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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花一世界
——鲁迅《我的第一个师父》中的人性美

2018-07-12卢军范丽媛聊城大学文学院山东聊城252000

名作欣赏 2018年30期
关键词:师兄和尚师父

⊙卢军 范丽媛[聊城大学文学院, 山东 聊城 252000]

鲁迅的回忆性散文《我的第一个师父》发表于1936年4月15日《作家》月刊第一卷第1期,讲述了鲁迅童年时代所拜的第一个先生龙师傅的故事,给我们展示了一个立身行事迥异于传统的和尚形象。龙师傅是周氏家族为了护佑长男鲁迅而选定的和尚师傅,但在幼年的鲁迅眼里他就是一个剃了头的俗人。鲁迅在暮年回忆起龙师傅,不仅因为他是自己的第一个师傅,更是由于龙师傅身上所体现的本真自由的人性美。

一、俗世和尚群像

《我的第一个师父》与鲁迅以往投枪匕首式的文字风格不同,这篇散文语调平和有趣,塑造了以龙师傅为代表的远离清规戒律的俗世和尚群像,将笔触聚焦到人性的本真,赞扬健康自然的人性美。

龙师傅俗名龙祖,是绍兴长庆寺的住持。据相关资料记载,长庆寺建于唐高宗永徽二年(651),是浙江绍兴著名的八大寺院之一。长庆寺在清朝时还设有“僧纲司”,凡是绍兴府内触犯了法规的出家人,一律都要交由长庆寺的“僧纲司”处理,不用经过县衙等俗世机构。这说明长庆寺在绍兴的地位是相当高的,而龙师傅作为长庆寺的住持,在众僧中享有很高的威望。然而有趣的是,龙师傅的法号却鲜为人知,不论是谁都称呼其为“龙师傅”。单从这一点来看,龙师傅就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和尚,也正好印证了鲁迅认为他是“一个剃光了头发的俗人”的看法。在这篇散文中,和尚更类似于一个职业。读者会自然而然地联想到汪曾祺的名篇《受戒》,荸荠庵里的和尚们与鲁迅笔下的龙师傅有异曲同工之妙。正如汪曾祺所说:“有很多人说我是冲破宗教,我没这意思。和尚本来就不存在什么戒律,本来就很解放。很简单,做和尚是寻找一个职业。”①龙师傅虽然穿袈裟、戴毗卢帽,但又蓄胡须,还娶妻生子。更有意思的是,他身为住持,除了做法事的时候“是庄严透顶的,平常可也不念经,只管着寺里的琐屑事”。

在性格上,龙师傅更是洒脱率真。他平时与人交往很和气,但在被欺压时又勇于反抗。他年轻时交际很广,曾在乡下办社戏时协助戏曲班朋友登台表演,保守的观众因看不惯和尚的这种行为而辱骂他,龙师父就与人对骂,这与鲁迅的抗争精神非常相似,直率泼辣,爱憎分明。他后来被激怒的观众打得落荒而逃,但因祸得福,慌不择路时躲进一家院落,由此结识了寡居的师母。二人交往的过程鲁迅不得而知,但敢于冲破世俗束缚的龙师父不仅娶寡妇为妻,还支持寺内的和尚娶妻。《我的第一个师父》中就写到龙师父的儿子们虽然做了和尚,但也都娶妻生子。有资料记载,在娶妻之后,龙师父更是改做了“吹敲和尚”,请乐师来教众僧们吹奏技艺,有了这项技艺的和尚们不出门募化也能维持基本的生活。这种独立的、不依靠他人的思想是难能可贵的。鲁迅笔下的龙师父,就是这样一个摆脱了传统束缚的自由自在的生命个体,是一个充分张扬了自己个性、展示了生命价值的奇人。

