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琼与尉迟敬德在大众心理层面的地位变迁及其原因
2018-07-24王艳
王 艳
(陕西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西安 710119)
秦琼与尉迟敬德同为唐朝战功赫赫的开国将领,又同被后世尊为门神。然而一个有趣的现象在于,正史记载中,尉迟敬德的地位当在秦琼之上,但后世大多数人在提起唐代开国武将时首先想到的却是秦琼,个中原因值得深究。
目前关于秦琼和尉迟敬德的研究多集中于古代文学中的人物事迹以及相关文学作品*包括秦琼、尉迟敬德故事在内的,相关隋唐题材作品的演进过程及与此相关的学术成果,可以参考扬州大学徐燕的博士论文《隋唐故事考论》。首都师范大学张颖潇硕士论文《隋唐故事中的秦琼形象演变研究》,马矴《论元杂剧中的尉迟戏》、段春旭《论古代小说戏曲中尉迟恭故事的演变》等等。,艺术学中的门神画*从艺术学领域的门神画出发来研究秦琼和尉迟敬德,最突出的是薄松年《中国民间年画选》《中国门神画》和王树村《中国年画史》《中国门神》等。以及民俗学中的门神信仰*从民俗学的门神信仰方面来研究秦琼和尉迟敬德的成果如段塔丽的《中国古代门神信仰的由来与嬗变》,陈娟萍的《尉迟敬德由人到神的文化透视》,山西师范大学李晓宇的硕士论文《朔州市平鲁区尉迟恭传说研究》。等。这些从不同学科出发的研究成果中,历史学多作为辅助性的交叉学科发挥作用。就笔者目力所及,着重从史学方面研究秦琼、尉迟敬德的成果相对较少,以任宝祯的《山东好汉秦琼》[1]相对质量较高。另值得一提的是,张颖潇的《隋唐故事中的秦琼形象演变研究》[2]一文,虽是从文学出发的研究,但其中对于秦琼形象演变的原因分析,对本文有直接的借鉴意义。但其分析仅从秦琼单方面出发,几乎没有涉及尉迟敬德,且分析不够透彻全面,笔者将在行文中做进一步的补充完善。
一、历史上的秦琼与尉迟敬德
目前所见史书中对秦琼、尉迟敬德的记载集中于两《唐书》,即《旧唐书》卷六八《尉迟敬德传》《秦叔宝传》[3]2495-2503,《新唐书》卷八九《尉迟敬德传》《秦琼传》[4]3752-3757。两书对二人生平的记载几无差别。除两《唐书》外,《资治通鉴》对二人的记载也散见于隋末唐初各卷。其中对秦琼的记载基本不出两《唐书》已有材料的范围,对于敬德的记载则另有“拒尚公主”等新史料可供参考。
由上述史料可知,二人在投奔李唐前期官职均上升迅速,历任职位繁多,且封赏时间不一。但总体来看,玄武门事变前,秦琼已拜上柱国、封翼国公,而尉迟敬德仅为秦王府左二副护军,很明显秦琼的地位要高于敬德。而在武力上,二者之间的唯一一次互动“美良川之战”也是以秦琼的胜利而告终。但玄武门事变之后,二者的地位则发生了明显变化。且看太宗于贞观元年十月癸酉对功臣们所行的封赏。
癸酉,裴寂食实封一千五百户,长孙无忌、王君廓、尉迟敬德、房玄龄、杜如晦一千三百户,长孙顺德、柴绍、罗艺、赵郡王孝恭一千二百户,侯君集、张公谨、刘师立一千户,李世勣、刘弘基九百户,高士廉、宇文士及、秦叔宝、程知节七百户……[3]31
尉迟敬德与长孙无忌、房玄龄等国戚宰辅相同,食实封一千三百户,仅次于裴寂的一千五百户。而秦琼仅食实封七百户,在此次封赏中属第六等,待遇远不如敬德。另《唐大诏令集》卷六五所载贞观五年九月发布的《长孙无忌等九人各封一子郡县公诏》中言“无忌、玄龄、如晦、敬德各封一子郡公,士廉、君集、士及、叔宝、知节各封一子县公”[5]358,由对二人后代的不同等级的封赏,也可从侧面看出其时二者在政局中所处的地位。并且,两者虽同在贞观十七年“图形凌烟阁”,但其所列名次同样耐人寻味,《旧唐书》卷六五《长孙无忌传》对此有详细记载。
十七年,令图画无忌等二十四人于凌烟阁,诏曰:
……司徒、赵国公无忌,故司空、扬州都督、河间元王孝恭,故司空、莱国成公如晦,故司空、相州都督、太子太师、郑国文贞公徵,司空,梁国公玄龄,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右仆射、申国公士廉,开府仪同三司、鄂国公敬德,特進、卫国公靖,特進,宋国公瑀,故辅国大将军,扬州都督,褒国壮公志玄,辅国大将军、夔国公弘基,故尚书左仆射、蒋忠公通,故陕东道行台右仆射、郧节公开山,故荆州都督、谯襄公柴绍,故荆州都督、邳襄公顺德,洛州都督、郧国公张亮,光禄大夫、吏部尚书、陈国公侯君集,故左骁卫大将军、郯襄公张公谨,左领军大将军、卢国公知节,故礼部尚书、永兴文懿公虞世南,故户部尚书、渝襄公刘政会,光禄大夫、户部尚书、莒国公唐俭,光禄大夫、兵部尚书,英国公勣,故徐州都督、胡壮公秦叔宝等……旌贤之义,永贻于后昆。[3]2451
《唐大诏令集》卷六五也记载了以上诏书,即《图功臣像于凌烟阁诏》[5]359,内容毫无二致。另《唐会要》所载此诏的人物排名顺序亦与《旧唐书》《诏令集》相同。此外,《新唐书·秦琼传》对此次“图形凌烟阁”的人物也有具体记载,除无“开府仪同三司尚书右仆射申国公士廉”一句外,其余人物顺序也同以上诏书别无二致。也就是说,以上凌烟阁二十四功臣的名次顺序并不是随意排列的,其排名先后中一定包含着复杂的政治博弈与考量。尉迟敬德在二十四人中排名第七,在其之前的六人,要么是皇亲国戚,要么是宰辅之臣。在其时社会稳定重文轻武的大环境下,生于草莽且以武将身份图形凌烟阁的,敬德排名最高。而秦琼仅列末座。
通过分析史书中对于秦琼、尉迟敬德的记载,可以得出以下结论,玄武门之变前秦琼的地位高于尉迟敬德,但最终尉迟敬德的政治地位及其所达到的成就是远超秦琼的。当然,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有很多,除了与敬德在玄武门之变中“居功第一”之外,也和秦琼在早年的征战中埋下了众多伤病隐患以致进入贞观以后缠绵病榻无法更立新功且抱病早逝有很大关系。但无论出于怎样的主客观原因,我们都不能否认,在二者最终所达到的人生成就及在其所处时代的政治地位方面,尉迟敬德是在秦琼之上的。而这一点,则与后世民间认知存在很大差异。笔者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最重要原因在于后世通俗文学对二人的塑造影响了其在人民大众心目中的形象、地位。接下来笔者将通过分析唐及其以降作品中对于其二人的记载,探索二者地位升降变化的具体时代及其原因。
二、通俗文学作品中对二人的书写
(一)唐宋笔记小说
现存的唐人所著的笔记小说中涉及唐前期内容的并不多,大多记载中晚唐事。且在这为数不多的涉及唐前期人物事迹的作品中,文臣儒士占绝对的篇幅优势。目前所见的记载秦琼、尉迟敬德的作品主要有以下几部。
《隋唐嘉话》为这一时期记载二人故事最多的作品。其中记载了秦琼两则故事:一是勇力绝人、枪逾常制。二是晚年多病。[6]13同时记载了尉迟敬德的五则故事:一是三夺元吉之槊。二是从李世民征窦建德,陷阵“敌不敢御”之事。三是擒王琬并夺其马。[6]10四是答太宗言其反事。五是拒绝太宗嫁女之事。[6]25且其所记载的尉迟敬德之一、二、三事并为《大唐传载》所转引。《大唐新语》记载了来护儿吊秦琼母事,并略提秦琼辗转于李密、王世充之阵并最终降唐的经历。[7]112同时还记载了许敬宗为娶尉迟宝琳的孙女为媳,“乃为宝琳父敬德修传,隐其过咎”[7]141事。
