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传统文化凝聚的粤澳书缘
——澳门大学庋置五省官书局合刻本二十四史考察(下)
2018-06-14李凭姜霄
李 凭 姜 霄
邓芬在澳大局刻本中有两条题签透露了它的辗转经历。其一曰:“此部二十四史一书,原为廖桐史后人出卖在羊城。余因卢达文君贩书店新收到,乃以低价购来,转与何贤兄,时值约可五千强也。己丑四月,芬。”其二云:“四省(五省)合刻廿四史一书系同治年至光绪所刊,咸距今六十余岁几。装成六百二十六册,纸白,字画俱妙,新,亦难得之书。惟检阅《宋史》第四百七十九卷中,列传第二百三十八《世家第二西蜀孟昶传》至第《世家第三吴越钱俶传》,以存藏或为屋漏,雨痕湿败,乃咸断页三十余张,而当钞采补入之文字多有遗忘,故至为可惜也。虽然,以至值不过二千金,未尝不抑价出售矣。比较同文堂影本者,字大倍半。同文堂影殿本故,有训诂义解以胜此一端乎?中华民国三十八年五月,妈阁藕丝孔居泳人昙殊芬识。用呈何贤吾兄一览之。”由此可知,澳大局刻本先后被廖桐史、卢达文、邓芬、何贤收藏,又知,邓芬购得该刻本的时间是己丑年(1949)。
邓芬购入此书的款项为2000金,①局刻本二十四史印行于1878年,其初印本为宣纸本,此后又有官堆纸本、毛边纸本、南扣纸本等,质量最好的宣纸本定价为白银166两,稍次的官堆纸本为100两。1878年米价为2.27两/石,100两白银可以购买大米44石。1935年11月4日国民政府禁止白银流通,发行法币。1948年8月19日发行金圆券以取代法币。1949年4月23日,米价已升至金圆券300万/石,一石为160市斤,则每市斤大米售价为18750金圆券。邓芬购书时为1949年,若按照4月23日的米价计算,2000元金圆券只能购得大米0.107市斤,如此价位是不可能买到一套局刻本的。广州临近香港,当时商铺多以港币为本位,1949年4月23日港币兑金圆券汇率为1∶80000,2000元港币可兑金圆券1.6亿,约可购得大米53.3石,这样的价格与局刻本初版时的价位接近。由此推断,所谓2000金应是港币2000元。参见张秀民著、韩琦增订:《中国印刷史》,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401-402页;周志初:《晚清财政经济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02年,第143页;中国人民银行总行参事室编:《中华民国货币史资料》第2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年,第663页;肖茂盛:《货币文化广东发展研究》,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5年,第132-133页。他认为其实际价值应超过5000(金),因为这套局刻本不仅部头巨大,而且品相颇佳。邓芬虽然得了便宜,但这对他来说仍是不菲的价格。《南海邓芬艺术年表》中收录了一张邓芬于1948年自订的“藕丝孔居戊子年书画润例”,内容为:“佛像、仕女每尺二百元。花卉、翎毛、山水、人物、小景每尺一百五十元。团扇、折扇、便面每面作一尺算。金碧、青绿、净墨、细笔及现成两倍例。命题作画,临摹古本,对景制图,合作及署双题另订。大字榜书二尺外每字五十元,不满尺每字十五元。题额、屏条每张四尺内五十元。扇面每面二十元。五、七言联每对六十元。十言外、楹贴、题图、碑文、寿序、名片另订。先润后墨,星期取件。亲友面订,介绍半例。”①刘季编:《南海邓芬艺术年表》,邓芬艺术基金会主编:《南海邓芬艺术全集》,澳门:澳门基金会,2015年,第350页。售卖字画是邓芬的生活来源,而在这份润例中,即使他最擅长的佛像、仕女也仅为每尺200元,由此对比可见,购买澳大局刻本的2000金对邓芬而言并非一笔小的支出。事实上,在那个时代,能购置像局刻本这样的大型丛书者,非书香门第即富裕之家。
局刻本二十四史上起传说中的黄帝,下迄明朝末年,共计3213卷,约4000万字,记录了中国古代社会近5000年发展历程和数十个王朝兴衰轨迹,成为中华文明毫不间断的文字见证。它不仅是史料的宝库,更蕴涵着史家的真知灼见与是非标准。近代以前,各类通史和研究性著作甚少,人们了解中国历史和传统文化主要依赖于二十四史的陶冶,这类书籍对于读者思想的成长和素养的形成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因此,研究这套书的收藏者具有重要意义。下文考察澳大局刻本的四位收藏者。
一、儒将廖桐史家传的五局刻本
