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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谦生平与诗歌散论*

2018-07-27代天才

楚雄师范学院学报 2018年4期
关键词:诗歌

代天才

(华东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上海 200241)

许谦(1270―1337),字益之,号白云,谥文懿,婺州金华人,入《元史·儒林传》。其治学淹博,于“天文、地理、典章、制度、食货、刑法、字学、音韵、医经、术数之说,亦靡不该贯;旁而释老之言,亦洞究其蕴”。[1](P4318)著述甚多,今存《读书丛说》《诗集传名物钞》《白云集》等。他宗主程朱,与何基、王柏、金履祥并称“北山四先生”。四先生中,“许谦影响尤巨……这自然是就理学承传而言,不过即使以文学而论,许谦也无愧作手”。[2]杨镰认为许谦“作为诗人,他却是一个边缘人物”,[3](P425)罗海燕则认为“许谦堪为金华之学流而为金华之文的过渡人物”。[4](P88)边缘人物的边缘性书写会反映特定环境下不一样的世界,过渡人物的诗歌作品则会反映诗歌发展的蛛丝马迹。而且,如实的叙述许谦的诗歌,也有利于进一步认识元代文人的生存状态。

一、许谦生平考辨

许谦生平有史籍记载,今人亦多有敘述,然仍有三点值得提出。一是关于许谦少时师从为诸家所略,今特勾出以为补充。《宋元学案补遗·北山四先生学案补遗》中“许谦门人”下有“乡贡项先生良才(附师胡良、金安道)”条云:

项良才,初名珪,字公望,临海人,宋乡贡进士。祖惠,本胡氏处士玑之甥也,而以为子。先生年六十六,元至元二十年卒。黄溍铭其墓曰:“君少学《诗》,事胡公良。……晚所执业,时之师表:白云先生、金氏安道。君善说《诗》,不务苟同……[5](P3155)

据黄溍《乡贡进士项君墓志铭》云:“至元二十年秋九月庚申,宋台州乡贡进士项君良才卒,葬以二十六年春三月丙申。”[6](P521―522)故项良才卒于元世祖至元二十(1283)年,生于南宋嘉定十一年(1218)。项良才死时,许谦不过十余岁,故不能为项良才师。从“乡贡项先生良才”,则知其教授乡里。又云:“晚所执业,时之师表:白云先生、金氏安道”,则许谦、金安道应同为项良才弟子。项良才从师胡良,而金安道为项良才弟子,所谓“附师胡良、金安道”实为误读。许谦早年事迹诸书记录不详,从此条则知许谦十四岁以前曾从师项良才,而项良才善说《诗》,这可能对许谦后来作《诗集传名物钞》有所启发。

二是关于许谦生平的错误记录为诸家沿袭,需要纠正。陶宗仪《辍耕录》云:“婺州许白云先生谦,字益之隐居金华山,四十年不入城府”,[7](P112)《史传三编》又云“不出闾里者四十年”。[8](P136)许谦在《上宋经历书》中写道:“某……少经丧乱,及长奔徙流离,艰难险阻无不尝之……惟无先人之庐以蔽风雨,负郭之田以供粥,故日与呶呶者甘于咈耳骚心以自给其敝缊藜糗。”[9](P582)《白云许先生墓志铭》云:“僦屋以居,有田不足具粥而处之裕如。”[6]522其家宋末毁于战火,因其家贫,无法修筑新屋,故其于稍长便侨居城。《白云集》中又有《放棹行》《自飞霞馆登积谷山》《自江心回复游西山》等许谦出游南京、太湖、西湖、温州等地而创作的诗。特别是皇庆年间(1311―1312),赵宏伟延请许谦至南京就馆,他在南京写有《游钟山至八功徳水》《题蒋庙》等诗,并与胡古愚订交,有诗《酬胡古愚》。因此“四十年不入城府”“不出闾里者四十年”皆属误传。

