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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体同山阿

2018-06-02曹晶

长江文艺 2018年5期

曹晶

1

“一出电梯就能看见护士站,左拐到头是病房,看到有个穿白T恤的人吗?那就是我——”

“好的,好的!”樊思省嘴里答应着,手机却并没挂,他就像正录一档真人秀节目,对着手机实时播报自己位置,“11楼、12楼、13楼……马上到16楼了。”

电梯门一开,他就弹了出来,没错,第一眼就看见护士站,淡绿的工作台上,露出一顶粉红的护士帽,值班护士应该正趴在电脑前输入着什么。左拐,远远看到一个白短袖、迷彩裤的小伙子冲他挥手。

樊思省挂了手机加快脚步,后来干脆跑起来。隔着好几个病房,就能听见很响的争吵声从走廊尽头那间亮灯的房子里传出来。他下意识看表,凌晨1点45分,幸亏这层是高干特护病房,能住在这里的病人少之又少,否则大半夜这么闹腾,还不定要出什么乱子。

“小刘,辛苦了! ”樊思省远远地向白短袖伸出手。小伙子跑上前敬了个礼,人挺精神,单眼皮,白皮肤,圆寸头——首长公务员的标配造型。只是,可能因为穿了便装,抑或是离开部队太久,这礼敬得不够标准,五指分开,位置偏上,看上去更像在搔痒。

小刘上下打量了一番樊思省说:“樊干事,您稍等一下。”然后转身进了病房,再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只塑料袋,他小心地拆开,里面是一只淡蓝色的一次性口罩和同样颜色的一次性帽子。

帮樊思省戴好后,小刘又绕着他检查了一圈,其间不时把帽檐再往下抻一抻,直到他认为没有丝毫纰漏了,才说:“好了,我陪您进去。”

等小刘再转过来,樊思省这才留意到,这小子自己什么时候早已穿戴完毕,一瞬间就完成了从公务员到男护士的身份转换。

进门那一刻,樊思省犹豫了一下,他知道这源自内心的不安。自打来到老干办,这种不安感时常会无缘无故地冒出来,于是他又给自己实施了一番心理暗示:樊思省呀樊思省,你是代表组织来的,有什么好怕的?记住,这就是你的工作!

這心理暗示原本是樊思省的大学专业,当初他打算靠它到部队大干一场的,如今却只能一次次地用它完成着自我救赎。暗示不暗示还真不一样,如今每当置身于一个个充满挑战的现场——就像现在这个时候,樊思省已经能做到心如止水了。

病房很大,是个套间,透过半截玻璃墙,里间一览无余。一位老者正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色纸白,口鼻上插着数根管子。几个医生护士正围着病床忙碌着,他们之间几乎没有语言交流,可配合却十分默契。此时此刻,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心电监视仪的嘟嘟声见证着这里正进行一场殊死救援。

外间,几个家属面对着玻璃墙一字排开,有的用双手和脑袋触墙,作痛苦参拜状,有的以肘弯支撑着脑袋,略显疲惫态,然而目光都齐刷刷地投在老人身上。如果这时,你只是看见了他们的肃立造型,而没听见他们的对话内容,你恐怕根本想不到,他们正以这种近乎行为艺术的方式进行激烈争执。

“拔不拔,你说了算吗?”

樊思省站在他们身后,仅凭那个花白头发中年男人的脸部动作,就能判断出这柔中带刚的质疑出自他的嘴巴。

“我说了都不算,那咱妈说了能算数吗?”旁边一个短发微胖的男人明显上了火。

“如果咱妈的话具有法律效力,还用得着在这里费劲?”

“少啰嗦!反正我不同意切气管,切开了痛苦的是爸,不是你!”

“痛苦?痛苦也比杀人强!爸的生命你无权处置,记住,你的生命还是他给的呢!”

樊思省感觉再不打断他们,恐怕他们会一直这么争吵下去。“几位大哥大姐!”他的嗓门挺大,几个人不约而同回头看他。

他这才又清了清嗓子,“我是老干办的干事樊思省,刚接到老首长病危的通知,因为时间太晚,我先过来看看家里还有什么需要。”

本以为这番话至少能换来家属们的一声感谢,谁知几个人只是回头用眼角扫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不到0.1秒,就又恢复到刚才的论辩模式了。

樊思省脸上有点发烫,这家人可真……那什么,好像刚才跟他们打招呼的根本不是人,而是一条不识时务闯进来的阿猫阿狗。他很想甩出一句国骂,如果不是因为你家老爷子快不行了,如果不是因为我做老干部工作,如果不是因为时间太晚没法跟首长报告,谁闲得蛋疼大半夜从被窝里爬出来打了几十块钱的的屁颠屁颠跑医院来看你们的脸子?

尽管刚才只是惊鸿一瞥,但是樊思省早看清了,面对玻璃墙一共五位家属,中间两个中年男人应是儿子,白发的该有六十开外,一身的文化名流打扮;微胖的造型挺酷,锅盖头、跑步衫,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紧挨他们的两位女士或许是儿媳,最外边那个跟自己年龄相仿的肯定是孙子。

“老干办的同志来了?快进来坐!”冷不丁听到有人说话。

樊思省愣了一下,循声去找,角落的大沙发上竟坐着个老太太,齐耳短发,灰色睡衣,也许是欧式真皮沙发过于庞大,也许是她身材过于瘦小,刚才居然一直没有察觉到。

老太太一手拄着拐杖,一手冲着樊思省伸开五指,好像要努力抓住他似的。樊思省迟疑了一下,下意识转身去找小刘,小伙子早就心领神会,小跑到沙发旁,两手搀扶起老人,然后把嘴巴凑到她耳边大声喊:“奶奶,这是老干办的樊干事,首长让他晚上过来看看老首长和您。”

樊思省赶紧走过去,冲老人敬了个礼,然后也学着小刘的样子,蹲下来趴在老人耳边,暗自深呼吸,打算用丹田之气详细报告一番来意。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随着一吐一纳,他竟闻到一股陈腐的气息。说实话,这气息他并不陌生,奶奶去世前身上就是这种味,奶奶走了,这味道就成了他对奶奶的唯一记忆。

樊思省很想像小刘那样叫老人——奶奶,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突然记起,老主任曾在电话里提醒过他,老首长夫人无论多大年纪,机关工作人员应该一律称她们为老阿姨。要知道这老阿姨可是个政治称谓,就像我们党内无论年纪大小都称呼康克清、邓颖超为同志或者大姐,没听说哪个党员叫她们奶奶的。

与听力不好的老人交流还真是件费力事,特别又是在这样的气氛中,樊思省稍稍理了理思路,用队列前讲话的音量喊:“老阿姨,您别担心,我们首长专门指示,一定要全力以赴做好老首长的救治工作。”

老太太花白的睫毛眨了几下,握着樊思省的双手使劲摇,樊思省看到老人眼睛四周的涟漪越来越密,他的心一下软了。眼前这个老人又让他想起了奶奶,她们无论从年龄、个头到相貌都十分相似。

“你……和钟必胜到底谁大呀?”沉默了半天,老人一张口就让樊思省有点蒙圈。什么情况这是?问我这个而立之年的小伙子和将近百岁的老首长谁的年龄大?是脑筋急转弯还是心理测试?突然想到在来的路上,小刘在电话里告诉过他,老首长今年九十七,身体一直很硬朗,老阿姨比他小了整整十岁,却早早出现了老年痴呆的症状,会时不时冒出一两句没头没脑的问话。

樊思省没有答话,他的手被老太太紧紧地攥着,两人就这么紧挨着坐在沙发上,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就像回到了童年,自己正被奶奶搂在臂弯里,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温暖。

两个儿子还在争执,听着他们你来我往、唇枪舌剑,樊思省也知道了个大概,目前老人的状况很不好,照主管大夫的话说,能否平安度过今晚都是个奇迹,唯一的办法就是切开气管,可几个儿女的意见并不统一。

相持不下时,有人提出征求一下老太太的意见,只可惜她的思维一会儿清醒一会儿混沌,刚才还交代孩子们要把老伴身上的管子都拔了,让他就这么平静地走,这会儿又坚决反对拔管子,说你们父亲从小到大没让你们受過一丁点儿苦,你们要拔管子就是铁石心肠、恩将仇报。于是,几个子女都不吭声了。

看到这个情形,樊思省寻思是不是该给华英雄打个电话,如果人今晚走了,他一个人恐怕还应付不了呢。

电话响了老半天,总算接通了,只是听上去显得挺不痛快。“那啥樊主任,也不看看都几点了,你明不明白对一个抑郁症患者来说,能睡个囫囵觉是件多难的事呀?是不是老部队又来人了?是不是又喝大了?是不是又找不着家了?只好老哥长老哥短的让我打车接你啊?”

“我的英雄哥,你怎么抓住我的一两件糗事就念念不忘呢?都这个点了,哪还有酒喝?我现在医院呢,半小时前值班室找我,说钟必胜老首长今晚可能过不去,我就赶紧过来了。他目前情况很不好,看来得辛苦你过来一趟,如果要治丧,我一个人恐怕还玩不转呢!”

“有什么玩不转的,都这么晚了,就算治丧不也得明天不是?”

“我说老哥呀,你应该没忘吧,咱老主任常讲老干部工作中最急最难的事就数治丧,如今到了需要你这样的治丧专家大显身手、力挽狂澜的时候,您怎么就摆上谱了呢?”

“行,行,咱们樊代主任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马上就到。”华英雄嘴上虽不太情愿,但樊思省知道,他心里肯定是乐颠颠的。

也就十五分钟,等樊思省从楼底下把华英雄接上来,再回到病房,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樊思省正想让小刘给华英雄再找套一次性帽子和口罩,却发现外间所有人都不见了,连老太太也消失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去,直到站在玻璃墙跟前,才发现所有人都围着病床,刚才还觉得刺耳的嘟嘟声不知什么时候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断断续续的抽泣声。

樊思省立刻明白刚才那十五分钟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有些吃惊地看了看华英雄,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华英雄冲他一摆头,示意两个人一起进去。

这是樊思省第一次面对死去的人,他不得不又一次给自己心理暗示:他只是去了另一个世界,根本没什么可怕的。他下意识用余光去扫华英雄,发现他也一脸窘迫,看来华英雄也是言过其实。如此一来,樊思省反倒觉得轻松了。

钟必胜的表情十分安详,就跟睡着了没什么两样,他的鼻孔和耳朵眼里被塞了棉花,老太太正俯下身子,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瘦削的脸,然后她将自己的脸贴上去,后背一起一伏,“必胜,你放心走吧,放心走吧。”

一位年纪挺大的女医生走进来,轻拍老太太肩膀,“老人家,按照程序,我们需要和家里商量一下,看看是否同意捐出老首长的角膜?”

空气凝固了有那么两三秒,老太太的声音显得特别洪亮:“捐!”

