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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批评实践的“召唤”中深化当代文艺理论与美学研究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段吉方教授访谈

2018-06-23段吉方

社会科学家 2018年3期
关键词:伊格尔顿文学理论文论

段吉方,颜 芳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在实践中证明思维的真理性与现实性。

段吉方(1975-),辽宁建平人,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导师,文学院副院长,华南师范大学审美文化与批判理论研究中心主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首席专家,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主要从事文艺美学与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方面的研究。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4项、其他省部级项目5项。获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二等奖2次,三等奖1次,出版专著4部,在《文学评论》《文艺理论研究》等杂志发表文章百余篇。兼任中华美学学会马克思主义美学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全国外国文论与比较诗学学会副秘书长、常务理事,中国文艺理论学会理事,中国中外文艺理论学会理事,《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杂志编委。

颜芳(以下简称“颜”):段老师,您好!近来您在中西审美文化理论与批评、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比较诗学、中国当代文学理论与批评等领域深耕不辍,主持了多项国家级和省部级重大项目,发表了多篇影响广泛的重要论文,首先请您谈一下您的研究体会吗?

段吉方(以下简称“段”):从一般的意义上而言,人们谈到当代的研究,喜欢用“新时期”这个说法,大致从改革开放以来算起,有近四十年的时间。可以说,这期间文艺学美学研究取得了长足的发展与进步,理论观念的更新,方法论的进步,批评话语的繁荣,都非常明显,这是几代理论研究者和学人共同努力的结果。当然,这期间经过非常复杂的理论、学术、思想和社会文化的影响和动荡,有很多挑战,也面临着非常复杂的问题。现在大家都在讲创新,文艺学、美学等学科的理论研究创新是比较困难的,无论是审美文化理论和批评理论、诗学理论、马克思主义美学理论,这些理论在某些程度上都是一种思想的参照,它是哲学智慧,是思想的积累。

如果讲到研究体会,首先,我感觉在目前大的社会文化语境和理论格局之中,从事理论研究比较有挑战,困惑也比较多。文学理论研究和美学研究既有相对固定的学科规范、学科限制,但又不完全明晰,这样就给理论研究、批评研究造成非常大的困难。所以我们经常遇到的有一种问题是,你是研究什么的?这个问题不好回答。因为我们的学科研究范围比较宽泛,不好划定,这样容易造成研究的空泛,重复性的命题比较多。这是我目前从事理论研究所面临的一个比较大的困惑,理论研究究竟应该对现实发生什么作用?理论研究的生命力在哪里?我常常考虑这方面的问题,但很难有清楚的回答。

第二方面,我刚才谈到,就是感觉理论的创新比较难。这也是整个人文学科面对的比较大的困境。我个人理解得不一定对,包括文学和美学,人文研究哪里能够做到天天都创新?时时刻刻创新?但是不创新、没有新的理论话语,就难以凝练出新的理论范式、对批评实践没有新的感受和体会,那么理论研究的有效性、活泼性就比较难体现。歌德曾说过,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新,生命之树一定有一个非常长的思想积淀,衬托、对比出理论是灰色的。这也是我认为目前学术界比较难以面对的问题,我们的话语体系、我们理论研究范式、批评实践的有效性,都面临比较大的挑战。

还有,就我自身的研究而言,我感到文学理论、美学研究的问题意识还不够。特别面对中西纷繁复杂的理论流派和理论思想,在西方与中国、古典与现代、理论与现实等多个维度上,问题意识、问题性的研究很容易被淹没在各种理论话语的喧嚣当中。这也是我最近不断思考的问题,做一个项目也好,做一个研究也好,究竟在哪些方面发问,在哪些方面展现出你的问题意识,这是关键。总而言之,目前的文学理论研究、文学和美学的研究,确实不能按照传统理论话语和脉络展开,如果理论研究变成了单纯理论学派的研究、理论话语的重复研究或批评阐释的叠加,这样的理论是没有生命力的、这样的学术研究也是很难有发展的。

颜:您在英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方面有系统性的研究成果,对特里·伊格尔顿、雷蒙·威廉斯、托尼·本尼特等有持续的研究。您曾提及英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不同于德国理论和法国理论,有着理论与经验结合、理论与现实性结合的独特传统。请您谈一下20世纪英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和文学、文化批评理论的理论传统及其在当代马克思主义美学之中所处的位置、所作出的独特贡献以及它对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和文论当代建设所带来的独特启发?

