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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奔

2018-06-02张颢

长江文艺 2018年5期
关键词:周平福山戏班

张颢

1918年秋。秋分已经过了,农人们忙着晾晒谷物,田野里弥漫着庄稼收割之后的淡淡清香,草木扬起的浮尘在阳光下飘荡,让九月的空气更显干燥。

蒲城长江埠的南戏楼落成了。南戏楼面朝关帝庙,背靠南山头,左临天字街,右接易家塘,土木结构,分上、中、下三层。台顶离地三丈多高,楼体飞檐翘角,古色古香,周围粉水墙,墙上描龙绘凤,所有飞禽走兽、人物画像,无不栩栩如生。台顶正中瓦面砌有三尺高葫芦形金顶,风雨中挺立,日照下闪光;八个飞檐下安有八个拳头大的铜铃,夜深人静,遇风即响,叮当声清越悠远。台面宽大,台中顶棚镶嵌着太极八卦图,两边耳台及东廊、西廊,错落有致。戏楼的正中挂一金字大匾额,“律吕从风”,进出口处都挂金字小匾额,进场处“别善恶”,出场处“寓褒贬”。

其时德国人在长江埠修筑川汉铁路,因战事仓促撤退,大量土木堆弃在涢水岸边。乡绅们便邀约大户,动用工程遗弃的建筑材料,不足部分由各家“凑份子”,先南后北建两座戏楼。南戏楼落成,全镇一片欢腾,方圆百十里内的百姓都汇入长江埠,争相观看首次开场演出。戏楼演的是汉剧,请来的是在汉口名号响亮的福字班。能请来福字班,长江埠商会会长杨老板可是花了十二分心思,因为福字班郑老板是汉剧界头牌武生,名声远至京津。

郑老板登台,乡民们群情激动,拍红了巴掌,喊哑了嗓子,翘首企盼一场《林冲夜奔》。“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俺这里吉凶未可知,他那里生死应难料。”台下一片唏嘘感叹,婆姨婶子们有的拿着帕子擦眼泪。“怀揣着雪刃刀,行一步哭号陶,急走羊肠去路遥,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道。”台下观众凝神屏息,眼珠子全都盯着台上边舞边唱的“林冲”,有的人不自觉地把拳头越捏越紧。“此一去搏得个斗转天回,高俅!管叫你海沸山摇。”“好!”台下叫好声震耳欲聋,小孩子们虽不懂戏,看着大人们如此兴奋,便也跟着欢呼雀跃,女人怀里正奶着的娃娃受了惊吓,吐出衔着的奶头,愣了半晌,忽而哇哇大哭起来。

福字班在长江埠唱了半月有余的戏,让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看得痴痴醉醉。他叫杨书昊,是杨老板的三小子。这孩子生性执拗,六岁时因淘气惹祸,他娘一时火气上头说了气话,罚他两天不准吃饭,结果他真的粒米不进。他娘反过来冲他说好话,他饿得脸发绿也不吃,硬空着肚皮挨过了两天,杨老板又恨又急,把老婆臭骂了一顿。从那时起,他娘管他叫“一根筋”。

杨书昊每天眼一睁就往戏楼跑,不是在台下看戏,就是在后台看伶人们化妆。他东瞅瞅西摸摸,老生的“口面”(胡须),皇帝和娘娘们描龙绣凤的“蟒”(戏服),挂在墙上的一溜刀枪剑棍,每一样东西他都要倒腾倒腾,有时甚至会翻一翻戏箱,像找宝贝似的。戏班的人都知道他是杨老板的三公子,此番演出的包银能不能给足,还指望着杨老板呢,所以谁敢呵斥这淘气小子半句呢?都任由着他去了。

看完《夜奔》,杨书昊溜到后台看郑老板卸妆。郑老板瞧他模样生得玲珑俊秀,讨人喜欢,想想自己当年进班学戏也是这个年龄,不免生出几分疼惜。

“这戏听得懂吗?”郑老板边擦拭脸上的油彩边问。

“听得懂。我爹跟我讲过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故事。”杨书昊目不转睛地盯着郑老板的一举一动。

“真听得懂?嘿嘿,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郑老板运腔拿调念了一句戏中道白。“小子啊,这戏要真懂,你还得几年功夫啊。”