几个子女顿时炸开了锅,“我们不同意,我父亲革命了一辈子,奉献得已经够多了,捐献角膜——我们不同意。”

老太太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把脸和钟必胜的脸紧紧地贴在一起,身体一颤一颤的。

大儿媳与丈夫对视了一下,凑过去对老太太说:“妈,下午我们就和医院商量了,我爸这么大年纪了,又是白内障又是青光眼,他的角膜根本没有捐献价值。”

这时身后有人说话,“请家属让一下好吗?”两个挺年轻的男医生一前一后挤到了床前,前面那位拎着一只旅行包,当着众人的面,他把拉链拉开,那竟是一只与床铺尺寸相当的长方形塑料袋。后面那位男医生说:“留几位男家属一起帮忙,床两侧各站三个人……”樊思省看到,两个儿媳妇后退了几步,他和华英雄很自然地替补了她们的空当。

两位男医生指挥大家,先把袋子展开铺平,再把遗体轻轻抬起来,将袋子底面从遗体下面穿过去,然后一边缓缓抽被子,一边快速拉拉链。

等拉链全部拉上后,樊思省发现,这袋子通体黑色、柔软厚实,在遗体脸部的位置留下一个透明窗,人躺在里面既像一只寄回故乡的邮件,更像一个尚在母体的婴儿。整个过程既没有让遗体裸露出来,也没有反复搬动折腾,这让樊思省突然想起日本电影《入殓师》里的许多情节。

接触到钟必胜遗体的那一刻,樊思省感觉它并没有想象中的僵硬冰凉,反倒有种很想亲近的温暖和柔软。遗体被合力抬到一只担架车上,大家每人搭上一把手,在两个男医生的引导下,一起推着从走廊尽头的小门出去,坐专用电梯到达负一楼。

太平间的大门上没有特殊标志,门开后并没有什么奇怪动静,走进去也没有闻到什么特别气味,这让樊思省长长地舒了口气,看来除了头顶昏暗的灯光,这太平间也并不像恐怖小说里描述的那样可怕。

只是它的内部空间要比想象中狭小得多,迎面一堵墙全是柜门,就像进了单位保密室。那个身材相对结实的男医生随手拉开一扇柜门,里面是一个宽大的抽屉。他指导大家如何把遗体从担架车上缓缓推入抽屉里,然后关门,闭灯,锁门。

电梯里,樊思省半天没说话,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大概就叫做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吧!

从楼里走出来,华英雄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好静好美的夜呀!樊思省像被惊醒了似的,把思绪从神游中拽到现实里来。

“我说樊主任,作为一名资深治丧专家,我想给你一个忠告听不听?”华英雄说。

“忠告?该不会是鼓励我要化悲痛为力量吧?”

“去世的又不是咱爹咱妈,为什么悲痛?哪来的力量?我要说的是,刚从那种地方出来,还是不要直接回家,最好先找个人多的地方转转,冲一冲身上的浊气。”

樊思省瞪大眼睛,“你身为老党员,还信这个?”

“并非我要信,是有血的教训。那是二十年前吧,我就跟你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当时团里施工,卡车翻了,一次就报销了六个兵,我那时正当副教导员,处理完丧事不知什么原因,浑身不自在,夜里总做噩梦,就跟中了邪似的,去医院查了半天也没查出问题,后来我老娘通过电话给我媳妇教了一招儿,谁知第二天就全好了。”

“什么招儿?怎么弄的?”

“天机不可泄露。这样吧,听我的!已经这个点了,兴许那里还有些人气。”

天府路夜市还真没打烊,只是灯光有些惨淡,看样子就要收摊了。华英雄拉着樊思省坐在一个“清真羊杂汤”的绿地黄字招牌底下,操着一口标准的当地方言冲老板喊:“两个大碗,多煮一会儿,蒜苗辣子多些。”

两大碗热气腾腾的羊杂汤很快端了过来,华英雄已经有点迫不及待了,两手捧着碗,呼噜呼噜吃得十分豪迈。樊思省始终皱着眉,那逼人的膻气让他有点张不开嘴。的确,这是他第一次来吃夜市,也是他第一次喝羊杂汤,他逼着自己尝了一小口,就觉得什么东西沿着食道往上爬。看着华英雄不停地招呼老板给自己碗里添汤,樊思省感到自愧不如,看来还得好好修炼呀……

回到宿舍要穿过那个黑洞洞的筒子楼,此时夜风习习,树影婆娑,幸亏有那碗羊杂汤垫底,樊思省觉得心里热乎乎的,一点儿不觉得怕。

躺在床上,他却始终睡不着,翻腾了几下,干脆起来穿好衣服,抹了把脸,直接去办公室。

2

整个城市都在沉睡,包括办公楼哨兵。大厅昏暗的灯光下,一个兵斜靠着落地窗,抱着防暴棒,眼睛眯成一条线;另一个则趴在桌子上,歪戴着帽子,口水把《外来人员登记本》打湿了一大片。

樊思省怕吵醒他们,轻手轻脚地上了楼,连电梯也没敢坐。办公桌上摊着昨晚正修改的一个材料,他打算现在把它整完,上班后好集中精力处理治丧工作。可是这会儿,他却觉得脑子有点不好使,手里的笔半天也没写出一个字。

一阵睡意袭来,他习惯性地用两个食指猛搓太阳穴,一按一压之间,一些杂七杂八的烦心事趁虚而入,让他有种半梦半醒的感觉。

他似乎又回到了一个多月前离开老部队的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心就像被什么狠狠地扯了一下。

那天下午,他刚走出办公楼就一下子怔住了,迎着午后刺眼的强光,台阶底下一左一右停着两台“解放”车,几个战士正站在大厢板上,忙碌地从四周攒动的人手中接过一只只鼓囊囊的编织袋,嘴里喊着“一二三”的号子,一齐用力向前抛去。一大片花花绿绿的书报一股脑地被从编织袋里甩出来,倾倒在车厢里面。

樊思省看得挺清晰,冒了顶的书山上,几个熟悉的亮色忽地一闪就被淹没了。他想喊:“别……”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

能说什么呢?能说其中有几本是我编的教材,当时用了整整三个月呀,查了多少资料,熬了多少通宵,吃了多少泡面,死了多少脑细胞……如今还能再把它们捡回来,重新摆到那些已被腾空的书架里去吗?首长在动员大会上已说得很明白了,这是军改大势,是政治任务,谁都不能耽搁。

这么大的单位,一个有着七十多年历史的部队,咋说没就没了?这让他在唏嘘不止的同时又后怕起来,庙都没了,那我们这些人又将何去何从呢?

下班号吹过很久了,他才默默地走出办公楼。天已暗下来了,楼前的解放车早没了,小广场上散落着几个掉漆的铁皮柜、变形的脸盆架、断腿的小茶几和一地的旧书报,像是在雨中哭泣。

去现在这个单位报到是一周后的事了。当时办公室还没分,十几个人挤在一间不大的会议室里,围着一张老旧的椭圆形会议桌,一部电话串了两个单机,拖着烂毛线一样的肠肠肚肚,很随便地被安置在椭圆的两个顶点上。两台电脑还都没联网,发文收电就显得颇费周折,可打印机却一刻不闲,声嘶力竭地向外吐出一张张A4打印纸。

整整一天都是这样,这间由会议室改成的临时办公室始终处于闹哄哄、乌泱泱的状态,人头攒动、鱼龙混杂,这哪里像个部队,说它是个规格不高的人才市场还差不多!

直到晚上,整个办公楼才算真正安静下来,独自坐在这间巨大的办公室里,总觉得空荡荡、孤零零的,耳边是时断时续的镇流器发出的震耳轰鸣,配合着窗外什么昆虫的低声呢喃。

刚分流过来时,付艳还是跟原先一样,每周三、六晚上十点准时打来电话,那时孩子喂完奶刚拍睡着,这个空当对于樊思省和付艳来说,都是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它已经成了他们生活的一部分,一种习惯,一个仪式。

刚结婚那会儿,付艳在老家一个小县城当会计,每周这两个固定时间,樊思省洗漱完后,会靠在床头上用手机和付艳视频。每月第一个周末,付艳坐火车来部队看他。只是驻地周边除了戈壁就是荒山,实在没有什么像样的可以浪漫的场所,所以白天他们大都是在营区四周的山坡上度过这珍贵的两人时光。

那里有一座废弃的油库,门窗破裂,杂草及腰,尽管满院苍凉,可付艳说她挺喜欢那个地方,不仅幽静空旷,还有種远离尘世之感。他们把那当成了世外桃源,常常一呆就是一整天,他们最喜欢的事就是站在油库屋顶一块延伸出去的平台上,重复《泰坦尼克号》中杰克与露丝的那个经典动作,远处是一片被青山绿树环绕的小城,樊思省声嘶力竭地高喊:“付艳,你幸福吗?”

付艳的声音很有穿透力,“我姓付,所以我幸福!”

泰坦尼克号的浪漫持续了一年后,付艳办了随军,他们分到了一居室,后窗户正对着连接家属区与办公区的过街天桥。每天中午和晚上,下班号一吹过,付艳会坐在窗前等,看着樊思省从营门出来,然后爬上那座官兵家属口中的“连心桥”,再缓缓地从马路对面奔向自己。

半年后孩子出生了,付艳怀里就多了一个小人,樊思省每次走到离窗户最近的地方,会靠在护栏上使劲朝她们娘儿俩招手,儿子胖嘟嘟的小脸不安分地乱转,付艳急得不停用手去指“连心桥”上的人。

后来,他们又分开了,生活似乎画了一个圆,他们又被恢复成此前的视频模式。

樊思省剛调到上级机关那阵,工作似乎也比以前更忙了,两人的固定视频时间也由原先的一周两次减少到一周一次,时间也推迟到了夜里十二点。有一晚电话好容易接通了,付艳头一句话就是,“新闻上说你们要裁军了,有三十万呢,不知你调动那事咋样了?”

樊思省心里一紧,“还得再等等,大机关办事有它的规矩,应该就快了!”

于是付艳沉默了。这时画面一晃,出现了儿子的胖脸,他正噘着一张肉嘟嘟的小嘴,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呼噜声。

其实,通知一个月前就接到了,军改期间樊思省所从事的岗位面临分流,照这么说,本来已经看到团聚的希望了,如今又变得遥遥无期。其实每当付艳提到这事,樊思省心里都特别纠结,他不知道该不该对付艳实话实说。所以每次结束视频后,他都有种深深的愧疚感。

到老干办上班是分流后第三周的事,当时政治部丁副主任把他叫到办公室说:“小樊呀,我们了解到你原先搞过党史军史研究,这与老干部工作有相通之处,所以想让你到老干办工作。”

这么大的领导找樊思省谈心,他除了说是,再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丁副主任应该挺满意他的表现,整个人都笑眯眯的,那模样就像《西游记》里的南极仙翁。

“老干办可是个考验人的岗位,老主任转业后目前没有领导,你去了相当于代理主任!”丁副主任干笑几声,“不过,你这个代理主任却是个光杆司令,但也不用怕,你手底下还有两个帮助工作的老同志,你要注意把老同志的积极性调动起来,这就得看你本事了。”

樊思省刚想表个态,却发现丁副主任的语气变得沉重起来,“做老干部工作不易呀,小樊你知道吗?我就是老干办主任出身,做过整整二十年老干部工作。我一直记得刚报到那天,办理的第一份文电是老司令员的遗嘱,里面的内容直到今天依然记忆犹新。”

这时,丁副主任似乎在模拟老革命临终前的口气,“我不行了,请求组织停止对我的一切治疗,节省下来的钱用来打台湾,我死后不开追悼会也不留骨灰,遗体用于医学解剖……”

樊思省发现,丁副主任竟然哽咽得都有点说不下去了。多好的一个老头呀,一点不像领导,比我舅爷还率真呢,在自己的下级面前怎么说哭就哭了?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只好语无伦次地说了一串对丁副主任的感谢、请组织放心之类的表态话,就匆匆告辞了。

老干办的全称叫老干部工作办公室,是隶属于政治部的一个编外定编单位,办公地点就在这幢办公大楼一层电梯旁的一间大办公室内。樊思省暗暗琢磨,这么设置是考虑了方便老干部前来办事吧?

