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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当代原创推理小说发展的几种可能
——以花城出版社“推理罪工场”书系为中心

2018-07-12战玉冰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

名作欣赏 2018年30期
关键词:创作小说

⊙战玉冰[复旦大学中文系, 上海 200433]

自2017年7月至今,短短一年时间里,作为广东省老牌知名出版社的花城出版社陆续推出了一套总题为“推理罪工场”的中国原创悬疑推理小说系列,截至目前已出版的作品有:两色风景等《秘密当铺》、江海潮生《奇境异闻之血月亮》、君天《时间飞扬》、敲冰《银烟盒》、燕返《替身》、轩弦《猛兽山庄》、傅汛《异象调查所》、瑾月《雕题国的宝藏》等八本书。据笔者了解,花城出版社的这套“推理罪工场”书系还在陆续推出中。

一、中国推理小说的创作困境

推理小说作为一件舶来品,如何在中国本土生根发芽,成长为具有自身独特品格,可以傲然立足于世界推理文学之林的文学类型,是百年以来无数中国推理小说家们一直都在面对的问题。令他们深感焦虑的是,一方面,如何才能写出不弱于西方同类型的作品,即做到无愧于“推理”二字;另一方面,又如何才能写得不同于西方同类型作品,即真正担得起“中国”二字。前者我们可以简单将其称为“类型满足”,后者则可以说是一定程度上的“类型突破”,而中国推理小说创作正是在这“类型满足”与“类型突破”二者之间不断徘徊、撕扯,进而获得文本内部与外部的某种张力和类型文学发展的内在驱动力。

相比于西方推理小说,自美国作家爱伦·坡1841年创作《莫格街凶杀案》以降,经柯南道尔《福尔摩斯探案集》风靡世界,再到推理小说黄金时代三大家(埃勒里·奎因、约翰·狄克森·卡尔和阿加莎·克里斯蒂)走向创作高峰,之后又在欧美日本各国不断发展流变,形成了现如今作者数量庞大、流派类型众多、作品数量丰富的蔚然局面。中国推理小说从1896年(清光绪二十二年)上海《时务报》上首次刊出张坤德翻译的《歇洛克·呵尔唔斯笔记》至今已有百年历史,这其中经历了译述——模仿——本土原创等一系列发展环节。但时至今日,我们不得不说,中国推理小说的创作从整体平均水平到经典性作品的出现都还远不能与国外同类型小说比肩,甚至很大程度上仍处于一种亦步亦趋的贫弱状态。甚至于相比于邻国日本,其对于欧美侦探小说(探偵小説)的译介略晚于中国,但其一路发展至今所达到的规模声势之浩大、流派作家之众多、作品质量之成熟都远非中国推理小说可比。在这一情况下,中国推理小说如何才能寻找到适合自己发展的路径,写出真正具有中国特色的高水平推理小说,仍是一个需要不断通过历史反省、跨国比较、学理思考和创作尝试来逐步解决的问题。

但令我们远不能感到满意的是,在“历史反省”层面,当代推理小说与晚清民国“侦探小说”、“十七年”时期的“反特小说”、20世纪80年代的“公安小说”之间存在严重断裂,绝大多数当代推理小说作者根本没有读过这些本土前辈作家的创作,更不要说从中学习和继承些什么;而说到“跨国比较”,现如今表面上一片繁荣的国外推理小说译介最终落实到对本土创作的影响上大多仍只是低水平模仿、移植或者是更为简单粗暴的影视IP对标,令人惊喜的“青出于蓝”还不曾出现;在“学理思考”方面,不用说国内仍无任何本土化或者有自身特色的类型文学研究理论产生,即便在当下琳琅满目、种类繁多的文学评论、研究性报刊中也没有一本是专门针对推理类型文学的,这和每年大量的本土推理小说创作形成严重的“失调”和不平衡;而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中国的推理小说作者们仍在坚持通过自己的“创作尝试”来努力探求中国推理小说未来发展的道路,他们的尝试虽然还不能说非常成功,但已经为这一类型文学的本土化发展摸到了一些未来可能取得突破的门径。而面对历史之根本断裂、译作之难以企及、理论之严重缺位,或许中国推理小说未来的发展道路更要倚仗这些作者们的努力创作与探索实践了。

二、中国推理小说创作的“中国性”