段:在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方面,伊格尔顿研究是一个持续的热点,热度至今未减,最近还有学者谈到,国内在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方面,关于伊格尔顿的研究论文每年都有十几篇,甚至更多。我们可以将目前的研究情况与20年前的伊格尔顿和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研究做一个对比,我个人感到国内文艺学界在这个领域的研究成就还是比较大的。比如说,我们对伊格尔顿的研究已经比较立体了,有些当时忽略了的维度现在已经展开了,如伊格尔顿的美学研究的伦理维度、政治维度、宗教文化维度,现在都已经展开了,这些是20年前没有完全展开的。我当初关注伊格尔顿的研究还是在比较传统的文论和马克思主义批评视野之中展开的,选取的是意识形态和审美话语的角度,他的伦理、宗教等内容当时没有涉及到,现在看来这是一个缺失,以后应该不断补充。最近几年,关于伊格尔顿研究的成果不断涌现,特别是批判性的研究成果多起来了,这是好事。目前,我正着手研读和翻译他的《批评与意识形态》,合同已经签了,译稿初稿已经完成,正在校对。20年过去了,现在看《批评与意识形态》这样一本伊格尔顿年轻时的著作,还是有很多收获。伊格尔顿写作此书时才30多岁,马克思写《共产党宣言》也是这个年纪。可以发现这确实是一个年轻的、笔力非常雄健的学者的著作,也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年轻理论家的重要著作。我在《意识形态与审美话语——伊格尔顿文学批评思想研究》(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曾提出伊格尔顿的批评理论有过于依赖文学研究的本质主义观念的缺陷,他在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基础性问题的理解、方法论的理解上也有不足,观念时常变化,左右摇摆,在《批评与意识形态》中表现得更加明显。我认为伊格尔顿最重要的三部著作,是《审美意识形态》《文学理论导论》和《批评与意识形态》——这其实可以做一个问题来研究,即伊格尔顿究竟对中国产生最大影响的著作和内容是哪些——上述三本著作其实可以把伊格尔顿在文论方面的思想都概括出来了。伊格尔顿的后期研究,如《后现代主义的幻象》《文化的观念》《甜蜜的暴力》《陌生人的烦恼》《人生的意义》,是从传统的文论和美学研究拓展到伦理、文化、政治、宗教问题以及对形而上学的思考,我认为这也是他有创造性的地方,如果伊格尔顿的研究永远停留在《批评与意识形态》等传统文论美学的层面上,那么他的影响肯定不会那么大。这也是一个有创造力的理论家不断进行理论突破的结果。

恰恰是这样一个研究对象可以作为个案来探讨。伊格尔顿个人鲜明的创造性以及在鲜明的创造性中所体现出的理论缺陷,对我们理解文学、美学、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具体问题有所启发。他的理论观点,在审美话语和意识形态的间离结构之中根植于文学批评的实践性,打破原来的美学理论和文学理论单纯性审美性的主张。“后康德主义”视野在伊格尔顿理论中表现得非常明显,而且他有具体的理论观点。此外,伊格尔顿持续性的理论思考,会把他的问题带到一个更广阔更大的问题范围之中,现在看来确实是这样,文学和美学理论如果不与更为广泛的政治、文化、宗教等思想结合起来是很难展现更深广的价值的。而且现在确实有这个趋势,当代最重要的、最新的理论家朗西埃、巴迪欧、阿甘本、齐泽克等,他们的研究已经脱离了纯审美的范围或传统美学学科的范围,进入审美与政治、审美与宗教、审美与伦理、审美与文化、审美与经济的范围,这也就是我说的伊格尔顿自身研究范围的拓展也会带领他的阐释者和研究者进入到一个新的领域,这也正是伊格尔顿对文学理论、美学理论研究的贡献所在。

