哥哥(那么怀怀)把地耧;黑驴推磨(啊哦啊)兄弟媳妇锣,牙伯子哥哥(那么懷怀)跟前坐;半斤猪肉(啊哦啊)四两粉,十二两白面(那么怀怀)烙成个烙饼。

不只是一幅画,更是一个暧昧的故事。兄弟外出?抑或早逝?兄弟媳妇柔软的肩膀,便无法承载眼前的生活,无法驾驭一头大红犍牛,更无力牵动一只耧。只能依赖大伯子哥哥。于是,哥哥耧地她后头,黑驴拉磨哥哥陪在眼前头。无以为报,默默买来半斤猪肉四两粉,再用一斤白面为哥哥烙出喷香可口的烙饼。

大伯子与弟媳妇之间,关系历来是敏感的。许多农村大伯子与弟媳之间,多是不搭话的,弟媳更不肯开口称一声“哥哥”,多是“他大爷”这般哼哈一过。这里的大伯子与弟媳间,却有一种神秘的默契。相对,相随,甚至相依,让人欲猜,又不得到底。

这边牙伯子哥哥还在回荡,那边已转至靖边波浪谷的刘贵又开了腔:

十七八岁的女娃门前站,公鸡倒把草鸡断,两眼泪不干;妈妈问哭什么,吃穿的事由你爸,针线上不会有妈妈。

我嫂十七奴十八,人家和我哥哥同床睡,还不给奴家找婆家;娘骂女儿无脸鬼,你爸外面做生意,九秋十月回来出发(嫁)你。

春日,午后。十八岁的姑娘,无心欣赏大好春色,只呆呆而忧伤地倚在门前,看着一只大红公鸡哗啦啦满院高调追着一只洁白的母鸡。母鸡似跑非跑,将推不推,顺了公鸡的愿,也随了自己的心。姑娘看着这一切,两行眼泪吧嗒吧嗒往下落。

没错,十八岁的姑娘,响亮亮怀春了。娘并未看懂女儿的泪,觉得吃穿有爸爸,针线活有妈妈,哭个啥?母亲不解自己心,女儿只好直言哭诉:比自己小一岁的嫂嫂都每天与哥哥恩爱出入,同床而眠,自己却还生生单着。什么时候,心中的哥哥可将自己娶回家?

惊闻女儿心声,母亲边骂女儿急于嫁人不知羞耻,心内却涌出女人的疼痛。转身温言相慰:只因你的爸爸在外做生意无暇回家,耽误了亲事。待到秋日父亲归来,必将你嫁至中意的人家。

一首曲子,一家人生,一桩心事,活脱脱呈现在眼前。

波浪谷听懂了,那由数百万年的风、水与时间雕琢的砂岩世界以更加绚丽的姿态来回应。一些游人闻声而来,缠绕在刘贵身边,沉浸在顺天游的世界。

很幸运,初遇顺天游,便接触到冯占国与刘贵二位非遗传承人,他们在大山里一步步磨炼过几十年,换过活计,变过村庄,走出一片片不同的天,唯一不变的,是从未断过对顺天游的热恋。直到花甲与古稀之年,他们还畅游在顺天游的世界里无法自持。

可以唱多少首曲子?两人的回答都是从不去数,只管唱。管他多少首?脚下的土塬万壑千梁,薄雾笼罩的丘阜坡坂,秃岭荒坡,九沟十八川听不到一丝声息。沙梁上,清空玄远间,只想蓦地抛出这绝妙的声音彩线,荡满山谷间。

顺天游如何表达忧伤?刘贵说,你听着:

正月上(里来)锣鼓一响,响得我呀(响得我呀)好心慌;一双(呀)儿女没有(一个)娘,我的孩儿的妈妈呀,(哎嗨哟哎嗨哟)我实在愁肠;

