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汉语数字词的表义模糊性功能
2018-06-26李辉
李辉
摘 要:数字是语言词汇系统中一种用来表示数目和次序概念的计算符号,语义界限明确,表义精准。但是在汉语中,由数字单独构成或组合而成的数字词受到汉民族整体思维方式模糊性、语言表达得体性及修辞格的影响,常常表示一种模糊义,而非精准义。本文试图从语言模糊性的角度出发,归纳汉语数字词表义模糊性的主要类型,并分析汉语数字词表义模糊性的原因。
关键词:汉语数字词 表义模糊性 类型 成因分析
一、引言
在信息技术日益发达的今天,电子计算机的存储容量和计算速度已远远超过了人脑,人工智能在某些领域也超越了人类,但是在语言领域还没有达到人类的语言水平,一个重要原因是语言具有模糊性,而目前只有人脑能灵活处理模糊的语言。我国语言学家伍铁平先生曾指出“模糊性是非人工语言的本质特征,因而是语言学所不能回避的研究对象”[1]。随着模糊语言学的蓬勃发展,语言具有模糊性已经成为学界公认的定论。所谓语言模糊性就是人们对语言表达对象类属边界或性态的不精确性或不必精确性的认知在语言中的反映,即人们使用的某些语言没有或不必给出一个明确的界限范围。[2]汉语中的数字词在语言表达时正是反映了语言模糊性这一特点。
二、汉语数字词表义的模糊性
人类在社会劳动实践中,形成了数的概念,创造出各种计数符号,有研究者认为文字的创立便是建立在计数符号的基础之上的,所以汉字系统里有数词一类,如: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些原本用来统计和计算的符号我们统称其为数字,当它们进入语言序列,我们称之为数词。数字在人类认知范围内本应是精确表义的,“一”表示是一,“二”表示是二,边界清晰。数词是语言必备的一类词类系统,包括基数词和序数词两大类,用来表示数目的多少或次序的先后,有严格的界限和精准的意义。
本文所讨论的数字词是指,由表精准义的数字单独构成或组合而成的一类词,不包括数字与“几”“多”“数”“来”“把”“左右”“上下”等词组合后表概数的情况。汉语中,数字词表义模糊现象很普遍,广泛存在于成语、俗语、日常生活用语和文学作品用语中。如在“十八般武艺”中的数字词“十八”现在泛指多种武器或技能,不仅仅是“十八”的数字义;“三五成群”中的数字词“三五”不一定表示“三个人、五个人”,而是“一伙人”或“几个人”。又如“教室里有三四个学生”中的“三四”,“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个不停”中的“七、八”等数字词都不是表示准确的数目,而是表示模糊的数字意义。宋代诗人邵康节在《山村咏怀》中写道:“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3]全诗用“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等十个数字词与小路、烟村、亭台、鲜花编织在一起,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幅自然纯朴而又美丽朦胧的乡村图景,如果非要把“一”看作数字“一”,这首诗就失去了诗歌的韵味。
三、数字词表义模糊性的主要类型
语言在使用过程中本应力求准确,避免含糊,然而精准的语言并不能完全起到准确表达的作用。人类的自然语言离不开语言的模糊性,语言应用中也存在大量的模糊现象。在汉语中,数字词常常只表示一种模糊的、不确定的意义,没有清晰的界限。数字词表模糊义的运用十分广泛,主要有以下五种类型:
(一)数字词虚化后表模糊义
汉语数字词在古代就有虚化用法,如“三岁贯汝,莫我肯顾”(《诗经·魏风·硕鼠》)中的“三”不等于数字“三”,表示“多”;“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老子》第六十四章)中的“千里”也不仅仅指“一千里”。汉语数字词虚化后表模糊义的用法现在主要表现为成语、俗语的使用。例如:
半路出家 半生半熟 一知半解 不值一文 惩一儆百 一清二白
接二连三 三心二意 丢三落四 三五成群 五颜六色 三头六臂
七上八下 九死一生 十全十美 百岁千秋 千头万绪 包罗万象
一问三不知 千叮咛万嘱咐 相差十万八千里 过五关斩六将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上述例字中,数字词“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等都不是表示具体的数字意义,而表示数量的多少、时间的长短、范围的宽广、频率的高低等界限不明的模糊义,数字词的本义被虚化了。所以在成语、俗语中,我们不能拘泥于具体的数字意义,要用数字词的模糊义来理解成语、俗语的意思。
(二)受比喻、夸张等修辞影响的数字词表模糊义
词义在受到修辞格的影响后会发生变化,数字词也不例外。例如:
(1)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杜枚《江南春》)