另外,散见于《太平广记》的《酉阳杂俎》《谭宾录》《独异志》《逸史》中也可见二人的事迹。《酉阳杂俎》记载了尉迟敬德拉折单雄信的重枪以及秦琼之马“忽雷驳”富有灵性、对主忠心之事。[8]114《谭宾录》记载了秦琼负枪陷阵、战无不克和晚年多病之事[9]1432,以及尉迟敬德夺王琬马和宴会殴打李道宗之事[9]1431。《独异志》记载了尉迟敬德三夺槊之事。[9]4048《逸史》则记载了一则充满神异色彩的“书生借钱”故事。[9]1048其余对二人的记载还散见于《白孔六帖》《太平御览》《册府元龟》等类书,因篇章零散且多有重复,不再赘记。
综上所述,唐宋笔记小说中关于二人的记载都为零星事迹且二者并无互动,不能判断出二者能力或地位的高下。这些作品中的秦琼的形象较为单一,止于一个青年勇武晚年多病的猛将。而尉迟敬德的形象则较为丰满,既能勇武陷阵万夫莫开,个性憨直大闹宴会,又在答太宗疑反时表现出极高的情商,且对糟糠之妻不离不弃,其故事甚至呈现出了一定的神异色彩。值得注意的是,以上作品中对二人事迹的记载,整体与正史相合,即使是不见于正史记载者,也多是基于二者在正史中的形象所进行的加工。可见通俗文学书写并非凭空捏造,而是在历史事实的基础上进行的二次创作。另外,由下文可知,这些二次创作的成果均见于后世的杂剧及小说之中,可见后世的文学创作亦是基于前代叙事的基础。也就是说,这些基于历史事实而加工的事迹,在后世创作时同样被置于“历史事实”的地位之上而成为后世再加工的原石。
(二)元杂剧
据《全元曲》《元代杂剧全目》等文献,目前所见的涉及秦琼、尉迟敬德事迹的杂剧主要有以下诸部:关汉卿《尉迟恭单鞭夺槊》、尚仲贤《尉迟恭三夺槊》、杨梓《下高丽敬德不伏老》(又名《功德宴敬德不伏老》)、郑光祖《程咬金斧劈老君堂》、佚名《尉迟恭鞭打单雄信》、佚名《魏征改诏风云会》、佚名《长安城四马投唐》、佚名《徐懋功智降秦叔宝》、佚名《小尉迟将斗将将鞭认父》(又名《小尉迟将斗将认父归朝》)。此外还有几部仅存目:关汉卿《介休县敬德降唐》、郑廷玉《尉迟恭鞭打李(道)焕》、于伯渊《尉迟恭病立小秦王》、屈子敬《敬德扑马》、佚名《老敬德挝怨鼓》。另外,元初著名话本《薛仁贵征辽事略》中也有涉及二人的桥段。其他仅是偶有提到二人之名的剧目如张国宾《薛仁贵荣归故里》等不再一一列举。
从上可见,元代以尉迟敬德为主角的剧本众多,而以秦琼为主角的则寥寥无几。笔者认为其最重要的原因在于,正史和前代的笔记小说中提供了众多尉迟故事的素材,改编剧本难度较小且信服力更强。接下来笔者将具体分析二者在此期的关系与形象。
此期作品中常将秦琼与尉迟敬德并列提及,如话本《薛仁贵征辽事略》中太宗看到尉迟敬德就想到去探望秦琼,《认父归朝》中刘季真直言“我打听得大唐家将老兵骄,病了秦琼,闲了敬德”[10]6678,《薛仁贵荣归故里》中高丽王亦说“闻的大唐家死了秦琼,老了敬德,无甚英雄猛将”[10]2943等,可见二人此期虽在剧本中戏份不等,但在大众心中的地位已并肩而立。
关于二者武艺上的互动,《单鞭夺槊》和《三夺槊》中都提到了二者在正史记载中的唯一一次对抗——美良川之战,甚至还为此役构设极为戏剧性的战斗情节“三鞭换两锏”。《单鞭夺槊》中敬德说二人在美良川交战百余回不分胜败;《三夺槊》中秦琼说敬德以三鞭还了自己两锏;而《不伏老》中,敬德恃功争头座却还是敬秦叔宝为头而坐,自己甘愿次之。也就是说,此期元杂剧中塑造的二人形象,至少在武力值上已是势均力敌,甚至出现了秦琼地位高于尉迟敬德的例子。
再看二者此期的性格特点。秦琼在元初杂剧《薛仁贵征辽事略》中尚重与尉迟敬德的意气之争,形象止于一个晚年多病的武将,但在其后的杂剧中除了武艺高强之外,还表现出了一定的谦虚谨慎与足智多谋。《不伏老》中谦逊待人称赞敬德功勋,并在其与李道宗产生冲突时出言劝阻。《老君堂》中见程咬金追赶不明之人即悄悄跟随,在其要伤人之时及时架住其斧,并在救人之后问其姓名,足见其谨慎。而在劝说徐懋功等释放秦王的言语中还表现出了一定的文采素养及时局的清晰认识。再来看尉迟敬德。《薛仁贵征辽事略》里本是受托劝太宗放弃征高丽却在看到高丽辱骂唐朝的文字后立马热血上头反而支持战争;《三夺槊》中一气之下不顾天威打死齐王元吉;《功德宴》里仅因座次高下便与李道宗起了冲突并打落其两颗门牙以致免官,后以风疾为名拒征高丽却被徐懋功略施激将法便戳破谎言;《单鞭夺槊》中在遭到齐王诬陷秦王怀疑时的反应直接是欲自绝明志,虽说忠直,亦可说鲁莽无谋。