在前引题签中,邓芬称“此部二十四史一书,原为廖桐史后人出卖在羊城”,可知澳大局刻本初期为廖桐史家收藏,后被其后人于广州卖出。廖桐史,名昭彝,桐史为字,又字孔训,广东顺德人。“早年勤敏好学,治经史,擅诗文。清末,国事日非,乃弃文习武,毕业于广东武备学堂,后执教于黄埔陆军小学多年。二、三十年代,广东政要如徐景唐等多出自其门下。民国成立,他先后被任为东莞、增城、开平、兴宁、潮安等县县长;潮梅镇守使公署、广东东区行政公署、广东省会公安局及广东建设厅主任秘书。还担任过潮汕烟酒局、厘金局总办、广东省政府顾问、国民党第八路军总部少将参议等职。”②兴宁市地方志办公室编:《兴宁人物志》第1-2辑,1996年,第34页。其事迹也见于《广东文征续编•廖孔训传》,可为上段文字的补充:“廖孔训,一八七六年生,一九四二年卒。字桐史,以字行,顺德人。雅好翰墨,邃于骈俪文。清末毕业广东陆军武备学堂,留校任教,粤军将领多出其门下。民国初年供职陆军部。旋回粤参与戎幕垂二十年。历任广东省建设厅主任秘书,广东省政府顾问。出长增城、兴宁、潮安等县。清廉自守,肃霸安民,迭著政声。抗战军起,粤省沦敌,因蛰陷区,屡却延聘,郁郁以终。遗著有《双清馆书牍》行世。”③许衍董编:《广东文征续编》第2册卷5,广州:广东文征编印委员会,1987年,第75页。
廖桐史遗著《双清馆书牍》的内容主要为廖桐史的书札,在廖桐史去世后,由其同乡好友岑学吕整理成集。该集与岑学吕的文集集结为《廖桐史岑学吕尺牍合刻》一并刊行。岑学吕为《双清馆书牍》作序称:“廖桐史,邑之扶闾人,弱冠青衿,才华藉甚。与予同学、同仕、同游,称肝胆交者,垂五十年。曾掌教黄埔军校,东南将领多出其门中。间四为令尹,垂橐而归。抗日战起,桐史以双目失明,居穗垣,忧愤而卒。遗书讬诸友护孤,语至凄楚。”由此序言知,抗战爆发后,廖桐史移居广州,直至去世。《廖桐史岑学吕尺牍合刻》前还附有同为顺德人的书画家陈荆鸿所做的序言,陈在序言中亦提到:“犹忆二十五载前,廖丈去潮安县长,归筑双清馆广州河南。”④《廖桐史岑学吕尺牍合刻》,1958年。此序言落款时间是戊戌秋八月,为1958年9至10月间,其“二十五载前”应为1933年。据《潮州文史资料》记载,廖桐史任潮安县县长的时间为1932年11月24日至1933年12月20日,①政协潮州市委员会文史编辑组编:《潮州文史资料》第13辑,1994年,第44页。表明廖桐史迁居广州的时间是在1933年末辞官之后。廖桐史在广州时已经双目失明,其生活十分拮据,这可以从岑学吕所云“垂橐而归”、“忧愤而卒”以及“遗书讬诸友护孤”等语看出。显然,廖桐史辞官后已失去经济来源,若从生活费中挤出购置一套局刻本二十四史的钱财似已难以承受,何况廖桐史此时已丧失了阅读能力。由此笔者推测,澳大局刻本应是廖桐史定居广州之前的家藏。
廖桐史早年毕业于广东武备学堂,此事记载于《旧时代的广东历届军事学校概况》中:“广东的武备学堂,在1902年(壬寅)成立。……武备学堂计共招生两期,所招学生,多属当时文人,如顺德的廖孔训、岑学吕、苏德煌。……武备学堂的第一期毕业生除派往日本留学的以外,其余在本省充当中下级军官。……至1906年即光绪三十二年丙午岁,原堂址改为陆军中学堂,……武备第二期学生改为陆军中学生。”②龚志鎏:《旧时代的广东历届军事学校概况》,政协广东省广州市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广州文史资料》第3辑,1961年,第98-99页。由此可知,广东武备学堂共招生两期,于1906年改称陆军中学堂,其第二期学生随之改为陆军中学生。《廖桐史传》和《廖孔训传》均称廖桐史毕业于武备学堂,而非陆军中学堂,可见廖桐史属于1902年入学的第一期学生。该文所称“武备学堂所招学生,多属当时文人”,与《廖孔训传》所云廖桐史“早年勤敏好学,治经史”以及岑学吕所云廖桐史“弱冠青衿,才华藉甚”相应,可知廖桐史在入武备学堂以前就已经受到了良好的传统文化教育,他的经史之学应该是青少年时期养成的。我国最早的历史教科书是柳诒徵于1902年编写的《历代史略》。③洪桥:《我国最早的一本历史教科书——〈历代史略〉》,《江苏教育》1982年第5期。在此书出版之前,人们的历史知识主要来自于以二十四史为主的传统典籍,廖桐史应不例外。而1902年之前读书之家较为流行的二十四史是1878年问世的局刻本。这些迹象让笔者猜测,廖桐史的这部局刻本应该是其早年所读的家传典籍。
在二十四史的熏陶之下,廖桐史自幼便奠定了良好的史学及文化素养,这在他遗留下来的《双清馆书牍》中屡有反映。如在《复广西后补知县刘绅晶鎏》一信中,廖桐史曾大量引证二十四史中的典故,以阐释破除迷信的必要。信中称:“九幽变相,载何止于一车;二气良能,德不遗于体物。纵铸夏王之鼎,象岂能穷;即燃温峤之犀,照多未尽。如任其滥叨俎豆,忘窃苾芬,福德与贫贱同科,正直与淫昏并录。深虑鲍车入市,萧欎由是不芳;鱼目登堂,夜光为之失色。此不得不废者一。鬼固求食,神岂无奸。祭必以牛,供张穷于里宰;祀须用马,悉索及于州官。甚者河伯宣淫,年年娶妇;将军不道,岁岁求婚。若不严予制裁,犹喂肉饿虎之谿,肉尽而虎仍恣肆;抱薪火鼠之域,薪尽而鼠无盈厌。此不得不废者二。……昔神念之官,首禁鹿山之祀;宋均赴郡,严祛虞后之祅。前事可师,不敢不勉。如曰鄙言为谬,来旨未通,请搜干宝之神,再申其说,毋令若敖之鬼,长叹馁而。”在短短二三百字之间,竟有六处出自二十四史的典故,具体见表1。又如在《与李军长钦甫》一信中,廖桐史以史为鉴,分析历代兴亡得失,以阐述追求和平的理念:“周承商而治于成康,汉承秦而治于文景,李唐贞观去戊寅受禅凡数十年,赵宋真仁去陈桥受禅,亦数十年,非创业为其难,而守成为其易也。残杀胜于百年,王仁期于必世,不规规于功利,而功利始大也。我国缔造二十一年矣,扰攘如故,人之嚣然不靖如故,其去秦楚之际者几何,去五胡十六国残唐五季者又几何,创制显庸之大,正德利用厚生之要,古人期诸百年必世而未敢信者,乃欲併其时效,以谋瞬息之功,人材穷于培养,民力索于肆应,拨乱而乱滋,求治而治远,不成不达,此往事之可为痛哭者也。”④廖桐史:《双清馆书牍》,《廖桐史岑学吕尺牍合刻》,1958年,第46、25页。信中以西周成康之治、西汉文景之治、李唐贞观之治、北宋真仁之治为例,指出“非创业为其难,而守成为其易”;并且将此时社会之纷乱和人心之嚣然不靖,与秦楚之际、五胡十六国和残唐五季相比,指出如果急于求成,就会使得“人材穷于培养,民力索于肆应”,从而加剧世道之乱。可见廖桐史不仅熟悉二十四史,而且在为官之时努力效法史籍记载的良吏,一直将民生放在心头。
