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新都桥到亚丁
2018-05-31许文舟
许文舟
在水雾缭绕的山中,我闻到牛粪里的草香,城堡—样的藏式民居,总是把—根烟囱建得理直气壮。好像没把烟囱处理好,全家人气都难喘一般。实际上,新都桥藏民的生活,都是通过这根烟囱告诉别人的。而这时,滋生的荒草连秋风也不能奈何它,白杨举着一树树沉淀的阳光,料想着有洞悉世事的神仙窥探着人世。
新都桥的树对秋风有—种抗力,叶子都被寒霜浸得那么深,落者寥寥,每一片都在最后的坚守。有人说,当你真正抵达新都桥,风景也就结束了,到时你会重来—遍,从塔公草原开始,过布局奇诡的土石林,在塔公寺浏览完唐朝诏书后,你就清楚,在这片金灿灿的河谷,与我—样辛苦抵达的还有唐朝的公主。
那条穿插在历史中的茶马古道,最后都被时光藏掖起来。一条流得三心二意的河流,显然没有更远大的前方。顺着国道318线和国道317线,可抵达拉萨,现代工业的发展,把当年文成公主走一年半载的路浓缩到了一张车票上。我的目光在朋友送的一张地图上逡巡,用手抚摸着千里江山。这时我盯住了理塘,我知道那里有仓央嘉措的情人,这位六世达赖喇嘛曾无数次让洁白的仙鹤遥寄过绵绵情思。而今的毛垭大草原上雪莲还是昨日的坐姿,酥油香味的草腰身很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星光下,处处都是仓央嘉措与玛吉阿米约会的地点。
马跑累了,踉跄地朝山下走去,在一条河边饮水。在接近4000米海拔的新都桥小镇,我看到了晨练的人的一招一式。端着热气升腾的稀粥,藏族老阿妈的左手依旧没停止转动经筒。我该用什么形容阳光呢?扎或戳都成,或者是针尖的刺,或者是麦芒的锋利。路边宰牛的男人手握藏刀,轻车熟路的刀功在皮与肉之间深情款款地漫步。这双手如果捧起雪莲该多好,突然这么想,是因为我在路途中遇上了—场轰轰烈烈的藏族婚礼,新郎在浙江打工时被机器切掉了一双手,但他仍然在新婚这一天把一柬鲜花牢牢地掌控在半截手臂之间,据说为了这一刻,他苦练了两年。我听到康定情歌有溜溜的软,我恨自己没有返老的秘方。“我来晚了,亲爱的,山已是山的形状,水已是水的样子”。
我误会新都桥的河流了,新都桥这么美,没有去意绝决,是很难流出如此坚强的水。流着流着,最后都把自己输给新都桥的草原,输得了无踪影。与新都桥的河流别谈远方,每年都有大量的缺口,需要向老天申请救济。有人在这里捕捉光线,要设定多大的光圈,才能测出一片叶子的实际重量;有人在这里,搂着枯木,做出逢春的样子;有人吮吸着干燥缺氧的空气,却佯装怀里的春水刚刚苏醒。
到处都是客栈,有的房间华美,有的招牌响亮,我喜欢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哪怕枕一根木头,也会睡得安心。我热爱这里坚定不移的光线,热爱恒定古老的小溪,我更热爱这里金黄的柏杨与起伏的山峦。这一天我彻头彻尾地放松了,将车开到草原深处,揪了把草就睡着了,一个退休的老人,又何必像年轻时赶着把风景都挤在几天的假期。我不是太累,而是这里的一切让我脚松步软;也并非太懒,而是这里的风景让我全身慵懒。我听见法号从喇嘛寺里传出,接著是水洗的诵经声。一群背着牛粪的藏女脸上闪动着阳光的色泽,从山上回家;诸神放牧着散落四处的村庄,向炊烟靠拢。游人一般是不到黄昏不找宿的,庆幸的是,当我随便找了家客栈,身后竟然是能对新都桥一目了然的观景台。站在这里,晨间看得到牛粪味道的炊烟从新都桥小镇升起,傍晚有酥油茶的醇酽从远山飘过。老板亲自泡茶,只是这茶水转过背就冷了,但最好的温度却在抛心中。怕我冷,服务员给我加了被褥,预防高原反应的红景天是免费的;见我唇裂,老板娘还送了她自己从成都带来的唇膏。
第二天起得很早,我差不多是被旅友连拽带拖到观景点的。观景台上早已挤满了人,都在选最佳的机位,准备拍贡嘎山头朝阳洇染的大雪。这时的风六亲不认,连小草也冷得瑟瑟发抖。我在寻找着明灭虚实间不甚踏实的蓝天,我听见早起的鸟离开枯枝,再也没有声息。接着草地上的土拨鼠哼哼叽叽地出门,肯定是受不了游人嘈杂的声音,那哼哼叽叽翻译过来,就是骂骂咧咧:你看你的日出非要破坏我的清梦!有人掐着手机,有人来回踱步,有人却禁不住跟云朵打起了招呼,恋人们开始在对方身上取暖,仿佛在等一列火车到站。