当天下午,樊思省抱着一只装满个人资料的纸箱去老干办报到。走到门口,心里不免有些忐忑,自己才调正营,今后却要天天跟老干部打交道。还是付艳昨天说得好,“老干办怎么了?为老年人服务那可是积德行善的好事,一般人还去不了呢!记住,既然别无选择走向黄昏,不妨张开双臂拥抱彩霞!”媳妇真英明、真智慧呀!樊思省收起电话就做了一晚上的春秋大梦,梦见自己成了一个“老头王”,带着一帮老小孩们像《飞跃老人院》一样,不是疯跑就是傻乐,整天开心得不得了。

革命理想总是高于天,可现实工作还得接地气。推门而入的那一刻,樊思省真有点蒙,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一男一女给了自己一个侧影。男的背对那女的,双手交叉抱着自己的肩膀,脑袋一顿一顿的,还配合着嘴里的叭嗒响,挺投入地正表演一个什么情景,女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笑得几乎岔了气。

樊思省把手里的纸箱搁地上,默默地欣赏了一会儿,他猜那男的应该是想表现杨丽萍的感觉,可怎么看都像贾玲在跳孔雀舞。佩的是文职衔,从资历章看,应是正团级。女的和樊思省一样都是少校,年龄应该也相差不大。莫非他们就是丁副主任口中那两个帮助工作的老同志?

一个笑点过后,男的才发现了门口的樊思省,挺尴尬地收回了缠绕的双臂,“你是——?”

“我是樊思省,来咱们办公室报到。”

“原来是樊主任呀,失敬失敬!怎么不打个电话过来,我们该上楼接你的。”

男的明显带有表演风格,好像沉浸在刚才的情节里还没完全出戏。说话间,那女的走到樊思省身边,蹲下来就要抱地上的纸箱,只可惜她低估了纸箱的分量,试了几下不仅没抱起来,还差点一个趔趄坐在地上。

男的笑得很夸张,“小小呀,你巴结领导也得估量一下自己的实力,有些工作你根本驾驭不了。”

女的蛮不在乎,“真看不出,咱们樊主任还是个实力派呢!华英雄,你光说不练,这活交你了! ”

樊思省赶紧说:“真的不用了,我毕竟年轻,干这活没问题的!”

“称砣虽小——压千斤,你虽年轻,那也是我们的领导核心呀!没关系让我来,今后你就带着我们干!”女的又说。樊思省听着虽然脸上有点发烫,但心里更多的却是初当领导后的极大满足感。

这一男一女的确就是丁副主任口中帮助工作的老同志。男的叫华银勋,叫顺了就成了华英雄,要论性格还真有点英雄的豪迈之气,据他讲自己原是修理所工程师,去年申请病退,至今还未批准,于是领导安排他先在老干办帮忙。

“病退?像您这么生龙活虎的,还真看不出来哪里有问题。”

“樊主任有所不知,华英雄的毛病咱们普通人肯定看不出来,只有像华大嫂这样的权威‘砖家才能发现,而且华大嫂在总医院工作,她要想让谁病退,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对于苏晓宵的戏谑,华英雄一脸无所谓,“又老外了不是?亏你也是学医的,有些问题比如心理疾病,哪能写在脸上?不过呀,这樊主任一来,我的毛病兴许就有的‘治了。”

樊思省忍不住想笑,作为教育心理学的研究生,他对抑郁症还真的略知一二,只是,仅从这短短几分钟的接触判断,华英雄的临床表现倒更像是小儿多动症。

再说那女的,名叫苏晓宵,在华英雄嘴里就成了苏小小,她原先在卫生队干过几年,后来被调到机关从事计划生育工作,也是因为遇到军改,一夜之间就没了岗位。又是领导找她谈,干脆到老干办吧,虽然这些平均年龄88.6岁的老同志早就没了超生的能力,但苏晓宵完全可以发挥余热,做好他们的晚年保健工作呀。

好家伙,瞧瞧我们的老干办,那可真叫一个兵——强——马——壮啊!樊思省心里一字一顿地默默重复着这几个字,到后来自己都忍不住笑出声了。

第一天上班起个大早,站在公共洗漱间的镜子前,里面那颗湿漉漉的脑袋是自己的吗?他惊恐地低头寻找,还真的就在黄塑料盆里看到漂浮着的一层黑发。这还不到一年,脑袋就已严重沙化了,发际线就像干涸的罗布泊,开始撒着欢向着头顶疯跑。杜甫那句诗怎么说的,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好像正是在说自己呢。

隔着一条马路,远远地就发现大门什么时候竟然被人围了,十几个士兵组成一道人墙堤坝,阻挡着汹涌澎湃的人潮冲击。

樊思省绕到边上,轻声向一个满头冒汗的列兵打问,“这,什么情况?”

列兵表情漠然地迸出几个字:“复员干部上访。”

樊思省这才有意识地观察那群人,都是中年,有男有女,衣着朴素,脸色黯淡,倒是其中有个穿“三叶草”卫衣、光脚脖子的“锅盖头”很是扎眼,看脸都大叔了,衣着却像跑男。

不知何时,“锅盖头”手里多了根竹竿,足有四五米长,顶端挂条白布,随风摇曳着。放眼去望,大门另一侧也有个同样举白旗的中年人,与“锅盖头”遥相呼应。两面白旗组成两条巨幅对联,努力辨认,上联是“四海之内皆战友”,下联是“复员干部要生存”。

樊思省忍不住又想发笑,单凭这派头,还以为是“齐天大圣”“替天行道”呢!

上班号刚吹过,樊思省陆续接了两个电话,一个是苏晓宵打来的,说要去幼儿园给儿子开家长会,另一个自然是华英雄打来的,说上午组织他们病退干部进行第二次复检,樊思省说得都很客气,“行,那你们去忙吧!”

其实,真正忙活的是樊省思。那天上午接到的第三个电话是办公楼哨兵打来的,说有几个老干部想见老干办主任。他本想说主任不在,又感觉不妥,只好说那让他们进来吧。

办公室里哗啦啦进来六七位,樊思省口口声声地称他们“老首长”,先给他们每人倒上一杯茶,接下来拿出笔和本子,听他们慢慢讲述个人诉求。

几个人倒不吵不闹,明显比复员干部沉得住气。听完两个人的陈述后,樊思省的思路渐渐清晰了,他们反映的是一类问题,这些退休干部当年移交地方政府后,有一些经费原单位并没兑现,所以大家强烈要求把当初承诺的钱款如数发给他们,有一位戴棒球帽的老同志情绪激动地喊:“如果部队欺骗我们,我们就去天安门静坐。”

樊思省虽说是第一天在老干办上班,但对基本政策还是清楚的,于是他从“十八大”说起,又讲到“八项规定”,最后才解释说,以前通行的福利待遇现在行不通了,况且退休干部安置是国家和军队的大政策,既然已经移交到了地方,就没法再由部队解决这些问题……

正当樊思省讲得口干舌燥时,那个棒球帽突然呼地站起来,手指着樊思省的鼻子怒吼,“你小子少来这一套,什么政策规定?我只知道该给我们的一分也不能少,你看你年纪轻轻就秃了顶,说明你小子平时就很抠,所以才把头发都抠掉了。”

樊思省感觉全身的血都在往头顶上涌,他深呼吸几下,只得又使出他的看家本领:樊思省,你别和他们一般见识,你玉树临风、风华正茂,他们都老糊涂了,又都在气头上,你有必要和他一般见识吗……

大招用完,能量爆表!樊思省觉得内心从来都没有这么亮堂过,于是正色道:“老首长,不是我有意刁难你,这是政策规定,希望你能理解!”

“‘黄库头!你这演的是哪一出?别人不认得你,我还不了解你吗?”不知何时,华英雄进了办公室,他虎着脸、背着手,双眼紧盯着“棒球帽”,就好像在训斥手底下一个不争气的新兵。然后,他用手一指樊思省,冲着那一群人说:“知道他是谁吗?这可是我们老干办的新主任,你们别看他年轻就不当回事,所有问题如果没有他出面协调,就算将来进了殡仪馆,该解决不了还解决不了!”

“棒球帽”絕对是被唬住了,刚才还飞扬跋扈的神情瞬间不知了去向,他低下头,两只手一会儿捏捏衣角,一会儿扯扯下摆,一双小眼睛从帽檐底下不安地打量着樊思省。

“你们回去吧,樊主任今天刚上班,你们反映的问题有什么进展,我会及时告诉大家的。”

几个人悻悻地走了,“棒球帽”有意磨蹭了一会儿,最终落在那伙人的最后,等其他人都出了门,他才又退回来,忸怩地绕到樊思省身边说:“樊主任,刚才我有眼不识泰山,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说完,他又摘下帽子,露出一颗光亮亮的脑袋说,“其实我的头发比您的更少,连我孙女都说,爷爷比好莱坞那个光头明星还爷们!”

人都走完,华英雄对樊思省说:“今后你慢慢就知道了,咱们尊重归尊重,也别对这号人太客气了,这老家伙原来是个仓库主任,占了公家一辈子便宜,如今作风一改,就浑身不自在了。”

樊思省有些感激地冲他点点头,“多亏了你老哥及时赶到,要不我还真有些应付不来!”

“小事情,其实我也马上迈入老干部的行列了,但是我可不会像他们那样,我要主动站前列,始终当表率! ”华英雄说着摆了一个忠字舞的POSE。

类似的情形几乎每天都有发生,老同志们反映的绝大多数都属于历史遗留问题,繁琐棘手不说,由于时间跨度太长,当事人早已不知去向,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别说妥善解决了,想把来龙去脉搞清楚都相当费劲……这一天下来真让人焦头烂额。

晚上回到宿舍,樊思省照例会像做晚祷一样给自己打气:这就是老干办的工作,樊思省,你这一天过得是不是很充实?

3

刚吃过早饭,离上班还有半个小时,丁副主任打来电话说:“小樊呀,你抓紧准备一下,十一点所有在家常委要去钟必胜家吊唁。”

钟必胜的家在营区西北角,那是一幢白墙青瓦的平房院落,由于位置偏、少人去,加上房前灌木葳蕤,屋后绿树掩映,远远看去很像一座归隐乡野的徽派民居。

院门没锁,三个人径直走进去,立刻就被一个生机盎然的中式庭院震撼到了。院子不大,只有二亩多地,错落有致地种了不少花木,几株矮化的樱桃树已经挂果,一棵粗壮的香椿满是嫩芽,还有紧挨着篱笆墙的十几棵花椒,散发出沁人心脾的幽香。树底下葱郁地生长着许多叫不出名字的花草,认得的只有红色的玫瑰和蓝色的鸢尾,几只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流连忘返。

开门的是大儿子,话说得不冷不热,“可终于来了,还以为你们把这事都忘了呢?”

樊思省什么也没说,回过头用眼神示意着华英雄和苏晓宵,意思是说无论如何也要保持克制。华英雄只是淡然一笑,苏晓宵的脸色始终不好看。

老太太端坐在冲着大门的一张躺椅上,看到他们三个依次进来,老远就和他们打招呼,“来了?”

