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帝与新疆高朴玉石案
2018-07-02周轩
周轩
严惩贪官,是清乾隆帝治理天下、巩固统治的一项重要政策。新疆叶尔羌(今莎车)办事大臣高朴作为皇亲国戚、乾隆帝格外信任的镇边大臣,竟然监守自盗、私采私贩玉石,是当时轰动全国的贪污走私大案。此案虽发自新疆,却牵涉到全国不少地方的许多人,其中不乏一些高级官员。其走私范围之大、涉案人数之多,是乾隆帝所始料未及。在他再三责令下,严查穷追,雷厉一时,高朴等主要案犯被就地正法,案中涉及所有商人及奴仆亦难逃脱,总督巡抚中,多人被谴责罚金。
历史是一面镜子,今天我们重新审视这段历史,或许能得出有益的启示。
高朴案发
乾隆四十三年(1778)九月十六日,清朝派驻南疆乌什办事大臣永贵的一道参劾奏折被快马加鞭送到京城乾隆帝手中。内容是“据阿奇木伯克色提巴尔第控告,高朴在叶尔羌私采玉石,串通商人,贩至内地售卖”。
高朴,高佳氏,满洲镶黄旗人。他是已故大学士高斌之孙,乾隆帝的慧贤皇贵妃之侄,原任兵部右侍郎,乾隆四十一年(1776)派任为叶尔羌办事大臣。
叶尔羌,维吾尔语为土地广阔之意。在天山以南、喀喇昆仑山北麓,塔里木盆地西南缘,地理位置非常重要。西北经英吉沙可抵喀什噶尔,东距阿克苏1300里,南距和阗700里,西通帕米尔高原。由于历史原因,帕米尔周边各国和部落都来叶尔羌贸易。汉代为莎车国,三国时为疏勒国,隋唐至宋属于阗国,明为叶尔羌汗国,清初为准噶尔汗国所灭。乾隆帝统一西域后,在此设办事大臣管辖,官阶二品,下辖和阗领队大臣,可谓位高权重。协助其管理维吾尔民众事务的是阿奇木伯克。乾隆帝将身为皇亲国戚的高朴派驻于此,出于感情和信任,当然更希望他在任能安定边疆。事与愿违的是,高朴竟是祸害边疆之人!
叶尔羌东南400余里的密尔岱山(在今叶城县东南),属昆仑山的一部分,自古就是和阗大玉(俗称山料)的主要产地。终年积雪,弥望无际,又称玉山。乾隆帝统一新疆之初,为防民间私采,下令将该山封闭,并批准前任叶尔羌办事大臣期成额的奏请,在山口设置一处关卡。
高朴于乾隆四十一年(1776)四月八日到任,到任后就羡慕叶尔羌阿奇木伯克鄂对生活富裕。八九月间,鄂对为讨好高朴,送给他90块玉石,重2800公斤,让他运到江南出售得钱。经与鄂对商量,选中张銮。张祖籍山西右玉县,原在甘肃经商,后入新疆。张銮以赊账的方式在叶尔羌推销绸缎,阿奇木伯克鄂对欠他纹银7881两,其他四五人各欠纹银五六百两不等,他趁机购买玉石。高朴向张銮要了绸缎和90两金子,以800斤玉石抵算。张銮自己也带了51块玉石,重1200公斤。十月十一日从叶尔羌起身,他与高朴的家人李福、熊濂一行11辆车前往苏州,合伙干起了贩玉生意。尝到走私贩玉的好处之后,高朴就把生财之道瞄向了密尔岱山。他利用乾隆帝的信任,以严防维吾尔人涉险营私为名,奏请隔年一次,开采密尔岱山玉石,获得了乾隆帝的批准。如今北京故宫博物院珍宝馆里陈列的《大禹治水图》玉山,就是这一时期开采的玉料。玉山玉料是温润密致而坚硬的青玉,高224厘米,宽96厘米,重5300多公斤。