文中龙师傅的两个儿子虽然出场不多,但其俗世和尚的形象也是跃然纸上。尤其是文末三师兄“金刚怒目”式地大喝:“和尚没有老婆,小菩萨哪里来?”其理直气壮的声势令人忍俊不禁。提及和尚,很多人都会想到《西游记》里吃斋念佛、普度众生,连一只蚂蚁都不忍踩死的唐僧。但是长庆寺的和尚们却不是这样的,这与佛教传入中国后逐渐世俗化有关。我们也并未从文中看到众人以此为怪,这种见怪不怪的态度实则是自然淳朴民风的体现。鲁迅在这里写的是一种健康的、自然的人性。

但是两位师兄在娶妻一事上却不如其父坦诚,鲁迅在文中评价说:“道行远不及他的父亲了。”同样是娶妻生子,两个师兄与龙师傅的不同反应,从侧面体现出龙师傅坦诚且无畏于世俗礼法的鲜明个性。鲁迅曾说:“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②鲁迅认为“立人”首要在于“尊个性”“张精神”。所谓“尊个性”,就是反对盲目从众,尊重任何一个个体的特点;所谓“张精神”,就是要张扬个体自由与独立的精神。在鲁迅看来,生命应当是摆脱了束缚本真的各种枷锁的自由自在的存在,只有这样才能将人的生存价值与意义充分发扬。人性的解放必然促进社会的解放,在此鲁迅赞扬龙师傅这种解放的人性,就超乎个体层面的意义,而上升为民族与社会的解放与进步。

二、人性与佛性的通融

《我的第一个师父》中人性与佛性的通融,达到了一种自然和谐的境界。佛教往往代表着信仰、庄严与肃穆,它有严格的教义与戒律戒规。长庆寺的和尚们也穿袈裟、剃光头受戒、替人做法事,但是他们也能娶妻生子,过着与俗人相似的生活。文中并未描写他们对佛法有多少深刻的领悟,鲁迅的几位师兄们出家更像是子承父业的行为,而非由于宗教信仰。仔细考究起来,龙师傅所信奉的佛教究竟属于哪一派别也是模糊不清的。龙师傅等一众和尚过的是与当地民众无异的俗世生活,并没有受到严格的教义约束,至于从事和尚的职业也无非是为了温饱,但是他们却比其他人多了一颗关爱他人的心。他们从不压抑自己的本性,享受着俗世生活的乐趣,身上展现了一种纯粹的健康自然的人性之美,所谓“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这时佛教的庄严性就被淡化了,世俗生活的意义被凸显。

众所周知,鲁迅与佛教的渊源颇深。他的老师章太炎先生就坚持提倡佛教以改变国民的精神素质,受其影响鲁迅对佛教也有几近精深的研究。佛教分为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大乘佛教讲究普度众生,小乘佛教注重自我修行。佛教本土化后,至唐代又分为北宗与南宗,北宗主张通过艰苦的修行来彻悟佛性,南宗则不要求苦行修炼,而主张精神上的“顿悟”。与推崇大乘教义的恩师不同,鲁迅更推崇小乘佛教,“我对于佛教先有一种偏见, 以为艰苦的小乘倒是佛教”③。鲁迅对小乘佛教的推崇,与他严格自律的精神以及“个人主义”思想有不可分割的关系。鲁迅谈及自己的思想时说:“或者是人道主义与个人主义这两种思想的消长起伏罢。”④但晚年的鲁迅显然更倾向于发掘人性中美好的一面,在回忆往昔岁月、追忆师友时,是从人性本真的角度去思考,透过表象看内在,而不是限于佛教的教义去评判人物的行为。据资料记载,龙师傅不仅经常接济周围的穷人,而且挂牌行医,将行医所得作为寺内开销,为穷人看病却不收钱。古人说:“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行医济世救人符合儒家的经世致用思想,也是儒者们次于出将拜相的理想职业。鲁迅早年留学日本就是学习医学,希望以先进的西洋医术救治国人。这样看来,世间巧合之事颇多。鲁迅与佛教、医学都有着不解之缘,难说不是在冥冥之中受到了龙师傅的影响。

