蓼 莪
2018-05-31江冬
江冬
我的心里永远装着你
我的灵魂无时无刻不把你陪伴
你要开心的(地)过好每一天
就像我快乐的(地)挥动油漆工具——铲刀,断(锻)子,滚筒一样
去涂装世上的美丽、圣洁与明亮
——《母亲》(“手艺人”祝有棠作于张公岭工地)
祝荣回到老家的时候,奶奶已停灵四夜。家里请来的阴阳先生说她过世的时候是午时,时辰不好,所以得在家里多停几天——要到后天的巳时,才能下葬。
他们没有从正对大门的那条路进去,而是绕了半圈,走了一条有石拱门的路。石拱门离马路只有几十米,前面是成片的池塘,后面则是挤挤挨挨的房屋,两侧还有石头砌成的矮墙,所以它像是他们这个村小组的门户。拱门被唤作“槽门”,已有两百多年历史,可容两三人并排过去。祝荣不知它究竟有什么宗族或宗教方面的意义,只知家里一旦有什么大事,回家第一次进门时,就都得从那儿通过。过了拱门,只穿过两幢相对的房屋,就到了他家(更准确地说,是他二叔、三叔家)后面——一幢只有正面贴着白色瓷砖、其他几面刷着灰色混凝土的两层半砖瓦房。
有几个人在正门那边吆喝,气氛似乎还有些欢快。祝荣倒并不感到惊讶,因为在他自己身上,最初的那种悲伤气息,也已如一瓶敞开的酒的气味,随着时日的流逝而消散殆尽了。但此刻,他不知该摆出一种怎样的表情来面对即将见到的那些人。微笑,自然是不可以,哀伤呢,又显得虚伪。所以,他板着脸孔,迈着谨慎的步子(仿佛面临一场严峻的考验)沿墙角朝前门那边走去。
出去迎接他们并买了一卷鞭炮的父亲越过他,打算去前坪里放炮。但走到墙角那里,二姑父制止了他。二姑父一如既往地容光焕发、衣着整洁,腰间系着一个鼓囊囊的棕色皮腰包。他说:“炮等会再放,他们在搭棚子。”
那个四四方方、大概有七八十个平方的前坪里,好些人在搭雨棚。大的框架已快搭好,只剩下靠近菜园的,也就是用来放炮的这一头(边上一根电线杆上贴着张白纸,上面有歪歪扭扭的几个黑字:放炮处)。忙活的人里有祝荣的二叔、三叔、小叔,还有大表哥、二表哥,以及几个他不大熟甚至不认识的人。二叔主要负责把已经砍掉枝杈的竹子扛过来,一个老头则用一把柴刀将它们剖成长条,其他人便站在桌子或凳子上,将它们插到框架上去,用来支撑大张的彩色塑料雨布。没有一个总指挥,每个人都在按自己的意思行事,并不断地指挥他人。他们这边,以及对面四爷爷和左侧二爷爷家的前廊上,都站了人在喊叫和指画。雨一直在下,忽小忽大,坪里的人身上多少都被淋湿了。突然,哗的一响,雨布某处边沿上的水因不堪重负而浇了下来,引发了一阵惊呼与咒骂。二姑父叉腰站在前廊上,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糟糕场面似的,一脸平静地说:“前几天天气那么好,叫你们搭棚子不搭,现在下起雨就来搭了。”
灵堂设在右侧三叔那边的堂屋里——奶奶就是在那里落气的。没人来和祝荣说,但他隐约猜到,还没放炮,他就不能往那边去。母亲抱着他六个多月的孩子,还有妻子都进了旁边二叔家的堂屋。他也进去了一下。里面有一桌人在玩扑克,气氛热烈,其中一个是他表弟,另外三个以及一个陪在旁边的女孩,他都不认识,但看他们与表弟的熟络程度,估计都是表弟的好友。表弟仰头对他说了声“你回来啦”。他点点头。他们牌打得很大,一次的输赢就是好几百。他知道表弟这些年在深圳做一份隐秘的工作,已在深圳买房,又买了两辆好车,二姑一家都因他而衣食无忧,他打得起这个牌,却不知同桌的那几个,是否都像他那样财大气粗。他和表弟一向不怎么亲近,现在更因经济的巨大落差,使他在与之接触时,生出许多犹疑与顾忌。所以他并没有凑到桌边去看牌,很快又回到前廊,站在那儿看搭雨棚。
雨棚没过多久就搭好了,而这时,雨几乎已经停了。父亲将他手上那卷鞭炮在雨棚边的空地上铺开,同时两个祝荣不认识的人,也开始迅速往那儿搬鞭炮和花炮。他们一开始还老老实实地把炮一卷卷铺开,后来干脆就站在前廊上往坪里抛撒。仿佛一条条红蛇从他们手中飞出,有一条还挂在了半空中的电线上。立刻有人喊叫,说不能把电线炸坏了,抛的人便跑过去,跳起来将它扯下。花炮摆成一线,鞭炮纵横交错。祝荣正震惊为何要放这么多,旁边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几个外孙买了一万块钱的炮。”
两个放炮的人各据一头,开始点炮。银光乍现,炮屑飞溅。噼噼啪啪的声音愈来愈急促,还夹杂着花炮的砰砰巨响。脚下的地面似乎在急剧地抖动,而人的五脏似乎也在随之震荡。一团团灰色的烟雾腾空扩散,携带着浓烈的硫磺味儿四处游窜。这时候,不光耳朵听不见(除了嗡嗡声),眼睛看不见,似乎整个心神都被震离了原地。祝荣感到有一只手正推着他往灵堂那边去。一进那屋内,他顿时觉得像是脱掉了一层重压在身上的盔甲,眼耳也都恢复了正常。棺木摆在左侧,前面的一张椅子上摆放着奶奶的遗像。大姑妈和二姑妈正扶着棺木用拉长了的哭腔唱着:“我的娘哎,我的娘啊……你的孙子回来了哎……”两个姑妈的喉咙都已嘶哑,加之鞭炮声的掩盖,那声音对他只有隐约的触动,但她们悲戚的面容,以及二姑妈手上那块不断用来擦拭眼泪的白手绢,很快就刺酸了他的泪腺。他一动不动、泪眼模糊地站在那里,直到有人拉扯了一下他的手臂,并朝他呼喝:“快磕头。”他才僵硬地跪到遗像前的一块脏枕头上,手撑地,腰往下弯,但只弯到一个不大的弧度,就马上竖了起来。“磕三个。”听到那同一个声音喊,他便又迅速微微地弓了两下。当他站起来时,眼里已没有泪水,头脑也再清醒不过。他意识到了那个一直在旁边提醒他的人,是一位堂叔,并且也看清了刚才一直朝向他伏跪在棺木旁的那两个人,一个是二叔,一个是小叔。