元代是秦琼、尉迟敬德的民间形象形成的重要时期。一方面,二人都保留了正史中勇猛无畏、战功赫赫的武将形象,同时又均与正史中的形象产生了分歧。秦琼在正史记载的“勇力绝人”之外,还在增加的虚构事迹中表现出了一定的智慧与谋略,形象有所丰富,且在众武将中的地位有所提升,与尉迟敬德平起平坐甚至还有位列其上的例子,如《不伏老》。而尉迟敬德则走向了另一条发展道路,其特点是对史书所载事迹进行了改编,如正史上敬德虽也曾恃功大闹功德宴,但被唐太宗斥责之后立刻一改常性,以致晚年断绝交游长达十六载,而不是像杂剧中被直接贬斥为民。另外,正史中敬德在面对唐太宗疑反时态度是以退为进,表现了十足的政治智慧,而不是《单鞭夺槊》中欲“撞阶而死”。通过这些改编,尉迟敬德的形象剥离了其智慧隐忍的一面,而成了一个纯粹的,勇猛憨直的武将。二者在此期形象的改变,对明清小说中二者的形象塑造产生了极为直接而重大的影响。
(三)明清小说
明清时期影响最大的通俗文学形式是章回体演义小说,这一时期诞生了多部重要的描写隋唐时期朝野故事的小说,其中最具影响力的几部是:罗贯中《隋唐两朝志传》、熊大木《唐书志传通俗演义》、诸圣邻《大唐秦王词话》、袁于令《隋史遗文》、褚人获《隋唐演义》、无名氏《说唐全传》《说唐后传》《说唐三传》(统称《说唐全传》)。以下先将秦琼、尉迟敬德在以上各部小说中出现的章回数做一统计,以明二人在此期文学作品中的地位变迁,参见表1。需要说明的是,用统计的方法量化历史文献记载具有很大的争议性,为了尽可能准确的表达二人在作品中的事迹记录之多寡,此列表中所统计的章回数并不包括仅有只言片语或侧面提及二人名号的章回。
由表1可知,明代的三部隋唐系列小说《隋唐两朝志传》《唐书志传通俗演义》《大唐秦王词话》中,记载二人事迹的章回数基本持平,并以尉迟敬德稍多。而至清初的《隋史遗文》则发生了重大转折,不仅对秦琼事迹的记载远多于尉迟敬德,且在60回的作品中,有52回都有秦琼的直接出场,可以说秦琼一跃成了小说的绝对主角。此后的《隋唐演义》则完全继承了《隋史遗文》的故事框架并加以发展,也是以秦琼为第一主角来记述隋唐故事。而明清时期最后一部隋唐系列小说《说唐全传》,虽然相比《隋史遗文》和《隋唐演义》,明显提高了尉迟敬德的出场戏份,但依然是以秦琼为主线撰写,且对以上两部作品中的秦琼形象做了进一步的完善,甚至首回就以“秦琼之父”秦彝托孤为叙述开端。
表1 小说中涉及秦琼、尉迟敬德的回数
另值得注意的是,虽说秦琼是从《隋史遗文》开始才正式超过了尉迟敬德成为隋唐武将乃至整个隋唐故事中的第一主角,但秦琼地位上升的趋势却是早有征兆。《隋唐两朝志传》等三部明代小说中虽说尉迟敬德的戏份多于秦琼,且尉迟故事的丰富性和曲折性也远高于秦琼故事,但我们应当看到,这三部作品中的秦琼故事相比元代杂剧中的寥寥几笔已是大大丰富,且三部作品都无一例外渲染了其不同于一般武将的能力与地位。
此外,对于正史所载二人唯一一次交战——美良川之战,各部作品均做了重点叙述,且内容不一。时代最早的《隋唐两朝志传》中明确表示尉迟敬德胜过秦琼,至《唐书志传通俗演义》,二者不分胜负,而其后《大唐秦王词话》中秦琼开始胜过敬德,《隋史遗文》《隋唐演义》也是如此。而最后一部《说唐全传》中虽言敬德胜过秦琼,但已无法动摇秦琼在作品中的第一主角地位。纵观以上六部小说关于此战的记载演变,可以明确看出秦琼的武力值亦是处于不断上升之中。
