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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5-31马金章

湖南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纸钱坟头玉米地

马金章

柳影病了。

柳影上午从爹的坟上回来后就病了,发烧、心慌。她既怀疑是爹跟了她来,又怀疑是叔叔跟了她来。她跟爹说,爹,女儿给您送的钱本来不少,可多数却被我叔拐走了。您先花,不够,下次女儿多孝敬您些。您走吧。

躺在床上的柳影看着刚脱在床前的黑色皮鞋,鞋上还粘着片片黄泥。从坟地回来后,她用湿毛巾擦过,那是没有擦干净留下的痕迹。她脑子里闪出叔叔的模样,叔叔被她眯细的眼光压成一个四指高的小矮人。叔叔萎缩着站在她的高跟鞋旁。她对叔训斥:

你得还我爹钱!阴曹地府也该有个规矩,你要贪心耍赖,会有地方整治你。你赶快走,走!

上午,是情人王巖开车送她到郊外坟地的。车开到了地头,王岩本打算和她一起到爹坟上去的,可她想到王岩的身份,打消了让王岩伴她到爹坟前的想法。

七月十五这个鬼节不像清明,清明时麦苗刚刚拔节,树木刚刚展叶,四野空旷辽阔,老远就能看到爹的坟包。七月十五不同,爹的坟在一块玉米地里。去这块玉米地要穿过一个苹果园。柳影刚走到果园边,从园里嗖一声窜出一条狗,这狗长腿细腰,尖头削耳,很灵敏很善跑的那种狗,当地人叫这种狗为柴狗。柴狗白色,脊背上有几个黑色斑点。它凶狠地瞪着柳影,柳影惊恐地叫了一声。柴狗或许看出了柳影的胆怯。看了一会儿,它抬起一只后腿,一股白亮亮的尿液从它裆间射出来。尿过,一根红萝卜样的东西从柴狗白色的毛发里亮出来。

是只公狗。

柳影对狗骂了一句:流氓。

流氓狗好像害羞了。藏了红萝卜,嗖一下窜进果园。

柳影沿着苹果园边的小路走到了玉米地头,面对绿油油的一人多高的玉米地,她一时捉不准从哪条玉米垅间能走到爹的坟头。以往苹果园边的一根枣木篱笆桩子正对着爹的坟头,可这根桩子现在没有了,果园的主人在园子四周栽上了花椒树代替了篱笆。她犹豫着侧身钻进玉米地。

一排排玉米棵子像一堵堵绿色的墙,钻进玉米地就像钻进了蒸笼,柳影的衣服一会儿便被汗水浸透了。玉米叶子涩拉拉的,像无数小手一下一下拉扯她的衣服,扑打她的脸。玉米天箭上干枯的花壳经她一拨拉,刷刷往下落。花壳子落在她的脸上,溜进她的脖子,她感到身上奇痒难忍。她不得不去擦汗挠痒,高跟鞋的鞋跟这时一下陷进松软潮湿的泥土里,她身子一歪,赶紧扶着粗壮的玉米棵子。柳影后悔没有换一双平跟鞋来。

她摸索着又向前走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一个坟头。坟头很小,小得如一筐土那么大。她心里骂玉米地的主人。田地的主人是个贪婪刁钻,黑瘦如干炭棒一样的男人。

那年父亲的三年祭日,她请纸扎匠给父亲做了几件纸扎。刚将纸扎端到地头,黑炭棒男人忽然一下从玉米地窜出来,伸臂拦住了端纸扎的人。柳影明白,这男人是记着爹的祭日,故意找茬来了。男人不让她在田里烧化纸扎,怕烧了他的玉米。柳影好话说了一筐,可男人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柳影说,纸扎也糊了,总不能不烧吧。男人说,你烧在地头吧。柳影说,大哥,俺到爹的坟前了,不在爹坟头烧,我这当闺女的心里不中受。男人说,不在地里烧你不中受,在地里烧我不中受。柳影一下被这句话点化开了,这男人不就是可惜他那几棵玉米,想让她赔偿点损失吗?她从衣袋里掏出五十元钱说,你收下这个钱,算补偿你中不中?黑炭男人收了钱才让柳影进了地。

这是个小气得可恨的男人。每次她给爹的坟头加土,都会在不久后被黑炭男人削小。她曾找他理论过:分责任田时,给每个坟头留有两分地哩,这筐大的地有多大呢?她质问他。男人说,你每次上坟都会走我的地,毁我的苗,你是背着脚到你爹坟前的吗?听了这话,柳影气得上下牙齿达达直磕碰。在爹的坟头西边不远,是叔叔的坟头,堆得老大,像座小山。叔叔的坟坐落在另一家责任田里。那一家的责任田主常年在深圳打工,田地由田主的女人种着。或者是女人顾不过来种,也或许是这家不缺钱,不在乎种地挣的仨核桃俩枣钱,就尽着叔的坟头堆。看着叔叔高大的坟头,再看父亲小得可怜的坟头,柳影没少羞愧嫉妒过。现在,爹小小的坟头上,疯长着几丛叫不上名字的野草。野草间,腐败着几片如鸟雀粪迹般的灰色纸钱。