乾隆帝没有想到,高朴与他的用心背道而驰,在为皇家采玉的同时,私自役使3000余名维吾尔族民工进山采玉,命手下人伙同奸商潜赴内地售卖,私获暴利,价值数十万两白银。叶尔羌阿奇木伯克鄂对等人也凑派200人进山采玉。冰天雪地,饥寒交迫,加之山高路险,性命难保,百姓为此课派苦累,自是怨声载道。高朴还利用职权,在视察和阗和委任小伯克时,进行权钱交易,索取银两,向在叶尔羌做生意的商人们勒索,很快就暴富起来。
鄂对病故后,朝廷委派的新伯克色提巴尔第到任不久,就发现高朴以他的名义派人进密尔岱山采玉,贪赃枉法,令民众怨恨。高朴为了收买他,以塞其口,贿送元宝50个。没想到正直不阿的色提巴尔第大事不糊涂,他将元宝交给手下的通事(翻译)萨木萨克封存,将高朴之事迅速向新任乌什办事大臣永贵控告,高朴私采私贩玉石案,由此败露。
查抄家产
九月十六日,乾隆帝当即批复奏折,命令乌什办事大臣永贵“亲往该处,将高朴翎顶拔去,与案内人犯质审”。同时指出“永贵据实奏办,公正可嘉。著即秉公严审,如果属实,一面具奏,一面将高朴即在该处正法”。并命令管理吏部的武英殿大学士阿桂等人,以高朴在叶尔羌索取维吾尔人玉石等物,并私行贩卖情事,起自何时,卖与何地、何人,得价若干,有无寄京物件,应就其在京家人内,逐一严加查讯。
阿桂曾亲自参加平定准噶尔及大、小“和卓之乱”,功绩卓著。新疆统一后,起初率军驻守南疆要地阿克苏,后移驻伊犁,督办屯田事宜,奉召还京。协助明瑞平定乌什事件后,留驻伊犁、塔城一带,乾隆三十二年(1767)成为继明瑞之后的第二任伊犁将军。阿桂久在边疆任职,深知此案关系重大。他奉命查抄了高朴的在京家产。初步查证高朴到任不久就贪黩妄为已属确实。
同时从高朴的家信中,看到其将家人李福差往内地及办事的熊先生年底可以到京等语。推断李福和熊先生必是高朴手下的贩玉之人。他们的去处很可能是苏州、扬州、江宁(今南京)一带玉雕业发達的工商业名城。高朴之父高恒生前曾驻扬州任两淮盐政,高朴在此贩玉,有便利条件。
为此,乾隆帝命江南河道总督萨载、江苏巡抚扬魁等马上派员查缉,一经捕获,迅速解京。考虑到高朴在外的家人有所见闻,可能“将银两物件沿途寄匿,或并窃取潜逃”,而甘肃嘉峪关、陕西潼关等是必经之路,“传谕沿途各督抚,飞饬各属,留心盘诘,如有高朴家人过境,即行锁拿”。一场追捕高朴团伙和缴获赃物的破案工作,在京城、江苏、陕甘和新疆同时展开,直至高朴贩玉团伙的主要案犯李福、熊濂、张銮、常永、赵钧瑞等人全部落网,遵照乾隆帝指示,人赃俱解送京师。
明正典刑
乌什参赞大臣永贵在叶尔羌就高朴勒索金银和采玉私贩等劣迹严加审讯,高朴俯首无词。据他的心腹家人沈泰交代,在高朴住处查出“金银一万数千两,珠宝不计其数”。另外据常永揭发,高朴在补放伯克时索取银两。更使乾隆帝愤恨的是,孝圣宪皇后丧期未满27个月,作为钦派大臣的高朴竟敢在叶尔羌看戏听曲,贪黩妄为,肆行取乐,在乾隆帝看来,这实在情理之外,更出人伦之外!