母亲在他之后磕头。不久前还向每一个熟人含笑展示怀中孙儿的母亲,此時脸上的表情,已与两位姑妈如出一辙,并且泪水纵横。她磕完三个头后,身子便伏在了枕头上,哭泣的声音越发响亮,还喊着与姑妈们一样的内容。大姑妈过来扶起她,她则手搭大姑妈的肩头继续哀哭。祝荣在一旁平静地看着,直到突然想到妻子和儿子。他们没有过来,而鞭炮声一直在响。他忙去了二叔那边(他看到那两个人仍在抛撒鞭炮)。堂屋里没有,便上了二楼。在一个房间里,妻子正将儿子的一只耳朵紧贴在自己怀里,另一只耳朵则用手捂着。但儿子还是在拼命号哭,嘴巴大张,眼睛紧闭。妻子一见他,便怒目而视,仿佛这都是他的过错。他也仿佛接受了妻子的指控,垂头将他们一同搂抱起来。
等炮放完,祝荣才和亲人们一一打过招呼。爷爷还住在三叔堂屋边的耳房里。祝荣进去时,他正躺在床上。祝荣以为他睡着了,正要出来,爷爷却呜了一声。祝荣喊了声,他便问:是荣仔啊?声音虚弱而疲惫。祝荣以为他身上哪里正疼痛,想要问一问,却又害怕确实如此。最后他只是问爷爷脑血栓的毛病好点没有,爷爷则说还是现样子,并且補充说,医师们都说是年纪大了,好不了了的。闻着从爷爷床上散发出的一股浓重的仿佛什么东西发了潮的“老人味”,祝荣没有再说什么。见爷爷也再没有别的动静,他便悄悄地退了出来,心里有种仿佛将爷爷抛弃了的感觉。
三叔在用一把竹帚打扫棚子里的炮渣,再将它们往“放炮处”推。他两颊深凹,锁骨棱突,上身只穿一件黑色紧身保暖内衣,扎进裤腰里,显得比祝荣春节期间(一个月前)见他时更为精瘦。曾经他也跟大多数中年人一样,发了福,但因几年前工地上的一次事故,花了不少钱,还四处借贷,眼见着就日益消瘦下来,据说还经常亲自在工地上干活。三叔没扫几下,站在前廊上的小叔就朝他喊:“你扫那个有么子用?反正还要放炮的。”三叔哼了一声:“嗯,没用。”一个表叔接话道:“祝有义是不打牌就手痒呢。你要想打牌还怕没人和你打啊?”三叔则回道:“几天几夜都没睡觉了,还打牌!”
大多时候,祝荣都坐在雨棚里面,那儿摆了十几张方桌。这天接下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做,除了偶尔来了客,别人在跪拜的时候,他们做儿孙的需要跪拜回礼,而几个女儿、媳妇,则负责哭灵——都只要有一两个在场就行。上祭是在明晚,所以这天来的客人还不多。而至于其他事情,都有专人打理。按他们这里的风俗,葬礼的各项事宜,都是交给外人来操办,只有少数几个事项需要家里人负责,比如“出纳”是二姑父,“采购”是小姑父和三婶,“保管”则是二婶,还有三位“都管”中,其中之一就是曾提醒过祝荣的那位堂叔。
雨棚里几乎每桌都坐了人,有亲人,有帮忙的,也有凑热闹的。有正在那里做事的——在装有檀香的黄色冥包上写上“谨具冥包一大个上奉”之类,有忙里偷闲在那里歇气的,更有只是坐在那里聊天的。但几乎每个人的嘴都没闲着。祝荣一会坐在这里,一会坐在那里,倒不是刻意想听点什么,仅仅是因为无聊,在任何一个地方都难以久坐。在别人的谈话中, 他知道了之前那场炮就是为他而放的。他是长孙,又是第一个回来的孙子——几个堂弟得明天才回来,于是他就代表着他们这一代。
因为雨棚搭得不规范,不是中间高、四面低,那些搭雨棚的人,又开始用一些木棍钉成支架,将中间的雨布撑高一点。雨时断时续,外面的,以及从雨布四面滑下来的雨水,无处可流,有的便往雨棚下面漫去。三叔在里面挖了几条小沟。小叔则试图用砖头将水挡住,却明显地失败了。他还喊着要人去弄些煤渣来,撒在已经浸湿了的地方,却始终没人搭理。最后三婶回了他一句:这样煤渣子都会粘到鞋底下去,鞋子会好重,路都走不了,一个老头也在旁边附和。小叔这才放弃了这一主张。后来,三叔又开始拉电线,在棚子的两个对角分别绑了个一千瓦的碘钨灯。吃过晚饭,靠近那两盏灯的桌子,就分别开了一桌牌。一桌是字牌,打的人都是上了年纪的。另一桌打扑克,是时下流行的“跑得快”,打的人虽只有三个,但围观的人里外好几层。三叔把那两盏灯开了后,便也开始喊祝荣的大表哥及表弟去打字牌。三叔和表弟都习惯了打大牌,整个家里,只有大表哥勉强可以奉陪。也许是记得自己说过几天没睡觉了不打牌的话,三叔嘴里还不断嘟囔着:不打下子牌,人站着都要睡着了。
三四十个人分布在雨棚里。周边的那些亲戚或邻居,似乎每家都有代表在这儿。他们过来不是为了表示哀悼或帮忙,而仅仅是把这儿视为一个可以打发时间的临时活动中心——或许正因为它不会一直存在,所以很多人迟迟不愿离开。
雨一直时断时续。祝荣隔一会就去灵堂里烤烤火。那儿摆着一张桌子,下面有一个小煤炉。母亲、二姑妈,以及几个他不大熟的老人围坐在旁边。而大姑妈他们估计已经睡觉去了。今晚只有他和母亲会一直留下来守灵。下午的时候,大姑妈和二姑妈就先后跟他们说了——他们所有人已连守了几夜,今晚得睡一觉。所以吃过晚饭后,祝荣就把妻子和儿子送到他们自己屋子那边去了。那儿离这里只有几百米,挨着他外公家。
小叔也不时到灵堂里来,在桌上的果盘里抓一把瓜子后,就又出去了。但他几乎不到雨棚下面去,只是有一阵,他试图把打牌的人叫到灵堂里去。“到里面去打啰,去多陪陪她啰。”他一遍遍地喊着,见都没动静,就又从二叔那边搬了张桌子以及一个小煤炉过去。接着他便只去请那几个打字牌的老人。“去啰,去啰,里面还可以烤火。”他们终于被说动了,于是转移到了灵堂里。
小叔在前廊上嗑瓜子,吸烟,来来回回地走。下午的时候,他身上一直只穿一件黑色的长袖T恤(祝荣还问过他不怕冷吗,他则说他现在身体好得很),这时已披上一件黑色西装。他的头发接近齐肩,浓密而蓬松,仿佛一页门帘朝两边均匀分开。他时常会突然停下脚步——两手叉腰,头高昂,仿佛一位指点江山的伟人——随后猛地把两臂一展,还大喝一声。或者他会在走动中突然把腰一弓,然后双手快速而凌乱地打出几拳。有次他还在前廊尽头的一面大鼓上猛捶了一下。但几乎没有人去注意他,似乎大家都已经习惯了。祝荣本还有些疑惑,直到有次小叔在吼完之后,像是在对什么人大声地说:“深呼吸一下,让气往背冲,只要经脉一通,就可以顶两天的睡眠。”
“你去睡会觉啊。” 有次他又进来抓瓜子,二姑妈对他说。
“那也要睡得着啊。”
“吃那么多瓜子吃那么多烟,你也不怕上火?”