三是许谦体弱多病,其弟子朱震亨为之医治始末,于医家熟知,而文史诸家恐未详,特将其医案记录于下。朱震亨在《格致余论·倒仓论》中说:“吾师许文懿始病心痛,用药燥热香辛,如丁附、桂姜,辈治数十年而足挛痛甚,且恶寒而多呕,甚而至于灵砂、黑锡、黄芽、岁丹继之以艾火十余万,又杂治数年而痛甚,自分为废人矣,众工亦技穷矣,如此者又数年。因其烦渴恶食者一月,以通圣散与半月余,而大腑逼迫后重,肛门热气如烧,始时下积滞如五色烂锦者、如桕烛油凝者,近半月而病似退,又半月而略思谷,而两足难移,计无所出,至次年三月遂作此法,节节如应,因得为全人,次年再得一男,又十四年,以寿终其余。”[10](P666)许谦痊愈之后,犹如新生,并于次年生子许亨,此亦可补史传之阙。

二、许谦的诗歌创作思想

有人认为许谦很少谈及文论问题,坚持的是北山学派“文以载道、道本文末”思想。[11](P194)虽然许谦在根本上坚持了文以载道、道本文末的观点,但不可否认的是,许谦在诗歌创作实践中亦形成了自己的创作思想。

(一)兴趣之真与义理之微

许谦曾寄送吴师道《秋夜杂兴诗》十二首,吴师道记道:

盖君(许谦)平时罕作诗,以为不发于兴趣之真,不关于义理之微,不病而呻吟者,皆非也。然则此岂苟作哉?观其文貌音节,上溯晋魏而寄兴高远,旨味渊泳,则有得于紫阳夫子《感兴》之遗者也。[12](P256)

吴师道与许谦同师金履祥,后又视许谦为师,与许谦交数十年,其所言当为可信。然而前人未能充分利用此材料,因此忽略了此中关于许谦文学思想的论述。许谦作诗主张要发于兴趣之真,要关义理之微,不无病呻吟。兴趣之真即是要发于个人真情,不矫揉造作,这可以上溯到“诗言志”,即“以‘情’为主的感情活动”[13](P70)的真实表达,也是文学审美的自然流露。许谦说:“‘吟风弄月’总闲情,‘随柳傍花’皆乐意。”[9](P579)即是要吟咏个人兴趣,将个人兴趣与外物结合起来,是外物引发的个人兴味,但又不是刻意而为或生硬寄托的。个人兴趣与外物融会,咏物即咏己,咏物即咏情。这一点可以借用王阳明南镇观花的故事来说明,花并不是实在的意向对象,“而是意向构成作用产生的一个结果”。[14](P54)同理,许谦倡导的这种风月、柳花只是闲情、乐意的外在结果,也相当于是“此花不在你心外”。许谦在论述学为圣人时说:“学者以圣人为之标准,知其的,日行以求其至,明其道而不计其功,至于圣贤之分量,成效之浅深,皆自然而然已,不得预也。一有计较期必之心,则非所以为学矣。”[9](P603)他认为只要明确学习的对象及目标,学的过程和结果是自然而然的,刻意计较则会走向歧途。同理,在作诗之时也不能刻意为之,必须要出于兴趣之真,不然就是无病呻吟一类。

许谦在崇尚“兴趣之真”的同时也强调“义理之微”。他所主张的“义理”是宇宙间奥妙的道,是理学范畴的道,这直接源于其师金履祥。“不病而呻吟”固然次于真性情,白居易“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可以揭示此点,即要突出诗歌的针对性和现实性。不过许谦并没有白居易那种对现实的过分重视,而是用来对前面发于兴趣之真、关义理之微做出的限定,不模拟自然之情,不主张为作诗而作诗,而是顺性情和乐意作诗。兴趣与义理在许谦的眼里必须结合起来,不可偏废。如果仅仅强调兴趣,则会产生“惟务雕镌镂刻,破碎支离,诐淫邪遁之辞靡所不至,六经之道或几乎息矣”[9](P566)的严重后果。因此站在理学家的角度看,强调兴趣的同时必须要重视义理。对兴趣的强调是文学家的要求,对义理的重视则是理学家的本色,二者的结合是他与大部分元代理学家文学思想的分水岭,是他能超越元代大部分击壤派作家的一个思想基点,也是金华之学向金华之文演变的关键。