此外,关于此期作品中塑造的二人性格。秦琼的性格继承了元杂剧中的谦虚谨慎,有勇有谋的特点且不断丰富和完善。而敬德的形象,也继承了元杂剧中的天真憨直、有勇无谋。除了最初的《隋唐两朝志传》其出场时与刘武周论“为将之道”表现出了一定的智勇双全,且在其后作战中多次识破敌人计谋并设计御敌,其后的诸部小说都仅着眼于其的勇猛,甚至直言其无谋。值得注意的是,特意注重表现其谋略的《隋唐两朝志传》,却述及敬德为与叔宝争高下而提出“并力法”,以鞭锏击打肉身,并主动先让叔宝打上四锏,相对于表现其强壮英勇,毋宁说是逞强无谋的表现。
综上所述,在明清时期涉及二者事迹的六部小说中,明代的三部小说对秦琼事迹的记载少于敬德,精彩曲折程度也不如尉迟故事,但不容否认的是秦琼事迹相比前代已大大丰富,在隋唐诸将中的地位也特殊化,成为唯一能与敬德决一高低的武将。关于二人决战的记载,秦琼也由负到胜,地位不断上升。而在二人性格塑造上,秦琼继承了元杂剧中谦虚谨慎、有勇有谋的形象并不断丰富发展,而敬德却进一步“去谋略化”,沦为一个单纯憨直的“猛将”。从《隋史遗文》开始,秦琼不仅在武力上胜过敬德,且其事迹的丰富性也大大超过尉迟故事,人物形象也越发饱满,一跃成为隋唐英雄小说的第一主角。而这一点,也为其后的《隋唐演义》《说唐全传》所继承。那么,为什么秦琼的地位会在此期逐渐超越尉迟敬德成为隋唐第一英雄呢?
三、秦琼、尉迟敬德在大众心理 层面地位变迁的原因
如前文所述,正史记载中的尉迟敬德的名声、地位高于秦琼,但经过漫长的历史变迁,秦琼在民间的影响力却反超尉迟敬德,成为大众印象里的隋唐第一英雄。笔者认为,这种历史事实与大众的认识差异主要是受通俗文学的影响。据郑振铎的定义,通俗文学就是“民间的文学,也就是大众的文学。换一句话,所谓通俗文学就是不登大雅之堂,不为学士大夫所重视,而流行于民间,成为大众所嗜好、所喜悦的东西”[11]1。这一定义点出了通俗文学最重要的特点,即“为大众所嗜好、所喜悦”,也就是所谓为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相对于受众相对狭窄的“正史”和“雅文学”,通俗文学因为受众繁多,对大众文化心理和观念的建构的影响无疑更为突出。而秦琼与尉迟敬德在民间的形象、地位与历史事实存在巨大差异的最重要原因正在于此。通过前文对唐及其以降涉及二人的通俗作品进行梳理得知,这种变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转折点则是在明末清初时期。以下将具体分析此期的通俗文学作品之所以作如此安排的原因。
(一)尉迟敬德的鲜卑族出身限制了其形象的塑造
《元和姓纂》卷十“尉迟”条言其“与后魏同起,号尉迟部,如中华之诸侯。至孝文时,改为尉迟氏”[12]1513。尉迟敬德个人家世的记载也见于《元和姓纂》:
又后魏平东将军尉迟说。六代孙孟都,生罗、迦。……迦,隋乌程镇将军,生敬德,唐右武侯大将军,同州刺史,鄂州忠公。[12]1516
而1971年出土于陕西省咸阳市礼泉县尉迟敬德墓的墓志铭则进一步证实了以上记载。
公讳融,字敬德,河南洛阳人也。……曾祖本真,后魏西中郎将、冠军将军、渔阳懋公,赠六州诸军事,幽州刺史。祖孟都,齐左兵郎中、金紫光禄大夫,周济州刺史。……父迦,隋仪同,皇朝赠汾州刺史、幽州都督、幽檀妫易平燕等六州诸军事、幽州刺史、常宁安公。……[13]141
铭文中“讳融”与《新唐书·尉迟敬德传》中“讳恭”有异的问题,由于和本文所论出身无关暂不赘述。关于铭文所言尉迟敬德为“河南洛阳人也”与两唐书所载的“朔州善阳人”有异的问题,《昭陵碑石》的编者认为,“盖一称其郡望,二载其起居,二者可以互补也。”[13]143牛致功《关于〈尉迟敬德墓志铭〉中的几个问题》对此又进行了进一步的考察,认为其“正反映了鲜卑贵族由平城(今山西大同)迁到洛阳,然后分散各地的过程”。综上所述,尉迟敬德出身鲜卑尉迟氏,为鲜卑贵族,祖上随孝文帝迁居洛阳,后徙居朔州。