表1 《复广西后补知县刘绅晶鎏》二十四史典故表
史书记载中传统文人的气节对于廖桐史思想的影响尤为深刻,他曾在广东海门莲花峰上题诗:“可奈今人逊古人,辽河斧划太无因。将军误撤渔阳戍,胡骑长驱瀚海尘。九牧早应知备塞,六师何故罢乘闉。诸公衮衮称廉简,不及投荒一宋臣。”①方烈文主编:《潮阳海门莲花峰》,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65页。诗中的宋臣指文天祥。文天祥曾在莲花峰遥望海上慨叹宋朝将亡,此后屡有文人志士在此题诗明志。廖桐史的题诗落款时间为壬申(1932)秋仲,当时东北沦陷不久。诗中“斧划”之句,系宋太祖以大渡河为界将大片国土划归大理国的典故。②斧划之说出自明人杨慎所著《滇载记》,原文为:“太祖鉴唐之祸基于南诏,以玉斧画大渡河曰:‘此外非吾有也。’由是云南三百年不通中国。” 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第3142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7页。廖桐史用此典故,意在抨击蒋介石拱手将东北让于日寇的行径,其爱国情怀跃然见于莲花峰上。于此亦可见廖桐史史学知识之宽。
廖桐史不仅热爱祖国,还拥有清正廉洁的高尚品质。《廖孔训传》中称他“清廉自守,肃霸安民”,此句并非虚夸。《廖桐史传》记载:“廖桐史于1928年春至1929年3月间担任兴宁县长。……当时兴宁开始兴筑兴田、兴水等公路,以补水运之不足。主持勘测、定线等工作的公路委员兼测量队长刘淦伯突被人在县城曾学茔暗杀,技术员黄山涛亦受枪伤。一时全城震动。廖桐史除厚葬死者、抚慰伤者外,在追悼刘淦伯会上曾宣布悬赏3000元银币缉凶法办。后经暗访,查明主谋者为坭陂镇土绅陈××,凶手为宁塘镇流氓潘××。廖随即逮捕两犯,并下令枪毙。此前兴宁治安大队长陈某曾为主谋说情保释,声称愿送礼金数千元。廖桐史予以拒绝。自刘案发生,廖申张正义之后,兴宁封建势力及迷信风水之徒,气焰稍敛。其后全县公路便得以顺利兴筑。”③《兴宁人物志》第1-2辑,第34页。兴宁县惩凶的事件表明,廖桐史确实为官清廉,嫉恶如仇,能够恪尽职守,为民造福,具有二十四史所载传统良吏的作风。
廖桐史辞官到广州后,将他的居所命名为“双清馆”。“双清”出自杜甫《屏迹三首(其二)》,其诗曰:“用拙存吾道,幽居近物情。桑麻深雨露,燕雀半生成。村鼓时时急,渔舟个个轻。杖藜从白首,心迹喜双清。”此诗为杜甫居住于草堂时所作,清代学者仇兆鳌为其做注称:“心迹二字,乃三首之眼。公在草堂,地僻可以屏迹,而性懒亦宜于屏迹也。……谢灵运诗:‘心迹双寂寞。’杨守趾曰:‘心迹双清,言无尘俗气。’”④杜甫著、仇兆鳌注:《杜诗详注》,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883页。后世常以双清表明气节清廉,如《明史》卷138《周祯传附端复初传》记载:“复初,字以善,溧水人。子贡裔也,从省文,称端氏。……子孝文,翰林待诏;孝思,翰林侍书。先后使朝鲜,并著清节,朝鲜人为立‘双清馆’云。”①《明史》卷138《周祯传附端复初传》,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3968页。朝鲜人便以“清节”赞颂明朝使臣。廖桐史取双清为自己馆名,正是为了表明自己淡泊名利的心迹。
廖桐史为人清高,但非不通人情,也不免接受馈赠。现将《双清馆书牍》中有关馈赠的情况详列如表2。由表2可知,廖桐史接受的礼物大多为笔墨、茶果、禽鸟等物,这些均属亲友间的正常来往。只有《谢韩少将次军赠金》和《谢王秘书长光海赠金》二信提到了赠金。
韩次军曾就读于黄埔陆军小学,后从军,因参与十九路军反蒋起义而遭通缉,逃往香港。②罗以民:《刘庄百年》,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19页;政协广东省委员会办公厅、广东省政协文化和文史资料委员会编:《广东文史资料精编》(上),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8年,第424页。廖桐史在给他的信中写道:“两载春明,三冬垂尽。长安道上,鲜裘已穿;待诏门前,朔饥欲死。三空未已,四顾无徒,教翰远颁,宏施遽被。银山脉动,从香岛移来;金穴泉流,傍燕台涌至。遂令黄雀重振翼于蓬莱,直使枯鱼再扬鳍于溟渤。自兹苏公乞米之贴,可不复书;杜老朝回之衣,毋须再典矣。”③廖桐史:《双清馆书牍》,第4页。信中称“银山脉动,从香岛移来”,香岛指香港,可见韩次军所赠的钱款是从香港寄来的。韩次军因参与十九路军反蒋起义失败而逃往香港,十九路军反蒋起义发生于1933年,则廖桐史接受韩次军赠金的时间应在1933年以后,此时他已辞官,在广州处于“朔饥欲死”的困境中。今虽不知韩次军的赠金为多少,但应属对旧日朋友的救济无疑。