“郑老板,我要学戏。”杨书昊突然响亮地迸出一句,把郑老板吓了一大跳,停下手来正眼端详他。这孩子面如朗月眼如星子,身子骨虽小,行家一看却能拿准他有学戏的天分,若能勤勉吃苦,将来必成名角。郑老板轻轻叹口气,扭头对镜继续卸妆,“回家去吧,咱戏班可不是你闹着玩的啊。”并不再说话。杨书昊又站了一会,感觉无趣,跑出了戏楼。

当晚杨老板把杨书昊锁在了房间里。事出有因。晚饭时书昊对爹娘说要进福字班学戏。杨老板把碗重重地顿在饭桌上:“胡闹!戏是你学的吗?你一不缺吃二不少穿,学哪门子戏?”

“爹的商会花那么多银子请戏班来唱戏,他们能唱,长江埠的人能听,我为什么不能学?”杨书昊放下筷子,低着头固执地说。“我就想學戏,打死我也想学。”

杨老板摔了碗。书昊娘急得只能抹眼泪。

夜里,杨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去戏楼了,晚上是戏班的最后一场演出。杨书昊独自蜷缩在门背后,没点灯,在黑夜里聆听远处传来的锣鼓和琴音。他已经试过几次了,门窗都从外面锁得好好的,根本打不开。忽然他听见外面有人喊“三少爷”,是周平,管家的儿子。算你有良心。书昊心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周平,快帮我把门打开,放我出去。”

“三少爷,这我哪敢呀。被老爷太太知道,还不打断我的腿。”

“怕什么,你把门打开,我带你一起跟着戏班走得远远的,谁也找不到咱们。”

“三少爷,我可不想学戏。我爹说了,学戏可苦啦,那不是一般人能吃的苦。我就想不通,你是少爷,要什么有什么,干吗非得去学那玩意?”

“你……你要是不帮我把门打开,我就把你干的坏事全都告诉你爹。哼,如果我早告诉你爹了,你的腿早就断了。你偷看王妈洗澡,你摸了小翠的屁股,你……”

“哎呀别说别说啦,我帮你想办法还不行吗?”

第二天上午,杨太太给书昊送早点,才发现他已经不在房里。杨家上上下下找了几圈找不到人,中午饭时,郑老板领回了杨书昊和周平。原来戏班在回汉口的路上才发现俩孩子,他们藏在戏箱里,时间久了闷得慌,钻出来透气,把众人吓了一大跳。郑老板问了原委,知道他们是偷跑出来的,揣摩事体不小,远非戏班能承担后果,于是独自带着俩孩子折返,并向杨老板致歉。

送走郑老板,杨老板恼羞成怒,欲对儿子施家法。管家把周平摁在地上,自己也跪在旁边如捣蒜一样磕头。杨书昊拧着脖子,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定:“一人做事一人当,跟周平没关系。爹要么打死我,要么让我去学戏。”杨太太听罢扑通跪了下来:“老爷,这一根筋的儿子发了犟脾气十头牛也拉不转来啊,您可千万不能下重手,否则会出人命啊!”话没说完,就哭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杨老板气得一脚踢飞了藤椅:“老子还没死呢,嚎什么嚎!”

一周后,管家带着杨书昊和周平到汉口拜访郑老板,并呈上杨老板的亲笔书信。杨父在信中说,小儿顽劣,无以管束,今有心学戏,意志极坚,欲投郑老板门下,还望郑老板收之为徒,或打或骂,杨某概不计较,他日若能成角儿,也算书昊的造化。

杨家此次风波,管家自以为儿子周平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老爷让三少爷学戏,自己再怎么不情愿,也只能咬着牙把儿子一并送到戏班。郑老板看着面前跪着的俩孩子,再把书信反复读过三遍,沉吟半晌,终于点了头。

1928年3月初。冬天似乎已经走了,但春寒料峭,汉口的早晨仍然让人感觉刺骨的冷。

天气再冷,戏总是要唱,汉剧在汉口正处于盛极时期,爱听戏的人太多,街头巷尾总能遇到戏迷或者票友。杨书昊在福字班的十年没有虚度,一根筋的他最终向父亲证明了当日打死也要学戏的决心并非少年轻狂。他勤学苦练,一身技艺与郑老板不相上下,虽二十出头,却已是“三鼎甲”的汉剧小生,在舞台上演活了林冲,人称“一盏灯”。郑老板已于一年前北上京津,福字班的旗由杨书昊扛着。戏班刚刚收到请柬,汉口喜福乐大戏园即日开张,邀请杨老板连唱十天大戏,招牌都已经在戏园门口挂出来了。