(二)自得与慕古

许谦强调心,他说:“古之立言者,诵于口而可以心存,存于心而可以身践,而成天下之务,则圣人之道也。”[9](P564)心是言与身践的中介,符合圣人之道的言必须能够存于心,存于心是外发实践的前提。心存然后自得,“自得之妙,力行之功,他人不得与焉”。[9](P585)自得之妙是自出机杼的创造,是一种内心与外物的契合,是一种物我无间的乐趣。他说:“虽无‘吟风弄月’自得之乐,亦有‘傍花随柳’适情之游。”[9](P576)在查洪德先生看来,自得不仅是一种乐趣,更是一种儒者气象,他解释道:“‘吟风弄月’源自程颢,他说自己‘自再见茂叔后,吟风弄月风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意。‘傍花随柳’,出自程颢《偶成》诗:‘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元代诗风从容和易的大趣向,就是追求‘自得气象’的结果。”[15](P200)也就是说自得是一种超然的生存状态,是心存的进一步发展。许谦诗歌所表现出的从容和易亦是来源于此。

在倡导自得的同时,许谦也表现出强烈的慕古情结。他曾说“余下学慕古”,[9](P579)他慕古的第一点是慕古人。许谦注重朋友,更喜欢与古人为友,这一点在他的诗中表现得极其突出,如“古来贵尚友,万善在熏炙。古人不可见,今人岂易得。千载遥相思,空使我心恻”[9](P536)“古友安可尚,千载空相望”[9](P538)“置身道义中,尚友古天民”[9](P553)等。他追慕古代先贤,特别是对陶渊明、孟浩然称赞有加,说“渊明千载人,荦荦瑚琏器”“彭泽陶元亮,南山孟浩然。行藏无芥蒂,秋水碧虚烟。”[9](P536)其号“白云”也可能取意于陶渊明“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就是“遥望白云,而深深的缅怀古代那些安贫乐道之高士”。[16](P9)他慕古的第二点是慕古道。他说自己“慕古道真若望洋”,[9](P535)在诗中也写道“东南互乡子(许谦),古道昔所慕”。[9](P535)他在《酬胡古愚》中说:“乾坤自阖辟,文章乃经纬。郁郁称宗周,趋下日以敝……羡君嗜古学,摛藻发清丽。”[9](P545)这里的“文章”并非文学作品,而是礼乐文明。他认为周代的礼乐文明最盛,自此以后逐渐凋敝,他通过对胡助嗜好古学的赞赏也表明自己对古学的追求。慕古在许谦诗歌中最突出的表现是古体诗是其现存作品中的主要部分,占百分之七十强。慕古使许谦师古,师古并非完全以描摹古人为高,而是“‘本乎情而得其自然之妙’者合乎‘古’”。[15](P355)自得、慕古与兴趣、义理统一于一处,成为许谦诗歌创作的最高追求。

三、许谦诗歌中所表现的心路历程

诗歌是诗人生命的一部分,诗人用生命来创造诗歌,为诗歌注入了生命之力,诗歌就是诗人生命的展现,是诗人生命的延续。许谦的诗歌展现了其个人情怀,同时也勾勒了许谦人生的心路历程。

(一)叹有志难伸

许谦有凌云之志,《白鸟》云:“嗟彼燕雀,厥志焉拟。何天之衢,侧目万里。扶摇一冲,时之俟矣。”[9](P533)在《次韵志怀》中说:“平生作霖志,讵肯怀土安。风云有嘉会,时至庸何难。君看激海鹏,振羽青霄端。”[8]537儒者的身份使他不能放弃对社会的责任,但元代儒士入仕困难,而且吏治腐败,他所生活的时代民风浇漓,“腥膻触目不堪论”。[9](P538)风雅已经不存,使许谦对这个时代产生了怀疑,他对友人说“倘遇玄英翁,问讯今何似”,[9](P542)充分表现了他的苦闷与焦躁。宋元易代使他认为“我生逢不辰”,[9](P538)在这个污秽的世界,他希望自己如孤山之寒梅“清质不受污”。[8]538极高的道德追求使他吟出“凤兮归何时,耻与鸿雀伍”[9](P533)的句子,对出仕不报有任何幻想。