“我还怕上火!”
祝荣听出来,小叔不是想说自己身体好不怕上火,而是有无视自己的身体或者将之视为一滩烂泥的味道,并且也不乏表现一下作为老小的任性以及想博人关怀或同情的意味——他的其他一些行为,似乎也都在向人暗示这一点:你们都来看看我吧,我身上出了状况。祝荣多少感觉到了小叔的表演成分,并且猜想他的目的就是用自己种种有点怪异的举动(这些以前是没有过的),去解释或者说匹配他那几乎不可理喻(也几乎不可原谅)的行为:六年都没有回过家,对父母不管不顾。
小叔身上的状况,在祝荣的父母口中,无非就是他赚不了以前那么多钱了——这些年他都没再做包工头,而是自己做工。而这种情况,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可即使是在最困难的时候,他们该尽的义务也都尽到了。这话虽然不假,却有着明显的自我表旌的意图。而用小叔自己的话来说——主要是通过小婶之口传到大家耳中,他最主要的狀况,就是得了神经衰弱,每晚都只能睡两三个小时。看病花了不少钱,药一直在吃,而且医生给他的建议是一定要静养,不能再多想事情多操心。这几年祝荣在城里也见过小叔几次,除了觉得他变得邋遢了一些,似乎并没有太多异常。因而祝荣一直觉得小叔不过是被现实打回了原形——他本来就不是做包工头的料,最起码一点,他总是拿不到工钱。有次祝荣去看小叔,小婶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个账本,里面记录了一条条欠款。小婶逐一地念给祝荣听,数目加起来有几十万。祝荣知道,这很大程度上是因小叔的包工方式造成的:他没有固定的大老板,而是到处揽活,且每次都是以极低的价格包下来,又作出很多承诺(他认为不这样就拿不到活),而到活干完了检验的时候,对方总会挑出各种毛病来,从而削减乃至拒付工钱。但小婶认为,钱就是应该一分不少地拿回来,因为他们也要付别人工钱,且从来都是“一分都少不了”,而钱要不回来,自然都是小叔的责任。
直到半夜时分,人才开始慢慢散去。后来,雨棚下面以及灵堂里都变得空荡荡的。两个碘钨灯依然照着,但此时的光线似乎显得格外惨白,而藏在暗处的事物似乎也显得格外的多起来。雨已经停了好一阵子,四周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宁静,总有些说不出缘由也不知是从哪儿发出来的声音——祝荣此时异常的清醒,脑海里不可遏止地涌现出种种画面来:一扇没有被关紧的窗户在吱吱地摇晃;一片被雨水浇透了的水田正咕咕咕地冒着气泡;一团几乎覆盖了大半个天空的乌云正沉重地喘息着朝他们头顶爬过来……
不久前被油腻的抹布擦拭过的暗红油漆桌面能照出人的影子来。祝荣和母亲相对而坐。母亲的头侧向神龛那边(那上面蒙着一块有花叶图案的嫩黄色桌布),长时间一动不动。她一头浓密而粗糙的短发仿佛一个特写镜头般呈现在祝荣面前,因而他能轻易看清那里面所夹杂的丝丝白发,如同稻田里的稗子,让人有清除的冲动。但祝荣几乎不敢细看,就如同他一直不敢细看棺木前奶奶的那张遗像。他起身朝外面走去。母亲问他去哪里,他说去上厕所。
其实灵堂上面的二楼就有厕所,但他还是往老屋那边走去。过了前廊,是新屋与老木屋之间的一条过道。走完过道,再贴着老屋一直走到尽头,才到达厕所那里。一路上都有灯照着,但光线昏暗,而且好一段露天的地方尽是泥泞。此时的老房子看上去与白天不同,悬挂在墙板上的几个橘黄灯泡,曝显出了它的一个个细部:漆黑而满是裂痕的木板,歪斜的房梁,满是灰尘与蛛网的窗户,墙基边一个个坑洼……这是祝荣生活过十来年的地方,而现在里面除了厨房,其他地方几乎都已被废弃——只有小叔一家回来,才会有人住进去。
厕所那儿散发着浓烈的臭味,而且那厕所的门已经脱落,如果要进去,就得把那扇门搬开,但想到那上面不知留下了多少人的手印,而那些手自然都不会怎么干净,祝荣便又掉头走了回去。
再坐到桌子边,祝荣看了下手机,才零点三十五分。他开始想这个夜晚该如何打发。他手机上有几本电子书,但手机只剩下百分之十几的电了,充电器又不在身边——他问了母亲,她的充电器也没带来。至于去那些有人睡觉的房间里找,自然不大合适。他甚至想过回自己家那边去取,却又想到最好还是不要离开。奶奶就躺在与他咫尺之隔的地方,而他似乎一直都感觉不到她的存在,就如同这么多年以来,他心目中的奶奶似乎一直都只是一个空洞洞的称呼(她患老年痴呆多年,近两三年又全身瘫痪,且不再和人交流),这多少使他感到愧疚和不安。她在家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即使是又想到了这一点,他也依然没有生出多少留恋与悲伤。他能感觉到的,仅仅只是那偶尔冒出头来的一点点的愧疚与不安。
灵堂两侧的墙壁上贴着一副相对的挽联。祝荣身后的是“有药难医慈母病”,正面则是“无药能解儿女悲”。横联贴在了神龛顶上:鲜萎北堂。那个“北”写得更像个“兆”字,所以祝荣一直在心里把它念成“兆”。棺木架在两条长凳上,前端下方摆放着一个白瓷碟,里面有香油和燃着的灯芯;另外还有一只盛了米而又落满了香灰的菜碗,里面插着一炷正燃着的檀香。守灵的人要做的,就是确保那“长明灯”不熄,檀香快烧完了就换。没什么可做,祝荣的目光便一遍遍地在灵堂里打转。前面的几炷香都是他换的,并且他还往那瓷碟里添了次香油。
小叔不知何时无声地进来了。祝荣看到他时,他已坐在了靠近门口的椅子上。他身子微微前弓,眼睛垂向地面,右腿不停地抖动,右手手指则在大腿上随着那抖动的节奏轻轻拍打。他给人的感觉,似乎是随时都会拍腿而起,然后宣布一个艰难的决定。
“你不睡觉啊?”