“我们一上班就过来了,老阿姨晚上睡得好吗?”因为昨晚刚见过,樊思省显得很热络地与老太太打招呼。

“睡得好!睡得好!你们和我们家老钟到底谁的年纪大呀?”坏了,前面两句听着还正常,一到第三句就又犯糊涂了。对此,樊思省和华英雄昨晚已领教过了,只有苏晓宵张大了嘴巴,满脸的不知所云。

按照此前商量好的分工,樊思省打算一大早先召集全家人开个会,借此机会给家属宣传一下党的治丧政策,力争早点把火化时间定下来,然后让苏晓宵按照此前列好的单子,赶紧出去冲洗遗像,购买白布、挽帐、黑花、香烛和黄白菊花等物品;留下华英雄在家里一边帮着布置灵堂,一边招呼前来吊唁的亲友;樊思省则要赶回办公室盯着昨晚起草的治丧工作请示,争取早点审批下来。记得老主任常常念叨,老干部工作中最紧要的事莫过于治丧,在和平年代什么事都不如死人的事着急,记住,呈送这类批件绝不能等,哪怕首长正开党委会,一样可以拿着文件夹长驱直入。

已经九点了,十一点整两个主官要来家里吊唁,可目前灵堂沒摆,遗像没印,花篮没订,挽联没写,两色菊花没买,最关键的是火化时间还没定,治丧政策也没给家里人宣传……这一河滩的事都还没弄,真是急死人了。

已经催过几次,这一家人却都稳如泰山,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在忙,怎么也凑不到一块儿。再看老大,上身一件纯黑的真丝短袖衬衣,下身一条黑府绸练功裤,鼻梁上架副金丝眼镜,手腕上戴串紫檀佛珠,怎么看怎么像座山雕的二当家。这会儿,他又显得特别有耐心,手捧一个笔记本,坐在他母亲身边装嫩卖萌,“妈妈,您说,那个陆军的H伯伯和火箭军的B叔叔,他们可是爸爸的老部下,是不是得尽早通知他俩呀?”

老太太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 H伯伯?他和你爸爸谁的年纪大呀?”

客厅尽头是餐厅,餐桌旁的潮人老二抱着个手机,用满口老北京胡同串子的口气,听不出是悲是喜地大声吆喝,“哥哥哎,我的亲哥哥呀,我爸爸昨晚没了……凌晨两点刚没的……我先给您报告一声……什么,你到时要来呀……还去殡仪馆?哎哟,那可让您受累啊!”

樊思省实在等不及了,他站起来干脆去找小刘,那小伙子大概早就看出了樊思省的焦虑,走过来说:“樊主任,您有啥指示呀?”

樊思省忍住没笑出声来,心想这小子竟然比华英雄还会来事呢!“记得你昨晚说,他们家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怎么这会儿还没到?”

“中午的航班,到家应该三四点了,您现在是不是想把全家人叫到一块儿开个会?那我现在就帮着叫人。”

家庭会议的坐序以樊思省为中心,全家人簇拥着他和华英雄,围出一个大大的半圆。要说的话樊思省昨晚已演练了好几遍,这会儿心里反倒十分平静。

“老阿姨和几位大哥大姐,今天早晨召集家里人开会,既是执行政策规定,也是落实首长指示,对于老首长的突然逝世,我们深感悲痛,但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全家人节哀顺变、保重身体。身为老干部工作办公室的同志,就是要把老首长最后一程送好,把相关政策规定执行好,把家人该享受的待遇落实好,所以说,这个会很重要也很必要。”

樊思省对自己的开场白挺满意,他从全家人特别是两个儿子的眼神中能感觉到,这几句话已牢牢抓住了他们的心。

应该说,他接下来的会开得挺成功,往大了说,既有党和国家的大政方针,还有丧事从简、厉行节约的总体要求,往小了说,详细介绍了遗体送别怎么搞,骨灰怎么放,生平怎么批,挽联怎么送,讣告怎么发,特别是在讲到抚恤金、丧葬费的数额和计领办法时,樊思省明显感到房间里特别安静,除了老太太神情依旧外,每个人脸上都是心驰神往。

“什么,全部加起来有一百万?”尽管老大想极力平静下来,但还是掩饰不住声音的颤抖。

樊思省没精确计算过,所以不好直接表态。华英雄接过话茬,“这些经费都有明确标准,财务上会列出详表,绝不会错,这一点你们尽管放心。”

“哥,比你的退休费可高多了,比我当年的复员费也高了不知多少倍。”老二的喜形于色根本没有引来众人的回应,老大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老二的侧影让樊思省突然联想到第一天报到时的情形,那个在大门口揭竿而起、摇旗呐喊的 “锅盖头”,原来那个“带头大哥”竟然是他。

停顿了片刻,樊思省忍不住和华英雄对视了一下,好像在对他说:现在就要进入实质性问题了!华英雄一脸的皮笑肉不笑,似乎在说那就看你的临场表现吧。

樊思省继续说:“老阿姨和几位大哥大姐,咱们把政策学习完以后,就该确定火化时间了,这个定不下来,讣告就发不了,给上面的请示也报不成,咱们还得抓紧。”

老太太突然把头偏向他,眼晴变得炯炯有神。樊思省语气迟缓地说:“按照传统习俗,遗体停放一般是单数,一、三、五?”本来还有个“七”字,到了嘴边硬是被他咽了回去,“看看咱们家里人打算怎么定?”

“最多三天,别给组织添麻烦!”老太太反应很快,好像早就想好了似的。

樊思省不由感慨,这老太太真可谓表面糊涂、心里清楚呀!他趁热打铁,站起来对全家人说:“既然定了,那我回去抓紧呈批报告,我们华工程师和苏干事留下来,帮着布置灵堂、招呼客人。”

出门时正好碰上苏晓宵,她和钟必胜的孙子好像一对新婚的小两口,抱着一大堆黄表香烛有说有笑地进了院子。

“怎么,樊主任,第一次治丧工作协调会议终于圆满闭幕了?”

樊思省翻了苏晓宵一眼,心想这丫头年龄比我还大一岁呢,怎么说话也不分个场合,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跟我犯贫,于是把脸一沉说:“你们要抓紧,首长十一点过来吊唁,时间不多了。”然后他又向苏晓宵身后看了一下,这才又问道:“花篮好了吗?还有缎带上的字由谁来写?”

苏晓宵看樊思省虎着一张脸,不由得伸了伸舌头说:“来得及来得及,那些东西花店马上送来,误不了事的。”

古人说得好:手中有粮,心里不慌,看来昨晚熬那一个通宵还是值得的,樊思省一边快步向办公楼走,一边对自己说,至少从目前来看,治丧工作一切顺利。

记得早晨天快亮时,樊思省总算歇了口气。虽然政策都学了,资料也看了,可心里仍觉得不踏实,想一想虽有华英雄助阵,可老干办毕竟是由自己负责,万一出了纰漏板子一样会打到自己身上。

一想到这里,樊思省更加焦燥不安了,好容易盼到七点钟,眼瞅着东方深蓝色的天幕上亮出几道金光,他有些忐忑地拨通了老主任的手机。据他分析,作为一名资深老干部工作者,总会潜移默化地沾染上一些工作对象的生活习惯,比如早起、晨练、养生、保健。这个电话打得肯定不算唐突。

还真被樊思省猜中了,电话刚响过几声,就听到一个中年人音色洪亮地“喂——”了一嗓子,当听完樊思省真心诚意的一番解释后,他一点没恼,反而挺有情怀地给樊思省上了一课。

“小樊呀,你小子可中了六合彩了,才刚接手这项工作,就碰上了治丧,要知道这可是一项最现实最紧迫也最棘手的工作啊。你可千万要记住,处理好这些事没什么诀窍,就是严格按政策规定办,要知道治丧连着政治、关系稳定,可千万不能小视!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时效和沟通问题,尽管现行的政策规定已经挺全,但要想在规定时间内把家里提出的问题全都落实好,这还是需要一些胆识和智慧的……”

现在樊思省暗暗庆幸,这个电话打得很及时,一下子把积压心头一整夜的许多问号全拉直了,由此可见这治丧工作并非只是学学文件、参照惯例那么简单,很多东西是来源于书本,却深化于生活。

十一点钟,樊思省准时在楼前考斯特面包车旁等候,直到所有常委上了车,他才坐上副驾驶位置,把车带到了钟必胜老首长家门口。此前,他已根据苏晓宵发来的微信照片,对灵堂布置提出了一些意见,考虑钟必胜资历老、级别高,灵堂布置不能过于世俗化,除了鲜花外最好不摆供品,吊唁活动坚持绿色环保,所有宾客不得焚香烧纸,每人只是敬献一枝黄白两色菊花。

车一启动,樊思省就将提前准备好的钟必胜简历从文件袋里取出来,递到每一名常委手上,眼瞅着首长快看完时,又抽空汇报了工作进展和家属诉求情况。

车刚一停稳,华英雄和苏晓宵已抬着花篮在家门口等候,待两人引導所有常委进门后,樊思省逐一作了介绍。之后常委整理列队,苏晓宵给每人发了一枝菊花,樊思省站在一侧下口令:“脱帽,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接下来按照职务高低,先主官后副职,最后是部门领导,依次将黄白菊花插入灵堂正中的一个空花瓶里。

几位常委与家人的交流基本都在樊思省的预料之中,老太太始终保持了革命晚节,除了必定要问几位常委与钟必胜谁的年龄大之外,再就是强调丧事要从简节约,不给组织添麻烦。好在这些情况樊思省已在车上向首长们作了详细汇报。

两个儿子应该也没见过这等场面,昨天晚上还吵得不可开交,这会儿又一声不吭了。老大不停地把玩他的紫檀手串,矫情半天最终绕到了那些经费上,“希望组织能尽快把钱拨到位,最好能打到卡上,这两天用钱的地方太多了。”

政委点点头说:“放心吧,这事由樊干事负责和财务搞好对接。”樊思省一面连声应允,一面在笔记本上作着记录。

老二的表现与初次见面时揭竿而起的印象相去甚远。除了不着边际的乱吹海侃之外,几乎没一句在正题上,临了他又三句话不离本行,向几位常委反映恢复复员干部身份问题。

樊思省看到政委皱了皱眉说:“这是个大政策,我们一级党委可定不下来,不过我们会积极向上反映。”

返回途中,樊思省无意间从后视镜里发现,政委有意无意一直在打量他,他顿时感到有些紧张,他把自己刚才组织吊唁时的表现在脑子中回放了一遍,除了把“再鞠躬”说成了“二鞠躬”,整个过程没什么瑕疵,即便这个“二鞠躬”,应该也没引起常委们的注意。

然后,他又对自己的仪表进行了一次盘点,尽管一夜没睡,但头发和脸都是认真清洗过的,多年来樊思省一直崇尚这样的信条,无论多苦多累,必须保持口气清新、衣服平展、皮鞋锃亮、精神昂扬。当然除了171cm的海拔有点偏低,樊思省给自己的外在形象打了95分。

晚上,三个人如约在办公室开碰头会。樊思省还没开口,华英雄又施展他的戏说大法,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今天在钟必胜家的所见所闻,苏晓宵则配以有些夸张的表情。樊思省几次想打断他们,可转念一想,这两个人今天也的确辛苦,就给他们一点发泄的时间吧。

半个钟头的时间就在这场治丧脱口秀中匆匆流逝了,樊思省看了看表,“这样吧,你们今天辛苦了,实话说今天的治丧工作如果没有你们支持,那我就真成了孤家寡人了!不过,我还想提醒两位,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什么时间我们顺顺利利地把老首长火化了,真正实现领导满意、家属满意,我们自己也满意,那就达到目标了。所以呀,咱们需要按照计划,把今天的情况碰个头,再把明天的事理一理。”他刚把明天的几件事叮嘱完,就接到丁副主任电话,“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樊思省放下电话,挺感慨地对面前这两个活宝说:“听说丁副主任明年就到龄了,你看看人家那精神头,哪像个一只脚已迈入老干部行列的领导呀!”