本来四十是不惑之年,而许谦的四十岁却充满迷惘,时间的流逝让他变得忧伤与焦虑。许谦惆怅地说道:“白髪三千丈,青春四十年。两牙摇欲落,双膝痹如挛。强仕非时彦,无闻愧昔贤。自期终见恶,未忍舍遗编。”[9](P551)也曾悲叹自己“志大空怀璧,交疏少断金。半生成白首,十载对青衿。”[9](P542)他也曾寄希望于友人帮助自己实现远大的志向,在诗中写道“何时一瓣志可伸?凭君为我言殷勤”。[9](P554)但时光易逝,自己已经辜负了美好的青春,而在这些岁月的消磨中对出仕已经心灰意冷,只剩下“未回南楚辕,徒起北门叹”[9](P536)的哀怨。

许谦虽然反感这个时代,但出于与儒者的胸怀,他很关心民间疾苦。黄溍说他“身在草莱,而心存当世。”[6](P522)大德十一年发生旱灾,许谦窃深忧之。“或问曰:‘先生岂食不足耶?先生曰:’今公私匮竭,道殣相望,吾能独饱耶?”[6](P522)他虽然忍饥挨饿,但心中仍放不下民生。他在《赠金月华》中记录了这一次旱灾:

岁丁亢偏阳,祅魃肆大厉。

不雨更八旬,赤地且千里。

卧龙乐寒渊,雷电驱不起。

泉枯土山焦,地坟名木死。

顾兹咫尺苗,秀实何所恃。

岂惟生怨咨,沟壑有老稚。

月华探道窟,阳雨能力致。

从人预为期,膏泽应时至。

人心与禾稼,苏息兆生意。

胡为天瓢悭,长风卷晴霁。

愿君再作霖,岁事斯可济。[9](P538)

金月华求雨成功,但雨量太小,不足以解燃眉之急,于是许谦希望金月华为了老幼的生存,能再次求雨。纵观历史,灾难往往是三分天灾,七分人祸,对于时代的变化,他选择归隐。“君子应该在动与静、出与入之间做明智的选择。如果要描述他们的‘隐’,只能称之为一种政治行为,还没有上升到审美之‘隐’。这是因为‘隐’其实是仁者精神的一种体现,‘仁者爱人’,仁者要保全自己的生命,才能惠泽他人。”[17]因此,儒士的“隐”有时候是因为社会状况而使用的权宜之计,但许谦的隐是在黑暗之下不能拯济天下只能保全自己真心的长久选择,并非权宜。

(二)求山水之乐

“元代乡间贫困的江南隐士,处境确实比较困难。他们除了要为生存而挣扎,还要受到元代相关制度的约束、学官的刁难,可以说这些江南隐士既没有生活保障”。[18](P35)但元代隐逸之风仍然盛行,“隐逸之士,不仅数量超过往古,其隐逸原因和隐居方式,也前所未有的多样:有遗民为隐士者,有求仕不成而隐者,有无意于仕宦而隐者。隐于教授,隐于田园,隐于山林,隐于释老,隐于市井,隐于书画。”[15](P50)就地域来看,“元代隐逸之风,盛于南而不盛于北。南方隐逸之盛,又集中在东南江浙地区。”[15](P62)与许谦为友的何凤隐于医道,许谦弟子归隐者也有数人。皇庆二年,许谦从南京归家途中登上钓台,缅怀隐士严光,重申了他归隐的志向。

次年,许谦进入八华山隐居,走入山林世界,他向友人吐露心声:“主人厌城市,爱此林泉居。下有石一拳,上有松数株。念兹冷淡物,可伴惟悴躯。所期在晚节,俯仰足与娱。我心不可转,比石坚有余。峰头问长松,岁寒知何如。”[9](P549)他厌倦了寄居城的生活,喜爱山林、泉水,并且以松的精神自励,自己追求的心比磐石还要坚定。松、竹在他的诗中常用来自喻,用来说明自己忠贞的品格和坚定的心。隐逸是一种审美化的生存状态,是吸引古人心慕隐逸的重要原因。“隐逸的审美特质表现为:隐逸之士好游名山大川,陶醉于其中,以自然山水来抵挡胸怀,体悟宇宙之大道,从仅仅将山林作为个人与世俗社会之间的屏障转向为自己积极主动的发现自然之美。隐逸之士放浪形骸,率性洒脱,反而成就了一种自由审美的放逸状态。”[17]追求山林之乐可以使许谦在自然中体验道和理,成就其修养境界。

