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即合理”:蒲柏《论人》中的隐秘写作
2018-07-12谢娟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文系北京100871中国政法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2249
⊙谢娟[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英文系, 北京 100871;中国政法大学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2249]
一、引言
亚历山大·蒲柏的《论人》是列奥·施特劳斯在《迫害与写作艺术》一书中所提到的隐秘写作手法的典型例证。施特劳斯在这本书中区分了隐秘写作(esoteric writing)和显白写作(exoteric writing),并将隐秘写作与写作者在现实生活中有可能会面临的各种形式的迫害相关联。隐秘写作采取“意在言外”(writing between the lines)的加密手段构建了双层叙事结构,将带有颠覆性的信息隐藏于看似平淡无奇的表层叙事之下,部分地出于规避风险的动机。①蒲柏作品中纵横交织的宗教纷争、政治话题和哲学思辨对于写作者本人而言都是具有潜在风险性的话题,故而蒲柏采用隐秘写作的手法来曲折隐晦地传达颠覆性的观点也在情理之中。在《蒲柏:双重指涉》一文中,欧文·艾伦普莱斯从蒲柏私人生活的层面来解读蒲柏戴着面具写作之必要性。艾伦普莱斯将蒲柏的写作视作一种心理治疗,通过戴着面具的写作来抒发内心郁积的情感,以看似稳健的表象来粉饰内心的焦虑与不安,通过写作中的陟罚臧否来补偿现实生活中的无力感。②笔者认为,蒲柏在《论人》中所采用的隐秘写作手法不纯粹是出于风险规避的动机或出于对受挫的私人情感的补偿。蒲柏在《论人》中借用隐秘写作的手法,围绕对“存在即合理”的解读搭建起的双层叙事结构,既容纳了传统角度的解读,也提供了颠覆式解读的可能。
二、对“存在即合理”的传统解读
蒲柏在《论人》开篇即指出写作目的是“为上帝对人的态度辩护”③,素材的选择与论证的思路基本延循了基督教与人文主义传统的常见思路,阐述了宇宙的基本秩序,人在众生之链中的位置,如何通过对内蕴于大千世界之中的和谐性的模仿,达到个体精神世界的和谐,进而为有德性的生活奠定基础,以及爱自己与爱他人如何平衡与协调,这是双层叙事结构的表层。论证中所采用的统摄性概念主要有两个:一个是沙夫茨伯里伯爵对“自然”(nature)一词的解读,另外一个是18世纪所流行的“众生之链” (Great Chain of Being)的概念。
(一)沙夫茨伯里伯爵:对现状的接受
英国老一辈学者贝西·威利指出,“‘自然’(Nature)一词在西方思想传统中的重要性可谓源远流长,但是从文艺复兴到18世纪末是这一概念影响范围最广,最为活跃的时期”④。在18世纪,“自然”一词寓意着和谐,秩序,统一与恰如其分的比例关系。威利介绍了对“自然”的两种解读,一种来自于沙夫茨伯里伯爵,另外一种来自于曼德维尔,这两种解读都被蒲柏吸纳进了《论人》一文。其中,沙夫茨伯里伯爵的解读为蒲柏提供了传统的表层,而曼德维尔的解读则提供了颠覆性的潜流。关于曼德维尔的解读,本文稍后将做详细介绍。
沙夫茨伯里伯爵肯定了内在于自然之中的神性,来对抗将宇宙视作无序的原子对撞场的无神论的观点,和将世界视作人类堕落之后的废墟的基督教原罪观。对于沙夫茨伯里伯爵而言,人性的善在于遵循自然,在个体的小宇宙中模仿复制大千世界中的和谐与恰如其分的比例关系。他对爱自己与爱他人之和谐统一的理念反映在《论人》中有如下表述:“上帝与自然联结起了宇宙大千 / 爱自己与爱他人携手并进。”作为一位注重实践效果的道德家,沙夫茨伯里伯爵强调常识和自由思辨的重要性,这两点在《论人》中也得到体现:常识可以提醒人们“所有的快乐终会令人厌倦, 所有的荣光终将沉寂/ 每人都有命定的那一份,不知足的多多益善者 / 终会发现得到的痛苦远比快乐多”,而且将幸福与否建立在对自身的私人境遇的判断之上——“有乖常识”。蒲柏的《论人》中所吸纳的沙夫茨伯里伯爵对“自然”的阐释,是对当前现状的认同,将当下的现实视作上帝意志的体现。
(二)众生之链:对现状的尊奉