回到花城出版的这套“推理罪工场”系列丛书,我们会发现不同作品彼此间的差异极大。江海潮生的《奇境异闻之血月亮》是一个典型的民国探险夺宝的故事框架;君天的《时间飞扬》则是将中国历史、武侠、玄幻与现代穿越、都市科幻及西方吸血鬼等各类流行文化元素熔于一炉,打造了一个宏大而专属的“君天宇宙”;敲冰的《银烟盒》将当代与民国相勾连,借助一个小小的银烟盒不断探寻当年的真相并追问、考辨记忆的不可靠与不确定性;如果说燕返的《替身》是一系列典型的“新本格”短篇作品,有着浓郁的日式推理风格;那么瑾月的《雕题国的宝藏》则彻底回到了中国历史之中,借助正史中对宋慈语焉不详的记载和一本流传后世的《洗冤集录》而获得了巨大的想象空间。

在我看来,花城出版社正是通过这一系列中国原创推理小说的出版,来对中国推理出路何在这一问题进行着尝试性回答,而现在已经出版的这几本小说,恰恰在一定程度上揭示出中国本土推理小说创作未来发展的几种可能。

《奇境异闻之血月亮》借着民国时期旧上海租界华界分治、警匪帮派林立的时代特色构建了一个围绕神秘宝藏——血月亮而展开的夺宝故事。一批专家的连环死亡、无孔不入的斧头帮、武功高强却背负神秘往事的保镖李四、看似手无缚鸡之力实则有着强硬江湖后台的陈教授……作者如果仅仅把故事局限在这纷繁复杂、人心难测的上海滩,其实也可以讲得足够精彩。但江海潮生显然不满足于此,她在小说三分之一处果断荡开一笔,将情节主线延伸至上海之外更为广阔的地域,如此小说便获得了更大的叙述空间,作者也因此获得了更多施展拳脚的机会。其实“夺宝”是一个千百年以来反复被诉说的主题,早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就不乏书写金字塔寻宝、新大陆探险的文学作品。但“夺宝”又是一个永远不会令人失去兴味的故事主题,一方面,宝物作为最终目标总会牵扯进无穷的欲望和无尽的争端;另一方面,在寻宝的途中,也会引来各方面利益追逐者、同道者、反对者、旁观者等等人物的纠葛,夺宝之旅本身就是一个充满悬疑与冒险的智力与情感的双重历练,同时也是一个逐步揭开过往真相的必经之路。

当然,《奇境异闻之血月亮》并非把哈德格《所罗门王的宝藏》或者美国印第安纳·琼斯系列电影的故事简单移植到了民国的不同时空而已;甚至它最后由夺宝而进入的一段超自然经历也并非是一般意义上的“玄幻”描写,而是具有更深层次的结构上的相关指涉。一方面,“血月亮”作为一个勾连起小说发生时空与盛唐的连接物,本身即被赋予了后人对于当年那段“回眸一笑百媚生”的历史传说的美好想象;另一方面,小说从上海到海上,从“造在地狱上面的天堂”(穆时英语)到“忽闻海上有仙山”,这种前后故事发生环境的巨大反差也为一切诡谲的想象和奇幻的情节提供了丰富的土壤。而在这一背景之下作者展开其对于真相的层层推理也必然与对“历史谜团”的探求合二为一。事实上,在小说中对宝物的找寻、对凶手的追查、对真相的探求、对历史的叩问彼此间相互形成了一股合力。而西方的推理手法与传统中国读者最喜闻乐见的“历史揭秘”则达到了某种高明的同构关系。

如果说江海潮生的《奇境异闻之血月亮》在一定程度上仍停留于夺宝传奇和中国传奇的巧思结合上,那么敲冰的《银烟盒》对于悬疑与推理元素的使用则可以说是更为内敛且深刻。在小说里,“悬疑”不仅仅是情节上的紧张或故布疑阵,而是深入叙事的肌理之中,形成了某种叙事氛围的不确定性;同样“推理”在《银烟盒》中也不是抵达真相终点的唯一道路,而是逐渐发展成枝枝蔓蔓、歧路丛生的迷惑之阵。小说很大程度上摆脱了传统推理小说“由悬疑而展开推理,由推理而抵达真相,进而解除悬疑”的一般模式,推理的结果不再是获得确定性,相反会使书中主人公与读者陷入更大的不确定性当中,而这种不确定性则直接关联着人性的复杂与幽微、记忆的不可靠、历史的虚无与真相的不可解等等更为深层次的问题。