从伊格尔顿这样一个个案出发,我确实首先对这个研究对象本身有一定心得、有较长时间的关注,但是更重要的是超出这个研究对象,而进入它带给我的更大的美学、文艺理论的研究范围,这也迫使我关注文艺学、美学更为复杂的问题,不仅是文论、马克思主义文艺批评。因此我最近的研究也涉及到审美与政治、文化与资本、艺术生产论方面的思考,尝试在美学政治学方面有所推进。最近发表了几篇文章,学界反响还可以。这些问题实际上都是针对此前思考的演绎性研究。我虽然一开始是研究伊格尔顿的,但我没有停留在一个伊格尔顿的专门研究者的身份之上,努力随着伊格尔顿提出的问题领域、美学问题域的变化,拓展研究范围。

我做完伊格尔顿的个案研究之后,发现包括伊格尔顿在内,整个20世纪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具有非常明显的理论特色。与伊格尔顿相关的理论家,如早于伊格尔顿的理查德·霍加特、雷蒙·威廉斯和差不多与伊格尔顿同时代的托尼·本尼特,多少都与英国文化研究和经验美学传统有关系,与伯明翰学派的文化研究传统也有非常复杂的学理联系。这种学理联系确实不同于德国理论、法国理论。不同于德国的严谨的、极具思辨性的、通常有着复杂的形而上学倾向的理论;不同于法国理论的新潮、法国学派崭新的理论拓展;也不同于美国理论的综合性——不管德国、法国、英国理论,一经过美国的思想转换,就变成综合性的世界性的思想。

在雷蒙·威廉斯、理查德·霍加特,或者还包括斯图亚特·霍尔的身上,我确实发现英国文化理论比较注重理论研究的现实性。在威廉斯《漫长的革命》、霍加特《识字的用途》等著作中,他们对理论、对文化本身的研究,打开了一个不同于英国之前的F·R·利维斯、马修·阿诺德的传统,另外,在研究思路上,也区别于世界范围内的文论研究。他们对工人阶级文化的理解也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工人阶级文化,他们在大众文化的研究上是有开创性的功劳。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从伊格尔顿拓展到对整个20世纪英国马克思主义美学。我发现一个很重要的理论特点,我把它概括成“理论研究的经验性”。这种“理论研究的经验性”一直延伸到现在,与英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核心理论命题密切相关。英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核心命题,如霍加特尚未译成中文但很值得被关注的《识字的用途》,特别着重讨论的是工人阶级对文化的感知和体验,特别是社会底层对文化的最初的感知、最初的理解是什么样的?但霍加特对这种最初的感知的讨论绝对不是就事论事、只讨论识字,而是认为识字是与文化、环境、习得、经验、家庭、父母受教育程度、生活的区域等因素结合在一起的,不同的文化环境和习得经验影响着人们的生活环境,我们从小长大的生活环境、风土人情、社会习俗、文化阶层,都会对人产生很大的影响,这就是布尔迪厄后来提出的“区隔”啊,实际上与霍加特不谋而合,所以霍加特的所谓识字的用途,就是把文化根植于社会的感觉经验之中。雷蒙·威廉斯的核心概念就更加明显了,他提出了“文化唯物主义”“感觉结构”概念,强调文化的物质性,强调文化不是抽象的,而是具体的生活方式。威廉斯在《漫长的革命》中提出“主导”“留存”和“新兴”等三种文化观,反对对文化的精英性理解,而强调文化就是生活实践、生活关系、生活环境,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理论对整个20世纪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起着非常重要的联结性作用,把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串联、概括起来了,而且有很好的适用性。从“文化唯物主义”发展到“感觉结构”,威廉斯就把感觉、情感、经验与社会的、政治文化的结构性属性贯穿起来了。情感经验通常被认为是私密性的东西,如看一部小说、看一部电影、对一部文学作品的解读,一般认为是个人感受,但是威廉斯认为不是,个人的感觉如果没有社会文化和经验的介入,是很难展现出来的。伊格尔顿对意识形态概念的界定是受到了威廉斯、霍加特等人的影响的,伊格尔顿后来对威廉斯的批判比较多,对英国经验主义的批判也比较多,但是唯独认同威廉斯、霍加特对文化、对意识形态的理解,认为他们打破了对意识形态概念的传统的理解,将意识形态上升到整个社会生活方式,围绕我们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这恰恰是霍加特讲的识字的用途、威廉斯讲的文化的物质性和情感结构的观念。

