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张力的写作
2018-05-31孙卓
孙卓
墨西哥诗人帕斯曾说:诗人没有传记,他的作品就是传记。诗人牛放这本深情的诗集《诗藏》是他20多年藏区生活的精神留影。阿里、雅鲁藏布江、喜马拉雅、日喀则、嘎哇寨、那曲卓玛峡谷、狮泉河镇……如诗人自述,他像一个逐水草而居的牧人,“走到哪里黑,就在哪里宿”,在这漫长而自由的行走中,牛放与这神秘的土地建立起独特的联系,俗世的纷扰慢慢远去,那些精神腾跃的刹那最终成诗。
在这部诗集里,“雪”“水”“山”“天空”“大地”等核心意象反复出现,诗歌语言直接、朴素,具有浓郁的抒情意味。事物的归宿就是它出发的地方,诗人从这简洁、凝练的句子里积蓄到了纯粹的力量。但这不足以概括这部诗集的艺术风格。诗集里还有一个着墨不多、或者说甚至没有痕迹的潜在主角,那就是嘈杂纷乱状态下,充满精神焦虑的“我们”——藏区的异乡人、过客、旁观者。这份对话性的存在,使得诗歌在单纯得有些单调的意象下,却有着斑驳复杂的精神底色;在优美和谐的旋律中,却蕴藏着一份紧张感。民族和时代的坐标赋予作品以张力,使其带来审美愉悦的同时,也带来触动和启迪。
《诗藏》的第一重张力在于“他者”视角,“车轮是要离开的,但它无法不留下深深浅浅的辙痕”(《阿里有多远》)。作为一个长期浸润于现代生活的外族人,如何体会另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记忆?在全球一体化的今天,各族群之间流动频繁,彼此交融共生,像诗人这样身处两个或者更多文化群落的居间写作者越来越受到关注。这种观察角度的独特性为文本带来延展空间。诗人怀着满腔的爱意看藏民族收货季节的歌与舞,“山歌带着醉意/在寨子里跌跌撞撞/此时的田野格外宁静”,但他吟咏的不仅仅是民风的热烈与肆意,“土地交出粮食之后/一切都空了/坦坦荡荡的胸怀袒露给天空”,“荣誉有什么用呢/躺着是泥土/站着是高山”,“枝头的任何一片叶子/都不是为谁而落”,诗人在这收获的仪式中触摸到了这个民族更本质的内核,看到了他们的信仰归属所在,他毫不掩饰地表达着自己的精神认同。而在对藏民族那带有原始色彩的、绵延不绝的生活的注视中,诗人的目光也逐渐变得柔和多情,“阿妈与妻子/把黎明挤进奶桶/再将一天的心情/交给草原的男人”(《夏草屋》),“船从这里杨帆/也从这里归航/而真正的码头/是寨子里站在门口盼归的那双泪眼”(《鹅口村的黄河》),这是对爱与生命情不自禁的歌咏。因为有了人类精神之美的照耀,诗人对藏区的山水有着宗教般的虔诚。对于藏传佛教的体悟,我更喜欢诗人那些不露痕迹却又充满禅意的诗句,“我身披羊皮站在高原的雪地里/看羊群云一样漂流”(《羊生存的难度》),“我回头向布达拉宫望了最后一眼/身后的脚印/随即被门外的雪花覆盖”(《活佛的神情》)。与本民族诗人在描写藏区文化所展现的浑然天成不同,牛放的诗歌里一直有一双审视的眼睛,他在观看、他在思考,与其说他在写自己看到的,不妨说他在写自己想到的。我们在阅读他的诗歌的时候,不仅仅是想了解与品读一个民族,更重要的是找到一个进入这个民族的视角,看到不同文化间的缝隙。我喜欢他自序的题目,“我眼中的藏地”,我们不仅从中看到藏地,而且看到了诗人敏感而深邃的眼神。