……

四月上(里来)四月(上)八,娘娘(呀)庙上(呀)把香(呀)插。人家(呀)插香(呀)为儿女,我光棍(呀)插香(哎嗨哟)为什么,孩儿的(呀)妈妈哟。

……

这《光棍哭妻》,一哭就是十二个月。哭得凄凄惨惨,哭得惊天动地,哭得山河动容。上网,发现《光棍哭妻》很多,刘贵这支回荡在波浪谷间的曲子却没有。于是想起与他聊天中说到顺天游与陕北民歌的区别。民歌是经过加工提炼的,而顺天游完全是原生态的,是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下来的。

可惜,这口口相传面临断层。冯占国、刘贵,或许成了最后一批原生态传承人。今天,即便有人还在唱顺天游,也多变为商业性质,多变成各种规整的加工改编版。那舞台上的顺天游再嘹亮,嗓门再高亢,终因背景的太闪亮,无法撼动如我一般观众的心。

黄土与风沙交织的旷野,才是顺天游最好的背景。多年以后,谁还会在旷野,听到这样的声音?再次庆幸,我踏着李季的足迹寻访,亲耳感受过。

当年,李季把鲁艺抛在脑后,扎根三边地区,在听不懂方言,唱者又不识字的情况下,一个字一个字抠出三千多首顺天游。可惜由于战乱,毁了近一半。于1950年由上海杂志公司刊印的简装版《顺天游》两千首,已剩下最后的孤本静默躺在李小为手中。今天,李季的小儿子李江树在多方奔走后,做了新的加工整理与补充,新版顺天游即将再版。那些年那些人的智慧,终归可得流传下去。那些曲调那些惊人的美,也终究可以让更多的人从耳到脑,从脑入心,沉甸甸、情切切地醉一回。

伤感回望

珍存在李小为手中的唯一一本《顺天游》,是当初李季送给李小为父母的,签名还在。右上角是“爸爸妈妈赐阅”,敬赠时间是1950年10月24日。

李季并非顺天游故乡的人。他出生在河南祁仪镇小庄村。小时候喜欢看木刻板唱本唱词,又喜在无事的晚间一遍遍听说书人唱鼓儿词和曲子戏。辞世前一年,他在《乡音》中写道:“对于儿时曾入边般喜爱的鼓儿词和高台曲(现在称作曲子戏),我也怀着深深的爱恋之情……我曾想过,倘若不是在战火纷飞的动乱年代……我的生活道路之一就是:很可能成为一个曲子戏的蹩脚演员。”然而阴差阳错,他离开曲子戏的家乡,踏上顺天游的他乡。

从此他乡成故乡。

三边人都说,李季是这片土地上的人,是他把顺天游延伸到极致。而这些,都是十七岁独自离家的李季想象不到的。当年,他一心参加革命,出门后惊险地爬上国民党军队的车,冒险到了西安,进入抗大一分校。一年后被分配到山西长治八路军游击大队,先后任文书、教育参谋、副指导员等职。半年后再被调任八路军总部特务团三营任指导员。年少的李季在战火纷飞中很快成长为一名合格的战士。因常常学着写一些通讯和散文,而结识了吴象、文迅、许善述三位文友,被人并称“太行四友”。并不在一起工作的四人只能书信来往,谈论各自读书的感受,更常常为了一本书翻山越岭往来传送。

战士李季的内心,升腾着浓浓的文学梦。1944年2月,他进入左权县上武村“晋东南鲁艺”(也称“太行鲁艺”“前方鲁艺”)学习。然而仅仅三个月之后,遇敌人大扫荡。就是那一次,八路军副总参谋长左权在指挥突围中被炮弹击中牺牲。

彼时,李季就在那颗炮弹落下的不远处。

眼前的景象让他心痛万分。儒将左权随身带的全套《鲁迅全集》瞬间化作纷飞的雨,深邃的文字一行行布满血腥的天空。在未散尽的硝烟中,李季一页一页,冒险捡拾起这些宝贵的珍藏品。

之后,他跟着部队穿过同蒲铁路敌占区,到了延安,并将途中所遇写成通讯《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拉开他公开发表作品的大幕。