山水具有一种使人宁静的特性,能为许谦洗去心的疲劳,使他得到快乐,这表现在他的山水诗中,如《华盖山》:

群山如斗形,华盖气独壮。

奋身地势高,目极天宇旷。

周围万象澄,一一来献状。

中江漾孤屿,濒海横迭嶂。

楼台市中居,棋列相背向。

烈风搅苍林,落日鸣白浪。

蜃气薄浮云,溟蒙杳东望。

长濠浸寒水,短楫起渔唱。

同游岂特达,竟尔忘得丧。

山下出蒙泉,夷坐待清涨。

一掬襟怀空,自谓羲皇上。[9](P544)

群山争斗,华盖山气势独壮。登高望远,天地的旷阔能让人穷尽目力。远看,水激荡着江心屿;近看,山下的楼台像棋盘排列整齐。狂风在山林中呼啸,海浪在落日下涌起。海雾和浮云相接,朦胧的景象中传来渔唱。此景使人忘记名利之得丧,自己的心胸如泉水般澄明而放达,甚至可直追古人,与羲皇时代的人同乐。对自然之景的喜爱以及自己在自然之中的快乐体验,使他又重的感叹“人生自可乐,此外复何求”。[9](P550)他畅游于山水之间,把自己的隐提升到为道而隐的境界,促成他自身人格的养成,也使他能够在理学研究的路途上走得更远。

(三)悲茫茫宇宙无人知

因为“假隐在中国历史上有两度风行……东汉的假隐,给后世留下了‘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成语;唐代的假隐,给后世留下了‘终南捷径’的成语。”[15](P54)许谦之前的不遇之悲使人怀疑他是假隐求终南捷径,这也使得他不断地为自己辩解。他在《上宋经历书》中写道:“先生过听,将谓有所抱负,……古之君子未尝不欲仕,道可以济天下,徳足以致中和,自修者已至,然后思及乎人。然岂汲汲于进哉?未至于此而且汲汲焉。……夫鸟俯而啄,仰而窥,终日经营而不能饱,莫寄于一枝而有风雨之忧,鹰鹯之虞。方且抢然而飞,嘠然而鸣,悠然而自得也。主人见而怜之,网罗而得之,饮食之,振拂之,置之华堂之上,而日寓目焉。视其毛羽日益衰,光彩日益敝,盖其乐放旷而畏拘检也,故不若任其性为愈尔,某之志有类乎此。”[9](P582)

他在《送高经历》中又说:“终南多隐士,捷径肆罔欺。承祯亦高识,至今人所嗤。君子病无能,何患不已知。”[9](P539)司马承祯应召的行为,遭到许谦的鄙薄,许谦也拒绝做这样的终南隐士。许谦还曾写道:“拜尘素所薄,知命复何言。鄙夫竞声利,石火寒无烟。清风桐江水,捷径终南山。”[9](P537)对潘岳、石崇望尘而拜的批评,表达了许谦对“竞声利”之鄙夫的不屑。许谦已经久居山林,对那些举荐他的人说:“纲纪需硕材,曹掾非冗食。胡为乡校选,乃及山林迹。蝇营非素愿,猬缩已成癖。南州徐孺子,不爱公府辟。亦感际会恩,终身以为徳。”[9](P539)不愿意进入官场。许谦希望实现自己儒者价值之时却得不到人赏识,一心归隐之时又遭到别人的误会,这使他一度陷入“茫茫宇宙谁知我”[9](P557)“安得同心人”[9](P546)的苦闷之中。