从丁副主任那里回来,办公室灯亮着、门开着,可华英雄和苏晓宵都已不知去向。樊思省把桌上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打算回去休息,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付艳的头像,听口气好像跟谁闹了别扭。

“怎么了?我的小甜甜?”

“少来吧。我刚打你电话,是个女人接的,还说你不在,最近很忙。那人是谁呀?”

樊思省一头雾水,刚才没接到付艳电话呀?对了,刚去楼上丁副主任那时,手机放桌上了,是不是苏晓宵好心接了却引起了误会。

他赶紧解释,“是个同事,是办公室临时帮助工作的老同志,放心吧,她比我年龄还大呢!”

付艳不依不饶,“看看人家新当选的法国总统马克龙,你就知道现在年龄不是问题。老实回答我,她有我漂亮吗?”

“漂亮?付艳你可算问着了,她哪里有你漂亮呀?你是闭月羞花,她是一颗倭瓜!这下放心了吧?”

可就在这时,苏晓宵竟然鬼使神差地出现在他面前,耷拉着一张死人脸说:“想你没带钥匙,一直没敢锁门,谁知一片好心却换來了一颗倭瓜。”

看着苏晓宵摔门而去,根本不听他的解释,等坐下来再想跟付艳继续缠绵时,手机早就挂了,再拨过去,里面变成了:您拨叫的用户不便接听您的电话。你说,这是什么事呀!

悻悻然走回宿舍,才看到付艳一分钟前发来一条短信:“自打你喜欢的许三多婚变后,你是不是也打算来一场‘士兵突击?”

坏了,事情闹大了。樊思省赶紧回复:“不抛弃!不放弃!付老师,你幸福吗?”

一直等到天快亮时,也没有等来付艳的固定暗号。樊思省连连叫苦,悲催呀,已经连续熬了两个通宵了。

4

次日一早,樊思省发现钟必胜的家人竟然建了一个“治丧工作联络群”,而且把他也拉了进去。在公告栏里,家人明确了十条规定:一是每天分早中晚必须碰三次头,二是有什么进展随时报告,三是……这简直比连队的点名还要频繁。

上班号吹过后,樊思省正在协调遗体送别当天的事,公务员小刘打他手机,这又搞什么鬼?

“樊主任,你赶紧过来吧,苏干事和大叔干起仗了!”小刘声音很小,应该是有意压低嗓门或是躲在阳台上打过来的。

“苏干事?大叔?哪个大叔?干什么仗?什么乱七八糟的?”樊思省一头雾水,有点想发火。

“就是你们办公室的苏干事和老首长的大儿子吵起来了,两个人都挺凶,怎么劝也不管用,老奶奶气得血压都高了。”

樊思省一听就坐不住了,苏小小呀,苏小小,让我怎么说你呢,什么时候了还给我添乱。

跑到钟必胜家用的是五公里越野的速度,然后,樊思省手扶铁艺大门,一边狗喘气,一边心里美,当年攒下的这些老底子还没丢,我看这要是哪天再交流回作战部队去,稍微恢复一下是完全可以参加比武的。

进门之前樊思省忍不住又心理暗示一番:千万别冲任何一个人发火,治丧工作已到了最后一哆嗦的时候,只要明天的送别活动圆满顺利,那就万事大吉了。

客厅里这会儿只有苏晓宵和老大两个人,他们一个站在窗前作凝视远方状,一个扭在沙发上现忍辱负重态,两人中间是钟必胜的遗像和盛开的菊花。那一刻让樊思省突然生出一些奇怪的念头,如果这会儿一个不了解情况的外人进来,第一反应肯定是老人尸骨未寒,子女就为分家产而不念亲情了。

见到樊思省进来,苏晓宵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一脸的愤怒和委屈,那种感觉就好像出阁三个月的新媳妇终于盼来了娘家人,然后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她刚想开口,樊思省赶紧把食指竖在嘴唇中间,一指窗外,两人一前一后推门而出。

一站在那棵硕果累累的樱桃树底下,苏晓宵就明白终于可以一吐为快了,于是带着一丝哭腔,语速又急又快,好像放了一串小鞭,“我长这么大,没干过这么憋屈的事!主任你来评评理,昨晚才定下火化时间,这会儿就开始发脾气,嫌我动作慢、效率低、业务不熟,想快那他自己弄呀,姐还不伺候了呢!他算哪根葱哪根蒜呀?这十八大都开了几年了,他这号的官二代、享受了一辈子特权的蛀虫,整天躺在父辈的功劳簿上吃老本,他们凭什么呀?”

樊思省低着头静静地听。丝毫没有卡壳地连续说了三十分钟,苏晓宵大概才觉出累来,停下来喘着粗气。

“慢慢说,又没人跟你抢。”

苏晓宵气呼呼地白了他一眼,突然又扑哧笑了起来,樊思省也跟着笑了。

“好了,冲我发发牢骚就行了,一会儿回到钟必胜家,有气还得忍着。你比我接触老干部工作时间还长,我想你应该更懂这个道理,咱们忍辱负重不是懦弱怕事,而是咱们打心眼里尊敬那些老革命老前辈,想一想他们,我们受的这点委屈还算啥,对吧?”

两人正打算回屋,却发现华英雄推开院门从外面走进来,只见他拿贝雷帽当扇子拼命地扇,短袖衬衣的下摆一边扎在裤子里,另一边却跑了出来。一见他们俩,就吆喝上了,“这老天可真不长眼,上周我们猫在办公室,它凉飕飕的,可这两天赶上治丧,它却蒸上了桑拿。”

他大概从苏晓宵的脸上看出了什么异样,于是学着小沈阳的东北腔,“那啥,我说苏小小同志薅(噢),可别(去声)怪我妹(没)提醒你,咱樊代主任吧,这人是长得比我帅点,发展前景也比我好点,可他媳妇毕竟没在身边,你可不能动那些歪歪心思呀!”

苏晓宵扯着嗓门喊:“呸,呸,呸!好你个华英雄,你胡说啥呢,我看你就是狗熊探亲——熊到家了!”

一看华英雄打算伺机反击的样子,樊思省赶紧打断他们说:“我说咱们就不在这里表演二人转了好吧,说正事,那边的事情协调得怎么样了?”

“都好了,殡仪馆的告别厅已订了最大的,明天早晨赶第一炉,骨灰盒家里也选了,樊主任你就放心吧。”

三个人一同进屋时,老太太不知什么时候已端坐在那张躲椅上了,前几次她身体都懒得动一下,这会儿看到他们进来,竟然又要坐起来,还远远地冲樊思省伸过手去。

没等老太太开口,华英雄和苏晓宵已经跟在樊思省身后,把老太太的那句口头禅小声复述了出来,“你和钟必胜谁的岁数大呀?”

只可惜,这次两个人都没猜对,老太太拉着樊思省的手说了一句先前从没说过的话,“你是饭主任还是菜主任,你是个好人,我见过你!”

苏晓宵小声嘀咕:“好嘛,我整天泡在这里,都快长在他们家地里了,也没说把我记住,这当主任的才来了两趟就记住了。还饭主任菜主任,怎么不说肉主任呀?”

进了客厅,樊思省本想把全家人再召集起来,把明天送别的事再说一说,可全家人好像早有准备,已围着餐桌全都坐定了,只留了靠门的三个空位置。

全都坐好后,樊思省发现除了一个衣着发型都挺朴素的中年女士外,其他人还都是原班人马,当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灵堂正中的遗像时,他就突然明白那个陌生女人的身份了。

他照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中性笔,习惯性地清了清嗓子,“看来老阿姨和各位大哥大姐都已准备好了,那我就把明天的情况作个汇报……”

“小樊呀,你先不忙说明天的事,我们家里还有三个问题想给组织上反映。”樊思省才刚开了个头,就被老大打断了。

“好的好的,那大哥先说,能现场解决的我来答复,一时解决不了的我带回去,请示完领导和上级后再向各位汇报。”樊思省很有分寸地用了一套官方说辞。

“是这样,昨天下午我姐姐从国外回来,我们一家人又重新合计了下,感觉有几个关键问题需要组织在火化前解决。”

樊思省一听就感到脑袋发蒙,火化前解决,要知道现在距离火化也就不到二十四个小时了,就这点时间解决这些问题能来得及吗?

老大继续说:“主要是三个方面的问题。第一就是火化,我们合计着父亲戎马一生、功勋卓著,能不能明天开完追悼会后遗体不火化,我们想把父亲运回老家的烈士陵园安葬。第二是如果必须火化,我们突然记起来他老人家生前曾留下遗言,骨灰要分成八份,除了在革命公墓放一小部分之外,其余的要撒入他曾经战斗过的三座大山四条大河。第三就是参加革命时间,前两天我们一直忙也没顾上,现在我们提出来,对那个时间不认可,我父亲当年曾在国民党部队服役過五年,但是那五年也是在为中国革命作贡献呀?甭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都是在抗击日寇侵略、争取民族独立呀,要不怎么有国共合作这一说呢?刚刚结束的纪念抗战胜利70周年阅兵仪式上,咱还专门邀请了国民党老兵代表观礼呢。这么说吧,我们家里人希望重新认定我父亲参加革命的时间,说简单点就是那五年时间应该计算在内。”

听老大说完了,樊思省放下手里的笔,挺耐心地询问其他家属,看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没有?孙子和几个女眷都摇摇头。最后老二说话了,“在我父亲的后事上,我们都听我大哥的,其它再有什么,想起来了我们会找你。”

樊思省点点头,这个时候他真希望老太太能说点什么,可是,环顾了一圈,竟没见到她人,于是问了一句,“老阿姨刚还在这儿,这会儿怎么没见她呀?”

老二抢着说:“我妈刚才血压又上去了,我们推她回房间休息了。”

老大似乎明白樊思省的意思,马上补充说:“我刚才说的那三层意思,今天早晨已经和她老人家沟通过,她也表示同意。”

樊思省瞟了一眼身边的华英雄和苏晓宵,两人满脸的苦大仇深。事已至此,樊思省感觉自己必须要说点什么了。

“大哥刚才提出的三个问题,我全都记下来了。其实前面我已介绍过,能立刻解决的我现场答复,一时解决不了的我带回去。就拿这三个问题来说,前两个问题我马上解答,最后一个问题我带回去,需要报告上级审批后答复。”

停顿了一下,樊思省接着说:“关于第一个问题,政策规定很明确,凡是中国共产党党员,逝世后必须实行火化。当然也有例外,比方说少数民族,特别是咱们西北地区信奉伊斯兰教的少数民族,他们可以按照本民族习俗实行土葬。我记得钟必胜老首长的籍贯是湖北武穴,他的档案中族别一栏可记载的是汉族。这一点不知家里人还有什么异议?”

老二立刻笑起来,“我说小樊,我听老一辈人说,我家祖上有回鹘血统,好像是一次大迁移才来的湖北,这么说我们也算西北少数民族吧?”