与戏园签了约,福字班上上下下准备着,周平倒是成天见不着人,杨书昊拿他没办法。两人一起长到大,进戏班前虽是主仆关系,但形同兄弟,进戏班后夏练三伏冬练三九,更是同甘共苦的好兄弟。周平艺业不精,有时也心不在焉,念及当年进戏班的那段曲折,书昊常常不以为意,由他去了。

这天上午,戏班来了不速之客,一个年轻秀美的女子,直呼其名要见杨书昊。在厅堂,杨书昊仔细打量她。女子眉清目丽,梳着齐耳短发,身着旗袍式及膝夹袄,湖蓝的底色上点缀着白色花朵图案,厚厚的棉袜包裹着纤细的小腿,让人心生怜爱。书昊觉得女子衣衫上的那些花朵像极了家乡的栀子花,不自觉地深深吸了口气,好像闻到了淡淡的家的香味。女子轻轻咳了一下,仿佛清着嗓子。书昊回过神,眼前这个女学生似曾相识,但又实在想不起是谁。

女子把双手捧到嘴边呵了呵气说:“这么冷的天,杨老板不打算请我喝杯热茶?”杨书昊起身提起炭炉上的水壶倒了一杯茶,放到她面前。女子捧起茶杯暖着手,然后环顾厅堂,一点也不生分。杨书昊越发纳闷,终于开口发问:“请问小姐……找杨某所为何事?”

女子放下茶杯,从手包里拿出一个红色锦袋放到桌上,推到杨书昊面前。杨书昊狐疑地拿起来,用手捏了捏,铜钱大小的物件。打开锦袋,把那物件倒出来放在手掌心,一个玉佛挂坠,晶莹剔透,翠绿欲滴。他定定地看着玉坠,好像想起了什么,但又仍然觉得恍惚遥远。

“杨老板离开长江埠才十年时间,怎么就把家里的事全都忘记了呢?”女子的话中有几分讥诮。

杨书昊猛地拍了一下脑门。他实在难以相信,找上门来的这个妙龄女子竟然是程瑞枝,三岁时由父母作主,许给自己的未过门的媳妇。

见他认出了自己,刚才还有点率真的瑞枝脸上升起了两朵红云,显露羞怯的娇柔。杨书昊见她如此,也感觉无措,低头抚摩玉坠,那是母亲的心爱之物,当作订亲信物送给了瑞枝。他心底暗藏的思乡之情愈发深重了。

杨书昊让下人准备了火锅,只等周平回来三人好好饮几杯。让他相当意外的是,周平见到瑞枝时,二人竟然并不陌生,几乎不约而同地说,“原来是你”。

瑞枝半年前入读中华私立大学。这所大学创立于辛亥革命革故鼎新之际,融汇欧美和日本大学理念,引领中华民国的教育与世界接轨。半年时间,瑞枝脱胎换骨,在她身上几乎找不到小城镇女孩的局促和拘谨,而是一个崇尚自由、民主和科学的新青年。正因为此,她才有勇气主动找到杨书昊,亮出自己的身份。她倒不是有恨嫁之心,急于让杨书昊承认她这个未婚妻的存在;而是大胆直面由父母指定的未来夫君,判定一别十年的他能不能成为自己的丈夫。在几次大学生进步活动中,她见过周平,但对他并不了解,只知道和自己是同乡,还一直以為他也是学生呢。

此番相认,三人都兴奋不已。就着炭炉上热气腾腾的火锅,杨书昊拿出一坛酒,和周平推杯换盏喝得高兴,瑞枝也小饮了一杯。三人说着小时候的趣事,相互揭短取笑,好像又回到了童年,心无挂碍,无忧无虑。

戏班在喜福乐大戏园唱了十天戏,天天观众爆满。杨书昊台上唱《夜奔》,唱念做打一丝不苟,生怕有半点闪失,台下事无巨细为戏班劳神费心,拖家带口几十号人都要吃饭过日子。正是忙的时候,周平倒是越发看不到人,甚至让人顶了他戏里的角。听到戏班有人抱怨,杨书昊觉得自己应该找他好好问个来龙去脉,世道不好,就怕他在外头闯下什么大祸。

