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让词的光辉,洞彻事物(上)
2018-07-30
他包含了先锋的一面以及保守的一面,也包含了敏锐的一面以及糊涂的一面。
餐桌旁的局外人
先是细密的雨水,随后而来的是辐射整个高原的强烈日光。这是5月初,雨季到来之前,昆明最典型的天气。像往常一样,于坚喜欢将见面的地点约在钱局街白云巷的塞林格咖啡馆,我后来才知道,这片区域正是老昆明剩下的最后的街区。不远处的西仓坡6号,是诗人闻一多当年在西南联大任教时的故居和遇难处,再过去就是在云南大学和在西南联大旧址上建起的云南师范大学,也是于坚任教的地方。
于坚始终没有离开过这座他出生的城市。光阴中不断变迁的城市与街区,往往能触动他的记忆与灵感。很多年来,他便住在附近的一座楼上,那也是无数次出现在他诗文中的地方:“在这个有明清式古老建筑与法国式黄房子,有梧桐树、桉树、马车、落日与无数小巷的乡村式城市中,我思考从日常人生到上帝之类的问题,孤独地写作。”按照他惯常的表达,城市的面貌正在逐渐抹去那些弥足珍贵的日常细节,变得千篇一律。他在十多年前,搬到了距此有一个小时车程的滇池边上。
聊天从身体开始,由于2岁多时感染了急性肺炎,过量的链霉素注射影响到了于坚的听力。尽管靠着助听器,他的听力已经恢复到百分之九十,但仍然无法听到表、蚊子、雨滴和落叶等细微的声音。但这对于一个诗人来说,也并非绝无好处,他说:“这个世界无论怎么喧嚣,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这让我成为偏于冥想的那种人。我和世界之间,总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因为别人听见的世界我听不见,他们说出来的世界对我来说,有种超现实的感觉。”
于坚成长的年代,正是一个喧嚣的年代。1966年,在他读小学五年级时,“文化大革命”爆发了。学校三年没有上课,忙于“革命”的大人们好像一下子忘记了他们,一群调皮捣蛋的孩子跟在大人后面看热闹:你批斗我,我批斗你,从火堆里抢他们烧的邮票、画片。这种旁观者、局外人的身份,于坚后来将之概括为“站在餐桌旁的一代”:出生于20世纪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中期,在“文革”时期处于童年和少年的这些人,也是姜文的电影《阳光灿烂的日子》、王朔的小说所描写的那些人。那种像盐和胡椒一样撒入生活的恐惧,从最初的游戏,慢慢深入每个人的生活中。对于于坚来说,如影随形的还有听力障碍带给他的敏感与屈辱。
1970年,16岁的于坚在读了一年中学后,被分配到位于城市北郊的昆明煤机厂,当了一名工人。工厂分配给他的工种是铆工,当他向领导申诉自己听力不好,希望换个声音不那么响的工作时,领导告诉他:“听不见正好干这工作。”
就在这个工厂,于坚老老实实地当了10年的铆工。在他的回忆中,那些像19世纪狄更斯小说中的工厂车间,“天车吊着巨大的钢板,在你头上飞来飞去,有时链子断了,钢板就会砸下来。有时电炉会爆炸,我写过一首诗《罗家生》,里面的主人公,头被炸开了那么宽的一道口子……”
非人道的东西,带给于坚的是一种内在的生理性恐惧:“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不耐烦?为什么不愿意说得大声一点?为什么不说两遍?”只是,在那样的环境中,1973年的于坚,又为何突然写起了诗来?
在多个场合的叙述中,于坚都会提到17岁时,他去父亲下放的村庄,探望父亲的一段经历。在生产队的谷仓里,他发现了一本60年代印给干部学习的古典诗歌小册子,在返回昆明的卡车车厢里,他便开始默诵那些让他激动不已的李白、杜甫的诗篇,并很快找到了父亲留在家中的一本《诗韵新编》,开始学写古诗。
然而,恰恰是那个被他称之为“黑暗”的车间,让他有了写作新诗的氛围,以及日后对客观、具体的诗歌美学的把握。没用多久,这个煤机厂青工的诗名,就已经传入了云南大学,为更多人所知了。
与黑暗的车间相比,那个年代的工厂,还有着今天难以想象的文学氛围。原因在于,在农村之外,还有零星的知识分子被下放到工厂。在昆明煤机厂,就有著名的芭蕾舞演员、电影演员,还有资本家、工程师,这些人实际上都成了于坚的老师。工厂被一直延伸到山脚下的稻田所包围,秋天经常有农民赶着马车从旁边的河边路过。每天晚上,还能听到延安时期的女干部弹奏的风琴声。据说,这位原来在北京工作的女干部,就因为弄丢了一张两毛七的票据,被划成了“右派”,和丈夫一起被下放到了昆明煤机厂工作。
一次,于坚花3元钱的高价,从大街上一位神色慌张的男子手中,买来一本泰戈尔的《飞鸟集》,马上拿给厂里的好朋友,秘密传阅。后来,大家还一起偷用工厂的纸和油印机,印了11本,印完之后,立即就烧毁了蜡版。
1974年的一天,中午下班以后,于坚被铆工陈实悄悄地拉到车间的僻静处,只见对方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信纸,上面抄着一首并不完整的《相信未来》,直到20多年后,他才在北京见到了这首诗的作者食指。
诗意与残忍并存。工厂经常有“造反派”得意洋洋地告诉于坚,怎样在武斗中,把人藏在大卡车下,用枪打死。空气中都飘荡着恐惧的气息,反而带给了于坚一种写作的快感:越是害怕,越要写。
工厂生活,也使于坚后来在阅读罗伯·格里耶时,很轻易地就捕捉到格里耶早年经历带给他的写作特质:像游标卡尺一样精确,冷冰冰地呈现世界。
“烟囱冒烟了/工人们站在车间门口/罗家生/没有来上班。”据说山西老诗人冈夫在读到于坚写于1982年的这首《罗家生》时,曾热泪盈眶。而在一篇创作谈中,于坚曾反复推敲其中的一句“在他的箱子里,搜出一条领带”究竟该用“领带”还是“皮鞋”,后来由于亲眼所见因为拥有一条领带而犯罪的事例,才选了更能代表某种时代积淀的“领带”。
于坚还喜欢用外省来称呼北京以外的诗歌写作群体。很显然,这是一个更常出现在19世纪欧洲文学中对巴黎之外地区的称呼。考虑到上世纪80年代那代人普遍的世界文学阅读图景,也许这并不奇怪。于坚将那代读者称为专业读者,他甚至说:“这是一个世界文学最基本的传统,没有这些东西作为基础,怎么写作?我现在开一个书单出来,应该和卡夫卡开的书单差别不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