表2 《双清馆书牍》答复馈赠书信一览表
王光海是同盟会会员,1932年任第二路军总指挥部秘书长,1936年任滇黔绥靖公署办公厅中将主任。④《东莞市虎门镇志》,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816页。廖桐史在给他的信中写道:“萧然环堵中,破书数尺,乱稞一鬟。正为贫士之吟,遽拜多金之赐。谊溢伦表,望踰分外。桐史时命不偶,老而益迍。十一、十二两女夭折在前,先慈继之,而簉室又见告矣,年未四十,撒手遽行。粥米遗雏,嗷嗷待哺;盐醋凌杂,钱布纷纭,环而责诸望七衰翁。写乞米之贴,墨瀋为枯;典在笥之衣,春衫亦尽。”⑤廖桐史:《双清馆书牍》,第45页。廖桐史在信中称王光海为王秘书长,王光海任第二路军总指挥部秘书长的时间是1932年至1936年,则结合信的内容可断定该信书写的时间乃廖桐史辞官之后。可见王光海的赠金也属于友情接济,并非贿赂。
这两封信措辞相近,其中都提到了乞米和典衣的典故。“乞米”出自苏轼的诗句“忍饥看书泪如洗,至今鲁公余乞米”。⑥苏轼:《次韵米黻二王书跋尾》,《苏东坡集》(上),上海:商务印书馆,1933年,第306页。“典衣”出自杜甫的诗句“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⑦杜甫:《曲江二首(其二)》,孙建军、陈彦田主编:《全唐诗选注》,北京:线装书局,2002年,第1901页。廖桐史这样写,表明1933年之后他已非常贫困。一位久任地方长官的读书人,卸任之后竟然如此清贫,也可证明他确实是以历代良吏为榜样的清官。而且,即便家贫如此,廖桐史却始终拒绝在沦陷区出任伪职,亦可见正史中传统的气节观念对他的影响之深。
从自幼研习学问到从军从政成为一代儒将,澳大局刻本始终伴随着廖桐史,熏陶着他的思想意境,使他具备了高尚的道德品质和强烈的爱国情操。廖桐史晚年生活拮据,但是宁可典当衣物,也未将收藏于双清馆的局刻本卖掉,足见他对这套书的珍视。廖桐史去世六七年后,澳大局刻本才被他的后人卖出。
二、书商卢达文修补的线装书册
廖桐史逝世于1942年,而邓芬于1949年购书时称此书是“卢达文君贩书店新收到”,则廖氏后人卖书的时间为此前不久。这时正值国民党政府末期,物价飞涨,民不聊生。迫于生计,廖氏后人出卖家传局刻本是可以理解的。这在当时并非特例,林子雄在《清末民国广州的书店业》一文中即提到,“民国年间,战争频仍,社会动荡,人心不稳,许多市民将家藏古籍拿来出售,文德路的旧书店每天生意不断。”①林子雄:《清末民国广州的书店业》,《羊城晚报》2013年11月9日第B06版。此时广州出现了不少旧书店,卢达文的书店是其中较有名者。周连宽曾撰文介绍解放初期广州旧书店的营业情况,文中对卢达文及其书店亦有简单介绍:“广州旧书店的规模远不及上海和北京,但数量却也不少。……十六甫萃古堂卢达文,鉴别能力,为他估所不及,顺德温氏六篆楼藏书,多出于曾氏面城楼,故佳椠颇多,及其流散,十之八九,均经达文之手。余友叶君为达文的主要顾客。……温氏六篆楼藏书流散略尽,其后人所守最后一部书为宋末刻《皇文鉴》,印影元初,已将‘皇’字删去。叶君仅以数十元得之,但交萃古重装,竟索费二百元,较书价高出数倍。达文好谈书林琐事,茶馀酒后,絮絮不绝。”②周连宽:《羊城访书偶记(一)》,《广东图书馆学刊》1985年第4期。卢达文是广州著名书商,曾在十六甫经营萃古堂书店。这就是邓芬在题签中提到的“卢达文君贩书店”。卢达文鉴别古籍的能力超过其他书估,为爱书之人,非一般重利者可比。
卢达文的萃古堂由来已久,顾颉刚在1927年四月初二(5月2日)的日记中就已提到“萃古堂主卢达文来”。③顾颉刚:《顾颉刚全集·顾颉刚日记》卷2,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43页。萃古堂之名又见于1935年8月12日《申报》上的报道:“本月七日上午四时许,本市西关十六甫正街,突发生火警。……计被焚店户计有十六甫正街第一门牌上海鞋店;……十二号萃古堂书店。”④《广州市大火警:焚商店住户共二十二家,损失十余万元难民百余》,《申报》1935年8月12日第8版。由这段报道知,萃古堂书店位于十六甫正街的十二号。这场火灾虽然殃及萃古堂书店,不过并没有将它彻底焚毁。后来,王贵忱在《可居丛稿》中也提到了“广州西关萃古堂主人卢达文”,⑤王贵忱:《可居丛稿》(上),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85页。在接受韦力的采访时还谈及向卢达文学习修补古籍的经历:“王老说,他转业到广州之时,当地有家私营的旧书店,名叫萃古堂,此店的老板叫卢达文,他是广州当地修书手艺最高者。大概从1954年,王老就常到萃古堂去选书,于是就从卢达文那里学会了修书这门手艺。”⑥韦力:《王贵忱可居室:藏研并重,化私为公》,《上书房行走》,北京:海豚出版社,2017年,第310页。王贵忱称卢达文是“广州当地修书手艺最高者”,周连宽亦提到萃古堂重装一部宋版书需要200元,卢达文定是修复古籍的高手。本文开头所述邓芬的题签中称澳大局刻本曾因浸水受损而经过修补,指出书中有断页30余张。经笔者核对,实际修补处占51页。现检视书叶拼接之处,不仅光洁平整,而且纸张色泽和硬度均与原书一致,几乎做到了修复如初,至今历经近70年仍然保持着良好的品相。澳大局刻本一直为廖家所藏,在卖予萃古堂之前未曾经过转手,因此这些修补应该是卢达文所为,也可以印证卢达文修书技艺之高超。(图1)