(2)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岑参《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
(3)城中十万户,此地两三家。(杜甫《水槛遣心》)
(4)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谚语)
(5)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歇后语)
(6)女大十八变。(俗语)
以上例子中的“四百八十”“千”“万”“十万”“两三”“三……两”“十五”“十八”等数字词受到比喻、夸张修辞的影响,不表示数字词本身的精准义,词义变得模糊不清的。在例(1)中,诗人用数字词“四百八十”的夸张手法来突出寺庙众多,实际上有多少寺庙我们并不知道。例(2)中,诗人使用比喻的修辞手法,描写雪落在樹上就好像千树万树盛开的梨花,生动地表现出雪景的美,而有多少树我们也只能去猜测了。例(3)和例(6)是受夸张修辞手法的影响,例(4)和例(5)是受比喻修辞手法的影响。这些数字词为了实现某种表达的需要表示一种模糊义。
(三)相邻数字词连用表模糊义
汉语中,数字词有时不单独使用,常常与其相邻的数字词连用,通过与相邻数字词的组合表示一个约数。例如:
(7)士也罔极,二三其德。(《诗经·卫风·氓》)
(8)村酒两三杯,相留寒日暮。(白居易《村中留李三宿》)
(9)破蜀当在初时,今连营五六百里,相守经七八月,其诸要害皆已固守,安能破乎?(罗贯中《三国演义》第八十四回 )
(10)还有三两个人我不认识,都是男的。(王朔《玩的就是心跳》)
(11)作为一个三十五六岁的经理,王宏虽然为人死板些,还是明白沟通的重要性的。(李可《杜拉拉升职记》)
(12)说话的时候,人们有千百种方法欺骗和掩饰,要知道他们的内心真的感受太不容易了(朱建军《心有心的语言——心理治疗的意象对话技术》)
以上例句中,“二三”“两三”“五六百”“三两”“三十五六”“千百”等数字词与相邻数字词连用表示一种模糊义。这种组合,一般大数在前、小数在后,“三”与“两”组合时位置比较灵活。如果没有和相邻数字词的连用,上述这些数字词都可以用来计数,表示准确的数字意义。
(四)不相邻数字词连用表模糊义
数字词也可以和不相邻数字词连用来表示一种模糊义,这只限于个别数字词的连用。本文以“三”和“五”的组合使用以及“八”和位数词的组合使用为例进行简要分析。例如:
(13)一条窄巷,有三五户民宅。(邓友梅《那五》)
(14)三三五五的村落,隐蔽在葱笼树阴里低矮的屋顶冒出缕缕炊烟。(聂绀弩《巨像》)
(15)山坡上,路旁边,每隔三五十步就贴着一张鼓动战士们行军的标语或图画。(杜鹏程《保卫延安》)
(16)这次去香港,八天十天回不来。(更俗《重生之官路商途》)
(17)眼前有这三斗米,十天八天总算是够吃了。(茅盾《秋收》)
(18)到了第三天,年初二,震南試验农场也仿照商场的惯例,请那百儿八十个农场工人吃了一顿“开年饭”。(欧阳山《苦斗》)
(19)粗略算一下,这些花销没有个万儿八千是下不来的。(1998年《人民日报》)
在以上例子中,“三”“五”按先后顺序组合,可重叠使用或与位数词结合使用,如“三五”“三三五五”“三五十”等,表示一个大概的范围,通常表示量少。“八”与位数词“十”组合时位置比较灵活,一般在数字词中间需要使用量词;“八”与其他位数词组合时通常位于较大的位数词之后,并且较大的位数词常带儿化音,如“百儿八十”“万儿八千”等,通常表示量多。
(五)数字词“两”表模糊义
在汉语中,就计算数值而言,“两”等于“二”,如“两本书”“两千块钱”“两扇门”等,“两”是一个确定的数值。但是,“两”有时也表示不定的数目,没有精确的上下限,只有一个模糊的范围。例如:
(20)得好好请他喝两杯。(老舍《不成问题的问题》)
(21)冬天,没什么事,他要来两天。(汪曾祺《七里茶坊》)
(22)我就是练上三年五年,也练不出你这两下子 。(姜戎《狼图腾》)
(23)老人很少出门,有一次看着他出来了,几个人过去,还没和老人说上两句话,被随后赶来的秘书和司机厉声制止住了。(邵丽《我的生活质量》)
在上述例子中,“两”不再表示数字“二”,而相当于“几”,我们并不知道具体数值是多少,只表示一种模糊的数值范围。事实上,汉语语言应用中存在着大量看似词义明确实则词义模糊的数字词,而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工作经常需要使用数字词的模糊义。
四、汉语数字词表义模糊性成因分析
语言是思维的产物,伍铁平教授认为:“语言的模糊性反映的是人们思维的模糊性;不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不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都同样具有。”[1]人类在认识世界过程中,总是试图准确地描摹周围的世界,但是认识是有限的,而且具有主观性,所以有时只能对事物进行模糊识别,这就导致人类思维带有模糊性特征。词义本身就是对人类思维活动的语言描写,就无可避免地具有模糊性。其次,词义还受到语义、语法、修辞、语用等因素的影响,概括与具体、精准与模糊密不可分。汉语数字词也不例外,数字词在实际应用中表义模糊,这既是语言的共性也是汉语的特殊性。本文认为,汉语数字词在语言应用中具有表义模糊特点的成因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汉民族整体模糊性思维方式的影响