母亲问他。
“睡不着。”
“你坐到这边来烤火啊。”
“我现在身上热得很。”
小叔还是不久前的那身穿着。他现在几乎算得上健壮,身上的衣服也都显得合身而干净,比祝荣前几次见到时的状况似乎都要好。不过他的手指明显变得粗糙了,指甲光秃秃的,指缝及周边还有些难以被洗掉的白油漆。他的脸也有了些变化,不仅更黑,而且像是被打磨过了一般,轮廓平板,线条冷硬。
小叔抽起烟来——他的腿依然抖个不停。他每吸一口烟,都将烟子重重地呼出,然后还咳嗽两声——仿佛有话被卡在了喉咙里,他正在努力地疏通。果然,没过多久,灵堂里就回荡起小叔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我还以为她会一直等我回来……呵呵……我本来想她还没有见到我,她就不会走……所以,为什么我不回来……呵呵……我是想要她再多活几年……”
小叔脸上挂着微笑,眼睛半眯,仿佛是从自己的话里获得了极大的安慰与满足。祝荣盯了他一眼,几乎想立刻反驳,但终于还是把冲动压制住了。他扫了下母亲,只见她一脸的平静。
“满叔,你睡不着觉,还抽烟啊?” 祝荣感到了自己声音里的嘲弄意味。
小叔将烟斜举在半空,好一阵没动,随后大概是想到了一个很好的回答,又微笑起来:“我也晓得,神经衰弱的人烟是要少抽,可是有时候实在是太烦闷了,抽根烟就可以放松一下。”
像是为了显示自己的烦闷,他将烟深深地嘬了一口。
烟一直吸到尽头,小叔才猛地把烟蒂往门外一甩,随即重重地顿了下腳,站了起来,然后走到门口的前廊上,手背在身后,朝着外面发出了几下巨大的“嗬嗬”。祝荣几乎是怀着期待,想看小叔接下来会做出什么动作。然而他很快就消失了,就像一滴融入了黑夜的墨水,不知去了哪里。
但没过多久,小叔就又出现了。他又是坐在同一张椅子上,又是晃腿、吸烟。不过这一次,他除了去前廊上踱步、打拳,很长时间都没再离开灵堂。他好几次都像是不经意地念叨:“陪不了她好久了呢。”祝荣觉得,小叔是想让他们知道,他心里时刻都挂念着那尽管已躺在了棺木里的母亲。而祝荣几乎每次都会在心底回道:“奶奶活着的时候怎么就没见你这么挂念呢?”
身体越来越困倦,祝荣不时地会在桌上趴一趴,而换香和添油的事,都是母亲在盯着了。期间,他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地听着小叔与母亲的谈话。主要是小叔在说。他说自己这几年如何在调理身体,自己翻医书,自己给自己配药;他本打算调养好了再回家;他找到一种很好的调养方式,就是写诗,随时随地都写,看过的人都说写得非常好,下次要打印出来给大家看看……睡在旁边耳房里的爷爷有一阵醒来了,隔一会儿就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祝荣见母亲和小叔都表情如常,以为他们都不想搭理,便忍不住朝那边问道:爷爷你怎么了?爷爷没有回答,小叔则对他说:“你莫管啰,他也伤心的不。”在祝荣眼见和听说的情形里,爷爷似乎早已没把奶奶放在心上,所以他压根就没有想过,爷爷是在为奶奶的离去而伤心。后来爷爷不叹气了,又问小叔老屋那边的灯是不是都关了,昨晚就开了一个晚上,浪费电。小叔立刻说灯都是关了的。但没过多久,他又低声说灯就是应该要都打开,“她回来了好到处看一看。”
祝荣趴在桌上彻底地睡熟了。醒过来时,头脑里一片空白。灵堂里昏黄的光线、浓郁的檀香味以及小叔在屋子里踱步的声音一点点地将他拉回了现实。为了清醒一点,他甩了甩头。虽然想到最好是站起来走一走,却又迟迟没有动弹。
“你回去睡会吧。” 坐在对面的母亲,看不出丝毫困倦。
他下意识地回说不用,觉得应该坚持到底。看了下手机,已经快五点了。
“你去睡嘛。你守在这里也没什么事。”
小叔边走边不时地甩一下腿或扭一下脖子。
“我睡一下就好多了。”
“明晚要上祭,一夜又没得睡的。”
小叔又坐回了椅子上。
“荣仔你平时都没熬过夜吧?”
“他哪里熬过。”母亲代祝荣回答。
“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睡眠就不行了。一开始的时候痛苦得要命,现在睡得更少了,反而没那么痛苦了。就是要什么都不去想,什么睡不着,什么痛苦,通通都不要去想,就当自己是个机器人一样——我干活的时候也是这样。有时候累得受不了了,还得接着干,那就只能不把自己当个人看……这些年碰到这么多的事,我不是这么想的话,哪还有命在这里?”
小叔又是一脸的笑意,让人觉得他只是在说另一个人的事情。
“最痛苦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以后的事情也不要去想。把现在过好就可以了。”
小叔笑得轻松而惬意。祝荣突然意识到一个最真实的小叔正呈现在自己面前:孩子般的稚气与自私。不是现实将他逼成了一个孩子,而是他根本从来就没有长大过:复读了好几届,直到二十二岁;为了圆自己一个大学梦,最后读了一个只需交钱就能上的学校;工地活很多的时候,他说想休息休息,玩了半年老虎机,把积蓄输个精光……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会过多地考虑家中牵挂他的母亲以及为他分担了责任的那些人;他只是念念不忘他个人的痛苦——然而祝荣立刻感到自己其实也从来没有设身处地地为小叔着想过,就如同他从来都没有去想象过长期卧床的奶奶的痛苦——即使是好几次眼见她在有人与之交谈时淌下了眼泪,他也只是刻意地选择忽视并很快遗忘。他想也许是因为长期不在一起,他们已成为他生活里的边缘人;又也许,从根本上说,他和小叔一样的自私——很快,母亲的一席话又加深了他的这一感觉。
母亲仍在和小叔聊着熬夜这一话题。母亲说:“你晓得的,那时候祝有余身体不好,在家里没做事,还要吃药,荣仔又要读书,靠我一个人在厂里打工。那时候工钱一个月才几百块,加班的话就多一点。为了多赚点钱,我差不多夜夜加班,经常是加到十二点,到了第二天七点就又要上班……”
这是祝荣大学时候的事情。那时候,他像周边的所有人一样,买手机、买电脑、谈恋爱……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身在远方的母亲在经历怎样的痛苦。
天逐渐亮起来了。母亲又要祝荣回去睡一会儿。这次他没有再拒绝。他走到了外面,世界依然宁静。天空灰蒙蒙的,仿佛一块镜子的反面。路面、房屋、树木,甚至是远处的山脉,都显得湿漉漉的,反射着铁青色的微光。空气里弥漫着初生草叶的清香。祝荣忍不住像小叔那样做了几个扩胸运动。到了家里,妻子和儿子都还没有醒来。他小心翼翼地钻进被子,很长时间都没有睡着。