许谦从不要求别人与他一致。《赠江行父》云:“子抱经济具,我有丘壑情。半生犹滔滔,两鬓俄星星。林间十亩地,坐笑观枯荣。白云与流水,无心谁能争。君看歧路多,执辔慎勿轻。奋策当坦途,毋使侵榛荆。”[9](P538)许谦劝诫江行父要善于选择自己的路途,不要轻率从事,被名利等外物所扰。在他的诗中不为物所束缚的鸟、云、水都是频繁出现的意象,它们寄托了许谦的丘壑之情。他以白云作为自己的号,诗中又将自己与白云、流水作比,用白云、流水的自然自在、无欲无求来表现自己的与世无争。他在《回潘县尉启》中说自己“鸥凫野性,浮于江湖则诚宜;驽骀下材,加之羁靮必致蹶。”[9](P576)鸥凫野性,与广阔的天空为伴,悠游乐哉。出仕就像给自己“加之羁靮”,使自己不得自由,他希望自己不被机利所累。然而做到这一点必须要有旷达的心胸,广阔的自然山水正好能满足他的需求。在劝告友人要选择好自己的路途的同時,他也重申自己的志向,隐才是他的归宿。

许谦的诗歌勾勒了他叹有志难伸、求山水之乐、悲茫茫宇宙无人知的心路历程,这也是元代隐士心理历程的典型。正因为许谦的典型性使他被时人看作是元代中期浙东隐士群体的中心人物,加上他的理学成就,因此也被看作是“道运兴衰的标志”。[3](P425)

四、许谦诗歌中的理学思想

王锟认为许谦未能像金履祥那样勾勒出“尧舜——孔子——曾子——子思——孟子——二程——李延平——朱子——黄干——何基”这样的传法世系,并且认为“这种情况的产生是因为经过何基、王柏、金履祥强调,这种传法道统观念已经深入人心,成为北山后学的共识,所以到许谦这一代也就没有必要再细致梳理传道系谱了。”[11](P194)然而,通过对诗歌的解读,我们发现许谦其实也在建构道统传承谱系。

许谦《上李照磨》(其二)云:

濂溪振遗响,伊洛探玄旨。

龟山载道南,江汉隔万里。

乾淳号邹鲁,三子森鼎峙。

皇图启昌运,寰海共文轨。

得人道乃弘,今古无不尔。

殊途固同归,遐迩均一视。[9](P534)

濂溪指周敦颐,“振遗响”即许谦认为周敦颐的功劳是振兴了衰落的理学。周敦颐的传承者是伊洛,伊洛即二程。“探玄旨”即是指二程接着周敦颐使理学更入精微。“龟山载道南”指二程的学生杨时,龟山为其号。杨时学成南归之时,程颢便说“吾道南矣!”杨时此后传学,被认为是“程氏正宗”,形成了“道南学派”。“乾淳号邹鲁”指宋孝宗之时理学得到极大发展。“三子”即南宋时所称的东南三贤:朱熹、张栻、吕祖谦。虽然他认为三子同是道统的继承者,但只有朱熹才是道统的嫡传。

许谦在《送萧仲坚随伯兄赴江阴》(其二)中写道:“紫阳有遗书,秘启天地根。……仁翁继的绪,梦奠嗟不存。皋比淑至道,与子昔屡闻。要在足目到,言语何足云。”[9](P537)“紫阳”指朱熹,他认为朱熹阐明了天地之间的真理。仁翁指的是金履祥,认为金履祥是朱子嫡传。而他在《金先生挽辞》(其二)中又强调金履祥是“统绪传朱子,囦源继鲁翁”,[9](P551)鲁翁指王柏,为金履祥师。许谦认为金履祥是朱子嫡传,也就肯定了王柏在朱子理学传承中的地位。因此朱熹之后至许谦之前的传承脉络也展现出来。

诗歌之外,许谦又在《上李照磨书》中提到“圣人之道大而公,故其发言周而密。自今推之,纵横反复,无不从容中道。当时惟颜子明睿纯粹,故与之言终日不违。曾子笃实深潜,故独闻一贯之旨。颜子早没其学不传,曾子传之子思,孟子其书出而道益明。自余传之愈下则不能无弊。岂惟不传?至庄周、荀卿、李斯之徒而后有失也。虽亲而炙之,其语言有不能肖于圣人者,如‘仕而优则学’‘学而优则仕’之类是也。”[9](P583)这里勾勒出的是孔子传颜子、曾子,然而颜子早没,有道无统,曾子一脉却传承下来。曾子传子思,子思传孟子,他认为孟子的功绩就是使“道”更加昌明。