图1 澳大局刻本中修补的书叶
邓芬将萃古堂主人称为“卢达文君”,说明邓芬与卢达文是熟识的。卢达文出售澳大局刻本时,告知邓芬此书原为廖桐史所藏,说明两人对廖桐史均甚了解。正是出于彼此的了解,作为商人的卢达文在收到澳大局刻本后并没有以高价出售,而是很快痛快地将此书以2000金的低价出售给邓芬。邓芬对此心中暗喜,特意在题签中言明其价值应超过5000(金),也包含着对卢达文的谢意。如此售书的迹象表明,卢达文是懂得这部书的学术价值的,他为它找到了新的懂其价值的主人,那就是邓芬。
三、寄托书画家邓芬心迹的文字
邓芬是近现代粤港澳地区著名书画家,他不仅凭借高超的绘画技艺与齐白石、黄宾虹、张大千等人并列为“画中九友”,而且精通诗文、书法、音乐,有极高的文化素养。①赵禄祥主编:《中国美术家大辞典》(上),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年,第202-203页。邓芬出身于广州的名门望族,其祖父邓啸筼与父亲邓次直都具有深厚的传统文化修养,②《邓芬公祖房族谱》,http://deng-fen.com/references/familytree2/;陈继春:《邓芬的生平和艺术》,朱万章、郭燕冰主编:《广东“国画研究会”研究》,广州:岭南美术出版社,2010年,第121页。在他们的影响下,邓芬接受了良好的传统文化教育。所以邓芬虽然后来以书画享誉中外,但是对于经史也有深刻的理解,这就是他有心购买澳大局刻本并将其视为珍品的原因。
在澳大局刻本全书的首页,即二十四史之首《史记》的书名页,抑有一枚“藕丝孔居”钤印,且《史记》卷77《魏公子列传》卷末写有尾批,其落款为:“己丑四月,妈阁藕丝孔居泳人昙殊芬拜读。”《三国志》书名页亦写有题签:“己丑四月初四日,藕丝孔居捡读一过。昙殊芬。”妈阁是澳门妈祖庙的别称,邓芬在画作的题识中常以妈阁代指澳门。③例如,邓芬于1948年绘制的赠黄渭霖夫妇合璧扇两柄(北京诚轩拍卖有限公司2008秋季拍卖会,http://yz.sssc.cn/item/view/2165882)及于1949年绘制的对镜簪花图(宝港国际拍卖有限公司2016春季拍卖会,http://auction.artron.net/paimai-art5087240145/),题识中均有“昙殊芬妈阁藕丝孔居”。这两条墨迹和一枚钤印表明,邓芬在广州购入澳大局刻本后,随即将其运到了澳门,典藏于居所藕丝孔居。
由于日寇侵华,邓芬不得不与家人避难香港,后于1940年迁居澳门。1941年,邓芬辗转移居至位于清平直街的寄闲俱乐部,并将此处的画室命名为“藕丝孔居”。不过,两年以后澳门发生粮荒,邓芬被迫返回广州。④《南海邓芬艺术年表》,第348页。抗日战争结束以后,因喜爱澳门的环境,邓芬举家迁居澳门,依旧名其画室为藕丝孔居。此次邓芬到达澳门的事件受到舆论界的关注,1947年12月10日,《华侨报》刊登了题为《画家邓芬最近抵澳》的新闻:“名画家邓芬(昙殊),战时曾一度留居濠海,故埠中人士,不鲜与有交谊。以邓氏画艺高超,寸缣尺楮,均为人珍视。最近邓氏以爱濠江风景清幽,故举家迁来濠海。设‘藕丝孔居’于得胜街六号,从事写画甚力,闻准备在岁底举行画展云。”⑤《画家邓芬最近抵澳》,《华侨报》1947年12月10日第3版。该报于1948年4月15日再次刊登消息:“名画师邓芬(昙殊)来澳已数月,曾在新胜街设‘藕丝孔居’画室,从事写作。邓氏诗书画同称三绝,其作品至为世人珍视,最近以艺术界友好过从者众,特将‘藕丝孔居’迁往荷兰园正街六十三号楼上,铺陈画室,专为各地文艺界莅澳作停居雅集之地。”⑥《艺坛消息》,《华侨报》1948年4月15日第2版。第一则新闻称邓芬于得胜街六号设藕丝孔居画室,第二则新闻称邓芬的画室曾位于新胜街,此处或有讹误,也或是其间邓芬做过搬迁。不过可以确定的是,邓芬最后将藕丝孔居设于荷兰园正街六十三号楼上,所以1949年张大千造访邓芬的地点被《南海邓芬艺术年表》记载为荷兰园。⑦刘季编:《南海邓芬艺术年表》,第350页。邓芬购得澳大局刻本的时间是1949年,则该刻本来到澳门后,其典藏位置应是位于荷兰园正街的藕丝孔居画室。
邓芬将澳大局刻本带到澳门后进行了批阅,在澳大局刻本中共有七处墨迹言明题写时间,见表3。表3前6项所书“己丑”与第7项所书“中华民国三十八年”相一致,为公历1949年;第1项所书“春日”即农历三月;⑧李彦振编著:《二王行书集字——书法作品常用款词》,北京:北京体育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91页。第2项所书“春三月清明”应为当年农历三月初八日,第5项所书“四月朔日”即当月初一日。按上列时间可知,邓芬购入澳大局刻本应在1949年农历三月之前。表中第4项有“乃以低价购来,转与何贤兄”等语,表明四月间邓芬已有将此书转赠何贤之意。不过实际向何贤赠书的时间在五月间,因为本表第7项有“用呈何贤吾兄一览之”等语。