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记忆里的疯子与荒草地
——论余静如短篇小说集《安娜表哥》
2018-07-12战玉冰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
⊙战玉冰[复旦大学中文系, 上海 200433]
余静如新近出版的小说集《安娜表哥》中收录了其近年来创作的六篇短篇小说:《安娜表哥》《游戏》《不归人》《丽花的悲伤》《荒草地》《今夜平安无事》,可以说较为充分地体现出了作者在这一阶段的创作特色:青春回忆里的“偏僻小镇”是小说故事发生的主要场域,小镇里的青年男女在用暴力与情欲宣泄着自己过剩的荷尔蒙;回忆里,总有一个“疯子”在小镇里游荡,成为镇上人嫌弃、调笑、捉弄的对象,却又和小说主人公有着格外的亲切,甚至幻化成小说主人公的某种精神向往;而整个小镇的回忆基调、小说的叙事氛围、人物的命运遭际,普遍给人一种蓬勃而顽强的生命力却交织着命运无奈的荒芜和压抑之感,其小说中常见的“荒草地”便是这种荒芜感与压抑感的典型意象投射。
一、小镇里的青年男女
栖安镇是个什么地方?地图里找不到,新闻里看不见,不是交通要道,不是能源重地,不是旅游景区,不是革命基地,它什么都不是,若干年前,或许有人为逃避动荡的日子而来这里隐世,却不曾想他们的后代也就永远隐在了这里。到了太平繁荣的年代,栖安镇便也是一个这样无足轻重的地方,亦如栖安镇中的某一些人,无足轻重到即使消失,也不会被人发现。
小说《不归人》中这段对于“栖安镇”的介绍可以看作是余静如笔下所有故事发生场域的叠加:一个“无足轻重的地方”——“地图里找不到,新闻里看不见,不是交通要道,不是能源重地,不是旅游景区,不是革命基地,它什么都不是”,和一群“无足轻重的人”——“无足轻重到即使消失,也不会被人发现”。作者笔下故事展开的空间是“小镇”,它不是城市,没有被那么快速地现代化,与外部世界有些沟通和了解但同时又有很多隔膜,发展的步伐也相对迟缓,最终自成一个独立的世界;它也不同于乡村,每家每户、祖祖辈辈都知根知底,人们终日忙碌着把身体抛到田地里的庄稼活儿上去。小镇上的人工作种类更为多样:修自行车的酒瓶底、摆烤肉摊的周同、杀猪的老徐、开小杂货店的月娥、学校工会里的陆老师、在镇上医院当护士长的安娜妈妈,还有班上同学家开的鞋店、“小流氓儿”汇聚的才子文具店,或者街对面的职业中学……从事着不同工作但又同处于社会底层的人们为着各自的生活而苦恼、奔波,他们的生存轨迹相互交织,最终构成了余静如小说中独特的“小镇世界”。
当然,栖安镇只是一个象征性的指代,曹犁县、霁月村、龙坝市、桤县等不过是另外一个栖安镇罢了。甚至于汪薇和蒋小娥居住的常乐路建设新区,陆丽萍深夜遭遇暴力的那条小巷,也无不是小镇空间的某种延伸,而其间的人与事也都不同程度地沾染上了小镇气息。如同鲁迅用多篇小说共同搭建起了一个既真实又虚构的“鲁镇”世界:孔乙己常来赊酒的咸亨酒店里,人们传着要割辫子的消息,消息随着七斤而传布到临河的土场上,引起九斤老太“一代不如一代”的口头禅,而在咸亨酒店隔壁,《明天》里单四嫂子正带着她三岁的儿子在纺纱;革命者夏瑜被斩首的丁字街口,围观的人群中,有《示众》里的穿蓝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和赤膊的红鼻子胖大汉,有华老栓站在其中揣着钱等待人血馒头回家“治病救人”,可能还有阿Q进城看杀头的身影……同样,我们把余静如的几篇小说并置起来看时,也会同样发现作者有意无意地构建起了一个独特的小镇世界:《游戏》里喜欢在草地里放火的阿道和《不归人》里的方知道共享着同样的名字“阿道”,而同样的名字背后是同样的人生遭遇——同样缺乏父母的关爱、同样怀有青少年时期的无聊、痛苦与迷茫。