李季最大的心愿,是上鲁艺。再三请求下,上级同意他以“晋东南鲁艺”学生的身份报考“延安鲁艺”。

那一年,他二十一岁。

没有想到,怀着一腔热血抱着满心希望的李季,却以学历太低又从未接触过西方文学,被婉拒门外。理想破灭得有些突然。李季料不到,一路翻山越岭跋山涉水,结果竟是如此不堪。默默退回招待所,重新等分配。他沉默不语,有时悄悄去旁听感兴趣的课,有时又被抓差给“鲁艺”剧组挑道具。经过难熬的两个月时间,李季在一片迷茫中接到通知。多年后他写下:“头一年冬天,我跟随着一支部队从太行山回延安,满心想着能在一个什么学校里认真读点书,好好学习几年,想不到从这个招待所搬到另一个招待所,末了我被通知说:到三边去当小学教员。”

三边的模样,在李季心里一丝轮廓也画不出来。黯然离开鲁艺地界,跟着赶脚人张登贵向靖边那个未知的世界进发。路上,他一言不发。张登贵也不问,只唱:

白天想你拿不起个针,

到夜晚想你翻不转个身。

吆过牲口开过店,

眼看黄河一条线。

走一回三边十几天,

头一站住在走马湾。

……

走一回洛川没赚下钱,

骡子脊背都压烂。

给马备下了花褥子,

这一回走了没日子。

人人都说出门好,

出门人的难谁知道?

日头出来一点红,

出门人儿谁心疼?

三天刮了两场风,

咱出门人儿谁照应?

……

一支支曲子縈绕在李季耳际。似懂非懂中,他觉得一些叠字、比兴、押韵、方言的行腔走调与家乡的鼓儿词、曲子戏竟有些相似,于是有了些好奇。他听不懂唱什么,便一句句问,张登贵也一句句答。了解了唱词,再听时,便生出意趣与画面感,行走的路上顿时有了些滋味,连路经的洼地里那些苜蓿、沙棘、蒿草也有了别样味道。

四天同行,张登贵将李季恍恍惚惚,带入一扇神秘的门。然而,也仅仅是打发了四天了无生趣的时光而已。路上小店,那牛羊肉的腥膻,柴草中混杂的毛骨味和灶台中冒着浓烟的牛粪饼,还是让他极不适应。于是在到达靖边的前一晚,他没有吃饭,独自伏在昏暗的炕角哭泣。十七岁只身离家没有哭,太行山中多次直面生死没有哭。这一夜却哭得心碎动容。为破碎的鲁艺梦,为从家乡离开时就是小学老师一番辗转后又归于零。

这荒僻孤寂大西北,这穷困寂寞的陕北边地。

然而李季毕竟是一名战士,次日一早,他依然笑迎风霜,在牲口喝水的石槽里用冷冽的清水洗了脸,吆喝着毛驴继续跟张登贵上路。暮霭时分,他站在靖边完小的大门口。

2017年10月13日,我走进这所更名为“镇靖镇中心小学”的学校。李季的小儿子李江树之前电话里告诉我,学校的操场还是原样,操场上的“关公楼”还在。果然,“关公楼”立在下午的阳光里,四面的匾额依然可辨,东面的“浩气凌云”,西面的“天地节鼎”,南面的“忠师义圣”,北面的“一航湛月”。当年暮云缭绕的习习晚风中,李季常常带着学生在楼上唱歌,一把二胡伴奏的是该校教员姚以壮。

今天,姚以壮的侄儿姚勤镇继承伯父事业,成为靖边顺天游专家,更成为李季的研究专家。那天,恰好他到了外地,但托人转告我,如果到了这所学校,一定给他打电话,他会详细给我描述李季当年在此的足迹。得知他已七十五岁的年纪,且学校一览无遗,便没有打扰。综合之前李江树的介绍,我走过整个校园,一处处捕捉李季当年的画面。只是,今日校内已无任何关于李季的痕迹。问传达室值班人员,回答不知道李季。幸而,一个三年级的小姑娘主动迎上来,问阿姨好,爷爷好,暖过周身。