杨时、罗从彦、李侗合称“南剑三先生”,何基、王柏、金履祥在许谦之前也被称为三先生。而杨时以后,许谦直接点明朱熹,朱熹之后点明金履祥,这就直接说明了自己学说的正统性。而“南剑三先生”之后为朱熹,三先生之后为许谦,颇有点把自己与朱熹相比的味道。黄溍说:“婺人学者推原统绪,必以三先生为朱子之传嫡。文懿许公出于三先生之乡,克任其承传之重,三先生之学卒以大显于世。然则程子之道得朱子而复明,朱子之道至许公而益尊,文懿许公之功大矣。”[6](P542)虽然有些许夸大,但不仅点明了许谦理学传承中的地位,而且与许谦的道统观相应,可以说这是对许谦理学功绩的最好评价。

除此之外,其诗歌中涉及到了理一分殊和主静思想。“理一分殊”是朱子哲学的重要命题。“(金履祥)尝告之(许谦)曰:‘吾儒之学理一而分殊,理不患其不一,所难者,分殊耳!’谦由是致其辨于分之殊,而要其归于理之一。”[9](P531)许谦曾对吴师道说:“昔文公初登延平之门,务为侗宏阔之言,好同而恶异,喜大而耻小,延平皆不之许。既而曰:‘吾儒之学所以异于异端者,理一而分殊也。理不患其不一,所难者,分殊耳!’朱子感其言,故其精察妙契,着书立言,莫不由此。”[9](P584)理一分殊确实“被朱熹作为一种模式处理各种根本原与派生、普遍与特殊、统一与差别有关的问题。”[19](P123)李侗“本来是出于儒释之辨和引导青年朱熹在日用践履上下功夫。而从朱熹一生整个思想来看,李侗重视分殊更重于重视理一的思想,无疑是朱熹‘格物穷理’方法论的一个重要来源。”[19](P69)

许谦认为“理一分殊”是朱熹学说的根本,他因此常常在诗歌中强调这一理学思想,如:

道原出于天,合变无终穷。

群经载道器,言异理则同。

(《上李照磨》)[9](P534)

错综固万殊,至理本归一。

(《赠颍川赵琏》)[9](P541)

盘错虽纷纶,百虑归一致。

万变攻我心,所秉元有义。

(《赠颍川赵琏》)[9](P541)

海为百川归,流派各有源。

清浊岂不异,皆可观其澜。

威仪动三千,意象非一端。

要知霄壤隔,乃在毫厘间。

(《赠江行父》)[9](P538)

核中自怀仁,日夕长根干。

扶疏茂枝条,本一末盈万。

一叶异颜色,元气已不贯。

是中毫厘差,遽尔生死判。

篑亏不成山,敬勉何敢玩。

(《酬石抹州判》)[9](P543)

我们可以从上面所举的例子中看到,许谦常用江与海、枝与干之间的关系来比喻“理一分殊”的思想。“理一”指的是“性理”,“分殊”指的是“分理”。他强调掌握“理一”是应对一切变化的利器,同时也强调“分殊”的重要性,遗憾的是他在诗歌中并没有对“理一分殊”做出阐释。但从“扶疏茂枝条,本一末盈万。一叶异颜色,元气已不贯。是中毫厘差,遽尔生死判”中我们可知他认为树叶与树叶的差异是由于“元气”不贯通的原因而产生的,并不说是“理”的分殊而产生的,也就是说物与物的差异是由“元气”的贯与不贯产生的,而并不是由于理的不同。

许谦在动与静这个问题上,特别强调“重为轻根,静为躁君”的思想。他在诗中多次写静,如:

勿纵老眼迷纷纭,荣观燕处静为君。

(《酬赵玉相并寄意方存雅》)[9](P554)

静极乐则生,穷阴见刚反。

(《赠颍川赵琏》)[9](P541)

穷阴塞宇宙,微阳抱孤根。

(《赠颍川赵琏》)[9](P541)

阿童得所托,静中乐华胥。

(《牧牛图》)[9](P542)

本心若囦水,澄湛勿敢挠。

既放岂易求,唯静乃能保。

……

至虚养吾全,有动中其要。

学在谨操存,宁复蕴神妙。

(《游里城栖霞寺众将迁书塾》)[9](P549)