在对“存在即合理”的传统解读中,蒲柏除了吸纳沙夫茨伯里伯爵的相关观点,更是对流行于18世纪的“众生之链”的概念进行了充分演绎。阿瑟·洛夫乔伊在《众生之链:关于一个概念的历史溯源》一书中指出,“在18世纪,将宇宙大千视作众生之链的设想,和蕴含于其中的三大原则,即丰沛性(plenitude)、延续性(continuity)和等级性(gradation),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普及与认同”⑤。下面我们就分别从这三大原则的角度来看蒲柏对于“众生之链”的理解与阐释,和在此基础上对“存在即合理”的维护。洛夫乔伊认为,宇宙万物的丰沛性原则会自然生发出世界的无限性与多样性,因为“这个众生之链上的每一环的存在不纯粹是,也不主要是,为了其他环节的存在而存在,也是为了它自身而存在,或者更确切一点,为了错落有序的一系列形式的完整性而存在,这才是上帝造物的主因”⑥。这一段话可以归纳为上帝所敕令的“自己活,也让他人活”(live and let live)的和谐共处原则,意味着对自足自为的尊重和对众生之链上各个环节自我实现的权利的尊重。蒲柏在《论人》中对于人类个体的傲慢与人类群体的人类中心主义大加挞伐:“醒醒吧!上帝的馈赠仅仅是为了满足你的欢愉消遣与衣食住行吗?/云雀是为了你才展翅高飞,婉转莺啼吗?/ 是内心的欢欣让它展翅,让它啼啭; / 金翅雀是为了你而吟唱吗?/ 是内心的狂喜让它引吭高歌;/ 你端坐于上的骏马/ 和它的主人一起分享着驰骋的喜悦与骄傲。”因而对现状的尊重,即是对众生之链上不同生命形态的尊重,不以一己之标准或私欲去扭曲万物“美的神形”(beauteous forms)⑦或摧毁其生存的权利。
延续性的原则用蒲柏的话来归纳便是“微细的区隔/ 将你我分离,却又毗邻”,人类即处在众生之链的中间环节。这种中间性不是就物理距离而言,而是说人类处于“从仅有感知力的生物状态向智性生命形态过渡的中间阶段”⑧。这种可以竖向向上移动的中间状态使人类看到了生活中的无限可能,促使人类不甘于匍匐于地面的平庸,去向往一种理想化的精神家园,然而高远的理想和有限的能力之间的反差一方面会使人备感无力,效果有限的奋斗亦显得无稽可笑,另一方面亦会生发出一种“悲情的崇高”(pathetic sublimity)。⑨就人类经验而言,人类在众生之链上的位置也提醒着他警惕向下滑动的堕落倾向,尤其是在人性的各种弱点加持的情况下。正如向下的流动性远比向上的流动性来得更加轻易,人类的精神攀升在很多情况下都是未完成时,必须时刻与地心引力般的下滑诱惑相抗衡。
我们对比一下蒲柏在《论人》中对人类在众生之链上所处的尴尬中间状态的描述:“他悬浮于半空之中;不确定要行动还是休憩/ 不确定应自视为上帝还是野兽/ 不确定偏向身体还是思想/ 出生即注定了走向死亡,运用理性却错误百出……/ 思想混沌,情感迷茫/ 上升与堕落趋向并存/ 万物之主宰,亦是万物之猎物/ 真理的唯一判官,却沉沦于无尽的失误/世界的荣光,笑话与谜团。”这一充满悖论的描摹生动再现了人类真实的生存状态。
蒲柏对等级性原则的吸纳主要体现于他对宇宙现存等级秩序的维护。人类理性思考的能力滋生了一种对智识的盲目信赖和唯我主义的傲慢,从而用蒲柏的话来讲,“人类妄图变身天使,而天使则妄图成为上帝”,如同《失乐园》中光明天使路西法的反叛与堕落经历所示。等级性原则的重要性尤其体现于万物失序所带来的灾难性后果。下面引文中蒲柏用了两处“让”(let)暂时放松了等级秩序的约束,以便更生动地再现万物失序所带来的毁灭性后果:“让失去平衡的地球飞离它的轨道/ 星球与太阳在空中肆意穿行/ 让负有管理职责的天使被抛离出他们的领域/ 万物倒塌,堆罗汉般叠加/ 天庭根基坍塌/自然战栗不已。”蒲柏描述了一幅末日景观,万物分崩离析,向心力不复存在,纯然的无序肆虐于大地之上。叶芝的《再度降临》(The Second Coming)无疑是蒲柏此处文思的遥远回声。
(三)传统解读的困境:人类能动性的无力与缺失
延循着以上传统解读的思路所得出的“存在即合理”的结论是对现状的辩护,而这种维护也是“对无望的鼓吹”,因为以此视角观之,“现状已然代表了神性智慧和善意的终极形式,各种存在状态已被固化,杜绝了改善的可能……人们失去了对改善的期待,甚至提出改善的要求这种行为本身即被视作对上帝的不敬”⑩。愈是试图证明“凡是存在”的合理性,愈是凸显人类绝望的生存困境。在马克西米林·诺瓦克看来,《论人》是面向无处不在的死亡的沉思,“存在即合理”是蒲柏对于人类“无知,苦难,和蚍蜉般的存在”[11]的沉思。死亡的意象的确在《论人》中俯拾即是:人像植物一样“繁衍,然后腐烂”;我们从生命的衰亡中学会去接受和“欢迎死亡的到来,平静地离去”,因为“当生命之宴结束之时,即是挥手告别之时”。诚如蒲柏所言,人从出生之始,便踏上了走向坟墓的旅途。然而人性中如瓦尔特·佩特所言:“有一种恒在的抗议与申诉,一种永在的反思,来抵抗对人类和其境遇的完全机械化的解释。”[12]这种“恒在的抗议”在蒲柏的《论人》中即体现为对“存在即合理”的传统解读的不满,由此蒲柏借用隐秘写作,将颠覆性解读嵌入了文本肌理之内。