当然两个“阿道”的具体经历上还是有所差别:《游戏》里的阿道是猪场老徐“在医院后边捡来的”,亲生父母不明;方知道则很可能是修车的酒瓶底老婆和什么人生下的野种,并被父亲打到“右眼皮上被穿了一颗钉子”,成为一个“吊眼”。更有意思的巧合是《游戏》里老徐拣回阿道时曾感慨过:“这样一个好的孩子会不要,他的父母亲大概会是职高里乱来的中学生吧。”而《不归人》里方知道恰好是终日和周同等一群栖安镇职业中学的小青年在一起厮混,或者就是当年那个方知道认识的职业中学男女生不小心生下了孩子,并将其遗弃在医院后边,后来又被老徐拣回去收养,成为“阿道”……小镇青年的命运和不幸就以这样一种“可能存在”的机缘巧合的方式周而复始地传递了下去,《游戏》里的阿道,那个“漂亮孩子、灵巧孩子,他有希望、有前途、有盼头”最终也很可能会变成下一个方知道,他仅剩的浪漫和才华,就是从教科书上给依雯抄一首郑愁予的《错误》,并落款“亦愁予”。与此同时,方知道与周同又有什么区别?他们一个是长相吓人的“吊眼”,一个则有着柔柔弱弱的手,“长的一点都不像个流氓”,但在夜来香老板娘的眼中,他们不过都是卖烧烤的“阿雯老公”罢了。
类似的,每天跟着周同混的那群穿着阔腿裤的职高青年,或者与他们划分地盘的小流氓之中,是否就有《今夜平安无事》中黄毛和陈子建的身影,是不是就是这些以暴虐排遣青春无聊的年轻人在深夜小巷中对陆丽萍施以暴力和侮辱。其实或许正如陆丽萍那个天真又有趣的想法一样:“如果把这些犯罪少年的模样叠加重合起来,是不是可以得到一张标准少年犯的脸。”而余静如小镇世界里每一个青年,其实都是这张标准少年犯的脸的一个影像、一个侧写。王宏图教授在评论《游戏》与《不归人》两篇小说时曾说:“初读《不归人》《游戏》,不禁让人联想起苏童精心构筑的‘香椿树街’世界。正如作者自己所言,它们确实袭取了《城北地带》《舒家兄弟》几分灵气,再配衬上作者自身的才情,肆意尽兴而不无惶恐地喷发、挥洒,所到之处不时垒成灿烂的文字奇观,有时则不免落败,沦为令人扼腕的废墟。”“余静如展现给读者的是一幅阴惨、充溢着弱肉强食蛮野之气的青春写生。”可谓句句中的!
二、青春记忆里的“疯子”
在余静如的小说世界中,最引人注目的一类人物形象当属“疯子”形象。《丽花的悲伤》中丽花的母亲是个典型的“女疯子”,她会当中在马路中间撒尿:“丽花这时候刚刚上学,她和比自己小几岁的同学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看见女人两腿叉开蹲在马路中间,黄色的尿液像条蛇一样从她身下蜿蜿蜒蜒爬出来,顺着凹凸不平的地面打几个漩涡,又分开几个岔道。”甚至于“丽花发现女人只要是蹲着,就一定会撒尿,女人无论是在家里洗碗,还是在河边洗衣服洗菜,洗着洗着,裤子就全湿透,站起来便是一股难闻的臊气”。而在小说最后,冯老师来家访时,丽花的母亲也没能坚持到最后,“女人那天的表现非常好,如果不是最后冯老师起身要走的时候,看见女人湿答答的裤子,闻到那裤子上浓郁的尿臊气,她几乎就以为女人是个正常的、不爱说话的乡下女人”。
相比于丽花母亲疯得如此明显、外露,《荒草地》与《今夜平安无事》中的“女疯子”则更为内敛,甚至只是带有一些抑郁症或神经质的特点:《荒草地》中的汪薇被带到市医院做检查,“主治医生很确定地告诉她,汪薇患有严重的抑郁症,转变为躁郁症,并出现轻微的幻想,不适宜与人群接触”。而在生活中,汪薇也确实经常会表现出一些“歇斯底里”“大喊大叫”“故意破坏”的行为。而《今夜平安无事》中的陆丽萍,则“患上抑郁症了,但她不相信有抑郁症这种病”,在实际生活中,陆丽萍除了对儿子有些过分的担忧之外也没有过多的病态表征流露。如果说汪薇的抑郁和躁郁是源自于母女关系的紧张,以及对母亲再婚的排斥,那么陆丽萍的抑郁则是由于母子之间的某种日常性冲突,以及她与张汉、璐琳一家相处过程中所产生的现实关系与内心体验方面的难以融入。到了小说《游戏》中,“疯子”则变成了“傻小子”陆奇,而陆奇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也由一个尚有几分憨直可爱的“傻小子”而渐渐成长为一个“男疯子”了。