关于秦琼家世的记载,目前未见于文献记载。“秦”姓,据《元和姓纂》卷三“秦”条载“颛顼,嬴姓,秦后。伯益裔孙非子,周孝王封之秦,陇西秦亭是也。至始皇灭六国,子婴降汉,子孙以国为氏。”[12]351即可知秦氏为汉族。而1955年在山东济南出土的秦琼之父秦爱的墓志铭则为我们提供了有关秦琼家世的直接信息。从墓志铭文可知,秦琼的曾祖父秦孝达,曾官居北魏广年县令,祖父秦方太曾任北齐广宁王府记室,而其父秦爱则曾被召为齐成阳王幕府的录事参军。*韩明祥.秦爱墓志铭.http://www.licheng.gov.cn/publish/portal0/tab230/info6005.htm.也就是说,秦琼既非士族,也非明清小说中所言的北齐武卫大将军秦彝之子,而是出身于一般的汉人书香门第。
此处论及二人的出身,并非是为了比较二人门第的高低,而重在强调二人的民族差异。元代是一个民族歧视和民族压迫空前严重的时代,民族也成为影响人们日常生活的重要标签。元杂剧中就多次称呼尉迟敬德为胡敬德,可见他的胡人形象深入人心。入明以后,汉族统治者又重新夺回了政权,占全国人口之绝大多数的汉族人也重新扬眉吐气。对他们而言,让一个胡人英雄长期占据隋唐英雄榜的榜首想必也是心中不快的。而清代亦是少数民族当政,中原人民对武力入关的满族铁骑不满但又无能为力,不乏部分文人将这种心情融入文学作品之中的可能。汉族英雄秦琼能力不断提升并最终压过胡族英雄尉迟敬德,安慰了民众对现实中汉人将士无力的失望。明以后的演义小说中敬德相貌粗野,性情憨直,勇猛但无谋略,“胡化”特征越发明显,想必就与其民族印象有关。而小说中他人在表示对尉迟敬德的不屑时往往称呼其为“胡敬德”,也体现了时人的民族观。
(二)秦琼经历的曲折性更有利于小说叙事的展开
正史中对于尉迟敬德的记载是从其“大业末,从军于高阳……刘武周起,以为偏将”开始的,而所有隋唐话本及演义小说叙及尉迟敬德也几乎均是从刘武周叛乱始。唯一例外的《隋唐演义》虽说在46回就提及了杜如晦等在朔州偶遇尉迟敬德打铁事,但也仅为一个片段伏笔,正式开始讲述尉迟故事还是从李唐与刘武周对战开始。史书记载刘武周南侵并州与李唐交战是在武德二年,演义小说里也基本与正史一致。因此,尉迟故事也仅发生在唐建立以后。这一点于元杂剧毫无影响,因为杂剧一般只有几折,主要着眼于某一个事件,叙事紧凑。但进入明清时期,章回体小说成为通俗文学的主流。一部小说动辄几十甚至上百回,相对于单个故事的精彩,更看重整体布局的曲折性与宏大性。若是以尉迟敬德为主线,则仅能展示隋唐故事的后半段,但隋唐故事最曲折离奇引人入胜之处,在其前半段,乱世英雄,风云际会。反观秦琼,大业中入隋将来护儿帐下,跟随张须陀镇压过农民起义,又辗转于李密、王世充这两只隋末起义军中的突出力量,且最终顺应时势投向李唐王朝。其经历之曲折是隋唐诸将之中罕有的,且更为难得的是,秦琼在其人生的各个阶段都立下了赫赫战功,有可资记述之处。秦琼的戎马生涯,贯穿了整个隋唐乱世,正如张颖潇所说,“从情节的进展上来讲,秦琼最适合做统一王朝的见证者。跟随着秦琼的脚步,作者可以从容地将隋朝的腐朽和衰败、隋末农民起义的风起云涌,以及唐代隋兴的历史进程一一展现在读者眼前。从文学创作的角度上来说,不论是从主题的契合上还是从叙事的安排上讲,秦琼一路辗转归唐的历程,都不啻是李唐王朝天命所归、最终平定六十四路烟尘一统天下的缩影。”[2]