三、对“存在即合理”的颠覆性解读
尽管蒲柏在对“存在即合理”的传统阐释中,必不可免地带入了命定论的腔调,然而我们通读全文之后留下的整体印象却是振奋多于消沉。这归功于蒲柏所嵌入的颠覆性解读的潜流,分散在诗歌的各个角落,最终融汇成一个整体性的明确信息。实现这个转变的关键性人物即是我们前文提到的曼德维尔。
(一)曼德维尔对善恶的颠覆性解读
就对人性善恶的判断而言,曼德维尔和沙夫茨伯里伯爵的观点正好相反。用纳塔尔的话来讲,“曼德维尔谴责沙夫茨伯里伯爵眼中美德与幸福并肩而行的,充满玫瑰般梦幻色彩的和谐而有绅士风度的宇宙”[13]。曼德维尔在《蜜蜂的寓言:或,个人的私欲,公众的利益》中提出,个人的私欲,或人们通常视作恶的属性,如果善加利用,可以增进公众的福祉。如果将社会视作一个蜂巢,那么这个蜂巢的繁荣有赖于各种个人私欲的自由发挥。善行通常意味着某种形式的自我牺牲和利他主义的意愿,就伦理道德而言,固然值得崇仰。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实际事务的处理中,我们通常视作恶的东西反而在增进个人利益与公众福祉方面更具有驱动力。以此视角观之,人们对自身利益的关注通常更能推动经济的发展,进而在更广的社会范围内实现幸福程度的最大化。
在《论人》中,蒲柏将曼德维尔的善恶观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演绎。蒲柏讥讽那些热衷于做绝对意义上的二分法区分,执着于“名”的老学究。善恶之“名”究其实质,实则是人为的历史建构,背后有着各种宗教、政治和伦理的考量。在我们的实际生活经验中,不难遇到名实不相符的例证。因而执着于“名”实则是思想怠惰,舍弃自我判断的表征。再者,物极必反,通常被视作针锋相对的两种对立状态实则处于不断的相互转化中。蒲柏在《论人》中对于善恶之间的细微分割线和二者之间的转化做了精彩描述:“自然中的对立双方通常会带来相同效果,/ 人性中的对立双方通常携手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 对立的双方会侵入彼此的领域/ 如同设计精妙的画面中的光影对比/彼此融汇,区分如此细微/以至于难以决断善之终,恶之始。”正如曼德维尔笔下的蜂巢,恶的存在不仅是不可回避的,甚至是可欲的,前提是人们的处理方式,且看蒲柏给出的转化名单:“怒火可以激发热情与坚忍/ 贪欲带来审慎,怠惰带来哲学/ 情欲经由过滤,/ 可以化为柔情,/ 嫉妒,屈服于它时带来卑贱/ 善加利用则可激发见贤思齐之心”。怒气、贪婪、怠惰、淫欲、暴食、嫉妒、骄傲,基督教中的七宗罪如果妥当利用,亦可产生好的效果。人性中固有的弱点无法消除,唯有直面与驾驭。对不同形式的恶进行言辞的谴责只能更加凸显它们令人惊惧的存在,产生两种后果:一种后果是给恶披上神秘的面纱,反而使之如亚当夏娃偷食的禁果一般,更加激发人们去一探究竟的好奇心;另一种后果是对恶不遗余力的大加挞伐夸大了它的严重性,让它成为我们生活中熟悉的存在,久而久之,反而会对其视而不见。用蒲柏的话来讲,恶是长着一副“可怖面容”的怪物,“令人见之生厌,/然而对其面容熟知之后/我们容忍了它的存在,进而产生同情之心,最后投向了它的怀抱”。这两种后果都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因而对恶建设性的一面善加利用,对其破坏性的一面进行疏导,比执着于恶之“名”而进行的炮火全覆盖的道德谴责更为有效。
(二)对自然的重新考量:有待于实现的潜能
除了曼德维尔的善恶观之外,18世纪的人们对自然的全新阐释也对蒲柏的创作产生了重要影响。威利指出,“后文艺复兴的世纪释放了人们的敛财冲动,以自然的名义,将经济行为从道德伦理的紧身衣中解放出来”[14]。从这个意义上说,自然成为一个解放性的原则,因为“这个勇敢新世界的居民感觉到世界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the world was all before them),而神意是他们的向导”[15]。威利在此处所使用的“世界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的表述显然让我们与弥尔顿的《失乐园》产生相关性联想,当亚当和夏娃从伊甸园被放逐,走向烟火人间之时,“世界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16],扑面而来的是释放与舒展之感。