可以用一个词来评价龙师傅,那就是“至情至性”。曹聚仁在《鲁迅评传》中有一个观点,“鲁迅可说是千百年来嵇康阮籍的第一个知己”⑤。“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嵇康、阮籍等人,就是要抛弃伦理制度的约束,追求自由自然的人生,他们不正是至情至性之人吗?《我的第一个师父》写于1936年4月,鲁迅于当年10月去世,在生命临近终点之时写下这篇回忆散文,绝不只是单纯地怀念自己人生中第一个和尚师傅。有些事情也许只有经历了时光的打磨才能有所领悟。就如文中的那一根挂着零星小件的“牛绳”,越到晚年越会珍视。鲁迅一直认为中国人的国民性中一大弱点就是没有专一的信仰,虽然迷信但不坚信。这种坚信应当是发自内心的,这时外在的表象已经不重要了。就如龙师傅虽不恪守佛门教规,但仍是一个闪烁着人性光彩的人。而他身上所展现的人性,与佛教中所提倡的佛性正是相通的。

三、二元对立的人性

《我的第一个师父》是由一则旧书上看到的故事开始叙述的,有位道学先生反对佛教佛理,却给自己的儿子起名叫“和尚”,理由就是和尚代表着轻贱,给孩子取个下贱之流的名字容易养大。由此可见,当时轻视和尚是一种普遍现象。《阿Q正传》中连阿Q之流都视尼姑、和尚为草芥,可以任意羞辱唾骂他们。然而各式善男信女们又对菩萨佛祖顶礼膜拜,他们拜的实则是自己的欲望而非神明。这种虚伪的行为与三师兄“金刚怒目”式的“狮吼”形成鲜明对比,在这种“瞒”与“诚”、“美”与“丑”的二元对立中,更能显现出理想人性的美。东晋葛兴在《抱朴子·广譬》中说:“聆《白雪》之九成,然后悟《巴人》之极鄙。”⑥在这篇小说中,这种美丑的对比非常明显。鲁迅曾在与许寿裳谈话时提到,中国人惯用“瞒”与“骗”,而最缺乏“诚”与“爱”,在《我的第一个师父》里我们处处可见这种“瞒”与“骗”之丑。

鲁迅又讲过中国的邪鬼怕直截了当、不能含糊的事物,他小时候的银筛正好是用来避这种邪鬼的。⑦接着鲁迅又调侃说,恐怕成年人是无法用这种法宝的。其实这就是在讽刺成年人做事多含糊圆滑、虚伪狡诈。鲁迅在这篇回忆散文中联想颇多。鲁迅提到了一个很常见的物件:供着“天地君亲师”的金字牌位。这个牌位的存在,使孩童、学生即使有疑问也绝对不能提出。这何尝不是对人性的戕害呢?在讲到师母倾心龙师傅一事时,鲁迅又提到了当时流行的一种论调:因为中华民族的同化力,辽金元清等少数民族政权并未征服中国。这种思想的可笑之处,不仅是大汉民族主义意识,还有不敢面对现实、自欺欺人的国民劣根性。鲁迅所抨击的“瞒”与“骗”在这里展现得淋漓尽致。反观师母,却是坚决而果敢地面对自己的感情。想当初龙师傅因被人追打时仓皇躲进了她家避难,两人由此结识。鲁迅调侃当时的情况就是一个漂亮和尚被如雨的甘蔗头追得落荒而逃,一个寡妇就对这样一个“失败的英雄”崇拜起来。嫁给一个和尚本就顶着偌大的世俗压力,更何况师母还是一个寡妇。在这里,一个敢于冲破世俗樊笼,追求自由与爱情的女子形象便跃于纸上。龙师傅也从不对弟子们隐瞒自己的家室,他们两人身上闪耀着的是“诚”与“爱”的美好品质。鲁迅在《朝花夕拾》里就大力赞美阿长、寿镜吾、藤野先生等人,而将《二十四孝图》中的老莱子视为欺骗的典型,从而进行猛烈抨击。在《为了忘却的记念》里,鲁迅更是满怀悲愤地怀念真诚的柔石。鲁迅将“诚”与“爱”视为最理想的人性,多年之后还能回忆起幼时的龙师傅是有原因的。

