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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沉沦》《春风沉醉的晚上》到《迟桂花》
——浅谈郁达夫小说创作的变化

2018-07-12邢姝婷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呼和浩特010021

名作欣赏 2018年15期
关键词:二妹郁达夫知识分子

⊙邢姝婷[内蒙古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呼和浩特 010021]

郁达夫是20世纪文坛非常重要的一位小说作家。1921年郁达夫出版了小说集《沉沦》,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部白话短篇小说集。在其代表作《沉沦》中,郁达夫用“自叙传”的手法描写了一个留学日本、内心苦闷的知识青年的形象。《沉沦》一经问世便遭受了一众文坛卫道士的讥讽嘲骂,小说情感的不节制和大量的性描写引起了巨大的争议。而在《春风沉醉的晚上》中,郁达夫这种无节制的对感情的赤裸的描写变得收敛了,主题也有所变化。在相隔近十年之后写下的《迟桂花》中,这种变化更加明显。郁达夫的小说创作始终保持着一贯的“自叙传”的特色和浪漫诗意的色彩,但前后期的变化也非常显著。本文将从这三篇小说的比较中探索这种变化。

一、人物变化——由知识分子到社会底层劳动人民

《沉沦》中描写的主人公是一个留学日本的青年知识分子,性格内向而又感情炽热,自视甚高又懦弱胆怯。一面抑郁着在田野里独自赏读诗歌,一面又沉湎在“性的苦闷”中,龌龊变态。他的孤僻让他没有朋友可以倾诉,面对日本女同学时紧张害羞,又觉得她们根本看不起自己这个“支那人”;偷窥房东的女儿洗澡,偷听别人野合。他悲怆地呼喊:“苍天呀苍天,我并不要知识,我并不要名誉,我也不要那些无用的金钱,你若能赐我一个伊甸园内的‘伊扶’,使他的肉体与心灵,全归我有,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种青年知识分子的形象是郁达夫前期小说的主角,他们被时代排挤,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在个体和民族的双重悲剧下成了时代的“零余者”。郁达夫在《忏余独白》里这样描述他们:“没有一点不是失望、没有一处不是忧伤,同初丧了夫主的少妇一般,毫无气力,毫无勇毅,哀哀切切。”他们的特征是穷困潦倒、苦闷绝望、意志薄弱、堕落自戕。年轻的、孤独的、痛苦的“零余者”们往往游走在日本街头一步一步走向深海,彻底沉沦。

到了《春风沉醉的晚上》,叙述的主人公仍然是带有自叙色彩的知识分子“我”,但小说引入了另外一个下层劳苦大众的形象,烟厂女工陈二妹。小说不再只是对“我”这个青年知识分子的内心进行展现,而是通过对“我”和陈二妹交往的描写塑造了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工形象。虽然“我”同样贫穷而孤独,但好在陈二妹的存在为寂寞的夜空里点燃了一点光亮,于是“我”也就不再黯然无光,而是充满点点温情。因为“我”总是在这狭小的屋子里为陈二妹起身让路,心地善良的陈二妹过意不去,用自己微薄的工资给我买了面包;关心“我”,劝“我”不要吸烟;看我整夜不归,担心“我”误入歧途而规劝我。陈二妹是个孤苦无依的少女,是受人压迫的下层工人。郁达夫在这篇小说中借陈二妹之口写出了时代环境下受压迫的下层工人的困苦处境,也刻画了他们纯洁美好的心灵。

《迟桂花》中叙述的主人公“我”则更像作者本人,而小说中的人物老友翁则生、慈祥善良的翁母、天真动人的翁莲,是乡村淳朴人民的代表。他们的形象纯洁美好,涤荡着“我”,甚至也是郁达夫本人的灵魂。在《迟桂花》中,郁达夫用了更多的笔墨来描写翁莲这个乡村女子。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郁达夫前后期小说中女性形象的不同。在前期小说中,女性形象作为欲的象征,是男性沉沦的诱因。而在后期,以翁莲为代表,她们是净化欲望的美好,是人性升华的力量。翁莲是美的,在“我”眼中,她健美的身材,胭脂般的红唇,特有的一脸微笑,使“我”竟恍恍惚惚,“像又恢复了青春时代似的完全为她迷倒了”。但翁莲的天真无邪把“我”的邪念都尽数化解了。她自然潇洒,同时又细腻温柔。她的美,在于她“永久的小孩子的天性”。这种纯洁美好的社会下层农民形象是小说主要的刻画对象。