高家素与乾隆帝关系亲密,高朴已故的祖父高斌,生前是乾隆帝信任倚重的文渊阁大学士,伯父高晋是现任两江总督兼文华殿大学士,姑姑为乾隆帝宠爱的慧贤皇贵妃,父亲高恒生前曾任两淮盐政的要职,因贪污公款3.2万两,并私受盐商贿金,于乾隆三十三年(1768)案发被杀。
但此事并未减弱乾隆帝对高家的感情,他在三年之后还是将在朝中任武备院员外郎、给事中的高朴破格提拔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俗称总宪,相当于如今的中央纪检委或最高检察院的负责人。众臣当然不服了,议论纷纷。乾隆帝辩解说:“高朴年少奋勉,是以加恩擢用,非他人比。乃在朕前有意见长,退后辄图安逸,岂足副朕造就裁成之意?” 可见是有意要培植他。由于众臣强烈要求夺职,乾隆帝这才把他降职为兵部右侍郎,乾隆四十一年十月六日,又派往叶尔羌,成为镇守一方的封疆大吏。
由此看来,高朴很得乾隆帝喜欢。但他又是一个自以为聪明的贪黩之徒,自恃皇亲国戚无人敢惹,自忖天高皇帝远可以瞒上欺下,到任不久就大肆干起敲诈勒索和私采私贩玉石的卑劣勾当,同时也进贡乾隆帝最为喜爱的痕都斯坦玉器。待到案发,乾隆帝怒不可遏,痛斥高朴贪黩负恩,罔顾法纪,甚于其父高恒,罪大恶极,不能因为他是慧贤皇贵妃之侄、高斌之孙而稍加宽待。
九月二十八日,乾隆帝再次重申:“高朴贪黩负恩若此,较伊父高恒尤甚,不能念系慧贤皇贵妃之侄、高斌之孙,稍为矜宥也。”
十月六日御批:“此等孽种,不惟国法所不容,亦其家所断不可留!且使高晋彼时即行具奏,早为发觉,或不至狼藉若此,何致此时之溃败决裂,无可挽救乎!”十月十九日发布谕旨,指出:“高朴系钦派大臣,今孝圣宪皇后大事未满二十七个月,乃敢肆行取乐,实出人伦之外,仅将伊正法,不足蔽辜。著传谕永贵,于高朴正法后,尸骸不准携回内地。”
乾隆四十三年(1778)十月二十八日,永贵遵旨将高朴及伊什罕伯克阿布都舒库尔和卓、什呼勒伯克果普尔等,押出叶尔羌城外,一同正法,“回众俱皆悦服”。同时宣布对百姓减免赋税。高朴等平日祸害维吾尔民众,众皆痛恨。今见其明正典刑,无不拍手称快。
至于高朴贩玉团伙中的主要案犯李福、熊濂、张銮、常永、赵钧瑞等人,均在京被处死。
官风腐败
轰动全国的高朴私采私贩玉石案,波及全国许多省府州县的上百人。据常永揭发,高朴出京赴叶尔羌上任途中,纵容家人勒索骚扰,在保定随意喝令鞭打差人。乾隆帝认为,此事于吏治甚有关系。如当时有人控告,也就不会有高朴以后作案之事了。他指责直隶总督周元理、山西巡抚巴延三、陕西巡抚毕沅、陕甘总督勒尔谨,对高朴出差过境的恶劣行径,“岂毫无见闻,何以不行参奏”?
吏部尚书绰克托,在奉召回京前任乌什参赞大臣,总理南疆事务。高朴到任后不久便劣迹昭著,绰克托曾到叶尔羌视察,不可能毫无所知。乾隆帝痛斥:“绰克托所司何事,何以不据实参奏,其通同徇隐,几酿事端,实为深负朕恩。”
高朴那么多的玉石何以进关?高朴家人李福供称,自叶尔羌携带玉石动身,经过嘉峪关一带,有人盘问,只要说是高大人家人,同师爷进京,带的是随身行李,没有什么东西,就一路放过,也不查看了。到了肃州,换了骡驮子,装作买卖人,由边墙一带行走。到山西汾州,复从山西走河南,过浦口到苏州。经过关口,因张銮常走,都熟识了,给巡查的一些好处费,人就放过来了。
对此,乾隆帝认为李福等人进关后所经各省各地方官及各关口监督,均难辞其咎,通知各地总督巡抚,查明参奏。
还有高朴家人在苏州贩玉何以畅行无阻?高朴作为皇亲国戚,伯父高晋又是两江总督兼大学士,当然使他权炙一时。据李福交待,三月间他由浦口坐船到江宁(今南京),即向高晋呈交了高朴的亲笔信和托带的玉碗皮件等物。信中说是为了后年的皇上万寿,到苏州置办贡品。
乾隆帝指出高晋深知此情,却有意徇私默许,使得“高朴家人在苏半年有余,携带玉料值银至数十万两,肆行售卖,公然明目张胆,毫无顾忌,已属众所共知”。乾隆帝斥责杨魁身任江苏巡抚,近在苏州,不聋不瞎,为何任高朴家人违法无忌,不知是何肝肠?