十点多的时候,祝荣被妻子叫醒,说是大姑妈来叫他了,随即三叔的电话也打来了。匆匆赶过去,祝荣才发现灵堂里彻底变了样。道士已在里面做法——都是中年人,除了一个穿着道袍,在灵堂正中一边摇铃,一边转圈、唱念,其他人的衣着、发式和普通人并无两样,灵堂两侧各坐两个,一个在打钹,离他一两米远的那个在敲锣(他年纪最大,估计已近六十)。在他们斜对面,一个人偶尔吹一下笛子,他旁边坐在最里侧楼梯口的那个却什么也没做,正抱着双手歪头打瞌睡。神龛上挂着三幅道教天尊的画像,两侧的墙壁上则挂着十殿阎王的审判图。神龛下方摆了一架用来做宝台的风车,正面贴有八仙画像,两侧插着灵幡。灵堂正中还有两张拼在一起的桌子作为法案,上面有用碗碟盛着的腊肉、斋粑、豆腐、苹果等祭品以及海螺、朝板、令牌、木鱼等法器。所有的家人都穿上了灰色的麻衣或白色的孝衣,并扎了白布头巾。二婶递给祝荣一件孝衣,又给他把头巾扎上。后来,又有人给了他一条草绳,好把没有扣子的孝衣捆上。
接下来,几乎是一整天,祝荣都待在灵堂里,同父亲及三个叔叔一道,在此起彼伏的乐器声与唱经声里,随同道士的种种动作,或作揖,或跪拜。不时还有客人到来,鞭炮声一响,就又是跪拜。祝荣感到身体越来越难以承受,站的时间一长,就渴望能跪拜一下,而跪拜的时间一长,又渴望能够站起来。
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小婶回来了,一同回来的还有五个在城里上学的堂弟、堂妹(最大的那个堂弟即将高考,没有回来)。他们一一来到棺前跪拜。小婶在跪拜之前,就已满脸泪水,磕完头后,就和哭灵的大姑妈、二姑妈站在了一起,虽然并不大喊唱,却不时地用纸巾擦着眼泪。
几个堂弟、堂妹都跪拜过了,小叔便要他的三个儿女都留在灵堂里,大人做什么,他们就跟着做什么。灵堂正中已经站不下人,他们三个就被安排在了门口。十五岁的大女儿始终面带戚容,尽管她应该并没有多少关于奶奶的记忆。十二岁的二女儿以及十岁的儿子则不时紧张地看一眼他们的父亲,似乎老是担心自己做错或漏做了什么。
晚餐是四点半开始。因为晚上要上祭的人几乎都来了,雨棚里(尽管并没有下雨,雨棚还是没有被拆掉)的桌子都已坐满,另外二叔以及二爷爷家的堂屋里也都摆满了桌子。妻子抱着儿子过来了,外公也来了,祝荣和他们坐在一起吃饭。正吃着,突然听到几张桌子外的小叔像是在和什么人争吵。祝荣起身一看,只见小叔端着饭碗站在桌边,一边嚷着什么一边用筷子指指点点。原来是他正在训斥大女儿——她笔直地坐着,双手放在腿上,两行眼泪安静地从脸上滚落。周边的人都只是看着。直到二姑妈从另一张桌子走过去,对小叔说了几句,小叔才一脸怒容地走开了。
晚餐之后,雨棚里及屋子里都挤满了人,四处都闹哄哄的。祝荣坐在雨棚的一个角落里,惬意地感到自己似乎是被遗忘了。听到一些消息,说是上祭还要一阵子;儿子、媳妇上第一堂祭,做孙子的则是最后一堂,大概是第十堂,至少得十二点以后去了。祝荣便想找个地方先躺一躺。然而灵堂里的法事又开始了。祝荣进去后,才发现里面只有小叔他们一家子。他以为是晚上可以随意一点,便离开灵堂,去了二叔家楼上找休息的地方。
楼上的大厅里亮着昏黄的灯光。二姑父正在茶几上算这一天的账目,大表哥和表弟分别躺在旁边的沙发上。祝荣走过去,坐在了大表哥脚边。将裤腰上的钥匙串摘下放到茶几上后,他便尽量地把身子往空余的地方摊开,最后成了一个斜躺的姿势。其他三人都在说话,只有祝荣始终闭着酸涩的眼睛,一言不发。
“荣仔你怎么这么困啊,你也就守了一个晚上不。”大表哥应该是看到了祝荣那一脸想睡而不能的表情。
“昨晚一个晚上没睡,今天又在灵堂里跪了一天,那肯定困不。”表弟代祝荣回道。这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这次罗仔哥哥怎么没回来?”祝荣觉得也应该说点什么,想到了表弟的哥哥。
“他走不开呢,事情太多了。”
“深圳也还是太远了。你开车回来要多久?”
“我那天吃了晚饭就出发,整整开了一个晚上才到这边。”
“要这么久?路上应该休息了吧?”
“也就稍微休息了一下。”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直到有人在下面呼喊,要他们所有人都下去。
是一种法事需要家里人全部参与,据说是要随同道士去土地庙那边。灵堂里的道士们迟迟没有出发,祝荣便又坐在了雨棚里。天已经完全黑了,那两个碘钨灯炽烈地照着,四周仿佛云雾蒸腾。而此时那铿铿嚓嚓的锣钹声,则像是一种永无止境的呓语。一切都令祝荣感到厌倦而晕眩。他感到自己就像是陷进了泥潭,而身体早已绵软酸痛,因而丝毫不想动弹。所以当看着道士引领着大家往屋后走去,一些穿麻衣或孝衣的人手上拿着各种物什,他也懒得再跟上去。
从土地庙那边转回来后,道士们又接着在灵堂里做法事。上祭的事情还是没有消息。祝荣只偶尔去灵堂里转一下,便又回到雨棚里坐着。只有小叔一家人仍在灵堂里面。现在祝荣只要往那边瞟上一眼,就仿佛看到小叔正如一位严格的体操教练一样,率领着三个孩子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个动作;小婶则似乎是要将前几天没有流下的眼泪全部贡献出来。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议论起上祭的事情来。原來祭堂是安排在二叔那边的堂屋里。有人说儿子、媳妇那堂祭时间是最久的。又有人说跪的时间很长,得看主持的人想不想把人扶起来——但这说的似乎是另外一件事情——渐渐地,祝荣便知道了上祭的时候似乎有一道程序,他们的方言发音类似于“拉双”。这段时间他都是和表弟坐在一起,而表弟显然很懂“拉双”是怎么回事,还对祝荣说:“你们做孙子的也要‘拉很久才给扶起来。去年我爷爷去世的时候,我们孙子就和我爸他们一样,也是最后才扶起来的。”旁边有人则说:“‘拉的多的裤子都要磨破去。有的地方是地上还要撒些谷子的。”另一个人马上接话道:“撒谷子算什么?有的还撒些石子。‘拉得人膝盖都要磨出血!不过那是特意用来惩罚不孝顺的人的。”祝荣没想到晚上还有这么一道难关,不禁感到一阵心悸。但时间还有那么久,他渐渐也就丢开去了。
终于开始上祭了。祝荣的父母叔婶他们都去了祭堂里——祝荣想也会轮到自己,便没有过去观看。灵堂里的法事还是没有停。祝荣又想去躺会了,便跟表弟说他去睡会,等快轮到他的时候就去叫一下他。表弟爽快地答应了,还说放心去睡就是,时间还早得很。
祝荣这次去了三叔家楼上。客厅里的小灯都亮着,两张沙发上都已躺了人,是小姑的女儿和女婿。他扭开了次卧的门,一眼就看到床上也已躺了好几个人。然后他打开了三叔三婶睡的主卧,里面没人,被子叠得方方正正。想了想,觉得睡在里面不妥,他便把门拉上,又去了次卧那边。
床上躺着的是两个堂弟,二叔、三叔家的各一个,都已睡着了,没有脱衣服,也没有盖被子。另外还有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是小姑的外孙,正趴在那里玩手机上的游戏。嘈杂的游戏声音令祝荣感到焦躁,于是他决定把男孩赶到别处去。
“你的手机是哪里来的?”祝荣沉着脸问他。
“是我舅舅给我的。”
男孩大声说道,头都没抬。
“你爸妈准你玩游戏的吗?”