新都桥镇属于康定县,又叫东俄罗,3300米左右的海拔,即便冬天,能堆起来的雪也分场数。以我有限的人生所遇见过的无数秋色中,毫不武断地说新都桥最美。秋风是谁的圣旨,立马让草地迅速褪下绿色,花朵跌跌撞撞地谢幕,随之呈现出来的是金色在大地上的千姿百态。
新都桥是一个川藏线南北分叉路口,北通甘孜、南接理塘,是从西藏通往康定的必经之路。难怪当年文成公主要在塔公草原休整数日。—整天,我在这十多公里的秋风带上徘徊,品味着一棵青草转身就是年老,体会临近冬天还有无处不在的花香。我不怪这里的风一到傍晚便翻脸不认人,扯你的衣服,揪你的头发,刮你的脸。好在这时候,从色达带上的高原反应略有停歇。信佛的藏民,白天放牧、收草、挤奶、剪毛,晚上喝茶、读经、祈福,正像《圣经·新约》中所说的“美好的事要专心去做”—样,劳作有时是更重要的习修,尤其是在神仙也会有非分之想的新都桥。是啊,在这样仙境—般的土地上,我甚至想滞留不归,想想自己半辈子讴歌的美好未来,我觉得新都桥就有我投入怀抱的坐标。在奶香的青草地隐姓埋名,白天跟着—群牛上山,晚上守着干净的星空入梦。
得益于交通便利,旅游的开发,新都桥经济发展较快。多数牧民家都有了小汽车,当年策马扬鞭的草山现在驰骋着摩托。在海拔稍低的地块,也出产青稞与小麦,过去需要长途贩运的土豆也在这里找到了可以丰产的地块。服务业很多都是成都或重庆人,他们只带了一手厨艺,就把原生态的牦牛肉烹调出味道独特的佳肴。如果你不习惯藏式口味的糌粑、面粉、青稞、酥油茶,成都、重庆风味的饮食随处可见。来到新都桥的游客,把更多的机会留在了当地藏族人开的客栈,入乡随俗,就是吃也应该吃地道的藏餐,这也就成了当地藏民经商发家的机会与理由。
新都桥是摄影家的天堂,这话是新华社的一位老记者说的,所谓的摄影天堂我的理解是独特的四季景致与丰富多彩的光线,按下快门,就出好片。我来得正是时候,因为新都桥秋天的色彩、层次与光影都是最好的。先说白桦吧,那种一天—种颜色的转身,刚好与同样由绿转黄的青草成了最和谐的搭档。新都桥的美是会让人产生野心与冲动的,除了镜头的占有,实际上到过新都桥的人,新都桥都会占据你的,心,与之牵连的回忆会让你幸福一生。
到亚丁必经理塘,其实就算不在一条道上,我也会寻着仙鹤的翅膀去遥望一次近乎残酷的爱情。那条河流里还活着一些仓央嘉措随手扔进去的石头,想想坐床典礼之前的仓央嘉措恋爱时也会害羞吧,不时往河里扔着石头,那一圈圈涟漪就是他心灵的潮汐。这时的玛吉阿米一脸懵懂,就被扯进爱情的深潭,仙鹤作证,河水日夜流过,生命静于无言。凭空猜测,于是有了传说,等候着芸芸众生膜拜,却是些寂寞惯了的山水,寂寞让山瘦骨嶙峋,像耄耋的长者,须发都积上了前世的大雪。在秋天,毛垭大草原的草也冷得瑟瑟发抖,此时来谈两个人的爱情是有些愚玩,但正是一个放羊的小姑娘与仓央嘉措的故事,理塘這个以优质牛奶出名的高原牧区,又多了一块响亮的招牌。作家葛水平说过,一个地方要想出名,必须有名人。我也是仓央嘉措的粉丝,我们相隔了一个广袤的毛垭大草原,但我必须保持十分的警觉。我也写过情诗,同样借用了仙鹤的喻体。我在河里栽过倒影,在万物倒伏的时候,一个人为爱情临风而立。
从理塘到亚丁,需要翻过很多有神无神驻扎的高山,有些山巅终年积雪,有些山巅四季大风,而我对海子山印象颇深。一望无际的滚石像是突然接到神的命令停了下来,每一块石头都伤痕累累,停下来的石头仍然有运动的姿态,似乎只欠一点点水,它们就能撒野。大的一辆大卡车也载不走,小的仅有拳头大小。来不及跟上洪水的石头,散落在河床,那是亿万年前的大河,像被豺狼追赶,落荒而逃的模样。这样的河流,没有多少水,还只能称它为河。亿万年应该是一个很大的吨位,或许有—天它会溃口。过河的时候,我习惯性地脱掉鞋子。那么多石头面前,我想摸一摸亿万年前的水,它们会不会像游鱼一哄而散。海子山平均海拔4500米,最高峰果银日则海拔为5020米,共有1145个大小海子。其规模密度在我国是独一无二的,故名海子山。如果站在一定的高度看,这些星罗棋布的海子像是被切割成小块的蓝天,阳光让每一块湖水都长满了锋利的边角。海子山位于理塘与稻城两县之间,似乎提及海子山就会想到稻城,因为从新都桥到亚丁,稻城就是以这些无法理喻的巨石在门口迎接。稻城给许多未到过此地的人留下的印象就是红草滩、金色的白杨树,其实来了稻城,让我念念不忘的却是古冰帽。