那个1943年3月的暮霭时分,不知道是不是有一阵苍凉悲怆的顺天游响起?日日行在路上的张登贵早已习惯了分分合合。鞭子一甩,马车一赶,留一个爽朗的笑给身后人,依然吼着高亢的曲子继续前行。

他不知道,身后这个初次落脚于此的河南人李季,一颗年轻的心正被沧桑与悲凉笼罩着。

他或许有一种冲动,不如跟着张登贵,一直听着曲儿走下去,没有目的地。

第一个夜,注定很长。好在,第二天便出现了一个人,一个他毕生感谢与珍惜的人。

是杜芝栋。杜芝栋是靖边完小校董委员,第二天便上门看望这位新来的老师。没想到打开话匣子的杜芝栋,很快燃起李季刚刚熄灭的顺天游之火。他才知道,四天的路途,只是一个小引。

杜芝栋就住在学校旁边,从此李季成为其家中的常客。他才知道,绳匠杜芝栋是当地有名的民间艺术家,是靖边“沟灯”“秧歌”“腰鼓”“霸王鞭”“二贵摔跤”的好手,不仅自编了许多优秀小戏,连周扬都请他去“鲁艺”为学员排过戏。

此后的夜,有了味道。晚饭后,两人盘坐炕上。枯树枝杈,一根根被杜芝栋放进焦黄的铜火盆,隔一阵,用火铲翻动一阵。不久,一股香气扑鼻而来。原来,火盆下早埋下洋芋。空寂的夜里,小屋回荡着枝杈燃爆的噼噼啪啪声,以及偶尔靠近门边的风声。洋芋的香气一阵浓过一阵。杜芝栋不说话,只轻声哼唱:“瞭得见那村村瞭不见个人,泪咯蛋蛋抛在沙蒿蒿林。”声音凄凄,余音绵绵,透着乡野纯真的朴素之味。李季的内心,一阵儿酸,一阵儿甜。

一个又一个夜,两人就这样,一个深情地唱,一个静谧地听。累了,晚了,便在一盘炕上背靠背睡下。生命中最重要的顺天游,就这样一声声扎进李季的心。在靖边完小四个半月执教生涯中,杜芝栋为李季推开一扇嘹亮的窗。窗外,是三边的黄蒿、沙棘、连耞、扇车,老汉、后生、婆姨,以及掏苦菜的女子。

李季的心活了,辽阔了,忧郁一扫而空。他才知道,以这样的方式呈现与还原出的生活,多么生机勃勃。他越来越明白,这个山连着山、沟接着沟的黄土高原上,人们在日复一日的劳作耕耘下,日子枯燥而单调,顺天游便成为他们生动的调色板。“赶脚的哥哥们真受罪,歇下来常在外边睡。”那从不停歇的赶脚汉子,也只有中途与车马店的女人来一次小暧昧,才能释放他们日日行走在险峻山路与深深沟壑间的劳顿。见面时的热烈,转身后的离愁,都需要在空寂的旷野中用歌儿去稀释。

广阔的大西北,李季把自己平展展扔出去。那是一幅多么壮观的景色呀!他说那时还从未见过海洋。面对靖边蓝天红日映照下一望无际的金黄色大沙原,他觉得那就是海。一道道一条条的沙浪,就是阵阵海浪;沙漠路上的一队队骆驼,就是飘摇在海涛上的小舟;被一丛丛沙柳围集的绿洲,正是沙海上星罗棋布的岛屿。于是,他一个村庄一个村庄走进,一条沟一条沟爬过,走进那些蛰伏在乡间的歌手,跟着他们走乡串村,随着他们下地,陪着他们赶牲灵,甚至隐藏在河边苇丛中,蹲在窑洞窗台下,听洗衣与做针线的女子信口吟唱。