“回鹘,二哥没搞错吧?就我所知,这回鹘在中国历史上也被叫做回纥,是现今维吾尔族的祖先,从古至今他们的生活半径一直就在昆仑山、祁连山一带,根本就没越过长江以南。对了,其中的确有一支移民到了湖南桃源,但是没听说湖北也有回鹘呀?还有就是,老首长一生对党忠诚、光明磊落,逝世后突然提出更改族别,你们想过没有,这是个什么性质的问题?”

樊思省一番话说得不急不缓、不卑不亢,让现场出现了片刻的宁静。他略作深思,接着又说:“关于第二个问题所涉及的政策,那天我们也学习了,党员领导干部的骨灰可以存放在革命公墓骨灰堂,也可以由家人保管或自行撒散,但是只能存放一处、一地散完,至于选择什么方式,家里最好尽早确定。至于第三个问题,我们可以把家里的诉求向上级反映,不过由于时间太紧,我估计明早火化前这个问题很难给你们答复……”

“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就等这事答复下来后再谈火化的事,我们不想让父亲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离开这个世界。”老大振振有词地说。

樊思省心中升起一团无名火,但很快就熄灭了,他似乎听到《士兵突击》里吴哲在耳边小声说:平常心,平常心!

他用尽量平和的口气说:“大哥不要感情用事,这治丧工作不是小事,如今讣告全发出去了,明早的送别活动也定了,现在变更带来的影响恐怕难以挽回。”

老大嘴里嗫嚅了几下,最终一言未发。倒是老二猛地一拍桌子,“我就不信这个邪,行不行全凭你们组织上一句话,如果这些问题解决不了,那我家老爷子就先搁在殡仪馆,啥时问题解决了,咱们再办后事。”

事态严重了,似乎要谈崩,这是樊思省最不愿看到的,但他心里有数,无论怎样,这政策底线不能破,此时他的脑子正高速运转,急切地寻找着应对之策。

“啪——!”又是谁在拍桌子,动静比老二刚才那一下更响亮。樊思省有点蒙,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华英雄不知什么时间已站了起来。

“好呀,如果你们都想等,那我们愿意奉陪!但你们一定别忘了,这冰柜只要那么一开,银子就得哗哗地流!知道吗?所有这些经费都是要从老人家的丧葬费里出。曾经有人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组织过不去,硬是把遗体在殡仪馆存了一年多,最后火化时人都风干成马王堆了不说,光保管费就搭进去十几万,你们自己可以算算,看看怎么样更划算?”

返回办公室的路上,樊思省心事重重地走在前面,那两个人依然没心没肺地在后面耍贫斗嘴,就听到苏晓宵有些发嗲地说:“哎,英雄哥,你刚才的表现很爷们嘢!”

“那必须的呀!你说就刚才那阵势,看着咱樊主任有难,我华英雄能坐视不管吗?”

“他们家还打算把骨灰分八份,该不是要把骨灰当胡椒面撒吧,完事后是不是还要计算每一块骨灰的阴影面积啊?”

“小小同志啊,你可要端正思想,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当然要回到五湖四海去呀!”华英雄的湖普竟然也学得惟妙惟肖。

中午樊思省又没休息,他把小刘叫到了办公室,说需要他帮着填写老首长的家属登记表,其实想从他那里了解家里人的真实想法。

一旦离开了他们家,小刘就好像换了个人,对樊思省侃侃而谈,“他们三个子女各怀小九九,总想着法子背着老奶奶捣鼓自己的事情。大叔在市政府一个什么局干了一辈子,退休前才照顾提了个正科,大婶还副处调呢。因为在家没什么地位,就只好在我们面前拿腔拿调,这不又拿治丧这事来刷存在感了?二叔当年副团长干得好好的,听说突然要复员,把老首长气得够戗又没办法,后来他带着十几万复员费去俄罗斯做山寨手机生意,谁知赔得一塌糊涂。大姑是个挺有同情心的人,可不幸的是老公整天吃喝嫖赌,还好她的儿子很争气,现在德国读研究生,只不过高额的学费让她有点吃不消……”小刘一番白描式的刻画精准而生动,再配合两天来的交往接触,几个子女的形象瞬间在樊思省脑子里被3D打印了出来。

事已至此,必须得作最坏的打算,万一到时家里人拗着不肯让步,那送别活动被取消也不是没有可能!樊思省有些犹豫,该不该马上向丁副主任汇报,可要是家里人最终想通了呢?不管怎么说,现在变更火化时间不仅会打乱整个计划,引起生前友好的不满,也会给单位造成不良影响,说明我们沟通不畅,协调不力,樊思省一下子感到压力山大。

怎么办?怎么办?到头来还得靠老前辈支招。没等下午上班,樊思省就拨了老主任的手机。

一听完他的讲述,老主任豪爽地笑起来,“华英雄这小子还挺有种,你把握得也不错,在一些原则问题上,就要敢于坚持。”

樊思省问道:“只是,我怕明早的遗体送别,他们一家人该不会放组织的‘鸽子吧?到时宾客悉数到场了,主家却都不露面,那场面就尴尬了。”

“应该不会,钟必胜的情况我最了解,有些历史遗留问题早就定过性,盖棺论定的事情家里再怎么闹都无济于事。再说了,通过这几天接触,你可能也了解了几个子女的情况,我相信华英雄的那些话此刻应该让他们更纠结。”

老主任的一番分析让樊思省踏实了不少,但他转念又想,与其在办公室守株待兔,不如主动出击。

下午一上班,他让苏晓宵把钟必胜的女儿约了过来,他们两个人坐下来聊起了家常。樊思省没有直奔主题,而是先从德国谈起,讲了莱茵河、贝多芬和大国工匠,然后又了解了出国陪读和海外华人的生活情况,他感觉他们的交流就好像久别重逢的姐弟一样轻松惬意。

就在樊思省打算切入主题时,大姐似乎早已心领神会,“樊主任,其实我明白您下午请我来的用意,虽然上头的文件我不十分了解,但是我清楚父亲和家里的情况,我们在德国常常听到这样一句谚语:友谊需要忠诚去播种、热情去灌溉、原则去培养、谅解去护理。所以请您放心,我会去做两个弟弟的工作。”

5

殡仪馆位于这座城市的东南角,听说那里十年前还是一片水稻田,每次參加老干部遗体送别,不是赶上插秧就是遇到收割,于是会引来一些“老机关”的调侃热议。

有的说:“看到了吧?你说这干部成长与庄稼有什么分别,只有把老的一茬儿收割了,才能让新的一茬有发展,这就是自然规律!”

还有的说:“这种地与当官也是一个道理,光知道弯腰干活根本不行,必须时时抬头看天,掌握时令变换,否则哪天自己被连根拔了、一把火烧了都不知道呢!”

这才十年的工夫,这里就已被开发成了一片价格可观的新楼盘,听说王健林最近在这一带投资了一处生态湿地度假村,不久前竟拍出了“新地王”,一下把周边的房价炒得更加离谱了。

七点整,苏晓宵带着三名战士坐上了前往殡仪馆的猎豹车。这会儿,她将目光透过车窗,去寻找老主任经常提起的十里稻花香,可是窗外的一切,除了稻香庄的地名中还有一个“稻”字外,哪里还能找得到“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影子?

车一驶入殡仪馆大门,苏晓宵还以为进错了地方,天空中根本看不到冒黑烟的大烟囱,整个院落的布局更像一个苏州园林,苍松翠柏、鸟语花香,四周静悄悄的,完全听不到该有的哀乐和哭泣声。

直到进了告别厅,她才一下明白过来,因为时间尚早,比仪式开始时间足足提前了有一个半小时。不过要说最辛苦的还是华英雄,他陪着长子长孙应该七点前就到了,这会儿正在起灵迎灵吧。

苏晓宵指挥三名战士将带来的挽联一条条地挂在告别大厅四周的花圈上。挽联的排序问题昨晚可是好一顿折腾,谁的职务高,谁的资历老,谁目前还在位,谁已经退了休,谁是工作关系,谁是亲朋好友,加上老大在群里不停地品头论足、说三道四,华英雄和苏晓宵早就忍无可忍了。樊思省还真能耐得住性子,一条条向老大解释,排序的理由,实在不好协调的,他上网去搜中央和军委的习惯做法,直到把家里的意见全都理顺了,已是凌晨2点钟了。

尽管是第一次,可几个战士手底下还挺利索,只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把所有花圈花篮上的挽联都挂好了。苏晓宵站在大厅中间,就像央视春晚直播前做最后准备,不时亲自上手,对几个重要领导敬献的挽联予以微调。

一时间,苏晓宵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正中央的钟必胜遗像是她十分熟悉的表情,遗像正上方的“钟必胜同志永垂不朽”和两侧的“南征北战功不朽,春去秋来名永留”是家里人采纳了她的建议后定下来的。所有花圈上的挽联也出自她之手,小学三年级开始练就的童女功,曾让她获奖无数,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这一手极具功力的赵体行楷,竟会在这个场合被派上了用场。

正感慨着,告别厅后面的一道隐形门慢慢开启,一辆担架车被人缓缓推入,苏晓宵看得很清楚,躺在上面身着老式军装的不是钟必胜还能是谁?老人双目紧闭,眉头紧锁,脸上的表情还算安详,只是身上这套军装有些偏大,在火红党旗的覆盖下,整个人像被脱了水,显得愈发灰暗而单薄。

这大概是苏晓宵平生头一回如此近距离地看见死去的人,她竟然一点不觉得害怕,眼前全是钟必胜生前的点点滴滴。还是去年这个时候吧,她去家里给老人送文件,送她出门时,樱桃挂满了枝头。

苏晓宵忍不住赞叹,“好大的樱桃,竟然比超市卖的进口车厘子还要大呢。”

钟必胜笑起来,“想知道樱桃的味道,必须亲口尝一尝。”然后冲着屋里喊:“小刘,把梯子搬出来。”

那一刻,苏晓宵窘得有些不知所措,“老首长不用了,我是随口那么一说,真的不用了。”其实,她知道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于是在心里不停地骂自己,你说你这张嘴,难道就那么馋吗?

最终,小刘上梯采摘,钟必胜树下指挥,拣那些最大最红的,给苏晓宵装了一袋子。苏晓宵清晰地记得,钟必胜笑呵呵地说:“带上,一定要带上,回去和办公室的同志们一同分享,这可不是什么贵重礼品,只是一个老干部自家种的野果而已。平时我们一直得到你们的关心照顾,就当这是老干部的一点心意一点回报。”

苏晓宵当时心里暖暖的,那也是她刚到老干办工作才几个月,突然间,她觉得做老干部工作挺有人情味,和先前干计生时总挂在嘴上的“上吊不解绳,跳井不拉人”一比,那反差可真是太大了。

“哎哟喂,这小丫头干活挺麻利的嘛!”不知什么时候华英雄跟着担架车也进了告别厅,他身后不远处是老大和他的犬子。

其实,苏晓宵就怕他这个时候出现,刚刚酝酿好的淡淡哀伤、满腹离愁,一下子就被他的满嘴跑火车给撞得烟消云散了。她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你那边都整利索了?”

“那是必须的呀,活整不利索,你咋能看到老爷子衣着光鲜地来到你身边呢?你都不知道,我被他们家那一老一小气成啥样了,整个解冻、擦身、穿衣这些活全是我一人配合殡仪馆的同志干的,他们两个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就光站在一边卖嘴,那派头就跟穆仁智剥削杨白劳没什么分别。小小呀,改天你安排好下午茶,我要好好给你倾诉一下,我的委屈如果没人疏导,那可就更加抑郁了,你能忍心看着我人比黄花瘦吗?”