霍尔、托尼·本尼特仍然贯穿着这一传统。本尼特讨论文化治理与社会,他认为文化治理不仅是通过意识形态、通过自上而下的控制,而是靠文化经验、靠社会个体和社会群体感受和情感经验的总结和提炼,是自下而上的文化治理。本尼特还重视博物馆的政治,博物馆一般被认为是历史记忆与教育的场所,但在本尼特看来,这不是博物馆最突出的功能,其最突出的功能是承担对社会个体公共文化经验的型构,当我们一进入博物馆,我们就将对自我的感知与现实系统连接起来了,将文化的历史因素和现实因素连接起来了。他还讨论了文学批评、阅读问题以及对艺术体制新的理解,对文学场域有新的阐释,这都是一脉相承的文化经验主义的理论。从这个线索发展下来,我发现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化和美学理论开辟了现代审美理论的一个新的范式、一个新的理论传统。这个范式不同于杰姆逊、也不同于齐泽克、阿尔都塞。所以伊格尔顿最初作为阿尔都塞的追随者最后与阿尔都塞分道扬镳,我认为是必然的,受这种理论传统的影响必然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伊格尔顿在牛津和剑桥接受的传统就和阿尔都塞不一样,当然这里面还有葛兰西转向的因素,英国文化研究理论从威廉斯开始有一个从阿尔都塞转向葛兰西的过程,这是学理方面的转向,但更重要的还是现实文化的影响,才造就了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和美学理论上的特征。但是我感觉我在《意识形态与审美话语——伊格尔顿文学批评思想研究》中还研究得不够,关于文化主义和现代美学方面还没谈够,很多东西非常值得进一步总结,特别是伊格尔顿与中国的联系部分还是非常不够的,后来在《文化唯物主义与现代美学问题——20世纪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理论范式与审美经验研究》(中山大学出版社,2016年)加以补充了。

那么,是什么因素造就了英国马克思主义文学批评的这种特色,这种“理论的经验性”呢?我认为三方面很重要。第一,马克思主义传统在英国根深蒂固,霍加特、威廉斯、伊格尔顿,霍尔,真正做到了将马克思的思想和方法充分本土化了,他们是从马克思传统之中成长起来的,吸收了马克思主义最优秀的方法论因素。其次,离不开这些理论家自身的文化经验和感受,与他们的文化习得有很大关系,他们都是工人阶级出身,他们自身的文化感受和体验对他们的理论建构有很重要的影响。第三,就是他们的马克思主义方法论的自觉与创新,他们真正把马克思主义与现实文化经验结合起来了。我们常说的理论和现实经验结合,他们是真正做到了。这方面对我们中国马克思主义文论确实有很大的启发。中国马克思主义美学和文论的建设也是非常独特的,它在语境上不同于英国,不同于西方,我们处在一个更高的现代性发展飞跃的关键时期,这个时期,美学与文化、思想与政治、审美与经济等问题融合在一起,需要我们在这种复杂的语境之中梳理出核心问题、关键性概念、标识性主张。我们现在需要的就是类似于威廉斯的“文化唯物主义”“感觉结构”、伊格尔顿“审美意识形态”、本尼特的“博物馆的政治”这样一些概念。倒不是说片面地向他们学习,不是要人为地、生硬地硬造出来这样一些概念,而是要深入到文化语境之中、深入到思想文化现实之中,做出深入的理论总结和概括,在社会生产方式不断地更新和发展、在向更高的现代性文化思想跨越的阶段,概括这个阶段的问题形式、这一阶段的感觉结构特征,形成一些新的概念。这是我认为我们需要从英国马克思主义美学中学习的方面。