再看二人在正史中的结局。秦琼由于常年征战,进入贞观以后疾病缠身,贞观十三年便去世了。而尉迟敬德则在大闹宴会被太宗警告后,收敛心性,晚年更是“笃信仙方,飞炼金石,服食云母粉,穿筑池台,崇饰罗琦,尝奏清商乐以自奉养,不与外人交通,凡十六年”[3]2500。对比二人结局,秦琼晚年因病早逝,令人惋惜。而尉迟敬德则是历史上的开国功臣里难得的善终者。而中国自古以来都有同情“弱者”乃至“失败者”的传统,故刘邦虽得了汉室天下但项羽却成了流芳百世的英雄,秦琼虽算不上“弱者”或“失败者”,但相比于尉迟敬德的颐养天年,其结局自然令人扼腕。另一方面,尉迟敬德晚年为了防止帝王猜忌而服食修道,不与人交游,在人民群众看来就像被统治阶级拔了牙圈养的老虎,不再是他们心目中勇猛善战甚至敢于拳殴皇族的英雄。而“穿筑池台,崇饰罗琦”,更是将他推向了下层人民的对立面,成了剥削者。所以无论是元杂剧还是演义小说,都鲜少触及尉迟敬德的晚年,或者干脆窜改了其结局。如《不伏老》里其晚年是由于拳殴李道宗被贬至乡野,后来因高丽入侵又再次披挂上阵保家卫国,而《说唐全传》更是为他安排了一个为薛仁贵求情未果,鞭断归天的结局。这两种结局显然要比他在历史上的真实结局更能引发下层民众的共鸣与同情。
综上所述,秦琼的人生经历比敬德更为曲折,以秦琼为主线更有利于对完整的隋唐历史故事的展开。同时,秦琼晚年的结局,更容易引起人民群众的惋惜与同情,一个为争取太平盛世付出一切并最终积劳成疾而亡的英雄,远比一个“货与帝王家”最终躺在功劳簿上成为寄生阶级的英雄要更有市场。
(三)在人物的可塑性上秦琼优于尉迟敬德
首先是人物故事的可塑性。纵观明清时期的隋唐系列小说,在塑造尉迟敬德形象时,几乎完全继承了元杂剧中的尉迟故事,如“三夺槊”“单鞭夺槊”等,几乎每部小说都对这些情节浓墨重彩地进行了描述,细节上可能有些差异,但终究是换汤不换药。当然,小说也在杂剧情节的基础上对尉迟故事做了进一步的发展,尤其明代的三部小说《隋唐两朝志传》《唐朝志传通俗演义》《大唐秦王词话》,增添了许多新的故事,使其事迹更加曲折离奇,这种继承与创新在《大唐秦王词话》达到了顶峰。从投军到玄武门之变,作者煞费苦心地为尉迟出场的各个阶段增添情节,甚至一改其往日一出场便是武艺超群的设定,让其从素人学起,增加了“降服乌龙马”“神人教授鞭法”等情节,可谓是见缝插针。笔者认为,在此书之后的《隋史遗文》,之所以把主角设定为秦琼并大幅删减尉迟敬德的出场情节,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尉迟故事经过漫长的发展与积累,已经很难再创新了。而之所以在其他众多英雄里选定秦琼,一是因为他与尉迟敬德的互动。正史记载中,秦琼“从征于美良川,破尉迟敬德,居功最多”[3]2502。他是唯一一个有明确记载胜过尉迟敬德的人,元杂剧《不伏老》中,作者安排尉迟敬德对秦琼说“老将军为头,次之是敬德”[10]4026,想必正是出于这一点。正因为尉迟敬德是唐朝开国武将中地位最高的一个,所以打败他的秦琼自然也就成了首屈一指的英雄。可以说,秦琼之所以能一跃成为隋唐故事的主角,与其强大的对手有很大关系。二是因为经过元杂剧的发展,秦琼已从众多隋唐武将中脱颖而出,在大众心理上已与尉迟敬德并肩而立。且元杂剧中秦琼事迹虽并不为多,但胜在精彩曲折,令人印象深刻,这些事迹也均被吸收入明清小说之中,成为小说家们塑造秦琼故事的基础。
在人物形象的可塑性上,元杂剧中大量尉迟戏的出现,一方面扩大了尉迟敬德在民间的知名度和影响力,而另一方面也使其人物形象深入人心,并逐渐定形。通过前面的考察可知,元杂剧中塑造的尉迟敬德,在民众的心中已经基本固定为一个英勇善战、单纯憨直的猛将形象,而其后的演义小说,虽说故事上有一些创新,但在人物形象的丰富性上并无进步,甚至还进一步地脸谱化,使其彻底成为一个有勇无谋的武将。这种扁平化的形象,是无法承载起一部长篇小说的复杂性的。而秦琼,从正史记载中的“勇力绝人”,到元杂剧中虽然出场戏份不多但却增添了谦虚谨慎、有勇有谋的特征性格有所丰富,再到明代小说中随着事迹的增加形象进一步丰满,这些都为他在《隋史遗文》中一跃上升到故事主角奠定了基础。