子时,忙碌一天的人早已进入梦乡。周平走进院里,见杨书昊的房中还亮着灯,他犹豫了一下,往自己房间走去,刚要进门,却听背后吱呀一声,杨书昊站在了光影里。周平只好折转身,进了书昊房中。

杨书昊打量着周平,他形容有些憔悴,几日未剃须的缘故,下巴上满是黑黑的胡茬子,本来俊郎的面庞显出与年龄不符的沧桑。二人说了几句闲话,见周平心事重重,杨书昊终于鼓足了勇气:“今天我们说点掏心窝子的话。当年你因为我进了戏班,我知道难为你,也苦了你爹,我答应你爹,这辈子只要我有饭吃,肯定少不了你一碗。戏台上的事咱今晚不说,说点其他的。你在外头做些什么我从来没问过你,因为我信你,但近来街市上总在抓人,搞得人心惶惶。那日听你和瑞枝说话,才知道你总是和进步学生们在一起。如果我们当真是兄弟,希望你跟我说说究竟,让我这个当哥的心里敞亮。”

周平低着头,两只手交替揉拧着手指头,把每个手指头的关节拧出嘎嘣一声,直到发出第十次声响。“今天我们的几位同志牺牲了,就在余记里弄刑场。”他缓缓抬起头,盯着杨书昊。“他们杀害了夏文汉,我就在现场,眼睁睁看着他被敌人枪杀,眼睁睁看着他倒在血泊里。他死得悲壮,死得从容!”

“夏文汉?他是谁?”

周平没有回答杨书昊的疑问,自顾说着心里憋了太久的话。“书昊,我们在台上唱了多少次‘林冲?可只有在今天,我才懂了,什么是‘丈夫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啊。书昊,我真巴不得自己就是那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挥舞长枪,杀他个斗转天回,海沸山摇。”周平怒目圆睁,形如要杀尽天下魑魅魍魉的金刚神。

这样的周平,在杨书昊眼中是完全陌生的,他不禁感到骇然。“周平,难道我果真没有猜错,你……你是共产党?你……什么时候成了共产党?”

“书昊,你是戏台上的角儿,你今天红遍汉口,以后还能红遍全国,戏班老老少少都指望着你。”周平站起来,手指向窗外,“可是你看看戏园外的世界,像夜晚一样一片漆黑。英国、美国、日本、法国、意大利,这些帝国主义列强觊觎我们的国土,国民党政府不仅不反抗,反而与英美勾结,发动反革命政变,疯狂屠杀共产党和革命群众。书昊,如果你想一直把戏唱下去,你想咱们戏班和长江埠的父老乡亲,还有更多的老百姓全都好好活下去,就需要有千千万万个夏文汉投身革命,建立一个民主独立的新国家。”

“夏文汉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你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杨书昊反复沉吟着。

周平坐到书昊身边,握住了他的手。“书昊,你猜得没错,我已经秘密加入了,戏班里没有人知道。我已经宣誓,要做他那样的共产党人。”

鸡叫头遍时,杨书昊房中的灯还亮着,这盏灯照亮了这个夜晚,也照进了杨书昊的心。

1938年秋。这一年的秋天来得特别早,寒意一天天深重,让人担忧即将面临的又会是一个极冷的寒冬。更让人们担忧的是战事,自6月开始的武汉会战,中国军队浴血奋战,虽然大大消耗了日军的力量,但情况并不乐观,日军似有直逼武汉的趋势。

杨书昊接到汉口商会的请柬,邀请他中秋节在滨江剧院唱三天大戏。收到请柬两天,商会来人催了三次,他一直没有回复。掌灯时,妻子瑞枝刚把饭菜端上桌,离家五年的周平突然回了。书昊夫妻二人分外激动,这可是近几年家里最大的喜事了。瑞枝赶紧又去厨房忙活,书昊拿出了一坛好酒。“嗯,香,真香。”周平馋得像个孩子。

