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琐屑生活中的淡淡诗意
——评薛超伟小说《同屋》

2018-07-12战玉冰复旦大学中文系上海200433

名作欣赏 2018年30期
关键词:真实性蚊子诗意

⊙战玉冰[复旦大学中文系, 上海 200433]

薛超伟新作《同屋》讲述了硕士毕业后合租房子的两名男青年徐坤和林远平凡的日常生活。小说情节伴随着林远偷看室友徐坤日记、二人女友李欣悦与王以宁分别搬入合租房以及徐坤研究生室友葛浩意外溺水死亡而逐步展开,并且在这看似有些琐屑的日常故事里引入了多重真实与虚构的并置。最终借着作者自然巧妙且无处不在的“通感”写法,生发出了一种淡淡的诗意。

一、当 “可能虚构”的日记、不可靠的回忆遇到真假难辨的现实

“什么才是真实”“小说里叙事是否是真实的”“如何通过虚构的小说来探讨生活的真实”等问题,一直是众多小说作者努力想要探讨的内容,薛超伟也不例外。在小说《同屋》中,作者通过林远的视角展开故事,为读者讲述第一个层面的“真实”故事;但从林远翻开并偷看室友徐坤的日记那一刻起,小说的叙述主人公巧妙地切换成了徐坤,故事的触角也从二人毕业合租后的生活自然而然地延伸到了徐坤与他的日本前女友葵的生活。在现实生活中徐坤曾经向林远讲述过自己与“东九区”女友的恋情,这在徐坤的日记里似乎被逐步证实。当然,偷窥者林远甚至根本就怀疑过徐坤日记的真实性,并为自己的怀疑补足了一系列理由:

林远有一个假设,这个假设让他产生了轻微的不适:日本女孩葵,是一个虚构的人物。

他从没见过葵,葵的形象全部出自徐坤口头和文字的描述。“葵”这个字,在日本女人的名字里经常出现,拿来作为虚构的人名非常顺当。这样一来,徐坤写的与其说是日记,实际上更接近于创作。带着这个假设去套徐坤的反常状况,一切似乎就变得合理了。

更有趣的是,徐坤的日记从自己曾经的爱情故事一直记到了他与林远毕业同租后的生活,此时日记里所写到的徐坤选择与林远同租的理由、二人因为吃夜宵而产生的“矛盾”及公用卫生间里的“不雅”生活细节等等就和林远本人的回忆产生了一些细节上或根本上的不同。是徐坤日记里记载有误,还是林远回忆不够准确?在林远这个偷窥者心里进一步产生了关于真实性的怀疑,只是他这次选择了相信日记,并因此感受到了一种似乎由自己记忆不可靠而带来的内心的落空之感:

徐坤不知道是哪一方的记忆出了偏差,也许是两边都错一点点,最后真实就被埋没了。常理来说,日记应该更可靠些。他(林远)用指关节敲了敲脑门,站在局促的过道里,突然感觉房子有些空荡。

小说发展到这里,似乎日记才是真实的,而记忆却是不可靠的。薛超伟还巧妙地运用了两个很隐蔽的细节来对此进行说明:林远的女友王以宁曾经因为工作忙碌而混淆了时间,把原本上星期二要去老板办公室见面的事情误认做了这周二,并且险些闹出笑话。同样的星期二,不同的星期数,人的记忆就是如此容易发生错乱并轻易欺骗自己。与此同时,徐坤的日记却有着一个把年份写在日记本封面上,并用书皮包起来的习惯:

他把每本都摊开,从头到尾翻看,他发现,日期都只是写到月日,没有年。他翻到扉页,翻到最后一页,四处寻找,最后,他解开徐坤给日记本精心包上的书皮,在日记的原封面上看见了年数。两个2014年,一个2015年,最新的是刚刚开始的2016年。为什么要把年数藏在这儿呢?他不明白,可能是他私人的游戏,可能是想考察一下自己,能不能分辨这些琐碎的日子。

借助王以宁记错到底是哪一个星期二的故事来看徐坤的这个记日记的习惯,日记在这里似乎变成了一个可以用来确认和印证记忆可靠与否的标尺。当你的回忆无法分别那些琐屑的日子,日记就成了你可以参照并自我确认的依据,尤其是在你记不清楚事件发生时间的时候而日记的封面上又有着赫然大字来提醒你事情发生的年份。记忆、日记、真实、虚构、确定、不确定在这里发生了一系列复杂的纠葛关系并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