汉民族历史悠久,其语言一直受民族整体模糊性思维的影响,在用汉语表达对世界的看法时,讲究悟性,习惯于整体领悟,常常依靠语境、语感或习惯来表达和理解,注重对事物的整体描摹和综合概括,对事物和道理倾向于“以一言而蔽之”。所以在数字词的实际运用中,除了科学计算、工业生产和特殊场合需要使用精准的数字外,人们更倾向于使用数字的模糊义,不要求时刻明确数字的具体内容,也不过分追求精确,“差不多”即可。中国古人很早就巧妙地利用数字词表义模糊这一特点,常用定数“三”代表多于“一”“二”的不定数,如《诗经·卫风·氓》中记载:“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古人也常用“九”表示“三”不能表明的、更大的不确定数,如秦朝实行的“三公九卿”制,其中“九”泛指朝廷所有的官员,并非是九个。又如俗语“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言语交际中,我们只需要明白“三百六十行”泛指各行各业即可,不需要追究具体有多少行业。中国人整体模糊性思维的特点,也使人们更倾向于省掉零头,使用整数表达某一数字。如,《诗经》本应该有三百零五篇,人们却常说成“三百篇”,以至于“诗三百”成为《诗经》的一个别称。
(二)礼貌得体表达的需要
语言作为一种交际工具,在言语交际过程中必然要遵循礼貌得体的基本原则,否则就无法保证交际活动顺利进行。中国人在使用数字词时,也常常受到礼貌得体原则的影响,尤其是遇到比较忌讳、隐晦的事情时,会有意使用数字词的模糊义委婉含蓄地表达,从而使言语交际行为礼貌得体。中国人比较忌讳年龄、工资、死亡,在涉及这些话题时,人们倾向于使用数字词的模糊义,只说一个大概的范围,力求言语双方都满意。比如,一位女士38岁,月薪4580元,父母已经去世。在被问及年龄时,她不想让人知道自己的确切年龄便礼貌性地回答“已经三十了”或者“快四十了”,以避免尴尬;被询问工作收入时,她不会透出具体的工资收入,可能会回答“月薪四千”,这既是保护自己的隐私,也是一种谦虚的姿态,能让言语双方都感到舒服;被问及父母情况时,她可能会回答“父母百岁了”,避开“死”这一字眼,这是对死者的尊敬也能顺利进行交际活动。对于一些不愿直接透露、不想正面回答或避讳的问题,使用数字词的模糊义作答,既不失礼貌,又能保证交际活动的顺利进行。
(三)增强语言的表现力
任何一种语言都具有无穷的魅力,语言使用者在使用语言时会有意识地锤炼字词,追求语言的表现力,这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得格外明显。汉字是方块字,汉语又是孤立语,并受汉民族整体悟性思维的影响,导致汉语成为一种十分讲究语言整体美感、喜欢词语结构匀称、注重整体表达的语言。所以,精准的数字在实际应用中有时会显得单调乏味,无法突出表达效果,而适当采用夸大、比喻等手法将数字词语义模糊化后,不仅可以使语言生动多彩,获得审美情感,也能体现语言运用者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如汉乐府民歌《陌上桑》中记载:“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 ,三十侍中郎,四十专城居。”“十五”“二十”“三十”“四十”并非指具体的年龄,而是秦罗敷有意借用數量词的模糊性来夸赞夫婿风华正茂,才能突出,这凸显了秦罗敷的聪明才智,读起来也琅琅上口。又如,李白《望庐山瀑布》中的名句:“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三千”和“九”都不是数字的精准义,而是诗人有意用夸张的手法来突出瀑布的雄伟气势,引起读者的联想和情感体验,扩大了艺术空间。相反,如果直接使用具体数目,就失去了语言的张力,变成单纯的科普知识,艺术魅力大大降低。
五、结语
语言的模糊性特点是人类语言的共性,但由于民族思维方式、文化心理特点、语言使用习惯等不同,语言的模糊性也存在差异。汉语数字词是由精准的数字单独构成或组合形成的,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一种思维工具,是言语活动的交际工具。人们在言语交际中有时并不需要用数字词表达精准的数字概念,只需要使用数字词的模糊义沟通交流。数字词表义模糊性是汉民族整体模糊性思维方式的具体体现,也是礼貌得体原则和增强语言表现力手段的具体应用。数字词是语言表达的高频词,其表义模糊性主要有五种类型,并广泛用于口语和书面语中,在语言学习与教学中应当引起我们的重视。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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