“算你还有眼力!其实你不必跟他们怄气,他们一家人井底之蛙、孤陋寡闻,碰上您这样的治丧专家现场指导,哪敢再上手显摆呀,那不是鲁班门前扯大锯吗?”刚说到这,苏晓宵像又想起了什么,“差点忘了,樊代主任刚才打电话了,他陪首长已经动身,问这边都准备得怎么样了?让咱们抓紧点,再把每个细节都盯一遍,绝不敢出什么差错。”

现在,距离送别活动开始还有半个小时。华英雄与苏晓宵并排站在告别厅正中,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整间大厅里除了躺在鲜花丛中的钟必胜,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按照昨晚推演过的程序,他俩一问一答,把几个大面上的事又逐个捋了一遍。

“外围,停车场及道路指示?”

“已到位。”

“内部,首长休息室和亲友休息室?”

“已到位。”

“通联,小白花、签到簿、钟必胜生平?”

“已到位。”

正说话间,左侧的门被一下推开,一个浑身闪亮的小伙子拖着一个空姐常用的拉杆箱,迈着猫步,宛如从某部韩剧片场空降到了告别大厅。

“哎,你什么人呀,走错地方了吧?”华英雄一下恼了。

“没错的哥,谁再迷糊也不可能大清早走错到这里来呀,我是这里的化妆师嘢!”小伙子拖着嗲嗲的港台腔。

华英雄笑得有点猥琐,“化妆师?谁请你来的?打算给谁化妆?你們这是演的哪一出呀?”

“喏!”小伙子的兰花指一点水晶棺,“馆里安排的,听说今天走的这位老爷子身份特殊,是位老将军,因此我们特别重视,解冻到现在一个小时了,您看遗体表面已开始向外走水了,我专门过来再补个妆,也好让老将军走得形象光辉、风采照人呀。”

也不等华英雄和苏晓宵再说什么,小伙子径直走到遗体旁边,打开皮箱取出花花绿绿的一堆家伙什,挺专业地左右端详了一番说:“老爷子年轻那会儿还是个型男呢!”然后小心翼翼地用粉扑吸了吸鼻尖上的水珠,开始一丝不苟地描画起来。

华英雄和苏晓宵对视了一下,现在还不是笑场的时候。华英雄的手机响了,是樊思省,听背景音兴许是车被堵在了半道上,于是说:“别急樊主任,这里一切正常,各项工作正按计划进行,如果你们晚到,那开始时间向后顺延。”

九点差一刻,所有亲友在华英雄的引导下,最先从休息室步入告别厅,他们按照先配偶后子女、先长后幼、先男后女的顺序在告别厅西侧排成一列横队,等候钟必胜生前友好的慰问安抚。

队伍刚排好,站在最末端的一个穿旗袍的中年女人突然跳将出来,冲着华英雄大喊:“你们是怎么搞的呀,我们是家里唯一的侄子侄媳妇,怎么把我的花圈放得那么老后?”说着话,人就已经冲到了大厅东侧墙角,连拉带扯地打算把固定在墙上的花圈往下拽。

苏晓宵立刻蒙了,“你干什么呀?我们刚布置好的。”那女人压根没搭理她,继续研究怎么能把花圈利索地取下来。

华英雄顿时火冒三丈,“哎!那个大姐,墙上的花圈是固定死的,根本拿不下来,您把东西弄坏了,还得让家里赔呢。”

女人老大不高兴,嘴里嘟哝着,“反正我不管,你们没把我们家放合适,我就不答应。”

华英雄彻底恼了,“送别活动马上开始,你这是来砸场子的吗?我告诉你,这里面的所有挽联怎么写怎么挂,都是有规矩有路数的,你想把名字排在中央委员前面,也得看够不够这个格!”

“中央委员怎么了,皇帝老儿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

“够了!老头子一辈子与世无争,你们这是在给他抹黑!这几天我一直不愿开口,你们难道连这几个小时都等不及了吗?”谁都没有想到,老太太会在这个时候开口发话,而且语言铿锵、逻辑严密。那女人的脸上就像挨了一记组合拳,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盯着华英雄一动不动。

华英雄一下子就有底气了,他掉转身子对家属说:“我再给各位强调一下,今天的活动已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家事,而是一项严肃的政治活动,不管你是谁,这个时候都要听招呼守纪律,否则后果自负。”

九点整,一切程序按计划进行,樊思省先引导所有常委和几个老首长从休息室出来,依次从东侧大门进入告别厅。本来他还为首长们的进场顺序大费脑筋,他们中有在职的有离职的,有干行政的有搞技术的,这排序还真是一件难事。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首长毕竟是首长,到了这个时候,这个谦让一把,那个客套一下,极短时间,他们已自行排好了队,十分娴熟地在司仪的引导下,三鞠躬,瞻仰遗容,与亲属握手,离开现场。

从哀乐响起的那一刻,樊思省的心就一直悬在嗓子眼,他始终记得头天晚上十一点多了丁副主任打来的电话,他让樊思省安排两个人始终盯在亲友团身边,以防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情况。

应该说,整个告别活动显得十分流畅,没有丝毫卡壳,眼看着最后一位来宾已经在与亲友们握手,樊思省正要长舒一口气时,一位大领导模样的老年人这才姗姗而来,等他蹒跚着走到老二面前,老二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嚎了一嗓子,接着竟然张开双臂,感觉是要扑上去。

樊思省被眼前的场面惊出了一声冷汗,一旁蹲守的华英雄和一名战士早就发现了这一变故,他们瞬间飞奔过去,一左一右把老二架了起来,就听见老二扯着嗓子嚷:“你们这干吗呀?我跟我姑父拥抱一下都不成吗?”

忙碌了整整三昼夜,现场告别只用了不到半小时。之后是取骨灰、存骨灰等后续事宜,好在华英雄都已提前协调到位,一切按计划进行,并没有什么障碍。

返回途中,樊思省接到了钟必胜女儿邀请工作人员参加丧宴的电话,他也没征求大家意见就直接婉拒了,然后才转头对坐在后排谈兴正浓的两个人说:“咱们随便吃点什么,现在急需补个觉。”

这觉一直睡到晚上,醒来时夜幕已经降临。打开手机,樊思省发现不少有关军改的微信,才看了几条,心情就越发忐忑起来,改革征程又向纵深推进了,我们这个临时单位究竟会何去何从呢?

他又发现付艳在两个小时前给他发来一条微信留言,随着声波符号的频频闪动,他听到的是一长串不连贯的牙牙学语,是儿子!他一骨碌坐起来,很想立刻打过去,可一看表,都11点半了,她们娘俩应该早就睡了。

他又打算发去一条留言,可才说了两句就哽咽得说不下去了,他干脆爬起来冲了个澡。穿过丝丝密密的水帘,眼泪就在那一瞬间奔涌而出,其实这种感觉挺好,就像置身于夜幕和暴雨中,痛快淋漓又安全可靠。

6

本想这人一火化,就该万事大吉了,谁知真正的麻烦甚至说灾难才刚刚开始。

那天下午刚上班,小刘满头大汗地跑来找樊思省,“不好了,又出情况了!”

樊思省噌地站起来,“莫非老太太因为悲伤过度,也那什么了?”

小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是老奶奶,是大叔二叔,今天他们突然说,家里大姑好像不是老首长的亲生女儿,需要组织出面作亲子鉴定。”

“什么,亲——子——鉴——定?”

那几天,樊思省架不住华英雄和苏晓宵轮番轰炸一般的“好言相劝”, 终于搬进了老主任的办公室——那是套在大办公室内的一个单间。当时这门没关,华英雄和苏晓宵应该正聊晚间的追剧心得,突然听到这个奇闻轶事,一起从外间跑了进来,连门都没敲就嚷,“什么,什么,是谁要做亲子鉴定?那都是TVB的老桥段了。”

“今天一早听大叔讲,老首长当年行军途中,因为没法照看刚出生的大姑,就把她托付给了一个农村老乡,直到革命胜利后才找到她。这些年大叔二叔总觉得大姑不像自己的亲姐姐,于是就打算背着老奶奶调查一番。”

樊思省叹了口气,“他们可以委托医学机构,或者通过户籍部门,不过这和老干办有啥关系?”

“是呀,是呀!如果当地户籍部门找不到,还可以借助一些民间组织,比如‘宝贝回家网站,或者去找倪萍大姐!”

问题虽奇葩,可想把道理给全家人讲明白那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呢!樊思省想了想说,“这么着吧,像这样有一定难度的问题,我看还得请治丧专家出马!”

华英雄苦笑了一下说:“那卑职得令就先行告退了!”

摁下葫芦浮起瓢。两天后一个下午,刚上班,樊思省才走到办公楼门口,就看到哨兵拦着一个人不让进去,那人身上的荧光T恤在阳光下直晃眼睛。樊思省心里一惊,他怎么来了?这次不知又要出什么幺蛾子。

盡管心里这么想,可招呼却打得特别热情,“哟,是什么风把二哥吹来了?”

老二一看樊思省,就跟见着了亲人一样,扑上来与樊思省紧紧地抱在一起,“樊主任好兄弟,真太巧了,我正要找您呢!”

樊思省心里咯噔一声,找我肯定没好事,嘴上却说:“好呀,咱们进办公室说。”

老二是个急性子,嗓门很大,他拉着樊思省一进楼门就开始嚷:“是这么着,那天一火化完,我和我哥想起一个问题,记得老爷子生前曾不止一次给我们讲,他的脑袋上中过弹,伤好后那弹片就长进肉里了,小时候每当天气一变,特别是下雨前,他总喊头疼,那简直比天气预报还准呢,我们姐弟几个至今都记得。可是那天火化时,我们却没在骨灰里找到那块弹片,您说这事是不是有点蹊跷?”

“原来是这事呀?那火化前怎么没见咱们提起?”

“那时家里忙得昏天黑地都乱了套,谁还记得有这事?这不这两天其它事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我们一合计,才突然又想起这么一档子事。”

“那么二哥的意思是……?”樊思省有点摸不清他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于是谨慎地用了一个疑问句。

“我猜要么是那天把人烧错了,要么是有人把那块弹片给贪污了?”

“啊——?”樊思省差点失声惊叫出来,幸亏外面大办公室那两个家伙去听报告了,要不然听到这个奇葩新闻,一定又飞奔进来,一边围观一边评论,现场演绎一期《锵锵三人行》!

惊讶归惊讶,可是惊讶完除了哭笑不得,更多的是气不打一处来。他们家这几个子女还有完没完?他们是不是在把组织当猴耍?为什么只要闲得没事干,就会给组织提些非分的要求,要么就编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段子,拿我们老干办的兄弟们开涮。

樊思省一想起钟必胜辞世那晚家里人的态度,再看看面前这个脑满肠肥的“锅盖头”,就突然生出一个捉弄他们的想法,于是就说:“记得那天老首长火化是排在第一个,您说即便有人想顶包,也找不到合适人选呀?还有弹片的事,我觉得就更邪乎了,你说有人干吗会偷?他犯得着吗?那弹片是有经济价值还是学术价值?要么就是对老首长的器官感兴趣,那除非老首长长了一副爱因斯坦的脑子。”

“樊主任,我看你的分析很有道理,只是你说老爷子脑袋里它的的确确有一块弹片,可现在却长脚跑了,这该怎么解释呢?”