颜:追溯您的学术脉络,我感到“文学理论研究的现实性”问题始终是您所关注的。无论是强调理论与现实交互影响、强调经验性和实践意识的英国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还是您一直关注“理论的终结”所带来的文学理论研究的合法性危机和文学研究的深刻变局,您始终关切文学理论的合理性、有效性、有限性问题以及文学理论是否可能以及如何把握现实经验和文本经验的问题。请您谈一下这方面的感想和观点?

段:我认为文学理论研究需要有经验意识、实践意识,这才是文学理论研究最重要的归宿。曾经在理论研究中有一个探讨:究竟什么是文学理论的实践性?文学的实践性是很明显的,诗人、小说家的创作就是文学实践,文学理论的实践性在哪里呢?我把文学理论研究的实践性理解为思想阐发的有效性与启发性。思想阐发的有效性和启发性是指理论研究一定要包含对自身研究对象和内容的反思性思考,理论的研究要做到对自我、对自身研究内容的自反性审思是非常不容易的。文学理论研究很容易受到一些传统的思维惯性的影响,很容易被理论本身牵制,因而导致通常所说的从理论到理论,这是理论方法不自觉、问题意识不明晰、反思批判意识不强烈的表现。优秀的文学理论研究的不同之处在于不断地在进行自我反思和批判,既批判他人,又在反思自己。当我们哪一天能够走出理论思维的惰性、理论思考的瓶颈,那么理论的实践性就展现出来了。康德在谈物自体的时候,最后他承认其实物自体究竟是什么,他没有谈到,这是康德对自己理论的自我反思。但我并不认为康德没有谈到什么是实践理性、物自体,就意味着康德的思想就没有实践性。其次,我感到文学理论的现实性也与具体的时代文化语境有关。中国的文学理论研究在这方面更加明显。时代大的思想文化语境的确会对理论和思想的有效性形成重要的影响,如果思想和时代文化氛围不活跃,理论也很难有现实性的主张。文学理论的现实性问题还涉及到西方的“后理论时代”或所谓“理论之后”的问题。很明显,所谓后理论时代、理论之后等说法,正是文学理论研究在不断地回到现实性问题所引发出来的思考。为什么伊格尔顿、保罗·德·曼,斯坦利·费什等提出后理论的问题,就是认为文学理论、美学理论再这样走下去是没有生命力的,典型就是文化研究,文化理论如果这样走下去,就没有现实性了。伊格尔顿的“理论之后”就是针对解构主义之后的文化研究所言的,文化研究被学科化之后,重新走向规范性的道路,文化研究就失去现实性了,就没有活泼有效的理论思考了。不过,在“后理论”这个问题上,我仍然坚持“理论之后”不是一个非常严谨的说法,它更多地是一种情绪判断或情势判断,不是一种具有学理性的、严谨的说法。我也反对好像“理论之后”了,文学理论就不存在了,不能把“后理论”作为文学理论发展的必要方向来思考,“后理论”也不能变成一种新的“理论”。我曾写过《理论的终结》的论文,我反驳了这种误解。在某种程度上,中国的理论,无论是马克思主义文论也好,古代文论也好,现当代文学理论,实际上我们还远远没有达到“后理论时代”本身所包含的问题的高度,某种意义上我们还处于“前理论”时代,因此现在要谨慎使用“后理论”的说法,不要被“后理论时代”过早地干扰,理论和思想一旦被解构,一旦当解构成为理论的时尚和时髦,对基础理论研究是有弊端的。

颜:今年是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和《共产党宣言》发表170周年,请您谈一下经典马克思主义对伊格尔顿、朗西埃、巴迪欧等新马克思主义理论家的启发和意义?