随着小说情节的进一步发展,林远开始更加痴迷于偷读徐坤的日记,并因为自己现实生活和徐坤日记里生活处境的某些相似性,而以徐坤的日记作为自己未来生活的某种预言书:

林远阅读徐坤更多的日记,主要是徐坤追求葵的部分。这跟林远所处的情境相似。这本日记可以是他的预言书。

从“怀疑日记真实性”到“相信日记真实性”,从“怀疑回忆真实性”到“以日记作为检验回忆真实性的标尺”再到“以日记作为自己未来相近生活的预言”,就在薛超伟引导读者去逐步相信徐坤日记真实性的时候,却又突然荡开一笔,插入了一个徐坤一本日记曾经掉到水槽里被毁,后来徐坤又重抄了整本日记的故事:

他买了全新的日记本,在后来的夜晚一篇篇抄着旧日记。旧日记里的日期赶上他所在的那一天之后,他开始放慢抄写的速度,甚至可能以游戏的心态,在相同的日期里重温去年今日,比照着旧时光。

经过水浸后重抄的日记是否还依旧可信呢?徐坤会不会在重抄日记的过程中修改日记的某些内容?重抄的日记和原本的日记还是一本日记吗?甚至于原本的日记就一定是真的吗?薛超伟在这里没有进一步展开讨论,或者我们可以说他在这里颇有节制,并由此留给了读者一系列继续思考与追问的空间。

对日记真实性的怀疑、日记与回忆的冲突、相信日记并以此指导生活、重抄日记的故事……小说借着这几个故事一步步对日记、回忆、现实生活的真实性进行了考辨与怀疑,当 “可能虚构”的日记、不可靠的回忆遇到真假难辨的现实,我们又该选择相信什么,这是作者在小说里留给每一位读者的问题。而薛超伟至此也回到了“用虚构小说来表现现实生活的可能与不可能”这一小说创作的“元问题”上。

当然,小说关于叙事真实性的探求还要包括有人故意说谎的可能,比如林远并没有看过的那本“脑髓地狱”,比如王以宁回家路上并不存在的“二楼变态”,再比如林远得知徐坤要与李欣悦同居的消息后,心里想的是“那葵呢”,嘴里却说出“恭喜恭喜”……短短两万字的小说所涉及的各种文本(现实、林远回忆、日记、重抄的日记、谎言、王以宁回忆)真实性之间的碰撞不可谓不丰富,而这些不同文本之间的差异也将整个小说叙事的真实性思考带向了深处。这给读者带来的不仅仅是一种叙事手法上的阅读趣味与智力快感,更是一种针对生活真实性与小说虚构性本身而展开的深刻的双重反思。

二、用全身每个细胞去思考

生活是如此琐屑庸碌,乏善可陈,但真当你要“陈述”其中一二时,又会惊讶地发现由于真实的难以确定所带来的言说上的困难。那薛超伟是如何讲述这些琐屑的生活小事,并且在现实、回忆、日记、谎言等多个“真实”或“非真实”维度上来铺展自己的故事呢?借用小说人物林远的一句话叫“真正负责思考的是全身每个细胞”。薛超伟在小说里运用了一种近乎“通感”(这个概念其实并不准确)式的写作手法,自由自在地游刃并跳跃在不同的文本真实性之间,并在每次文本转换的时候,都形成了一种颇值得读者玩味的智慧闪光点。

一方面,作者多次运用想象或“意淫”,来弥补林远限制性视角观察的不足。比如在林远的视觉与听觉范围内,他感知到的只是“徐坤拉过李欣悦的手往房间走。她鞋也没脱。高跟鞋撞击木质地板,笃笃嗒嗒,门嘭一声,高跟鞋继续嗒嗒几声,然后吱呀转向”,作者随即不留痕迹地补上一句“臀部陷进床垫”,似乎这也是林远所听见的来自房内的声音。但作者随即又否定了读者的这种“误解”,明确说到“林远知道自己不可能听见李欣悦坐下去的声音”,那刚才“臀部陷进床垫”的声音又是如何被林远感知到的呢?作者在这里非常巧妙地用了一个视觉想象作为前文的补充与说明:“但他脑海中有画面。那条每天早上被拉得绷直的床单,现在顺着李欣悦的臀形漫开了皱褶。”