整个小说的结构与文辞就像故事里那个“银烟盒”一样精美,句章之间镂刻着美丽的百合花;每个读者都想找到那打开烟盒的机关,“轻轻一摁”;努力去探求它“已经有些发黑”的“纹路深处”所隐藏的秘密。与此同时,这个银烟盒又是独一无二的,因为“烟盒的里面刻了一个字‘楢’”。而这种独特性的获得,恰和小说文本中浓郁的时代特征和苏州的地域文化密切相关。小说作者敲冰身为苏州籍作者,其小说叙事的过程中总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江南生活风情。比如小说中经常使用一些苏州方言词汇:“白相了一会儿”“牵记”“酒不吃了?”“挺尸”“吃挺”等,这些在作者叙述和对话引语中颇有点缀性作用的方言词语使得小说文本里时时透着一股苏州味道。又如小说里把主人公陈楢庭的家族背景设定为鸿升米行的老板,而身为米行继承人的陈楢庭对于男女房事也是有心无力(呼应其性格懦弱),“常常不等宣战,脑子里一片空白,陈家米仓里白花花的大米哗哗流泻如注”。倒不是说米仓的出身背景和用大米来作为性的象征一定是南方文学所独有的特色,但这一处情节显然容易让人联想到同为苏州籍作家苏童的小说《米》中故事发生的场域也是大鸿米店,而主角五龙则有着从一把一把地生嚼大米,到把大米作为发泄情欲的催化剂(撒在女人身上)的怪异食癖/性癖。这或许是一种巧合,也可能是一种文本上的致敬,但无论哪种,都使得小说《银烟盒》在叙事层面更添了一份来自苏州本土的“米香”。

相比于江海潮生和敲冰都将故事背景设置在了相对晚近的民国,瑾月的《雕题国的宝藏》则将自己的目光投向更为古老的宋代,将有着“法医学鼻祖”之称的宋慈打造为一名侦探。如果谈到中国传统公案小说与西方侦探小说的差别,其中非常重要的一点就在于主人公身份是公派官员还是私家侦探,而瑾月笔下的宋慈,虽然身为朝廷命官,但在具体遭遇和解决案情时,往往享有极大的独立性和自主性,而在最后查明真相时,又可以轻松摇身一变,以朝廷命官的身份来完成对案件的审理和判决。如此自由地出入于公私两层身份之间,既消除了传统公案小说中青天大老爷是皇权代言人,手下侍卫衙役不过朝廷鹰犬的腐朽印象,也为小说情节的有效推进提供了很大的便捷。其具体表现为将侦探破案与官员审查、法庭判案有机统一到宋慈一个人身上,这或许并不符合当今司法独立的法治精神,却在某种意义上整合了传统公案小说与侦探小说,达到了情节上的顺畅与人物形象的饱满。

以中国古代人物作为侦探小说主角的文学影视作品并不少见,但是否能充分地将现代推理模式完美嫁接到中国古代社会场域之中则是很多作者难以解决的症结。相较而言,《雕题国的宝藏》远不同于电视剧《少年包青天》一类只是简单移植《金田一少年事件簿》的主干情节与核心诡计,而更接近于高罗佩小说《大唐狄公案》对于传统侠义公案小说《狄公案》的处理方式,基本上做到了现代推理与古代奇案的成功衔接。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小说集中收录的一篇《奇肱国的飞车》,这是一个非常难得一见的古代“高科技”杀人故事,虽然它在总体情节上容易让人联想到阿加莎·克里斯蒂的《阳光下的罪恶》,但作者显然是对当时的科技水平与装置制造能力做了一个比较仔细的历史考察,从而设计出了一个既合情合理又让人耳目一新的犯案手段与破案思路。