段:是的,在马克思诞辰200周年纪念的时刻,马克思重新热了起来。但我认为,具体人,具体理论家,还要具体分析。在西方,有的理论家,如阿尔都塞,在1968年“五月风暴”后仍没有走出左派的旗帜性精神,很难融入大的时代变化,所以慢慢他的理论就显得不合时宜了。伊格尔顿相对比较灵活,他能够根据理论的和现实的变化及时调整研究的方法论,朗西埃、巴迪欧、阿甘本、齐泽克被称为是最新的激进的西方左派理论家,他们看到了当代资本主义社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中融合了某些复杂的因素,包括很多社会主义的因素,他们就在这二者之间寻找激进的替代性方案,而伊格尔顿一直是批判这种替代性方案和思想策略的。所以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思想特征现在很难用他们是否是马克思主义者来判断,斯图尔特·霍尔曾自称是“不作保证的马克思主义者”,认为自己尽管从事马克思主义研究,但不一定是马克思主义者,类似地,伊格尔顿、本尼特也谈到这种观点,这用在巴迪欧和齐泽克那里也是适用的。这也说明,现在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确实多元化了,无论是语境、范式、话语,都走出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路子。我现在从事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马克思主义经典文艺思想中国化当代化研究”研究确实有这个感受。首先我们强调,马克思主义经典文艺思想是有生命力的,但是这种生命力并不体现在似乎只要抱着马克思的“本”和“经”,固守经典就可以打通一切问题,并不是在这个意义上说马克思主义经典文艺思想的生命力是取之不竭的。马克思主义经典文艺思想的生命力在于它在对现在的文化、思想、美学问题研究产生新的启发。为什么要有“当代”的维度?其价值就在这里。朗西埃、巴迪欧、齐泽克、阿甘本、布尔迪厄等人的著作可能没有多少马克思的原话、不是连篇累牍地引述马克思的著作,但是马克思当年思考的问题在他们的著作中无处不在,只不过思考问题的角度、阐释的路径、得出的结论变化了。马克思当年绝对预计不到,当代资本主义社会会发展到这样一个格局,巴迪欧、朗西埃、阿甘本、布尔迪厄,还有我们自己,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但同样面临着马克思当年所提出来的问题,只不过解答的方式肯定不能一味地照搬马克思的原话了。雷蒙·阿隆提出存在着一种“想象的马克思主义”,即认为马克思主义是从一个神圣家族到另一个神圣家族,当代马克思研究的很多思想在想象之中,我认为这个问题的提出是很好的,但是他和朗西埃、巴迪欧、布尔迪厄等人的差别在于,雷蒙·阿隆仅仅是就批判而批判,而朗西埃等人则确实在思考马克思理论中对当代问题没有解决的一些方案。就像达尔文的进化论一样,进化论在当代仍然有价值,它是对人类社会发展的判断方式,但你拿进化论去看待全球资本主义、社会主义文化发展肯定是不对的。对马克思主义也是同样的道理。马克思主义经典文艺思想的总体性判断是纲目,不断支撑我们重解、回归、提出新的阐释,但是阐释的思路、解答的方案和研究的路径,绝对不能抱着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不放,朗西埃、布尔迪厄等人尽管没有很多地引用马克思的原文和论著,但是他们谈的问题仍然还是马克思主义的问题,只是在问题性上和阐释的过程性是有差异的。马克思在他的时代没有预见到金融资本、文化资本以及二者合力的重要性,但他对资本主义文化思考的启发一直延续到今天。

颜:在您的文章中,我发现您对后现代主义文化理论批判较多,一直提出超越后现代主义理论中的某些理论局限,在回到文学研究的根本命题或“元问题”中还原或更新理论与经验、文学与现实的动态关系,提倡在具体文学批评实践中展现文学理论把握现实文学经验的能力,并提出用当代中国文论批评研究“打捞”“中国经验”。能否请您谈一下为什么要批判后现代主义?您理想中的文学批评实践是怎样的?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需要怎样的批评实践?