受戒在佛教中有极重要的意义,宋末元初的胡三省就讲道:“其未受戒者谓之沙弥。”⑧如果未经过受戒,就只能做个小沙弥。但是受戒之后沙弥就可以成为桑门了,“必受戒二百五十乃成为桑门”⑨。可见受戒在宋元时期就已经非常重要了,这是一个和尚从沙弥到桑门的重要一步。这样严肃而庄重的事情在《我的第一个师父》里的描写却让人捧腹。三师兄并不是抱着虔诚的信仰去受戒的,这对于他来说只是一个变为和尚的敲门砖。受戒之前,龙师傅恐吓他说如果大喊大叫则会死掉。在受戒时,龙师傅的大喝倒是比《妙法莲华经》和《大乘起信经》有用得多,三师兄眼泪汪汪地经受住了这个历程。从这段妙趣横生的描写中,我们可以看出和尚也是怕死的,对死亡的恐惧远比对经书的信仰有用得多。看似庄严神圣的仪式,却是在死亡的威胁下完成的,不得不说是一种极大的讽刺。这场荒谬的受戒却给善男信女们以极大的满足,他们为佛法无边的信仰欢欣雀跃。在这种“瞒”与“骗”的闹剧中,他们满足的到底是内心的信仰,还是看客的猎奇心理呢?在脑门上烧两排艾绒,对三师兄来讲就像上刑场,看客们究竟在这种仪式中希望看到什么呢?这些善男信女们与《示众》中的众人,或《阿Q正传》中的看客何其相似!

在《摩罗诗力说》中,鲁迅对拜伦、普希金、裴多菲等摩罗诗人追求的自由、平等给予高度的评价。鲁迅对自由、平等的生命是歌颂的,而对于被束缚、被压抑的人性是批判的。在《我的第一个师父》中,真正守着佛门清规的就是鲁迅的大师兄了。但是这样一个“规矩”的和尚却让人避之不及,甚至是有些病态了。在森严戒律的束缚下,大师兄已经变成一个阴晴不定、孤僻冷酷的人。而在深闺中的小姐和少奶奶们为了难为和尚,就故意将结子打得拆不开。人性在束缚中变得扭曲,这何尝不是千年来封建礼教对中国人戕害的缩影呢?鲁迅通过描写这些丑陋的人性,从侧面表达出对理想人性的追求。

相对于早年文字的激扬锋利,暮年鲁迅的文字更加深沉内敛、温暖幽默。《我的第一个师父》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童年生活的深深怀念,对龙师傅等故人的思念,在一种轻松闲适的氛围中,给读者展现了自由本真的人性。人性中固然有美有丑,鲁迅在揭示丑时则是用一种淡淡的讽刺,在美丑对比中完成了对人性美的礼赞。

①汪曾祺:《作为抒情诗的散文化小说》,见《汪曾祺全集(第八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75页。

②鲁迅:《文化偏至论》,见《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58页。

③鲁迅:《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见《鲁迅全集(第八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98页。

④鲁迅:《两地书·北京》,见《鲁迅全集(第十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93页。

⑤曹聚仁:《鲁迅评传》,东方出版中心1999年版,第158页。

⑥杨明照:《抱朴子外篇校笺(下)》,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327页。

⑦张兆林、束华娜:《基于文化自觉视角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新文化创造》,《美术观察》2017年第6期。

⑧司马光:《资治通鉴(第17 册)》,中华书局1956 年版,第7840 页。

⑨施宿等:《会稽志(卷八)》,中华书局1990 年版,第6854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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