男孩扭头瞪了他一眼。
“快把手机还给你舅舅去,不然我告诉你爸爸妈妈,说你偷偷玩游戏。我晓得他们就在外面。”
男孩含糊地嘟囔了几声,将手机狠狠点了几下抛到一边,然后顺势扑在床上,假装要睡觉似的闭上了眼睛。
祝荣想只要他不再发出声音来就行,便也爬到床上去,鞋子没脱,脚悬在外面。灵堂里的乐器声还是持续地在空气里震颤,整间屋子似乎都在因之而晃动。祝荣侧身躺着,手臂遮住眼睛(房间里的灯开着)的同时也挡住耳朵。没过多久,他就感到自己仿如一艘摇晃的小船正驶往宁静的深渊。尽管后来听到身边又响起了那手机游戏的声音,但他还是感到自己正乘风破浪,一往无前。
祝荣是被小姑的儿子叫醒的——也就是那小男孩的舅舅。小男孩已不在床上,而两个堂弟依然熟睡着,祝荣估计他们是昨晚玩游戏玩得太累了——父母不在身边,第二天又不用上课,他们多半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还只是到了十一点半吃夜饭的时间。祝荣的确感到饿了。吃过饭,困意又源源不断地袭来,而离上祭不知还有多久——连表弟他们都还没有轮到,他们是倒数第三堂。这时除了在厨房里做事的人,其他人似乎都待在雨棚里。每条凳子上都坐了人。有几个明显的小圈子,道士们是一个,铜管乐队是一个(他们是下午来的,统一穿着类似白色军装的制服),不同疏近的亲戚又是几个,而祝荣他们自家的人也在一起。小姑妈正趴在桌子上休息——都说她是最辛苦的一个,这些天厨房里的事都是她在盯着。小婶和三个孩子也在桌边,只是小叔不知去了哪里。
不知是如何发展起来的,祝荣意识到的时候,小婶已与二叔争执了起来。
“做人啊,要讲良心的呢。”二叔偏头盯着桌面,小声地嘀咕,似乎只是在说给自己听。他的双脚踩在桌杠上,大腿贴着肚皮,矮胖的身子仿佛一个圆球。
“哪个不讲良心了?要讲有人不讲良心,也是你那样的老弟。那哪里是个人!屋里的老婆子女他什么时候管过?一年到头没给过我几分钱,一回到屋里就只晓得骂人……”小婶越说越激动,两手还不断地挥舞,仿佛正在指挥一个交响乐团。
“祝有田你莫这么多的嘴!”大姑妈在一旁说道,“他们两个刚刚才吵了一架。你怎么也这么不懂事?你是要别人都看我们屋里的把戏啊?”
“有什么可讲的?祝有田这个人你们还不晓得。肯定是刚才又喝多了酒!老弟嫂你也是的,一个酒桶的话你也当真!” 二婶面带微笑。一说完,她便往自己屋子那边去了。
“讲得好啦,倒是我要当真的了。有些话谁听了都有气的不……”
小婶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任何人的插话或劝说似乎都只是给了她新的话头,成了推波助澜。她旁边的三个孩子始终规规矩矩地坐着,大女儿抠了好一阵的指甲;小儿子不时会扫一眼周边的人——对他而言,很多面孔都是陌生的。
一个邻居老太太被小婶的声音吸引过来了。她在旁边站了一会儿后,就压低声音问了二姑妈一句什么。
“哪有这样的事!”二姑妈回道,一脸的严峻不容置疑。
祝荣又去了三叔那边的楼上。这回大厅里两张沙发都是空着的。祝荣在其中一张上胡乱躺下,没过多久便又睡着了。当他再次被小姑家的那个表弟叫醒的时候(说快轮到他去上祭了),他感到全身沉重而酸痛,脑袋里还嗡嗡地直响。他在卫生间里用冷水洗了把脸,虽然清醒了点,但眼睛还是有点张不开。
已经快两点了。灵堂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喧闹,时而是道士的唱念,时而是某种乐器,时而又是所有声音的聚合,循环往复,无止无休。穿道袍的道士已换成之前坐在法案边打钹的那个。原来穿道袍的那人,此时穿着一件蓝色的立领按扣棉衣,身子仿佛小了一圈;钹已由坐在楼梯口的那人在敲打,他则在打有一面是摆放在法案上的镲,嘴里也和其他坐着的道士一样,不时地唱念几句——只是他经常是眯着眼睛,待轮到他打镲或唱经时,眼皮才一阵抖动,却也不会完全地睁开——他似乎已修炼到能将工作与休息合二为一。
小叔一家人都不在灵堂里。祝荣在雨棚里看到了那三个孩子,两个女孩坐在一条长凳上,男孩坐在旁边的另一條凳上。祝荣问他们困不困,然后看着那个男孩——女孩都说不困,男孩却什么也没说,害羞般地垂头盯着地面。
大多数的人都已上完祭——一些人估计已经回去了,其他的则都待在雨棚里。祝荣突然意识到,他们大多都是中老年人,似乎无一例外的面色黧黑、手掌粗大,表情看似平静,实则僵滞,仿佛一群才进化不久的猿猴。
一个老头坐在祝荣对面——是爷爷的一个堂弟,祝荣喊他金爷爷。他身材矮小,紧窄的中山装上每粒扣子都扣着,全身纹丝不动,脸上、手上尽是深深的皱纹,整个人像一只被绳子死死勒紧的螃蟹;他像是不敢与祝荣对视般将脸侧向一边,然而脸上始终笑眯眯的,嘴里又咕咕叨叨个没完,似乎很想对祝荣说点什么,却又怕他根本就不想听,因而声音又小又含糊。在他们旁边,母亲和金奶奶(她比丈夫还要矮小很多)在说话。她们一直在说金爷爷的大女儿、大女婿——他们曾和母亲在东莞的一个厂里打工,现在他们还在那边,两个小孩则都丢给了金爷爷。金奶奶对女儿女婿一肚子的意见。
终于轮到祝荣他们上祭了。二叔家的那个堂弟已经下来,但三叔家的据说怎么都叫不起。上祭的过程比祝荣想象中的要简单很多——他和二叔、小叔家的两个堂弟一进祭堂,先是站在摆放了各样祭品的祭桌前,听一个六十多岁的穿着铜管乐队制服的老头念祭文,然后是跪拜。后来他和二叔家的堂弟作为代表,又绕过祭桌去神龛底下跪拜,如此两次,再退回来跪拜了几回,上祭就算完成了。