段:后现代主义对中国当代文学理论研究影响是非常大的,从80年代到现在,这方面的研究文章太多了。后现代主义对中国文论的影响超过了古希腊以来任何一种西方文艺理论流派的影响,但是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成果和接受成果吗?后现代主义与中国问题、中国经验的时空距离非常大,它虽然对我们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但这个影响建设性东西不多。所以我的基本主张是:在中国语境之中,在对中国问题的思考之中,就是要对后现代主义进行批判。批判后现代主义,不是说它不好,不是说不可以接受它,而是说,后现代主义与我们的语境、问题域、基本经验没有直接联系。中国当代社会既有后现代,也有前现代和古典的文化因素,用类似于新的宏大叙事来涵盖中国的文学问题是不适合的,而且会产生非常明显的水土不服。很明显,我们从各种各样的角度应用后现代主义,但是唯独缺少对后现代主义和中国问题的直接相关性的研究。究竟我们目前哪一种文学经验、文学批评话语是后现代主义的?后现代主义文学批评话语对我们哪一个文学创作类型、批评实践有影响?表现在哪里?这些都是阐释不清的。在这种情况下笼统地运用后现代主义,只能陷入到概念运用的复杂歧义理解之中。与此相关,对类似于后现代主义这样的概念应用过多,就影响了我们的文学批评实践。文学批评也好,文论研究的具体经验也好,还是要立足于我们本土的文化经验、文学传统、文学现实。什么是本土?我们的作家是在我们的经验大地上写作,在我们文化思想的感染熏陶之下写作,在我们的情感结构经验中突出人性、情感的复杂性。这就需要我们的文学批评从文本出发、从我们的文学情感现实出发、从我们文化和社会的复杂性出发,把文学研究、审美经验研究阐释出来。批评后现代主义,不是说后现代主义或西方文论都不好,而是不适合。我也关注并探究西方当代文论,有很多理论观念我是认同的。比如说,在文学批评理论中,我特别引申应用了伊瑟尔的“召唤”一词提出“召唤式批评”的观念。伊瑟尔用“召唤”指文本空白召唤读者经验的丰富和填充,以对文本意义进行完善,我把这个概念应用到整个文学批评的过程之中,我的看法是不仅普通读者是被召唤的,理论和批评也是被召唤的。理论和批评是被文学研究的基本问题召唤的、被情感和经验召唤的。我认为这是强化文学理论研究的经验性的一个角度。不被召唤的文学理论、不被召唤的文学批评就没有体现出文学理论的经验性,就不会对我们情感经验生发的大地和土壤产生情感的共鸣。有的学者提出批评的理论,理论的批评,我同意这种观点。批评不关心理论、理论不关注文本批评,批评的实践性就不能充分展现。我们知道,严格意义上的美学理论、文学理论和批评实践还是有差距的,在思维上、在方法上、在问题性的把握上,美学和文学的理论研究更多受学理性因素、受理性思考的规范制约多一些,但这不影响美学和文学的理论研究更有效地融入到文化经验的现实性之中,融入到批评实践中。我们刚才谈到,目前中国的文学正处于向更高阶段的现代性发展的过程中,在这个过程中,人们的情感经验、文化理想与生存状态的现实性召唤着理论家、批评家去应答。

颜:我觉得“召唤式批评”是一个非常精彩而且重要的观点,这也进一步体现了您一再强调的文学理论研究的“现实性”,请您对此再多作一些阐述?这和您之前的文学理论研究有什么关系?