“主静”是理学的重要思想,“‘静’在于儒,指主体应对、处理社会人事的平和心态;在于道,指事物本源、本体状态,且从生命角度理论;在于佛,实际指‘寂’,一种灭、了尘缘。遁入空门的精神境界。”[20](P278)许谦为学广泛,包含儒、释、道三家,他的静不仅是应对、处理社会人事的平和心态,同时也指事物本源、本体状态,而且“既放岂易求,唯静乃能保”无疑也是从生命与境界角度立论。许谦晚年好静坐,静和孟子的“操存”相结合,认识内心,这是宋明理学家常用的修养方式。

诗歌理解的多义性也为其理论阐发带来不一样的面貌,对我们全面研究许谦无疑有重要意义。比如,许谦诗歌中还突出了心和宇宙。他的诗里“天地心”出现了两次,如《赠颍川赵琏》(其一)有“人涵天地心”。“天地心”的具体含义是指与人心相区别的道心,还是陆九渊的“吾心即宇宙”,抑或是他自己说的“秉彛好徳之良心”,[8]556都存在有巨大的阐释空间。

五、对许谦诗歌的简单评价

四库馆臣评许谦诗文道:“然其诗理趣之中颇含兴象,五言古体尤谐雅音,非《击壤集》一派惟涉理路者比;文亦醇古,无宋人语录之气,犹讲学家之兼擅文章者也。”[9](P529)古体诗是许谦现存作品中的主要部分。四言古诗如“挺挺长松,色正气雄……直干摩空,无能动容”,[9](P534)五言古诗如“冉冉江上芦,离离路傍草”[9](P545)“棱棱岁寒节,岂惟动春风”[9](P547)“白驹空永日,华发已流年”[9](P554)等,正如吴师道所言,具有魏晋之风。他的五言古诗重视情感的表达,即使是以理趣为主的那部分诗也从未排斥情的存在,如《上李荣甫知事迁淮西》(其三):

淮水出桐柏,浙江发东阳。

期会至沧海,千里遥相望。

源澄挠不浊,水得固可量。

愿将此清泠,溥施彼一方。[9](P542)

这首诗借用水来说明自身修养的功夫及自身修养的妙用。修养从根本之处下手并且将自己的修养运用于管理百姓,是对李荣甫的指点,也是对李荣甫的劝告,流露出许谦对朋友和百姓的关心。这深得《诗经》“风”之要旨,因此“尤谐雅音”抓住了他五言古诗的特点。

与典雅委婉的五言古诗相比,七言古诗读起来更为生动活泼,有意象兴寄之美,成就更高,如《放棹行》:

安溪湖平行棹多,黄头竖儿倚棹歌。

梅花照眼送寒色,酒晕着脸生春和。

炎凉世态翻覆手,江水长静风吹波。

出门一笑天万里,白鸥浩荡如吾何。[9](P558)

此诗开篇为我们呈现出一幅欢快的棹歌图。“梅花照眼送寒色”,我们在观景时应是“眼照”,而这里用“照眼”说明了自然景色不假外求的自然出现;“送寒色”本是主观感受,用拟人手法,通过主语梅花则变为无异于我的客观行为,这里不是“寒意”而用“色”字,更是紧扣红色的梅花驱走冬天的衰败之色;“酒晕着脸生春和”,“酒晕”是喝酒使脸红,是自身因为畅饮而产生的客观现象,“酒晕”的红符合春天的颜色,这里有一种隐含的类比关系,将二者联系在一起完全是一种主观感受。诗人将自己置身于此情此景中,“炎凉世态”就像“翻覆手”一样变换,而诗人就像江水,任凭风吹起波浪,而它永远处于一种“静”的状态。“出门一笑天万里”,类似于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然而李白让我们感到的是一种狂,许谦则是一种旷阔。“白鸥浩荡如吾何”则写出了他自己洒落的胸次,超出了白鸥自由飞翔的快乐,有一种在有与无之间无挂无碍的畅达。如前文所论,像白鸥这样的鸟类在许谦诗歌中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自然景物,而是自由精神的象征,是心灵的追求,其意象兴寄之美往往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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