此外,亦有学者提出,《隋史遗文》中秦琼事迹明显丰富、地位显著提高从而奠定了其作为隋唐第一英雄的地位并非偶然,是与当时的社会环境及此书作者袁于令的个人经历有关。秦琼一生多次易主,与传统的“忠臣不事二主”的观念相悖,这也是其长期未能成为民众心目中的完美英雄的最重要原因。而袁于令所生活的时代,正是明末清初,朝代更替,其作为明朝遗民,却入仕清朝长达二十余年,对易主之臣秦琼的塑造也恰恰是对其自身志节有亏的解释。秦琼易主之事,史有明载,不容篡改,故袁于令着力于为其易主寻找有力的原因支撑,不再言“忠君不二”,而是“去就有节”。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袁于令绝不是唯一奉仕新朝的前朝移民,其倡导的这一思想及塑造的易主而不亏节的秦琼形象顺应了当时的社会需要,故能为大众所接受。
四、结语
正史记载中,尉迟敬德的地位高于秦琼,但后世大多数人在提起唐代开国武将时首先想到的都是秦琼。笔者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在于通俗文学书写对历史事实的重塑,并以其民间立场影响了大众的历史记忆。通过对唐及以降涉及二人事迹的通俗文学作品的分析,可以看到,二者在通俗文学作品中的地位的变化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其中最重要的阶段是在明清时期,载体是演义小说。其后笔者试分析了此期通俗文学作品如此书写的原因,认为主要有以下三点:一是二者的民族问题,尉迟敬德出身鲜卑族,在经过元代残酷的民族压迫之后,汉族与其他少数民族之间难免产生隔阂,扬眉吐气的汉族人自然希望能有汉人英雄超越“胡人”英雄,因此明代小说中秦琼地位不断上升,而尉迟敬德的“胡化”特征则越发明显,最终成为一个空有武力、但无谋略的武将。二是秦琼的经历更具曲折性。尉迟敬德崭露头角主要是在武德以后李唐与刘武周的作战中,以其为主角不足以撑起整个隋唐乱世的风云变幻,而秦琼一生辗转于隋、李密、王世充、李唐诸个阵营,经历之丰富曲折十分罕见,以秦琼为主角更有利于整个时代的展开。其三,经过元杂剧和明代小说的不断发展,尉迟故事至《大唐秦王词话》达到了顶峰,很难再有所创新,同时,其人物形象也逐渐扁平化、固定化,故其后的小说家不得不将目光转向其他诸将,而秦琼之所以被选中主要得益于其与尉迟的互动。此外秦琼在明末清初这一特殊时期一跃成为隋唐故事的主角也与其经历迎合了当时山河变易的时代需要有关。以上通过对秦琼与尉迟敬德的正史形象到民间形象的变化的分析,揭示了通俗文学书写对历史事实的再塑造作用以及对大众心理及观念的引导作用。文学书写的主体是人民群众,一定时期文学书写的变化必定是一定时期社会心态的反映,秦琼与尉迟敬德地位的变迁,表面上是出于通俗文学作品对二人形象的塑造影响了大众心理,但这些通俗文学作品本身就是迎合特定时期社会心态的产物。一定时期文学作品书写方式的变化,亦是这一时期社会心理变化的反映。同时,这种通俗历史叙事借助其“为大众所嗜好、所喜悦”的优势,从人民群众的喜好中吸取养分,在滚滚的历史长河中不断改变、重塑其书写对象,进而影响人民群众的历史记忆,并最终形成整个社会心理层面的固化印象。总而言之,社会心理的变化影响了通俗文学的叙事,同时通俗文学叙事又借助其通俗性反过来影响了大众认知,在这种辩证关系的不断作用下,形成了最终的历史记忆。这种最终的历史记忆往往与最初的历史事实相距甚远,但这种差异,却恰恰反映了漫长的历史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