由上述可知,邓芬阅读澳大局刻本的时间仅仅为1949年农历三月至五月之间。不到3个月的时间内,不可能逐页阅读完一套二十四史,邓芬只能如其题签所书那样“捡读一过”,仅挑选自己感兴趣的内容重点阅读。所以,澳大局刻本中只有《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晋书》、《旧唐书》等七部史书留有邓芬阅读的痕迹。其中,《汉书》只有题签;《后汉书》、《三国志》、《晋书》、《明史》除题签外还有钤记;《史记》虽无题签,但有钤记与圈点、批注;《旧唐书》只有圈点与批注。诸书中所有圈点与批注均位于列传部分,分别为《史记》卷77《魏公子列传》、《史记》卷86《刺客列传》、《史记》卷105《扁鹊传》、《史记》卷124《游侠列传》、《史记》卷129《货殖列传》、《旧唐书》卷53《李密传》和《旧唐书》卷54《王世充传》。邓芬的阅读涵盖了人品、医学、民生三个方面的内容,以下分别论说。
表3 澳大局刻本墨迹题写时间一览表
其一,人品。邓芬在《史记》卷77《魏公子列传》卷末写有尾批:“赵胜、田文不能比拟,黄歇更不足道也。毛遂、冯驩鸡鸣狗盗之客,救其命成其功而已。侯嬴、朱亥、博徒、卖浆之辈,能保其名,全其信义,此无忌之诚实而有礼所致者也,非齐、楚、赵三君所可及之矣。千古爱士之名真不虚哉!”这段文字是针对战国时期魏国信陵君无忌而言的,《魏公子列传》中的侯嬴、朱亥只是守门小吏和屠夫,但是身居高位的信陵君却能对他们以礼相待,因而换得侯、朱二人的以死相报,助其窃符救赵。邓芬不仅对信陵君“诚实而有礼”给予高度赞誉,而且也对侯嬴、朱亥的忠义行为深表敬仰。
又,在《史记》卷86《刺客列传》中载有豫让与荆轲的事迹。豫让为了替旧主智伯复仇,竟然“漆身为厉,吞炭为哑”,甚至不惜牺牲生命;荆轲感念太子丹知遇之恩,亦将生死置于度外,毅然西向行刺秦王。而且,在《史记》卷124《游侠列传》中载有朱家、剧孟和郭解的事迹,三人都是当时著名的侠士,司马迁在该卷之首写道:“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对他们重诚信讲义气的品德给予了高度赞扬。邓芬对这些传记的文字都特意加以朱笔圈点,①澳大局刻本《史记》卷86,第2页下栏;《史记》卷124,第1页上栏,金陵书局光绪四年版。从而表明了他对恪守道义行为的崇尚。
与赞扬忠义精神相对,邓芬对背信弃义的行为则严加斥责。在《旧唐书》卷53《李密传》第3页上栏中写有3条眉批,第1条曰:“不甘寂寥之人窘处于乱世之心声也。陈胜、吴广、刘邦鼠辈,子又何异之?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成事在天,奈何奈若何?”第2条曰:“近人沁园春咏雪词一阙,便是压倒千古。”第3条曰:“何必润色饬其词,花言巧语,以欺世之宣传而自欺耶!”邓芬不仅将李密与陈胜、吴广、刘邦并称为鼠辈,还以毛泽东主席的词《沁园春·雪》与李密的五言诗《淮阳感怀》对比,称李密为“花言巧语,以欺世之宣传而自欺”,表露出对李密的不屑。在《旧唐书》卷54《王世充传》第4页上栏和下栏中,邓芬书写眉批批评王世充伪造图谶,假借天命篡位的行为是效仿陈胜“鱼书狐鸣”,“自为得计,殊不知矫伪卑鄙不能成大事居人上者”,②澳大局刻本《旧唐书》卷54,第4页上栏、下栏。明确表达了他对王世充篡逆行为的反感。作为对比,邓芬在《李密传》第9页下栏的眉批中对王伯当的行为大加赞扬:“所谓义士立志,不以存忘易心。①此处应为讹笔,《李密传》原文为“不以存亡易心”。伯当果能生死以之,以性命相报,可谓不易心也。”王伯当是李密的部将,李密降唐之后因受到李渊的猜疑而欲反唐,王伯当内心并不赞成,但苦劝不成,只得与李密一同起事,后来竟被唐军斩杀。王伯当“义不二心”的举动受到邓芬的赞赏。要之,“士为知己者死”的忠义精神正是邓芬所敬重的。
其二,医学。邓芬在《史记》卷105《扁鹊传》中写有批注:“越人不独能医病,且能医心之好恶也。时医之谓欤!”②扁鹊自称“齐渤海秦越人”,此“越人”指扁鹊。此条批注见于澳大局刻本《史记》卷105《扁鹊传》,第3页下栏。《扁鹊传》中未有扁鹊可以医治“心病”的事例,但邓芬却在此处强调扁鹊能“医心之好恶”,又感叹“时医之谓欤”,透露出他心中有隐隐的病痛。这样的隐痛还屡次通过邓芬常用“泳人”的钤印表现出来。“泳人”是邓芬抗日战争胜利后取的别号,具有对此前在沦陷区生活的追悔之意。《南海邓芬艺术年表》记载:“1942年夏天,邓芬与薛觉先、梅兰芳三人及胡蝶、吴楚帆等被迫参加广州观光团,其后回港,三人在薛氏福群道的‘觉庐’合写岁寒三友图,互相鼓励。……1943年澳门发生粮荒,邓芬被迫返回广州,居于沧边路古湘勤大宅前庑,其间受汪氏伪政府诱使参加‘华南美术协会’。正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邓芬的心内也极度无奈及自责。在其为郑春霆题诗中有云:‘何处托根无净土,一根留得所南栽’,颇有自悼的味道。抗战胜利后更请人刻一印章‘泳人’以寓落水之人自嘲。”③《南海邓芬艺术年表》,第348页。据此知,1942年夏天,邓芬与京剧大师梅兰芳、粤剧大师薛觉先等文艺界著名人士曾被迫加入所谓“广州观光团”,参观汪伪政府统治下的广州。对于此行,邓芬深恶痛绝,却又无可奈何,返回香港以后,遂与梅兰芳、薛觉先一起绘制了岁寒三友图,以此表明心迹。