诗歌的第二重张力在于古老传统与现代文明的紧张关系。藏区于作者而言,已经不仅仅是一片具有美丽自然风光和独特人文历史的地理意义上的热土,而是代表着灵魂救赎最后希望的精神世界,是一片“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但现代都市人的生活与精神处境已经对这里产生了影响,浮躁社会对雪域高原的沾染给诗人带来焦虑和恐慌。“在狮泉河/跪下的心/被咖啡馆的流行音乐调戏/历史的空白/就留在小镇鳞次栉比的商店里/宾馆的台灯下无法阅读”(《朝拜狮泉河镇》),我们已经很难拾起庄严的情感,心无旁骛地处理眼前的风景和风景后的思想。“守护可可西里的是可可西里的遥远”(《藏羚羊行走在可可西里》),诗人只能寄希望于对物质文明的逃离,而这在现代科技的冲击下已经越来越困难。轰鸣的响炮中,通往二郎山下的冷碛镇的隧道被凿穿,“几千年的门户/冷碛镇做了门闩”(《二郎山下冷碛镇》),这份具有联想性的大胆比喻,令人得以窥见诗人的强烈爱憎。《留一块干净的雪》是如纯净歌谣一般的诗集中为数不多的一首具有一定批评力度的诗歌,它将人类对雪山的征服形容为“只有虚弱的精神/才迫不及待地需要肤浅的安慰”(《留一块干净的冰雪》)。“珠穆朗玛传来的粗重呼吸”似乎携带着风雪的声音在控诉着人类的贪婪和骄傲。《长江源》中,诗人一改内敛平和的抒情方式,大声疾呼:“我害怕一场疾病衰老母亲的青春/我害怕通天河终有一天干涸成墓志铭/那些江南的水乡/那些草原的酥油草/都会纷纷枯萎在这棵大树的记忆里”。
但诗人不是浮光掠影的观光客,他透過雪山周边的商店与咖啡厅,看到了一些不曾消逝的宝贵财富,“幸好倒下去的是朝代,散落的依然是阿里的泥土”(《阿里有多远》),在这土地里,纯粹的精神信仰、坚忍的民族意志将经历时间与时代的考验。诗人相信:“温暖的太阳晒着浑浊的河水/冷碛镇不看/就如不看拥挤的车流涌向西藏/秋天的冷碛镇/收回的玉米晒在屋顶/空落落的槁杆丢在地里/一点一点枯干”(《二郎山下冷碛镇》)。日升日落、春夏秋冬,这里有一套自己的时间法则。令我感到惊喜的是诗人不仅仅拘囿于描写对现代文明入侵的批判,古老的生活方式所带来的艰苦生活在砥砺人意志的同时,也夺走了很多应有的温馨快乐。“背水姑娘/跟外婆和阿妈走在同一条路上/那些掉进河里的笑声/永远地漂走了。”“背水的路弯成女儿玩耍的绳/你回头的瞬间/与女儿的童趣重叠/阳光催开了你的笑容/而你依然把一条河背在背上”(《背在背上的河流》),这里有温煦,也有忧愁,有爱意,也有悲悯,这也许是诗人对古老方式的一种更有温度的思考和感悟,这也为现代文明的进入留下了一种探讨的可能。
藏区因为它独特的自然地理、人文环境、宗教信仰,历来为作家、诗人之笔所热爱。尤其是在众声喧哗的现代社会里,藏区已经从边缘之地成为很多人心目中的精神家园。在神已失踪的年代,它的遥远、艰苦、倔强为我们保留了另一种生活,一份救赎的希望,一个盛放完整心灵的容器。诗人牛放的这本诗集,就是为了回归这份本真,以干净、简单的笔触去寻找藏区最平凡的山水、最基本的生活哲学,并从中挖掘到蕴含其间的最高贵的精神品质。而他以旁观者的视角,对现代生存的焦虑和反思,为诗歌的阅读和阐释也留下了更丰富的空间。这是一种有力道的写作,简单中富含张力,就像藏族的群山,和那“最高的冰/最低的水”(《礼拜雅鲁藏布》)。
本栏目责任编校:邬彦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