段:举例来说,朗西埃、巴迪欧、布尔迪厄等法国文化理论中有一种明显的社会学倾向,马克思主义的因素也比较多,他们的理论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思辨和形而上学研究,他们的理论展现出来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就是在理论本身思考上的“递进性”。这种“递进”,我个人感觉恰恰就是我所理解的现实文化对理论的“召唤”所带来的新的理论创造。无论是对马克思还是对康德、黑格尔、拉康,他们没有在这些理论家的原有的理论范式上打转转,而是不断产生出新的话题,新的思想路径。但这种新的思想路径绝不是个人的一时兴起,不是信口开河,朗西埃就非常明显,他谈普鲁斯特、巴尔扎克、华兹华斯、兰波,不是在谈这些作品的主题、思想,而是在谈其中的转喻、声音,谈其中的真理、斗争等问题,这些问题充满了隐喻性,充满了对文学和文本理解的开放性。在伊瑟尔看来,文本对读者的召唤是想要读者更深刻地理解、生发、创造、拓展文本的意义。而现实对理论的召唤同样具有这样意思。现实文化经验的发展、具体文化领域中的问题,促使理论家不断打开新的理论视野,站在以往的理论基础上,如马克思的“生产”概念、弗洛伊德-拉康的“无意识”概念等,与新的问题性融合在一起,与叠加的文化现象产生出新的思想碰撞。这就是一种新的理论实践性,理论研究是与具体问题高度融合的。我们的文学批评也好,文学理论研究也好,恰恰需要“召唤式”的理论创造、“召唤式的文学批评”。朗西埃、阿甘本、齐泽克谈的问题,在中国目前的文化语境中其实都存在这样一种类似和雷同,比如,我们现在的消费文化与个体情感经验问题,全球化语境中,中国社会个体的情感和感受问题很值得关注。很多电影、很多小说都表达了这样一些问题,如果我们的文学理论、美学和批评在这方面有所开掘,一定会有充满现实性的东西能够被阐释出来。从中国当代文学文本中,有效地提炼出我们的情感结构和感情经验,展现我们的文化阐释的方式,这样的理论、这样的文学批评实践,正是体现作家是被历史情感召唤,批评家是被文本召唤,文学理论是被批评实践召唤。在这样一种交叉融合当中,文学也好、批评也好,美学和理论研究也好,就会有我们的标识性概念,就有我们自己的理论创造了。现在有一种说法,理论都是西方的或中国古代的,中国现代和当代缺乏理论,原因就在于缺乏一种对现实和情感经验“召唤”的有力的、有效的反思。“召唤式的文学批评”就是对现实问题的有力回应,批评家不仅对文本、文学作品中展现出来的具体问题发言,更主要的,通过自己的发言,对当前的社会、历史、政治、文化问题展现出阐释的角度与方式,对文化的本土性、自身的文化经验发言,这样的批评和理论才是实践的,理论的现实领域才能得到进一步的拓展和发展。

另外,在今天的语境中研究文艺理论和美学,包括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绝对不能割裂我们自身的文化、文论传统和文论经验。如何将古代文论的批评经验和传统有效地纳入文本“召唤”批评当中,这方面的探究还不够。当然与其他国家的理论经验和传统相比,我们面临一个更加复杂的状况,就是古代文论的语言转换问题,由于历史发展的因素,古代文论传统中概念、范畴很难在现代直接应用,但这并不意味着古代的、传统的东西对现代没有启发,古代的审美风尚、审美精神可以作为一种思想资源、哲学精神、审美力量、感觉结构而起作用。“召唤式批评”也好、马克思主义美学理论建设也好,还是要立足于我们现在的文化语境,但是文化语境是有传统的,不能与中国传统的思想境界、哲学思维方式完全割裂。这不是说把古代文论的概念、范畴直接应用到现代文学批评这么简单,而是要继承它的思想,创造性地把握它的思想精髓和文化传统,这才是我们在当前的文化语境中需要吸收的东西。如果忽视或缺失了中国古代传统的经验和美学精神,我们的当下的文论、美学理论建设则缺失了一个关键性环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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