郁达夫小说主人公及女性形象的重要变化,说明了作者的目光从先前较多地关注知识分子的狭小圈子转移到更广大的劳动人民当中。在作品中,他开始有意识地表现下层劳动者的生活境遇,揭露他们的苦难,赞美他们的品德,并寄寓着自己的同情和关怀。郁达夫在1931年的《关于小说的话》中写道:“新小说最大要点,就是把从前的小我放弃了,换成了一个代表全世界的最大多数民众的大我。”郁达夫从描写与自我接近的知识分子形象到将目光关注到社会底层的劳苦大众,正表现了他思想的进步,也意味着他创作视野的进一步开阔。

二、主题的转变——由“性的苦闷”到“生的苦闷”

《沉沦》中“零余者”的形象展现的是一类人,是在那个时代中年轻漂泊、穷愁潦倒的青年人的写照。郁达夫针对的是他们灵肉之间的矛盾,他们渴望爱情,但沉湎在孤冷龌龊甚至变态的性幻想之中。性的苦闷是他们的核心,挣扎痛悔是故事的基调。

在后期的《春风沉醉的晚上》和《迟桂花》中,郁达夫描写的主题则由“性的苦闷”转移到了“生的苦闷”。《春风沉醉的晚上》中,“我”作为漂泊的知识分子困居在贫民窟中,靠翻译和写作偶尔谋得一点稿酬,却看不见前路在哪儿。烟厂女工陈二妹孤苦无依,在烟厂受人压迫,每天劳累工作,受人欺侮,生活也很窘迫。他们的生活是困苦的。《迟桂花》看起来是平淡冲和的故事,但其实也有着苦闷。翁则生卧病十几年;翁莲在夫家婆婆繁言吝啬,小姑刻薄尖酸,男人放荡凶暴,在丈夫死后,年轻守寡的她还要受尽冷眼,只好回家生活。而“我”呢,虽已是成名的作家,但生活也未必就没有愁绪,“像这样的秋高气爽的时节,白白地消磨在煤烟灰土很深的上海,实在有点可惜”。“我”又何尝不是重压下生活的人呢。这些生的苦闷,比起青年性的苦闷来说更是生命的常态。小说对情欲的描写也更加升华了。化情欲为情谊,化肉身之恋为精神之爱。小说的核心是生的苦闷和苦闷中的温存,故事的基调是净化慰藉的光芒。

郁达夫小说的主题从挣扎痛悔的性的苦闷逐渐转变到了净化升华的生的苦闷。这是他创作视野的扩展,体现着他开始关注时代背景下小人物们的生活状态。在这种小人物生活状态的呈现中,郁达夫用同情细腻的笔调写出了他们的困顿与挣扎,同时又进行了升华与净化,让苦闷的生活中又闪烁着人性的光芒。这反映着他对社会的关注和更加深刻的认识。

三、感情表达的变化——由无节制到有节制

郁达夫早期小说最受人诟病之处即情感的不加节制。《沉沦》中,作者笔下的主人公多情敏感,感情如肆虐的洪流一触而发。看见日本女同学紧张得不敢说话,便由此可以想到她们是在看轻自己,瞧不起自己这来自弱国的“支那人”。妓院的妓女随口问一句他的籍贯,他又像是被点燃了一样感觉到了轻视。即使是在田野里读诗,突然“这样的叫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就涌出两行清泪来,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紧绷神经时时刻刻要向全世界复仇,感情充沛到过滥的地步。郁达夫用了大量的段落来剖白“我”的内心,将内心的呼喊整段地呈现:“我所要求的就是爱情!若有一个美人,能理解我的苦楚,他要我死我也肯的。若有一个妇人,无论她是美是丑,能真心真意爱我,我也愿意为她死。”