“出门的人儿心真狠,三年五年不回村。”这样的心情下,独自承载着天与地的女人们,怎不是柔肠百结的焦心?她们水一样吟唱,他的笔哗啦啦流淌。

总是不觉间就跟着走出漫长的路。一次突觉口渴,他向一户人家的女子喊:噢,请你给我们一点水喝。女子不语,头仰得高高的,唱:

秃小子见人不礼貌,

不称姑姑或嫂嫂,

清水泼地也不给你喝。

李季听了,愧疚而委屈地回:

百灵鸟叫声多好听,

好像泉水到口中,

啊!原来咱们是好亲亲。

女子听罢,脸红红地扭身回窑。不一会儿,竟用小盆端出清凉凉的水递给李季。

几年后他谈起曾经追逐顺天游的时光,还是掩饰不住的兴高采烈:“ 假若唱者丝毫没有察觉到你在跟着,他(或她)放开喉咙,一任其感情信天漂游时,这对你来说简直是一种享受。不会忘记,我背着背包悄然跟在骑驴赶骡的脚户后面,傍着看不到尽头的長城,行走在黄沙漫漫的运盐道上,听脚户拉着尖细而拖长的声调时高时低地唱,那明快清朗的调子令你忘记了你是在走路,你会觉得你变成了一只鸟。天气晴好,你隐身于深绿的沙柳之后,听掏野菜的妇女歌唱;或是在农家小屋的窗边,听盘坐在炕上做针线的妇女们的独唱、对唱,此刻她们多是用‘顺天游的调子如泣如诉地表达着对自己男人的思念。只有在这时你才会晓得,记载成文的‘顺天游已经多少倍地失去了光彩。”

是啊,记载成文的顺天游,已经多少倍地失去光彩。人们的心是流动的、变幻的,顺天游注定是活生生的、水灵灵的、千姿百态变幻莫测的。不同的情绪点,燃爆的情感必是不一样的。

那崇山峻岭的高原啊,让顺天游滋养得情意绵绵、深邃锋利、凄凄惨惨,又豪情万丈。

顺天游的作者,只能是大西北的百姓。他们站在这片独特的土壤上,随心所欲,托物言志,信马由缰;唱给山野,唱给大自然,唱给崖畔上的花,唱给树木上的果。广袤的旷野上,顺天游便是那凌空而下的一抹红,打破沉寂在黄土与风沙中的枯燥与单调,抹去高原固守的原色,绚烂地刻进单色的长空。李季争分夺秒,希望这灿烂的瑰宝,能一一复制在他笔下,带离大西北,洒向中国广阔无垠的大地。

司马迁《史记·乐书》说:“乐由天作。”大地啊,这荒漠的西北大地,正是诞生顺天游得天独厚的唯一材质。《诗经》开篇,便有顺天游的痕迹划过。那相同的比兴手法,流淌着先秦民歌的传承印痕。专家有过考证,顺天游源于《诗经》之国风,应该是产生于战国、秦汉时期的北方民歌遗存,是活着的《诗经》。虽经几千年沧桑变迁,仍是一脉传承。顺天游大多是两句一段,以七字句为主体,一阴一阳,一描景物,一抒情怀,即兴演唱,历久不衰。而且与一些古老的民歌一样,顺天游的句式简单多变,曲调、韵脚也随时变换。

“千年的顺天游土里埋,我把它一首首挖出来。”那些年,李季就像西北高原上一个老实的农民,一镢一镢,挖掘着这些土壤深处的宝。

然而那是一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李季带着他苦心收集的三千多首顺天游,钻梁沟,躲炮火,体验着那个年代的苦。一次转移时,他因患了重病,且彼时任职的《三边报》报社辎重又多,无奈只得将一个记有顺天游的本子寄存在老乡家。想不到的是,之后马鸿逵的部队赶到,一把火烧掉一大片民宅——包括李季寄存有一千多首信天游的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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