余静如对于“疯子”形象最突出的塑造当属小说《安娜表哥》,在这篇小说中,“疯子”以群像的方式出现,安娜外婆、安娜妈妈、安娜舅舅、安娜表哥以及安娜共同构成了一个“疯子家族”,或许丽花的母亲就是安娜的母亲或者外婆,或许“傻小子”陆奇就是眼神澄澈的安娜表哥。余静如其他所有小说中疯子形象似乎都能在安娜一家中找到与之相对应的人物原型,而《安娜表哥》也可以视为作者对于“疯子”这一人物系列形象的一次集中式展演。
余静如小说里的“疯子”的外表不是人们遗忘刻板印象中的“脏”“乱”“邋遢”,相反她笔下的疯子在小说主人公眼中可谓个个干净整洁,甚至有着一般人所不及的美丽。阿道眼中的“傻小子”陆奇,“但这还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观察他,他觉得陆奇一点儿也不像个傻瓜,他穿着红白条纹的运动服套装,周身很洁净、很明亮,散发着一种洗衣粉的淡淡的清香”。《荒草地》里,“扎着马尾的汪薇看起来很灵秀、很精神”。而在梅林眼中,“安娜一家长得非常漂亮。人一旦长得漂亮了,就容易得到原谅。梅林不知道安娜外婆年轻时长什么样子,但是安娜的妈妈看起来就像杂志上的电影明星。安娜也是同样的美丽,长得就像一个小洋娃娃”。即使是离家出走一个多月又被父亲捉回来的丽花的母亲,“最外面那件藏蓝色的棉衣,在她出走那时还是完好的,一个多月的时间,竟已破的不成样子,里面的棉花翻出来,黑黄黑黄,刺鼻的恶臭”,但“丽花看她一眼,惊讶地发现她里面穿着那件红色羊毛衫还是干干净净”。
小说主人公眼中疯子的整洁、干净、美丽一定程度上影响并体现出了他们对于身边疯子的态度:《丽花的悲伤》中丽花是家中唯一能够和“疯女人”和平相处的人,《游戏》中阿道也是“傻小子”陆奇唯一的朋友。当然这些小说主人公也并非是什么至善的圣人,丽花就曾经为了获得同学集体的认可而“想尽办法躲着女人”,想通过时间来让女人“忘记她们俩之间的那一点关系”,甚至于通过用刀自残来逼女人离开自己的家庭,或者干脆把女人送到市里火车站,将其抛弃在那里然后独自离开。阿道也曾经两次把点火烧草的责任嫁祸给陆奇,只是一次是现实中成功的嫁祸,一次是发生于想象层面的未遂,而在日常的相处中,阿道经常想的也不过是借着陆奇来满足自己一己私欲:占据陆奇舒服的房间、温柔的母亲、排列的整整齐齐的书籍、各式各样的玩具,甚至还有干净的衣服和运动鞋。但无论如何,小说中的主人公相比于其他镇上居民似乎更能够亲近这些“疯子”,并获得这些“疯子”的好感与信赖,而这种态度上的差异反过来又体现出了“疯子”们与小说主人公内在精神方面的特殊性。一方面小说里的疯子或傻子是镇上人嫌弃、调笑、捉弄的对象,另一方面他们却又和小说主人公有着格外的亲切,甚至幻化成小说主人公的某种精神向往。《游戏》中阿道就和“傻小子”陆奇发生过这样一番对话:
“小六,”阿道说,“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呵呵。”陆奇说。
“我以前瞧不起你,觉得你傻,但后来就羡慕你,你什么都不知道,所以整天那么高兴。”
而在小说《安娜表哥》中,梅林对于安娜一家的憧憬,对于安娜表哥的爱恋更是一种充满了难以言说的精神性的期待。“镇上有不少人都知道,安娜的外婆有精神病,安娜的妈妈也有精神病。自然,安娜也是个小精神病了。”安娜表哥当然也是这精神病家族中的一员,并且可能遗传了安娜舅舅这一支更为可怕的精神病症状。但在梅林眼中安娜表哥则是美的化身,“梅林想,要是真有造物主,他一定是伟大的艺术家,不然便造不出安娜表哥这样的人物。梅林又想,世界上不公平的地方就在此。同样是人,却有人生得如此漂亮,又有人生得那般难看。”“安娜表哥的眼神清澈,清澈得接近透明。似乎所有的风景和人,只是他眼睛里的一个倒影。”