此三人合作的岁寒三友图共两幅,复制品现藏于广东八和会馆,④八和会馆是粤剧艺人的行会,现位于广州市荔湾区恩宁路177号。其中一幅由梅兰芳题词,其文云:“壬午夏,余与从心先生暨薛君觉先作短期间之旅行。归后,从心先生拟作‘岁寒三友’以寄意,先生绘松,薛君画竹,嘱余作梅,余愧未能也。先生书画名重一时,愿与余画厕身其间,能无恿乎!书此以志鸿雪云尔。梅兰芳识于香港。”另一幅则由邓芬题词:“岁寒谁为表予心?唯与此君相契久。难得东风第一枝,喜神谱入成三友。平恺自画竹,畹华为写梅,余画虬松并题句表之,觉庐同结墨缘。壬午夏,从心芬识在香港。”⑤广东八和会馆、广州市荔湾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合编:《八和会馆庆典纪念特刊》,香港:中国艺术出版社,2008年,第8、140页。壬午即1942年,从心是邓芬的别号。在岁寒三友图中,邓芬所绘为松,他用“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的精神以自况和自励,表明不愿失却民族气节的心迹。这样的心迹也在他写下的诸多批注中透露出来。要之,邓芬无法忘怀广州沦陷时期亲身遭遇的的屈辱景况,他内心深感无法排遣的压抑和难以道人的辛酸,因此渴盼出现一位能够治疗“心之好恶”的医生,以解除自己的苦闷。
其三,民生。邓芬在《史记》卷129《货殖列传》中留有多处朱笔圈点及批注,其中有两条批注谈及民生,其一书于《货殖列传》第1页上栏:“己丑四月朔日,偶检及此页。乃知至治之极,与今之所谓人民解放同一辙。可见古之治平之道,亦何妨行之今世?”其二书于《货殖列传》第2页下栏:“今之世生产过剩之国往往将货物投之浊流,是亦别有用心也。”邓芬阅读澳大局刻本时,正值我国发生重大变革的时期,对此邓芬敏锐地感觉到新时代即将来临。他的这两条批注虽从历史上的民生谈起,实则借以发表对国民党统治时期经济崩溃的看法。邓芬强调“至治之极,与今之所谓人民解放同一辙”,当时中国共产党的目标正在于挽救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可见邓芬内心深处十分拥护共产党的领导。虽然此时华南地区尚未解放,但邓芬已预感到新中国即将成立,并且需要发展经济以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为此,邓芬把暂时不能宣之于口的心声写在澳大局刻本中,将它送给自己的好友澳门著名实业家何贤,与他分享自己的感悟。要之,邓芬赠书的用意就在于劝勉何贤与他一起报效即将成立的新中国。
四、爱国华商何贤捐赠传统典籍
1949年农历五月何贤从邓芬处得到澳大局刻本,30余年后将它捐赠给了东亚大学。在澳大局刻本每册的封面内都贴有一张由中英葡三种文字打印而成的标签,其文字内容为“东亚大学”和“本书之捐赠人为校董会主席何贤先生”。东亚大学为澳门大学前身,于1981年由何贤提议建立。澳门大学图书馆阅览及参考咨询事务组梁德海主任于2018年2月28日向笔者介绍:东亚大学创校之初图书馆内书籍不丰,何贤便委托澳门日报社社长李鹏翥对他的藏书进行挑选,将择出的3000册古籍捐赠给东亚大学。这些古籍大部分是曾生活于澳门的岭南学者汪兆镛的家藏图书。汪兆镛于1939年在澳门逝世,其子汪宗衍约于1978年迁居香港,行前意欲将家藏古籍托付给何贤,何贤深知汪氏藏书的学术价值,便出资10万元港币将其买下。李鹏翥所选的图书中大部分属于这批汪氏藏书,其中包括曾为清宗室怡亲王府所藏的明弘治正德间慎独斋本《新编纂注资治通鉴外纪增义》、清康熙本钱谦益注《杜工部集》等珍贵善本。除汪氏藏书之外,何贤的赠书还包括一部分何家自己的旧藏,其中就有本文讨论的澳大局刻本。
何贤向东亚大学捐赠古籍一事见于《华侨报》1982年9月5日的报道:“澳门东亚大学之图书馆本年四月落成,至今业已装修完竣,并定于九月初启用。……馆内藏书经校方搜购及各界捐赠,目前共有外文书籍一万册,其中六百册为葡文,中文书籍现达七千册。校董会主席何贤将另外捐赠古籍一千二百多种,包括廿四史、唐诗人文集、宋诗家文集、资治通鉴及其他古文典籍。”①《东亚大学图书馆落成,藏书近二万月初启用》,《华侨报》1982年9月5日第3版。由此报道可知,澳大局刻本庋置东亚大学的时间应在1982年9月5日之后。
图2 1949年10月15日邓芬与何贤出席傅翠芬婚宴
图3 邓芬于1949年10月15日书写的明信片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何贤所做的种种善举表明,他与邓芬赠书的心意相通,并身体力行地实现了邓芬振兴实业的愿望。何贤是广东番禺人,生于1908年,1938年日本攻陷广州后到香港经商,1941年12月香港沦陷后在澳门定居,曾任澳门大丰银行董事长兼总经理,澳门中华总商会理事长、会长,澳门立法会副主席,全国人大常委,全国政协常委,全国工商联常委,中国国际信托投资有限公司副董事长以及澳门东亚大学校董事会主席等职,于1983年12月逝世。②马洪武等主编:《中国近现代史名人辞典》,北京:档案出版社,1993年,第301页。从何贤的经历看,他赴港、澳的时间与邓芬基本一致,为同时代的人。