再如林远只是听见“在隔壁房间传来一声‘哐当’,高跟鞋落地的声音”,此时“他的脑海里浮现了李欣悦的脚踝,还有纤细的小腿。他没有看到大腿和臀部,但这些作为延伸部位可以借助于想象。李欣悦躺下去了,两条腿舒展开,又蜷曲起来。林远迅速驱散了脑中的画面。他已经认识李欣悦了”。一个简单的高跟鞋落地的声音竟然带来如此画面感丰富的想象,而作者更是能跳跃于林远的意淫内外来审视和观察他的小说人物,仅仅“哐当”二字,其所包含的意义与叙事层面却是如此丰富,不得不让人感到惊叹。

另一方面,作者这种充满灵气的跳跃又常常能够突破空间与时间的界限,且带有十足的镜头感。比如林远在摇晃的车厢内,却突然想到了同样摇晃的床上,而二者的区别与过渡,在于90度的空间翻转:

在地铁加速或转弯的时候,贯通道摇晃强烈,女孩的双脚一前一后紧紧抵住晃动的地面,身体任凭外力摆布。林远觉得,如果车厢翻转九十度,他和女孩就像是躺在一张床上。吱嘎吱呀。

又如面对着两对情侣共处一个屋檐下开火做饭,其乐融融的周末生活,林远却突然将想象抛掷到了老城区石库门公共厨房里的生活场景,从温馨而平凡的现在一下子拉伸至庸碌到有些可怕的未来(实际上是借助回归过去而达到的未来,时间在这里也巧妙地形成了某种纽结和错位):

开伙更频繁了,周末两个姑娘挤在厨房里一边聊天一边做东西。偶尔还要私语几句,然后嬉笑起来,好像是在揭短自己的男人。林远去过老城区的石库门,那些弄堂里房子经过无数次隔断,十几个人住在一栋房子里,他们的厨房设在门口,几家妇女站一排烧菜。林远被自己的联想吓到。

在整个小说中,这样空间与时间的自由转换与自在出入实在举不胜举,借用小说里林远读完“脑髓地狱”后的感受来回顾薛超伟小说里的这种写法似乎再合适不过:

脑髓并不是思考事物的地方,它只是中介,真正负责思考的是全身每个细胞。林远抓起王以宁的手说,比如,这样随便抓着女孩的手,是失礼的行为,我嘴巴说失礼,手却感觉不错,这两个家伙就有各自不同的思考。王以宁挣开林远的手,说,神经。这是你脑子指派给你嘴巴和手的戏份。

不论是手和嘴巴分别思考也好,还是脑子指派给嘴巴和手不同的戏份也罢,薛超伟正是拥有了这种同时驾驭不同感官、不同空间/时间的叙事能力,才能如此轻盈自在地游走于多个不同的文本叙事之间,且丝毫不留下过渡的痕迹。或者我们可以说作者在小说里表现出了一种近乎“用全身每个细胞去思考”的能力,从而为读者展现出了一种多文本切换的巧妙构思和匠心独运。

三、琐屑生活中升起的诗意

小说里林远的生活是再平凡琐碎不过的了,正因如此,他才会去好奇、去偷窥徐坤的生活,从徐坤新买的一瓶洗护品(“他没用过徐坤的东西,偶尔会被某个新瓶子吸引,拿起来看一眼”)直到徐坤的日记(“看完最近的几篇日记,林远感觉自己是一个窥淫癖患者”)。而这种琐碎的生活,由于作者通过多个文本穿插叙述所带来的真实性思考,以及其自由切换于文本之间的巧妙手法而变得在不经意间升起阵阵诗意。而这种琐屑与诗意的二律悖反是如何在小说文本中得到统一的呢?薛超伟在小说一开头即给出了一个很精彩且颇具隐喻性的象征:

林远把脑袋塞到水龙头下面,冲洗完,直起身擦头发,有一瞬间,他在镜子里看到了两个字:杀人。

仔细看,是徐坤新买的衣物除菌液。瓶身上写着“2.5L+1.5L”,下面是广告词:深入杀灭细菌。

生活的真实是衣物除菌液上“深入杀灭细菌”这种再平常不过的广告语,但在林远/作者看来,由于无意/故意的“误读”却变成了让读者不由得屏住呼吸的“杀人”二字。当然在这个开头里,作者显然又不满足于简单的因为看错字来提升阅读趣味和吸引效果,他在其中插入了一个“镜子”的意象,林远是在镜子里才把“深入杀灭细菌”误看成是“杀人”的。而在现实个生活中,徐坤的日记正是那面“镜子”,通过徐坤的日记,林远“误读”出了自己琐屑生活中的阵阵诗意。当然,小说里的“镜子”还有另外一重解读的可能:林远是在“镜子”里看到“杀人”二字的。而他作为徐坤的室友,以及徐坤读研究生时的室友葛浩在徐坤的这面镜子中其实形成了某种互为镜像的关系,或者说人物形象的重叠。简单来说,在徐坤这面“镜子”中曾经的室友葛浩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现在室友林远的“镜像”人物。当我们把林远从镜子中看到的“杀人”二字与作为他镜像人物的死者葛浩放置在一起来进行考察时,不难发现葛浩之死某种程度上是具体实践了林远从镜中看到的“杀人”二字的,或者说葛浩之死其实是林远的自杀——某种道德上的自戕。

此外,小说里对于这种琐屑与诗意并存的情况还有多处或隐或显的暗示,如:“两人站在河边行人道上,夹在地铁线路、道路和苏州河之间,呼吸的是尾气与河风交织的奇妙味道。”尾气(琐屑)与河风(诗意)所交织的“奇妙味道”,也正是小说《同屋》的独特味道。在小说结尾处,那只嗡嗡叫个不停的蚊子更是这种琐屑与诗意并存生活的绝佳说明:

他听到一个声音。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蚊子。声音逐渐变大,像蚊子由远及近,就要扑到他脸上。他等蚊子过来,蚊子到了他就拍死它。可是,嗡嗡嗡嗡嗡始终持续着,似乎那只蚊子永远飞不到。似乎,他要永远等下去。

原本只是一只嗡嗡飞舞的蚊子破坏了两人欢爱的兴致,而象征着琐屑生活的蚊子的嗡嗡声不停地萦绕于耳畔,想要拍死蚊子的林远静静等待着蚊子落下,就在这最琐屑不过的无聊等待中,作者妙笔一挥,竟然在这等待杀蚊的场景中写出了一丝诗意——“似乎,他要永远等下去。”以此来作为全文的收束,使其在当下的琐屑烦闷之中延续出了一种时间上的玄妙与浪漫,甚至会让人不由得联想起小说《边城》的结尾。同时我们需要注意的是,这嗡嗡声存在的背景是林远与女友的欢爱,而二人欢爱的背景又是葛浩的死亡,当我们将这三重情节(葛浩的死、林远的欢爱与蚊子的嗡嗡声)叠加在一起时就不难发现,这种嗡嗡声其实是林远在好友死亡的背景下选择与女友欢爱而在内心产生的一种负罪感与道德上的焦虑感。而这种负罪感与焦虑感其实无时无刻不充斥在我们的生活中,当然它不是那种会令你头痛欲裂的震天巨响,而只是一种轻微的“嗡嗡”声,甚至它仅仅存在于你并不自知的潜意识里,然后以一种轻微却真实存在的讨厌声响,以一种生活里的琐碎来时时刻刻影响着你、困扰着你。

以小说结尾打蚊子的故事来反观整部小说,无论是林远的生活,还是徐坤的日记,抑或是葛浩的死亡,在这个时代里都不过是嗡嗡嗡嗡叫个不停的蚊子声,而作者就是在这些嘈杂的蚊子声里发现了那一点似乎值得让“他要永远等下去”的诗意,这份诗意体现在小说人物身上,则是林远对于徐坤从洗护品到日记的好奇;落实到文本层面,则是作者字里行间透出来的轻盈和巧思;而如果我们把这份诗意放置于小说的整体层面来看,就足可看出作者观察生活的细致敏感与理解生活的慧眼独具了——真正的生活可能从来都不是什么日记、镜子与死亡;真实的生活可能不过是这一阵恼人的嗡嗡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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