古冰帽也叫古冰盖,是第四纪冰期被冰川长期覆盖所留下来的遗迹。稻城古冰帽的形成主要得益于青藏高原的隆起,由于青藏高原的强烈隆升并达到临界高度,高原季风骤起,一举改变北半球大气环流,大冰期形成。尽管第四纪冰期中青藏高原有大冰盖存在的事实已经被科学家们否定,但并不排除在局部形成冰盖的可能。我看到的是稻城古冰帽最大、最典型的一块,还是沉默的石头,只有让它们发声,才知道这些冰消逝在何年何月。随着全球气温的回升和间冰期的到来,冰盖逐渐消融、冰川退后,众多的古冰川遗迹便在冰期与间冰期的反复中逐渐形成,只是这些冰很久以前就已经化水离开,留下的遗迹却是个谜,只能等着科学的发展再揭谜底。
亚丁很美,但亚丁住宿很贵,找了几家那价位都无法让人睡得着,最后还是一家小客栈接纳了我。一位中年妇女差不多是贴紧我的耳朵说,你的车停在路边的话,等你从亚丁下来,车子肯定被人扎破轮胎。我懂她的意思,她家有收费的停车场,她说现在的年轻人真不礼貌,实际上她比年轻人可恶得多。我听了她的话,不再想省停车钱了,但我决定不停在她家。亚丁的夜晚有密集的星星可看,似乎越寒冷星星越容易激动。而早晨的阳光,才能唤醒假寐或真睡的万物,最早醒来的不是流浪狗而是牦牛,它们总是有许多回忆需要反刍。亚丁村现有28户人家,除了少量的牧业生产,就是靠旅客接济生计,人们除了喝酒,烤牛粪火,就是都会到山中挖虫草,采雪莲花,在普遍禁猎之前,狩猎也是他们重要的生活来源之一。
冲古寺门前的流水,留步于一场大雪,被神贬谪的春风,充盈着子房和胚珠。在亚丁,总是披着土色毡毯的秃鹫,像一堆没人理睬的石头。雪线垂钓着两滴叫湖的水珠,一滴怀上雷庭万钧,一滴蓄满千娇百媚。三座雪峰者隋主人,站在高处,山腰晃荡的云,是神凌虚的脚步。鸟迷恋过的树,须发皆白;刀砍过的山峰,用残雪消炎。朝觐的人,在三怙主神山下,与牛羊出没于草甸。大胆的飞泉纵身一跃,就碎成无法离开地面的小溪。青草不厌倦重复,花朵不惧怕老去。一定有手持彩笔的大仙,画完了云杉,再画草甸。淡抹是玉碎的激情,浓墨是谁的,心绪?我不敢像年轻人一样大呼小叫,脚下的沙砾,也经历了亿万午前的潮汐。
我不明白,当我艰难地走到牛奶湖时,尽管寒风肆虐,但我不曾有浸骨的寒,客串的雪花洒向群山,最后变成让我遥想的方向。怎么突然有着不祥的预感,神山有坍塌的前兆。最后的秘境也充斥着喧嚣,风景变成了企业的滚滚财源。雪花从不同角度扑向我,从眼角到唇齿,而云始终在远山,像被神紧紧攥在手里。五色海是藏区著名的圣湖,据传能“返演历史,预测未来”。我没有卓尔不群的慧根,站在它面前,我只看见天上的云都在水里游弋,每一朵浪花都被风托举。放眼,三座雪峰傲视着芸芸众生,我想起洛克先生,他就在这里扔掉拐杖,缓缓向雪峰举起致敬的手来。相传三怙主雪山在蒙自乡村后的山峰中,此山由三座品字形山峰组成,与现在亚丁保护区内三座雪山极为相似,由于沧海桑田的变化,温度上升,冰雪消融,失去了往日的风采。佛旨意要三位真神到亚丁去,但三位真神不愿意离开住惯了的圣地,但又不能违背佛的旨意,只好到了亚丁,同时提出什么时候可离开亚丁。佛说:只要石头开花,马出角,你们全身变黑,周围成花地即可离开了。传说中寓示着,生态环境的破坏,全球气温的上升,雪山融化了,没有冰雪的山峰不就是黑色的石头吗?这应该是老古人留下环保重要性寓意的传说吧。
进亚丁的路只有一条,所以可以将偌大的亚丁景区收归到集中利益体的麾下,而源源不断的钱财必将成为稻城发展的后劲。这个我不必怀疑,让我一直持怀凝态度的是景区的过度开发,是否有—种杀鸡取卵之嫌。是的,因为美使得寸草不长的孤山也有人迹。问题是我们表面的账面上看是有进益,实际的结果是—种破坏,那怕你以再好的借口,我还是这地球上最后一滴蓝色的眼泪会终究布上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