一出祭堂,祝荣就又坐在了雨棚里。里面已没几个人了。灵堂里这时也没有了唱经与乐器的声音,但祝荣知道这只是暂时的。接下来还要做些什么,他已经毫不在意。过度的疲倦似乎使他的大脑自觉地进入了休憩状态——他现在只是凭着一种肢体的本能,行走、坐下,再把视线随意地投向某处,然后长时间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灵堂里响起一阵呜咽般的海螺声,接着是一个道士低沉而又凄凉的唱经声。祝荣感到一阵阵冷风从肌肤上滑过,又感到四周所有的黑暗都沉沉地压在了心头。没多久,灵堂里又同时响起了鼓声、钹声、锣声、笛声,仿佛千军万马即将起征。祝荣看到灵堂里已有好些穿麻衣或孝衣的人,还有一些站在门口,也随时准备进入。他耐心而又不乏好奇地盯着那边,直到猛地意识到自己也应是其中一员,这才起身过去,汇入了那人群之中。
原来这场法事是所有家人在道士们的带领下绕棺行走。穿道袍的道士走在最前面(身后是其他吹打乐器的道士),手上拿着一面灵幡,随着他的唱念而不时挥舞,并且每隔一段时间,他还会双手捧着灵幡朝棺木鞠躬或跪拜,所有的家人便都跟着效仿。绕了一会儿后,祝荣才发现棺木上搁了一条长凳,凳上摆着一排装满米的饭碗,上面分别有一个斋粑,一块豆腐,那豆腐上插着一根檀香,而饭碗里还插了一根点燃的小蜡烛。
因为绕棺的人太多,道士便开始率领大家沿着墙绕大圈。二三十个人紧挨着缓缓移动,在延绵不绝的唱经声与乐器声中,灵堂里的气氛变得肃穆而又凝重,而人的视线又一遍遍地扫过那具小小的黑漆漆的棺木、棺木上摇曳的烛光、逝者的遗容以及墙壁上各种地狱图画,悲伤的气息便一点点地蔓延开来。祝荣感到泪水在止不住地淌下,而四周也不断传来了哽咽声。似乎直到这一刻,祝荣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奶奶的逝去,才真切地意识到,在那具小小的棺木里,还躺着一个小小的几乎已经枯干的身子——她是你生命的发源地,她曾将你抱在怀里、牵在手心,她曾毫不犹豫、全心全意地包容你、护着你,她曾把你想要的,都尽量地给予你……然而她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用一双浑浊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你,更不可能扛着一把锄头或背着一个竹篮,领着你在田间地头出没。在你的生活里,她已被彻底地抹去;而你也已被她彻底地抛弃,你的一切再也与她无关,你的失意心酸再也得不到她的安抚,你的快乐荣光也再也无法使她欣慰。无论你怎么思念,无论你怎么呼喊甚至哭泣,她都再也不会出现,比一个陌生人还要冷漠,比一个复仇者还要决绝。从此以后,你的生命里将永远存在一个黑洞,而这个黑洞将永远提醒着你,有一个人对你而言是多么不可替代,她是那唯一的一个,是那一旦失去就已永远失去的一个……他的眼泪哗啦啦地淌着,仿佛有一股源源不断的水流在体内不断地奔涌,以至于身体在经受一次次的冲刷,逐渐变得轻松而又敞亮。他庆幸自己终于可以如此痛哭一次,但同时又为自己此时此刻还有这样的想法而感到失望——他还没有完全忘记自己,更没有完全地沉入悲伤,他甚至还清醒地意识到,他的,以及身边所有人的悲伤,都不是完全出于对奶奶的怀念,更多的只是因为他们身处这样的氛围。在这样的氛围里,人的悲伤在相互感染,以至于加重了分量,甚至还有一些人,或许只是为了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表现,从而刻意地夸大了自己的悲伤——二叔就是其中一个。他在队列里发出了越来越尖利的哽咽声,仿佛是被人扼住了喉咙,而当他走到了棺木正前方时,还猛地往地下一扑,将搁遗像的那张椅子撞得一歪。他双膝跪地,额头紧贴着地砖,一边呜咽一边发出呼喊:“我的娘哎……我再也没得娘了哎……”在响亮的吸溜声里,应该是鼻涕也淌出来了;随着一阵如同开炮般的擤鼻涕声,二叔把一大滩鼻涕喷在了地上。
二叔的表现并没有加重灵堂里的悲伤气息。相反地,许多沉浸在悲伤里的人都被惊醒了过来,以至于开始留意或想到一些别的事情。小叔突然将二女儿拉出了队列,并朝她吼了一句:“你哭都不哭啊?”女孩脸上顿时布满了泪水,却并没有哭出声来。没有人去理会,但所有人似乎都彻底地清醒过来了,哽咽声越来越稀疏。在接下来的几圈里,队列始终平静地绕过二叔,也绕过那小女孩——她不时会擦一下眼泪;当二姑妈试图将她拉回队列时,她猛地一甩手,依然站在原地。
二叔被人拉起来时,又呜呜地干嚎了一阵。地面上的那滩眼泪与鼻涕已漫成一个大圈,似乎由不得人不相信,他是真的伤心了。可祝荣还清晰地记得,那年二叔他们说脱不开身回去,也不愿出钱请小姑妈在家里照顾,便将奶奶带进了城里。他们租住在一栋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筒子楼里。沿着狭窄、潮湿且散发着厕所腥臭味的楼梯爬上四楼,再在昏暗的楼道里走个几十米,然后进入左側的一个房间,估计有二十来个平方,门口左侧是一个煤气灶、一罐煤气,右侧是一张小方桌。左侧靠前一点,是两张顶墙并排的木架子床,与它们相对的另一侧,是顶在墙角的另一张木床。在与门相对的唯一一个窗户下,嵌进了一张书桌,一台老式的大屁股黑色电视机坐在上面。在窗户与门口之间,拉着两排塑料绳,一些说不清是干的还是潮的衣服以及毛巾、空衣架挂在上面。 二叔二婶以及一对儿女睡架子床,奶奶则整天躺在那张木床上——那时候她还能走动和说话,然而没有人会照顾她爬上爬下,更不会领着她走入楼下车水马龙的街道。甚至还准备了一个便盆,连扶着去楼梯间里上厕所的程序都免了……然而祝荣还是相信二叔此时伤心的真切,因为他越来越意识到,此时每个人的伤心,既可能是对逝者的悲悯,也可能是为自己的丧失——没有多少人会为不能给予自己什么或对自己没有意义的人的离去而伤心。为逝者,还是为自己,这二者在心中各占多大的比重,只有每个人自己才最清楚——想到这个,祝荣心里又是一阵惶恐与羞愧。