据《华侨报》记载,1945年2月10日,大丰银号老板傅德荫在澳门普济禅院遭遇绑架,当时与他同游并向傅家传递消息的人是邓芬,而最终出面奔走营救傅德荫的人正是在大丰银号任职的何贤,③此事见于《华侨报》1984年2月26日至27日的连载文章《澳门孟尝君何贤》之三十四、三十五,均在第13版。据此推断,邓芬与何贤此前应早有过从,而且关系密切。本文开头所引资料中见到,邓芬与何贤之间称兄道弟,也可旁证他们之间的关系亲近。此外,笔者有幸得到现侨居加拿大的邓芬外孙刘季先生提供的一张邓芬与何贤的合影,可以作为邓芬与何贤关系密切的见证(图2)。刘先生介绍,这张照片摄于1949年10月15日,当日邓芬作为介绍人之一与何贤同被邀请前往澳门中央大酒店六楼金城酒家,为傅德荫之女傅翠芬证婚。邓芬将澳大局刻本赠予何贤的时间是1949年农历五月,恰好是这张照片拍摄的年份,可见两人在此期间过从甚密。值得注意的是,傅氏婚宴的前一天即1949年10月14日正是广州解放之日。更值得注意的是,刘先生还提供了一张邓芬出席傅氏婚宴当天所写的明信片(图3)。明信片右侧记录了邓芬出席傅氏婚礼之事,左下角尤为醒目地写着“昨日广州解放了”七个字,笔迹轻快流畅,透露出发自内心的欣喜。
与邓芬一样,何贤也坚定地支持着中国共产党的解放事业。早在抗日战争胜利以前,何贤就结识了在澳门行医的地下党员柯麟,并在柯麟建议下出资建设了镜湖医院等慈善机构。①陈寅主编:《先导:影响中国近现代化的岭南著名人物》(下),深圳: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2008年,第1260-1261页。此外,何贤还曾多次联合傅德荫、马万祺、严先洲等澳门富商为珠江三角洲地区的抗日武装捐资捐物。②中共广东省委党史研究室编:《广东党史资料》第41辑,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01-202页。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何贤不仅与柯麟一起前往澳督府要求举行全澳庆祝大会,③黎细玲编著:《香山人物传略》(1),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4年,第499页。还发挥其社会影响力迫使澳葡当局撤销国民党驻澳门领事馆。④赵荣芳:《中山文史》总第19辑《何贤生平》,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广东省中山市委员会文史委员会,1990年,第60页。何贤的种种爱国言行与义举具有很大的社会影响,澳门特别行政区第一任特首何厚铧为此赞扬他“急公好义,乐善好施”、“不计较个人的安危得失,乐为鲁仲连”。⑤何厚铧:《〈何贤生平〉序言》,《中山文史》总第19辑《何贤生平》,第2-3页。香港著名作家黄霑也曾因何贤四次为澳门化解危机而将他比作鲁仲连。⑥黄霑:《何贤》,《数风云人物》,香港:博益出版集团有限公司,1981年,第351-352页。鲁仲连的事迹见于《史记》卷83《鲁仲连传》,他是战国末期著名的策士,曾多次只身犯险,为了维护百姓的利益斡旋于大国之间,立下大功却不接受封赏。鲁仲连与被邓芬赞扬的信陵君、王伯当等都是忠肝义胆之人,于此也可见何贤与邓芬有着共同的追求,彼此相互影响。他们如此重视忠义之举,显然是受到了中华传统文化的熏陶。
何贤不仅在政治和经济方面为祖国做出了许多贡献,还努力支持澳门文化事业的发展。由他呼吁建立的东亚大学是澳门的第一所大学,他在该校的成立典礼上提出其校训为“仁、义、礼、知、信”,并指出“这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教育家孔夫子教导学生的五个道德标准”。⑦《东亚大学成立典礼上何贤谈创办大学宗旨》,《华侨报》1981年3月29日第4版。如此提法,与将包括局刻本二十四史在内的3000册珍贵古籍捐赠给东亚大学的行为同出一辙,都是为了使青年学子接受中华传统文化的涵养。这正是邓芬与何贤二人思想共鸣之处。
1991年东亚大学更名为澳门大学,局刻本二十四史归澳门大学图书馆典藏。2014年澳门大学迁往横琴,澳大局刻本随之庋置于该校新建的伍宜孙图书馆。
五、结语
1878年至今,澳大局刻本从问世到被顺德廖家购得,随廖桐史入藏广州双清馆,至廖氏后人卖予卢达文萃古堂书店,遂被邓芬购得运至澳门藕丝孔居,继而赠送何贤,后由何贤捐赠澳门东亚大学,从而庋置于现澳门大学图书馆。短短百余年间,这套丛书历经藏书场所不下七处,勾勒出一条中华正史在粤澳间传承的轨迹。在传统典籍的熏陶之下,廖桐史、卢达文、邓芬、何贤等贤达都具备了相当的文化素养,并分别在军事政治界、古籍收藏界、文化艺术界、工商实业界取得令人瞩目的成就;而作为联系四位贤达的纽带,这部局刻本不仅缔结了一系列美好的书缘,亦成为继续影响新一代学子的文化宝库。
澳门大学图书馆值得庆幸,庋置了一套完备的局刻本二十四史;澳大局刻本值得庆幸,经历了诸多贤达的典藏。笔者也值得庆幸,见识了这部难得的丛书,故而撰写此文,以感谢澳门大学图书馆王国强副馆长和梁德海、许伟达二位主任,还要感谢远在加拿大的邓芬大师的后人刘季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