谈到少年与“疯子”,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侯孝贤早年的电影《冬冬的假期》,电影里因母亲病重而被迫到乡下外公家度过夏天的冬冬和妹妹与村里一个“女疯子”之间的关系,与余静如小说中类似的人物关系构建有着某种巧妙的呼应。同时,余静如笔下的小说主人公往往都有着某种原生家庭的残缺(被捡回家、私生“野种”、父母一方或双方亡故、父母离异或者子女与父母关系紧张),在家庭的关爱与温暖方面存在严重缺失。小说主人公与“疯子”的这种亲近感一方面源于他们都处于社会边缘地位,对社会主流的疏离(“疯子”)与家庭关爱的缺位(主人公)导致了这群边缘人物彼此间的相互接近;另一方面,小说主人公往往能够发现“疯子”与众不同的品质特点和精神向度,比如“疯子”衣着不是邋遢,而是整洁,“疯子”的眼神中不是空洞,而是澄澈。而对于“疯子”精神世界的某种理解与发现,也正是小说主人公某种精神超越性与浪漫想象之所在。
三、“好像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荒草地”
在余静如的小说中,青春的回忆基调、小说的叙事氛围、人物的命运遭际,普遍给人一种蓬勃而顽强的生命力却交织着命运无奈的荒芜和压抑之感,其小说中常见的“荒草地”便是这种荒芜感与压抑感的意象投射。而在这个意义上,小说《荒草地》可以说是余静如这一阶段所有小说创作的“元小说”:
荒草地,那片广阔的绿生机昂扬,阳光在一个个绿色的镜面上闪耀,旋转,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像是某种神秘力量的中心。
这片荒草地象征着某种命运的荒芜感与生活的压抑感,而与这荒芜、压抑相交织的则是一种生命的顽强和躁动不安:
汪薇一个人在草地里走,目光此四处搜寻着,她很快发现草丛里不仅有她的自行车踏板,还藏着许多别的东西,干瘪的香烟头、生锈的钥匙扣、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的香烟盒、被老鼠啃破的皮包、破玩具、饮料罐、零食袋……汪薇的心情有些微妙的变化,这地方并不像她想的那么静僻,反倒有些不为人知的热闹。
当这种荒芜与压抑积累到一定阶段,小说主人公就会以某种方式对其进行肆意的宣泄和极度的爆发:陆丽萍的大吼大叫、阿道的纵火焚尸、汪薇的雇凶伤人、丽花将疯了的母亲遗弃在市里的火车站、周同等人在群架中致人死亡……但令人更感悲凉、无奈或绝望的是,这种宣泄和爆发并不能改变什么,在宣泄和爆发之后,一切回归如常,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从而充满了深切的无力感。
《今夜平安无事》中陆丽萍当着张汉、璐琳和儿子陈子建的面痛快地分别骂了三个人,但与他人大吵大叫之后的她却依旧陷入了生活固有的一潭死水,“更加荒诞的是,在她说完那样一些话之后,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也并没有改变。张汉并没有因此就跟她决裂,但也没有向她解释自己有无再婚打算;璐琳对她还是一样,轻蔑、冷漠、不尊重;陈子建也依然对她大喊大叫,索要钱,索要东西。他们三个人的处理方式如此相似,再次让陆丽萍感到孤立无援。她拼尽全力呐喊出来的反抗,就像石子落进棉花地”。
《游戏》中,阿道在失手掐晕小女孩并误以为自己杀人后,企图纵火烧山毁尸灭迹,想象着可以像自己小时候嫁祸陆奇一样故技重施,来为自己洗脱罪名。但“学校的后山竟然在那一晚烧空了,空气中弥漫着焦炭的热气。索性傻瓜陆奇和校长的女儿苏瑶都没有事。逃生是本能,即便是傻瓜也不例外”。原来月光下阿道看见小女孩“嘴角流出了黑色的、黏稠的散发着热气的液体”,不是血,而是融化了的巧克力。想象中纵火烧尸,人却根本没死,嫁祸也完全失去了对象和意义。这一乌龙事件使得原本在阿道脑海中喷涌出的杀人、纵火、嫁祸、内疚等等想象和情愫全都成了空中泡沫。