绕棺仪式之后,大多数人又都坐在了雨棚里。祝荣将双腿踩在桌杠上,眼睛毫无目的地一会儿扫视周边,一会儿盯着面前朱红色的桌面,感到了时间的凝滞甚至是倒退——尽管离天亮还有好一段时间,他也已确信这是他此生度过的最漫长的一个夜晚。身体上的疲惫丝毫没有减轻,但大脑则似乎是被冷水清洗过了一般——他异常清醒地感到了自己的疲倦与无聊,同时感到一些之前的画面一遍遍地在脑海里自动回放,而那本已消逝的唱经声与乐器声也仿佛依然在耳边震响。
小叔不知何时坐在了他旁边最靠外的一张桌子旁。他背朝桌子,面向菜园那边,因而祝荣只看到他的背影。他的背微弓着,眼睛盯着地面,长时间没有动弹;雪白的灯光打在他油汪汪的头发上,仿佛一口深潭在幽幽地闪光。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拉双”了,紧接着四周就都是一阵“拉双”“拉双”声,像是大家一直都在期待着这件事情一样。人都往灵堂那边拥去。在门口,表弟还对祝荣说:“你做孙子的就要做好准备啦。”祝荣明白他说的是心理上的准备,然而他觉得不管会发生什么,他都希望它能尽快地到来——这个夜晚,已经过于漫长了。
小叔在他前面脱鞋子——果然如祝荣之前听到的一样,“拉双”时人都要打赤脚。小叔先是将两只运动鞋的后跟磕在一起,然后试图将左脚先拔出来,然而好一阵都没有成功,他便猛地弯下腰去,将手指插进后跟(好几次才插进去),当脚背完全露出来,他才缓缓地起身,将左脚的鞋子甩在一边,穿着袜子的脚直接踩在了地上。接着他再用这只脚踩住右脚鞋子的后跟,脚拔出来后,鞋子又被甩在一边。小叔没脱袜子就进了灵堂,祝荣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忘记了。想到地砖上的冰冷,他也想穿着袜子,但看到灵堂里的其他家人都是赤脚,便又放弃了。
准备“拉双”的人都在灵堂里面朝门口站着,父亲站在最前面,其后是二叔、三叔、小叔。祝荣站在小叔身后。后面是哪些人,他没有去理会,但感觉到参与的只是男性。女人们都站在了棺木周边,有的已开始小声地哭唱:“我的娘哎……”有人在问人都到齐了没有,有人在连声地呼喊“都管”。忽然有人从外面抱进来一只母鸡,将它递给了穿道袍的道士。道士抱着母鸡,对父亲说“你就跟着它爬”,然后将鸡丢在了地上,但那鸡还是一动不动,将头高高地昂着——原来有根线从它的鼻孔里穿过,线的另一端被道士抓在手里。随着他一阵唱歌似的喊叫,那些坐着的道士手中的乐器又都震响起来,女人们的哭唱也都扬高了声调。所有的男性都趴了下去。道士开始拉着母鸡缓缓前行,身后的所有人便都跟着爬动——绿色的地砖上早已用米糠撒出了一条十几厘米宽的路线。
没过多久,就不断有人被“都管”扶了起来。而门口还不断有人在喊叫,这个那个也都应该扶起来。祝荣知道这些都与自己无关,只是埋着头往前爬去。双膝逐渐有了火辣辣的感觉,手虽然已伸了出去,膝盖却拒绝往前挪动。他开始试着用双肘撑地,匍匐一般,手压着地面往前一冲,整个身子也就被带了出去。然而这一方式太耗体力,没几下他就再也使不出劲来。他只得又依赖膝盖缓缓地移动,速度稍快一点,就是一阵疼痛。祝荣看到前面的小叔同他一样,大多时候都只是缓缓爬着,偶尔才用手肘撑着前进。小叔始终都只在他前面不远处,但他们与前面几个人间的距离,却是越拉越远了。小叔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突然发出一声低吼,然后猛地往前蹭去,全身剧烈扭动,有如一条急于逃命的泥鳅。眼见着与小叔间的距离被拉开,祝荣不由得一阵焦躁,一咬牙,便也加速往前爬去,膝盖那儿立刻传来一阵阵剧痛。然而他不管不顾地爬着,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看,只当双腿是两截木头,只当那疼痛是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燃烧,而周围的世界似乎离他越来越遥远,只有那持续不断的乐器声、哀哭声与唱念声,仿佛石磨般一遍遍将他的耳膜碾压,提醒着他身在何方。
直到“拉双”已结束了好一会儿,祝荣又坐在了雨棚里的时候(此时灵堂里的法事已经暂停了,而他的内心也一片宁静),他才突然意识到,“拉双”应该是对出生场景的一种模拟,也就是“爬生”——在他们的方言里,虽然没有“爬生”这个词,但这两个字的发音与“拉双”类似,而且,他也想起曾听人说过,当胎儿从母亲的腹中爬出来的时候,他们感受到的疼痛比母亲还要剧烈。
早晨又一次平静地到来了。天色稍显阴沉,潮湿的仿佛随时会转化为雨水的淡雾迟迟没有散去。七点半吃早饭,一个来小时后,棺木就被人从灵堂里抬了出来,沿着公路绕个大圈送到山上去。小叔手捧遗像,领着棺木缓缓前进。女人们在棺后哀哭,其他穿着麻衣、孝服的人全都在前面倒着行走,幾步一拜。一路炮声隆隆,乳白的烟雾遮蔽了道路。
这天晚上,因为要算账和商议如何照顾爷爷(他身患多病,目前已是行走困难),祝荣的父母十点多才回到家里。这次小叔又没有参与,他们一家人下午就都走了,据母亲说,小叔一个人走在前面,隔得老远,小婶和三个孩子跟在后面。帐已算清,但照顾爷爷的方案还是没定下来。母亲说还是得有二姑父在——他们一家算完账就回去了,去年就是他的话起了作用。
那就只能再接着商议了,反正迟早都会商议好的。
责任编辑: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