酒过三巡,书昊收敛了久别重逢的喜悦表情,一脸凝重地问道:“这么多年,你只说你在上海,我们收不到你任何讯息。我和瑞枝都知道,你们有你们的纪律,不能出任何差错。所以我们把对你的牵挂埋在心底里,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你平平安安。武汉的情况如此严峻,你突然回了,一定有原因吧?我也许不该问,但当哥的实在是忍不住啊。”说完书昊把手重重地抚在了周平肩上。

“瑞枝发表在报纸上的那些文章我都看过了,针砭时弊,谋求进步,文笔辛辣得很,不愧是中华大学的高才啊。”周平没有正面回答书昊的问题。

“嫁给我这个唱戏的,委屈她了。”书昊笑了笑。瑞枝给二人沏了一壶龙井,白了丈夫一眼,佯装啐他:“杨老板请用茶。”

周平一脸欣慰:“有时还真羡慕你们,红袖添香夫唱妇随。哎,真希望世事太平人人皆可安居乐业。可惜,武汉目前的形势令人堪忧。”

周平告诉他们,这几年他一直在上海地下武装行动队工作,专门负责惩治叛徒、营救被捕同志。“书昊,多亏在戏班习艺十年,练就的一身功夫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周平向书昊敬了一杯茶。书昊说:“当年你亲手杀了出卖夏文汉的叛徒,我便知道你的本事。”周平笑笑,接着说,抗战全面爆发,汪精卫公开投降日本,除奸任务更加艰巨。根据有关情报,日伪正在武汉秘密策划汉奸组织,一旦武汉沦陷,势必成为日军占领武汉的头号帮凶。根据中央指示,他此次返回武汉,正是为了在武汉展开地下除奸活动。

书昊和瑞枝正听得入神,忽然周平起身撩起长袍下摆,双膝跪地,拱手胸前说:“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出生入死本是家常便饭,实不想给你们带来任何麻烦。可眼前有一个相当重要的任务,恐怕要劳烦兄嫂助我一臂之力。”

书昊赶紧把周平扶起来,他并不觉得突然,与周平的一番交谈,他似乎已经料到了周平回家必定另有隐情。

日军驻汉口特务部长福山太郎已于半年前潜入武汉,假以商人的身份混迹于汉口商会,并顺利收买副会长李兹民,承诺将来委任他武汉维持会会长之职。“中秋滨江剧院三天大戏,正是我除掉福山太郎的最好机会!”

10月8日,中秋节,武汉阴雨,夜空无月。战事紧迫,人心不安,似乎已听到隐隐的枪炮声。即便如此,滨江剧院依然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杨老板登台,恐怕是战乱中安抚情绪的一剂良方。

后台化妆间,杨书昊勾完了脸。瑞枝抖开一件青色紧身打衣披在书昊肩上,待他穿好之后走到他面前,环着他的腰一圈圈系好腰带。她用手指轻轻梳理腰带上长长的流苏,然后抬头看着书昊的眼睛:“好英武的八十万禁军教头。”书昊把瑞枝揽入怀中,抚摩她的背:“这场戏唱完了,你带孩子回长江埠,回去当一个小学教员,陪咱们的父母。”瑞枝哽咽着:“那你呢?”“我?你刚才不是说了吗?我是八十万禁军教头。”

周平立于台侧隐蔽处,脸面勾画得掩盖了原本的丰神俊朗。他双目如电,上上下下扫视台下的动静。然而戏快开锣了,福山太郎仍然没有进戏园。当晚和第二天的演出,福山太郎都没有露面。

“可恶,这日本特务简直就是狡猾的狐狸。”周平一拳打在墙上。

“兩天的报纸头条全部是商会演出,今天是最后一天,我就不信他今天不来。我们还有一线希望。”

“前线来了消息,信阳与麻城恐怕守不住了。小日本践踏我国土,今日不除此贼,难除心头之恨!”