三、中国推理小说创作的其他可能

谈了这么多关于如何在中国独特的社会文化背景中讲好一个现代推理故事之后,我们不禁要反问:难道只有寻找到中国推理小说的“中国性”才是中国推理小说发展的唯一途径吗?答案似乎并不是绝对的,君天的《时间飞扬》就既有意回避了把故事完全放置于一个中国特色的历史时空当中,又不排斥西方流行文学影视元素的使用。在《时间飞扬》一个略显松散的侦探故事外壳之下包裹着的其实是一个时间穿越的科幻故事结构,而在这个科幻世界之中又丝毫不回避玄幻文学的场景表现和奇思妙想。在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明代锦衣卫在查案过程中竟然会遇到一伙从西方而来、藏身于中国的吸血鬼家族或者是有着某些特异功能的“变种人”。而侦探们经过重重追查和无数智力考验,到最后往往还是会通过比武决战来解决问题。推理、悬疑、武侠、科幻、玄幻被君天以“拿来主义”的态度熔于一炉。作者的过人之处在于,人物、情节与写作手法看似杂糅,却没有任何阅读上的“违和感”,而这种小说世界观上的巨大包容性也最终构建起了一个恢宏无比的“君天宇宙”。其实君天早在《踏雪者》等系列小说中就已经尝试过了这种跨越文学类型、并置多种场景、兼容不同元素的写作尝试。而这种内容上多元的写作也不失为中国推理小说未来发展的另外一种可能。毕竟西方侦探和中国侠客虽然在处理问题的具体方式上有所不同,但其在社会正义性承担方面确实有着深层的一致性,而正是这种一致性,为两种人物类型的融合提供了可能。

如果我们对侦探与侠客的“融合”进行一些追根溯源的历史性考察,甚至可以一路上溯至晚清小说《老残游记》,小说里老残在处理玉贤、刚弼等人造成的冤案时就几乎是同时充当了路见不平、仗义相助的侠客与以智求真、推理查案的侦探两种角色。20世纪三四十年代武侠小说作家郑证因、顾明道、王度庐纷纷“试水”写起侦探故事也是一次值得回溯和借鉴的文学史经验。更不用说孙了红的“侠盗鲁平”系列小说塑造了一个亦盗、亦侠、亦侦探的传奇人物形象——鲁平,并风靡20世纪40年代的整个上海滩。回顾这些中国侦探小说史,我们可以看到君天小说的某些渊源性存在,但君天小说中所体现出来的包容性则较之前人更进一步,且体现出相当鲜明的与漫画、影视、游戏等当下流行文化元素相结合特点。

在上述为中国推理小说创作寻找“中国性”的文学生长点之外,燕返的《替身》从另一个向度上为我们揭示出了中国推理小说发展的其他可能性。《替身》中的几个短篇作品具有相当日式的小说气质,同时又是高度原创的核心诡计和故事情节,表面上作者在师法日本的一些本格推理写作,在小说里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从江户川乱步到岛田庄司的模糊踪影,但其最终的创作却在一定程度上比很多日本推理小说家走得更远,同样是“暴风雪山庄”“密室杀人”“不可能犯罪”“藏叶于林”“交换杀人”等经典推理小说模式,但燕返用“旧瓶”装“新酒”,在原有的推理小说土壤上绽放出新的花朵,是颇令人感到欣喜的。抛开文学气质和趣味等个人喜好因素不谈,单论在推理小说写作中坚守本格创作这一点,中国很多推理小说作者都做出了非常积极且行之有效的尝试:时晨、鸡丁、陆秋槎、御手洗熊猫等等,而燕返的这本《替身》也必将成为这一行列(或许我们在不远的将来可以称之为“流派”——“中国的新本格推理小说作家群”)的代表性作品之一。他们并没有将自己的推理小说写作拘泥在寻找“中国性”的这条道路上,而是毫不避讳地直面欧美日本的推理小说创作,并在其间硬生生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最后,在花城出版社这套“推理罪工场”丛书之外,似乎还有一些值得深入研究的中国推理小说发展之路,比如以《唐人街探案》为代表的将喜剧元素与推理情节相结合的方式:以喜剧俘获广大读者/观众,以推理形成相当坚实的故事内核,二者的结合在文本叙事节奏上还可以做到张弛有度的互补和调剂。《唐人街探案》两部电影的大卖已然在一定程度上说明这类影片的观众接受度及其商业价值。但同时我们需要警惕的是,寻求不断制造笑点的喜剧与追求悬疑紧张的推理在被放置于统一文本内部之后会不会出现彼此消解的情况?这一问题现在似乎还没有明朗的答案,但20世纪八九十年代曾经风靡一时的成龙功夫喜剧电影是如何将暴力武打与搞笑喜剧有机统一在一起并形成自身独特美学风格的?这或许可以为我们思考这一问题提供一些有益的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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