樊思省沉思了一下,“二哥恐怕有所不知,那我告诉你,这火化炉的温度吧少说也有一千度,那枚被老首长身体滋养了几十年的弹片,恐怕早就被‘三昧真火化成烟了。”

两人的对话最终在一片呵呵声中落下了帷幕,就在樊思省把老二送到楼门口时,老二凑过来一副神秘表情,“还有一事向兄弟打问,老爷子那些钱到了以后,能不能直接打到我们兄弟卡上?”

樊思省沉思了一下,用同样的音量说:“经费数额较大,领取程序复杂,一般是打到你母亲卡上,如果要打你们卡上,应提前写好委托书,这个,你懂的……”

送走了老二,坐下来回味两人刚才的对话,樊思省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可笑过之后眼里却突然变得潮湿起来。樊思省有种预感,如今两个儿子都已粉墨登场了,只剩那个命运多舛的闺女还未露面……

还真被樊思省言中了,第二天晚饭后,她还真的就通过一号台打来了电话。铺垫了半天,她才说父亲的丧事办完之后,就得赶紧返回德国去,走之前她还想再给组织添点麻烦,当然具体工作要辛苦樊主任帮忙,今年下半年儿子研究生就要毕业了,到时还是想回国内发展,因此就想请组织上给出个证明,证明他姥爷钟必胜是个开国将军,那样联系工作可能会方便一些。

樊思省一听就有点头大,治丧那几天在修改钟必胜的生平时,基本上都把他的简历背下来了,五五年授衔时老爷子只是个大校呀?哪来的开国将军,这也那太离谱了。

几天后,丧葬费、抚恤金等几笔大额经费已陆续到账。记得那天,蘇晓宵领着他们一家人办完手续回来,激动地对樊思省说:“樊主任你知道吗,今天他们这一大家子扶老携幼前来领钱的一幕,要是让一个大作家见了,一定会写出一部比《人间喜剧》更伟大的作品来。”

既然钱已打过去,应该各得其所了,这下总该消停了吧。樊思省浑身上下顿觉轻松了不少。

那几天又恢复到刚来报到时的工作节奏,交班开会、处理业务、撰写材料、接待上访……偶然闲下来,樊思省坐在办公桌前,能看到窗外成片的毛竹和常年的树阴,时不时会有一两只喜鹊站在窗台上向里探望。

我该不会就这样干一辈子吧?其实,如果真能这样干上一辈子倒是个好去处,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面对军改强势来袭,谁又能猜得到自己的归宿呢?

外间,华英雄和苏晓宵依然在说笑打闹,樊思省有时甚至怀疑,他俩不会是坐着时光快车从唐朝穿越过来的吧?一个性格深处透着北京老炮儿的大侠气,一个举手投足显出与年龄不符的作女范儿。不过说心里话,樊思省倒是很感激他们,有了他们,不仅让暮气沉沉的老干办变得阳光四溢,更重要的是,无论遇到什么麻烦人、难缠事、谁想见见代理主任,那都得经过“哼哈二将”这道关。

只可惜,幸福的生活总是显得特别短暂。那个晚上,他在宿舍刚与付艳和孩子视频完,整个人还沉浸在平生第一次听见儿子叫爸爸的喜悦之中无法平静,手机响了,一看到小刘的名字,樊思省的心情一下子从珠穆朗玛峰坠入了吐鲁番艾丁湖。

“樊主任,我要给你报告个情况,你可得有个心理准备呀!最近大叔二叔他们正密谋向上边反映问题,好像还打算告你们的黑状。”

“告我们黑状?为什么呀?”

“好像说你们在治丧工作中政策不熟,态度不好,工作不细,建议要将你们几个人清理出去。”

“呵呵,如果他们真能帮我们实现这一目标,我们还要敲锣打鼓感谢他们呢!”

哎,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该来的它总归要来,就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大仗打响前总是出奇地宁静,一连几天几乎什么事都没发生,甚至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每天下午下班号一吹响,华英雄就在外间感慨,“小小呀,你有没有感到惭愧和不安,这一整天我们什么贡献都没有,却白白领了一天工资?”

“你要嫌钱多,干脆从现在起每月捐出一半工资,建立一个‘老革命遗孀救助基金,等将来给你治丧时,嫂夫人瞬间就成富婆了!”

第二天一早交完班,樊思省被丁副主任留了下来,等会议室只剩他们俩时,丁副主任从笔记本底下拿出一封信递给樊思省。

楼顶上的第二只靴子总算落下来了。这信竟然是军委批转下来的,樊思省概略地翻了翻信的内容,除了小刘讲到的那些,竟然还有一些匪夷所思的问题,比如克扣丧葬费、有意隐瞒政策,甚至还提到了男女关系……几个具体问题的矛头直指华英雄,樊思省的嘴唇不住发抖,脑子里却始终在想一个问题,他们为啥偏偏和华英雄结上了梁子。

“要是没有什么说的,你回去后召集大家先开个会,纪检上今天就要开始调查,你们要积极主动配合,哪怕我再相信你们那都不管用,关键是要给组织上讲清楚。我相信组织上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丁副主任说。

事实尽管很清楚,但过程一项都不能省,特别是单独谈话这个环节,樊思省始终在给自己心理暗示:积极配合,主动配合,即便你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能发作,相信组织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听说工作组与华英雄的谈话进行得挺不顺利,这早在樊思省的预料之中,他本想等他们谈完之后劝劝华英雄,却一直没见他回办公室,打他手机也不接,马上退休的人了,还整得跟个愤青似的,受不了一丁点委屈。华英雄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当时脑子一闪就回了八个字: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第二天上午连着开了三个会,下班前十分钟樊思省才回到办公室,打开手机竟然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最后是条短信,苏晓宵发来的:下班后速来殡仪馆9号守灵堂。

钱都发了,他们家又要搞什么名堂?樊思省先拨华英雄的电话无人应答,再拨苏晓宵竟然关机,他不想再耽搁时间,换了身便装打车直奔殡仪馆。

9号守灵堂在殡仪馆的最深处,自打办过钟必胜的丧事,樊思省对这里的一切早已驾轻就熟。站在9号守灵堂门口,就感到里面光线昏暗、阴风逼人,一股刺鼻的浓烟呛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掀开珠帘,樊思省愣了一下,“怎么,是你?”屋子里不见钟必胜家的老大老二,只有苏晓宵和一个陌生的女人默默地坐在一起。“这是什么情况?急着叫我过来,他们家人呢?”

苏晓宵的眼神简直可以杀人,她用手一指灵堂,捂着嘴把头低了下去。

樊思省定睛去看,正面墙上是“华银勋同志永垂不朽”几个大字。“华银勋?”樊思省一连念了两遍,直念得后脊背发凉,那一瞬间,这个有些陌生的名字好像千斤巨石,砸得他差点背过气去。

“这……到底……怎么回事?”

兩个女人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后来,樊思省也加入进去,那一刻他觉得压抑在心里这么久的委屈一下子全释放了出来,这要比心理暗示管用多了。

陌生女人是华英雄的媳妇,直到这时樊思省才知道,他俩其实两年前就离了。“两年前他病情突然加重,一连换了几种药,都没什么效果,他怕连累我坚决要求离婚,我不同意,他告诉我说他另有人了,我知道他在骗我。大约一周前,他开始积攒安眠药,这事被我撞见,他答应我不会做傻事,还说退休后要去美国接受最好的治疗,等身体完全康复后再和我复婚,谁知他还是食言了。”

苏晓宵哽咽着说:“他应该是昨天下午下班后直接来了这里,这个9号守灵堂是他自己订的,他就坐在这里吃完药,然后静静地为自己守灵、给自己治丧……”

对于那封信的调查只好不了了之,机关不少好事者对此事传得沸沸扬扬,无论何种版本,樊思省都不想再听,逝者为大,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这也应该是治丧工作的基本原则。

一周之后,苏晓宵被分流去了新单位——一个干休所的卫生所,她最终还是找到了可以施展才干的平台,“只是这么些年了,突然由杀生的变为救人的,幸亏干了一年多的老干部工作,要不这一时半会儿还没法适应呢。”临走前,苏晓宵意味深长地对樊思省这么说。

送苏晓宵走出办公楼时,樊思省突然想起华英雄曾经调侃苏晓宵的那些话,前半生一直干着“杀生”的事,如今到了该赎罪的时候了。

那时,苏晓宵依然掌管着计生办的库房,时不时会有一些士官来找她领东西,他们大都不好意思直接找她开口,于是就托华英雄帮着去要,什么三盒大号的,一包润滑的。

华英雄总是当着众人的面,有意拿机关的那些“小鲜肉”们开涮,“看不出来呀?就你这小身板还是个大号的,要不让苏干事量一量,拿回去万一不合适再漏出来怀上了,还得来找苏干事,到那时你就知道什么叫‘心狠手辣了。”

最后的场景总是,小伙子们领到东西后落荒而逃,苏晓宵满脸通红一言不发,只有华英雄站在屋子正中,捧着肚子哈哈大笑,一边笑还一边冲着远去的人影喊:“记住,最近查得紧,没票的抓紧补啊!……”

早晨刚上班,樊思省无意中翻开台历,一不留神,来老干办工作已经整整两个月了。樊思省顺势一个“葛优躺”,双手环抱脑袋,十指紧紧地抠进稀疏的头发里。如今,老干办这个编外定编单位就只剩下樊思省一个人了,这真有点像许三多的钢七连。

记得《士兵突击》里李梦说过这样一句话:光荣在于平淡,艰巨在于漫长。如果单从这个意义上看,老干部工作还真有点像草原上那个红三连,说它非常重要——这是接待上级工作组时写在汇报材料里的话,也未必十分准确,可要说它无足轻重——那绝对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不说别人就连门口的哨兵、一号台的姑娘们都不会同意这个结论的。哎!樊思省有时想,这样充满着对立统一和哲学思辨的工作,恐怕也只有老干部工作了吧?

那天,丁副主任又给樊思省安排了一项新任务,在说这一番话时,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刚才钟必胜家人来找首长,希望组织上能派人陪他们去外地撒骨灰,我考虑再三,咱们实在派不出人了,还是辛苦你去一趟吧!”

这一趟说是出差倒更像是旅游,樊思省跟着他们那一大家子——除了年迈的老阿姨和身在德国的老大姐,参与治丧的家庭成员悉数到场了。整个活动其实没有樊思省太多事,他明白自己的出现只是代表组织、体现重视,偶然他会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紫檀骨灰盒走在队伍的前面,仪式开始后两个儿子会在司仪的指导下,完成骨灰撒散的每一项规定动作。

站在高山顶上,看着骨灰像雾像雨又像风,从兄弟俩的指尖飘散出去,樊思省突然想起一句话,我们来自五湖四海,当然要回到五湖四海,然后他就很想计算一下每份骨灰的阴影面积……他突然觉得很想笑,可那个念头闪过之后,最终竟流下泪来。

终于熬到最后一地了,这里并非什么名山大川,当一群人气喘吁吁地登上一座小山包,樊思省全身猛地一个激灵,碧蓝的天空,连绵的群山,低矮的树木,竟然有种似曾相识之感。

直到大风起兮灰飞扬,樊思省才终于看清了远处那个废弃建筑物的轮廓,尽管年代久远,依稀还能看到红色的屋顶和灰白的墙壁……突然,樊思省就像疯了一样拨开众人,站在山峰尽头用尽全身气力冲着远方高喊:“你——幸——福——吗?我——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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