李福离开苏州时,持高朴名帖,并高晋所给护牌,到织造衙门,舒文下令开单,代为上税70两银,就放行过关。乾隆帝指责舒文“徇情故纵,不行参奏,其罪实无可逭”。
李福过淮关时,高朴事已败露。淮关监督寅著即将高晋所给护牌收去,意在替高晋掩盖罪证。江南河道总督萨载审讯李福时了解此情,但也匿不上报,袒护同官。乾隆帝命寅著自行议罪,痛斥高晋对高朴事隐匿欺罔。
李福、张銮还持高朴信到江宁织造衙门见了基厚,也说是赴苏州办贡品。基厚之父西宁是高晋亲兄,高朴是基厚堂叔。乾隆帝指责西宁父子,当时既不奏闻,事后又不举报,真是徇私负恩。
面对此情形,乾隆帝禁不住愤然慨叹:“官官相护恶习,固结不解,实为可恨!”
在破获高朴贩玉案之际,各地陆续抓到一些贩卖玉石的商人。
乾隆帝认为所贩玉石都是直接或间接地从新疆而来,虽说贩玉之事早已有之,但作為叶尔羌办事大臣的高朴私采私贩玉石,影响恶劣,更导致了民间玉石走私的猖獗泛滥。官商勾结,不仅腐蚀官场,败坏社会风气,而且侵蚀国家经济,危及统治。所以乾隆帝对此颇为担忧,十分痛恨。他命令对所有拿获的玉石贩子切实严审,首先查明他们是否与高朴家人串通。考虑到这次主要是对高朴玉石案的查处,如果对其他走私案辗转追究,涉及太多,所以只要与高朴家人确实无关系者,其处理仅是没收玉石,不再另行治罪。
历史启示
发生在200多年前的高朴私采私贩玉石案,留给我们的启示发人深思。
首先应当承认,乾隆帝对高朴案件的处理是快速果断、基本正确的。从案发到结束,历时三个多月,他每天批阅奏折、发布谕旨,见于《清高宗实录》的有近70道,有时一天发出两三道。民国年间,北京故宫博物院所编《史料旬刊》第19~28期载有“高朴私鬻玉石案”。原按语说:“于故档中查出玉石案奏折百余件。”可见乾隆帝对这一案件的重视。他对此案主要人员的处理,可以说是公允的。
特别是处死高朴等人,是符合广大民众意愿的,有利于减轻民众负担,消除民众的不满情绪,从而有利于稳定清朝在新疆的统治。
但也应当指出,乾隆帝在处理这一案件中,存在着前紧后松的现象,特别是后期,明显地执法松懈。作为封建帝王,执法时往往以个人意志为转移。也许是他感到法不责众,对涉案的许多高级官员,只是训斥一顿,罚银了事。可就是这些官员中,不少人后来又揭发出更为严重的贪污行为。历史证明,宽容即是纵容。执法不严,就会纵容贪官在犯罪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更应当看到,高朴案有着相当深刻的社会背景。乾隆帝生逢其时,凭借着康熙、雍正两朝所培蓄的国力,使国家的声势达到最高峰。但在他执政的中晚期,由于巡幸和铺张浪费,造成吏治败坏,军政腐化,贪污成风。他本人任意挥霍国库,又大量收受各地官员的贡品,殊不知都是掠之于民。乾隆帝自身腐败就很难扫除贪污腐败。虽然他三令五申,确实惩治了一大批贪官(二品以上官员因贪赃被杀者达20人之多),也想就高朴案杀一儆百,但只能震慑一时,却无法遏制整个统治阶层贪污腐败的蔓延。
在权力支配一切的专制主义中央集权的官僚制度下,人治大于法治,对权力缺乏有力的制约,对官员缺乏切实的监督,对财务缺乏完善的审查,致使贪污猖獗,屡禁不止,成为不可克服的顽症,上蚀国财,下残民生。虽然乾隆朝对贪官污吏的惩处是有清一代最为严厉的,但结果正如薛福成在《庸庵笔记》中所说:“诛殛愈重而贪风愈甚。”贪风屡禁不止,腐败终至不可收拾,根本的原因是其专制制度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