《沉沦》中郁达夫的感情不加抑制,洋洋洒洒,常常突如其来地大声呼喊。他试图描绘的是知识青年的灵肉矛盾,是对国家强大的殷切渴望。但事实上,这种不加抑制的表达让这种感情变得有些作假。张爱玲就非常轻视这种过滥的感情,讽刺郁达夫的作品“感情丰富到令人作呕的地步”。因为感情抒发的过度,这种感情让我们感觉到太过于私人化,很大一部分来自于主人公的神经质,而非触动人心的肺腑之言。主人公最后在向祖国呐喊:“祖国呀祖国!我的死是你害我的!”我们很难体会到他对祖国的担忧和热爱,反而更像是一种没有青年人担当的做法。

到了《春风沉醉的晚上》,其实“我”与陈二妹的生活困境更甚于《沉沦》中的“我”,但是作者不再一泻千里般地宣泄这种悲愁,而是克制地叙述一个完整的故事。“我”与陈二妹相识、相知,两个人的感情发展也是在“我”总是在她下班回家时起身让路这样的细节处逐渐体现的。小说感情最高潮的一点,是在陈二妹以为“我”误入歧途时落泪:“我看了她这种单纯的态度,心里忽而起了一种不可思议的感情,我想把两只手伸出去拥抱她一回,但是我的理性却命令我说:‘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现在处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这纯洁的处女毒杀了么?恶魔,恶魔,你现在是没有爱人的资格的呀!’”不管是在故事叙述时的细腻,还是人物之间感情的克制,比起前作来都更加成熟。也正是因为这份克制,小说表达的感情有增无减,更加动人。

《迟桂花》中这份种举重若轻的手法更加炉火纯青。小说只字未提我的处境,却只是说上海的秋天烟煤灰土很深。翁则生缠绵病榻,多遭变故,可是如今日子渐渐好了起来,并不去抱怨过往,只觉得未来可期。年轻寡居的乡村女子翁莲,更是书中迟桂花的化身,乐观温柔。书中人的痛苦并不加渲染,只是轻描淡写,让人心底发酸。没有振臂高呼,也没有情感的宣泄,开头淡淡一句“现在才开的迟桂花,才有味哩!因为开得迟,所以日子也经得久”。结尾真挚地祝愿:“则生!莲!再见,再见!但愿得我们都是迟桂花!”至真至纯,至善至美。所有的感情都在迟桂花这个意象之中。

郁达夫不再滥于主人公感情的宣泄,而是寓情于客观描写之中,这种变化使小说更具理性美,也更具诗意。在沉重的时代里,他笔下的苦闷是真切可感的,而温暖和欢乐也如此淡然。这种理性而诗意的情感表达更接近生命的常态,也就更具有打动人的力量,文学美感更加浓郁。这是郁达夫小说创造趋于成熟的体现。

回顾作者的生平我们可以看到,《沉沦》创作于1921年,郁达夫在日本读书期间,创作视野受年龄与生活环境的局限,又受到日本私小说的影响,因此大多以自叙的手法描写青年知识分子,赤裸地暴露个人私生活,表现灵与肉的冲突,在饱受诟病的同时也与一批青年知识分子产生了心灵共鸣。1922年回国后,郁达夫为生活辗转各地,更多地接触到社会各层面,正是在这期间写下了《春风沉醉的晚上》,创作视野随之扩大了。《迟桂花》的创作则是在郁达夫小说创作的后期,创作更加成熟。郁达夫在混乱繁杂的斗争生活中感到了疲倦。正如小说中所写,消磨在煤烟灰土很深的上海。1933年后郁达夫举家迁往杭州,他在《忏余独白》中写道:“因为对现实感到了不满,才想逃回到大自然的怀中。”《迟桂花》正是这种大自然怀抱的体现。他的感情随之温柔而内敛了。所谓“知人论世”,作者的经历、思想影响着他的文学创作。从《沉沦》到《春风沉醉的晚上》再到《迟桂花》,郁达夫的创作体现着巨大的变化,这正是由他的人生经历的创作思想导致的,同时也使得他的创作愈发成熟,由感性到理性,始终蕴含着诗意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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