同样的,在小说《丽花的悲伤》中,丽花将疯了的母亲遗弃在市里的火车站并独自离开,“丽花曾经听父亲和祖父祖母说过,龙坝市是这个省里最乱的地方,龙坝车站又是龙坝市里最乱,那里连通南北,什么人到什么地方都要在这里停一停,转一转,人贩子、毒贩子、偷抢骗的东西,在龙坝市这里最多。丽花想象女人的命运,或许女人留在龙坝车站,不久就会被什么人带回那个叫他贡、或者达贡的地方,在那里女人会遇见生养她的父母,她的父母或许是正常人”。正当丽花回到家中,沉浸于摆脱疯女人的轻松和抛弃母亲的愧疚双重折磨的时候,父亲“却在车站拥挤的人流中看见女人,他看见女人腰上系着破棉袄,却梳着整齐的盘发,穿着艳红的羊毛衫,紧紧握着一只黑色小皮包,跑着步,急急地向过往的火车里看,一个窗一个窗地看”。“丽花不明白,女人一直在原地没有走,她没有离开龙坝车站,她怎样在这个龙蛇混杂的地方坚持了二十一天,并且最让人吃惊的是,在父亲找到女人时,女人依然保持着好好的盘发,穿着干净的羊毛衫,拿着崭新的皮包。”而就在丽花想不明白这一切的时候,母亲就这样被父亲接了回来,继续和自己如常地生活在一起,而疯傻的母亲终究也没能说出丽花遗弃她的事情,于是丽花此前邪念的爆发和“抛亲”的事实也都全数落空。
而在《不归人》中,随着全镇青年荷尔蒙在一次群架中集体宣泄,有人被乱刀砍死——“这个耷拉着脑袋的人不知被谁砍断了脖子,又被拖了一路”,周同逃得下落不明并因而被同伴冠之以杀人的罪名,阿雯怀着周同的孩子一个人艰难度日……就在这一极端惨烈的事件发生之后,小说马上回归到了一种惊人的平淡之中:阿雯抱着孩子与方知道一起搭伙过日子,而在烟熏火燎中忙着烤肉的方知道在外人眼里仍旧被叫作“阿雯老公”,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最后,在小说《荒草地》中,汪薇雇凶在荒草地中袭击了自己母亲的男朋友孙富友,而当汪薇病愈后重新回到那片荒草地时,却惊讶地发现“荒草地”已经消失了或者好像它根本不曾存在过:
汪薇抬起眼看着她母亲,她原本大而清澈的眼睛此刻是浮肿的,挤在雪白的肉缝里,放出光亮。她放下筷子,站起身缓缓向屋外走去,她走出院子,走上那条她无数次骑车经过的小径,走上国道。她看着面前的景象,呆住了。她的眼前是一片开阔的绿地,绿地上铺着卵石小径,建着凉亭,设着健身器材,许许多多的男女老幼在上面走着,他们散步,说笑,游戏,追逐打闹。
蒋小嫦追了出来,在汪薇身后握住了她的手。
“荒草地呢?”汪薇问她的母亲。
蒋小嫦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好像这里从来就没有什么荒草地。
如果我们把这些小说主人公的“爆发”瞬间视为其对生命荒芜与生活压抑的一种激烈反抗,那么作者在这种反抗过后总会以某种“回归平常”的结尾来消解这种反抗,甚至让反抗变得可疑,让反抗悉数落空,让反抗失去意义。让一切回归如常其实是取消了人物发生不平常举动与命运的可能性,也凸显了其必将终生平凡的宿命感和无力感。我们或许可以说这是作者的决绝和残忍,残忍到连这一点通过反抗来张扬人物主体价值的机会都不留下来。但我们也可以说这是作者的一种悲悯,正如她在创作谈中所说:“我给予他的故事或许有些残酷,但事实上,我更希望那个我曾见过的小男孩,现在正骑行在某所校园的林荫道,书包里背着电脑,后座上坐着长发飞扬的女友。”让小说人物回归生活平淡的泥沼之中或许并不是想让其在生活的闷压中渐渐窒息而亡,而是为其留有一丝未来收获平凡幸福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