福山太郎像嗅到异样的气味,仍然没有踏进戏园半步。锣鼓锵锵,要上场了,就在这时有人将一张便条递到了杨书昊手中。展开一看,原来是李兹民受福山太郎所托,邀请杨老板散戏之后前往樱之恋料理店品酒,不见不散。来不及思量,书昊将便条塞到周平手中,就从上场门登台亮相,台下一片喝彩声。

穿着和服的侍女拉开格子门,杨书昊没有脱鞋,径直走进去,撩起长袍下摆盘腿坐下。面对摆在面前的寿司和清酒,他以肠胃不适推脱,不为所动。福山太郎一双小眼睛闪着狡黠的光,脸上倒是堆着笑,似乎并不计较杨书昊的不恭。李兹民跪坐一旁略显尴尬。

福山太郎恭维道:“杨老板,你们梨园里有句行话叫‘男怕夜奔,我看您的‘夜奔可谓是登峰造极。杨老板在台上一步一个身段,边舞边唱,技艺与功力让人叹为观止。佩服,佩服。”他拿起横卧在脚边的武士刀,“今日有一事请教杨老板。”

“福山先生但说无妨。”杨书昊思忖着,此刻瑞枝应该正忙着和戏班整理行装,天一亮老老少少几十人就要坐船去宜昌。

“这是我的弯月长刀,取名‘武士之魂。”福山太郎握住刀柄缓缓抽出,锋刃在灯光下闪着寒光。“武士刀代表我们誓死效忠大日本天皇。杨老板,这把刀一旦脱鞘,与林冲的佩刀相比,谁更无敌?”

李兹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杨书昊镇定地回答:“福山先生,林冲乃八十万禁军教头,骁勇善战,他可以使刀剑,还可使枪和棒。您可知何为丈八蛇矛?杆长一丈,尖长八寸,刃开双锋,如游蛇吐信。林冲手握丈八蛇矛,横扫战场,挑破敌甲,谁不闻风丧胆?”

福山太郎悻悻地放下武士刀,话锋一转:“杨老板,目前的局势您怎么看?”

“我只管唱戏,不问局势。”杨书昊侧耳细听店外的动静,他希望周平能够沉住气,不要轻举妄动。

福山太郎说:“那么我来告诉杨老板,要不了几日,武汉将成为大日本皇军的武汉,我们将把钟楼的时间拨快一个小时,改为东京时间,我们要把日语定为国语课,中小学校全都说日语。不过杨老板还是可以唱戏的,可以继续唱汉剧,这是皇军对您的最大赏赐。但是我必须提醒杨老板,请您不要再唱‘林冲了。沐浴天皇陛下的恩德,武汉将是歌舞升平的景象,歌舞升平最适合讲才子佳人的故事,您就唱才子佳人吧!”他举起一杯清酒:“这杯清酒和日本的樱花一样,让人陶醉。您真的不来一杯吗?还有日本的歌舞伎,多么迷人啊!不日之后,我一定会再次邀请杨老板一起欣赏,相信您也会爱上歌舞伎,也许有一天您会在自己的戏台上为皇军表演歌舞伎。哈哈哈……”李兹民赶紧巴结地喝了一杯清酒。

杨书昊感觉心底有一团火,蹭蹭蹭往胸口上蹿,几乎要喷出喉咙,一口吐出来,将眼前的魔鬼烧成灰烬。他直视福山太郎的眼睛,朗声说道:“福山先生,我是一个中国人,我只为中国人唱戏,我也只唱中国人的戏。唱什么,不唱什么,台下坐着的中国人说了算。您知道别人都叫我什么吗?一根筋。什么是一根筋?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我也不给日本人唱戏。最后我也必须提醒你,你脚下的土地每一寸都是中国人的,你要喝清酒,想看歌舞伎,还是趁早滚回日本去吧!”

酒尚未咽下,杯还举在胸前,福山太郎惊愕地瞪着杨书昊。当他还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这个中国人的话时,杨书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跃而起,撕开长袍,拔出腰间短刀,跨前两步,横刀向福山颈项抹去。

李兹民呆若木鸡。他以为自己又坐在了戏园子里,只见戏台上,林冲劈胸一提,将陆谦丢翻在雪地上,用脚踏住胸脯,取出刀来,往他脸上搁着,喝到:“泼贼,且吃我一刀。”扯开陆谦身上衣服,把尖刀向心窝里一剜,七窍迸出血来,心肝提在了手里……李兹民正看得发怔,那把刀已刺到眼前,刀光一闪,人已无处可逃。

杨書昊夺门而出。穿着和服的侍女惊声尖叫,三两个人影向他围过来,周平几乎同时从黑暗里闪电一般蹿出,几声清脆的枪响,人影随之倒地。像突然受了惊吓,一切陷入短暂的死寂。转瞬之后,有人才发现两个男子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选自《蒲阳花》2016年第四期

责任编辑 丁东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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