曾被视作人性私欲之约束的自然法则在此处被视作自由放任政策和帝国敛财自由竞争的通行证。以此观之,“凡是存在”这个表述内在的模糊性恰能容纳对世情的保守性和颠覆性解读。蒲柏的隐秘写作帮助其构建了以克己和服从现存秩序为特征的传统性解读为表层,以自我实现和自我主张为潜流的双层叙事结构。这也是为什么劳拉·布朗认为《论人》从“积极的自我主张和基督教的利他主义的双重角度”重新定义了人在社会中承担的角色,以“一个新的意识形态体系重新定义了激情”[17]。
四、结语
在蒲柏的阐释框架内,《论人》中的“whatever is”(凡是存在)不是一个静态描述,而是一个动态过程;不是一个带有规制性的限定,而是一个面向无尽可能的未完成状态。“存在即合理”不仅是在社会层面的抽象思辨,也不排除蒲柏注入其间的私人情感。作为英国历史上第一位纯粹靠作品的出版而盈利的职业作家,作为在各种社会激辩和私人笔墨官司中屹立不倒的文人,蒲柏有理由在“存在即合理”这一豪言壮语背后为自己的成功而窃喜。
①列奥·施特劳斯:《迫害与写作艺术》,刘锋译,华夏出版社2011年版,第18-19页。
②Irvin Ehrenpreis. “Pope:Bipolar Implication.”Modern Essays on Eighteenth-Century Literature, ed. Leopold Damrosch, Jr. 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8:99.
③Alexander Pope. “An Essay on Man.”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 eds. Stephen Greenblatt, 8th edition,vol.1, p. 2542. (以下来自《论人》的译文皆为同一出处,不再单独标注。中文为笔者自译,文责自负)
④[14][15]Basil Willey.The Eighteenth Century Background:Studies on the Idea of Nature in the Thought of the Period. London:Chatto&Windus,1940:2,16,17.
⑤⑥⑧⑨⑩Arthur O. Lovejoy. The Great Chain of Being:A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an Idea. 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36:183, 186, 190, 199, 55.
⑦William Wordsworth. “Lines Composed a Few Miles above Tintern Abbey.”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eds. Stephen Greenblatt, 8th edition, vol.2:259.
[11]Maximillian E. Novak. Eighteenth-Century English Literature.London:Macmillan Press Ltd. 1983:101.
[12]Walter Pater. Marius the Epicurean:His Sensations and Ideas.London:Macmillan and Co. Limited, 1924:349.
[13]A. D.Nuttall. Pope’s “Essay on Man”. London:George Allen & Unwin Ltd. 1984:90.
[16]John Milton. “Paradise Lost.” The Norton Anthology of English Literature. eds. Stephen Greenblatt, 8th edition,vol.1:2055.
[17]Laura Brown. Alexander Pope. New York:Basil Blackwell,1985: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