柳影将一大袋折叠得金灿灿的纸元宝哗哗倒在坟头,然后又从肩上的挎包里掏出四叠整整齐齐的纸钱。她蹲下身,将纸钱抖散,准备停当,她掏出火机,正准备烧化,猛然想起得让爹明白是谁送的钱。按习俗,烧纸人要在纸钱旁边男划“十”字,女划“○”,她伸出食指,围着纸元宝和纸钱堆成的小山划了一个“○”,然后,柳影打着火,屏着气虔诚地去点纸钱。

打火机橘红色的火苗伸向小山一样的元宝堆。火苗起来了。这时,小山的一角忽然晃动起来,柳影正疑惑间,纸山里哗啦一声蹦出一只满身疙瘩的蟾蜍。对这东西,当地人叫芥肚蛤蟆。柳影被这芥肚蛤蟆吓得往后一闪身蹲坐在地上,身后的玉米棵被她咯嘣嘣撞断了几棵。看到芥肚蛤蟆,柳影心理上刚才的惊恐转为厌恶,看着这个丑物,她感到一阵恶心。

火苗越来越大了。柳影蹲着拨火。这时,她感到不大对劲儿,她记起爹的坟前有一个碗口大的柳树桩,而这坟前却没有柳树桩。柳树原是爹去世时栽在坟头的。柳树成活了,黑炭汉子嫌柳树影响地里庄稼的生长,便将柳树剥了皮。柳树死后黑炭汉子砍了它,便留下一个高出地面四指来高的树桩。可这树桩哪里去了呢?莫非是坟头错了吗?柳影这么一想,急三火四地拨拉开玉米棵子深一浅一脚左右查看。果然,在不远处,找到了有柳树桩的爹的坟头。原来,刚才她烧纸的地方是叔叔的坟头。叔叔的坟头咋小得像爹的坟包呢?柳影哪里知道,这块地的原主人将地租给了黑炭汉子,黑炭汉子便像削她爹的坟一样,将她叔叔的坟也削成了一个筐样的土疙瘩。

柳影慌了,她急忙从爹坟前折回叔叔的坟头。这时,纸钱已燃成一片小火海。她像一个消防员一样冲过去,划拉开没有燃着的纸元宝和纸钱。

她一边拨拉一边骂叔叔,生前,你精,你能,你凶。你强霸我娘,挤兑我爹,欺骗我爹。你死了,在阴曹地府,还占我爹的便宜,将我错领到你坟前,讹我爹的钱,你真坏!真坏!真坏!

恼怒得几乎发疯的柳影不知追究承包土地的黑炭汉子的不是。把不是都堆在叔叔身上了。

我告诉你,警告你,要求你:你得将钱还给我爹,不能昧我送的钱,不能花我爹的钱……

柳影咔嚓折断一根玉米棵,用玉米棵子往一边划拉纸元宝、纸钱,扑打火苗。

火苗渐渐小下去。

被扑灭了火的纸钱冒着残烟。望着眼前的残景,柳影扔了玉米秆子说,你和爹是一母同胞的兄弟,有钱合伙花不是不行,可你做的事是我叔吗?是我爹的兄弟吗?

在柳影的印象里,叔叔是世界上最坏,最不要脸的那种人。爹和叔叔曾共有三间临街门面房,叔叔那年做买卖,要用一大笔钱,没现钱,就私自将兄弟俩共有的临街门面房做了贷款抵押。叔叔做买卖血本无归,人家为追回贷款,便以法律程序拍卖了临街房。在这之前,柳影的爹已经去世,柳影的母亲下岗在家,房租本是家中维持生计的唯一收入,临街房没有了,家中惟一的钱路断了,娘去找叔叔,叔叔总拿好听的话糊弄娘。叔叔还打娘的主意,娘是小城里的漂亮女子,至今柳影不明白,叔叔是怎样将娘骗到了手,娘是怎样屈服了叔叔的。

柳影这时想起刚才苹果园边碰到的那只撒尿裸露的流氓狗。叔叔就是只流氓狗。在她幼年的记忆里,叔叔多次当着她和娘的面,往她和娘用的脚盆里尿尿,尿柱毫无顾忌地刺入蓝瓦盆里,尿星子乱贼一样从盆里蹦出来,溅湿了瓦盆四周的一片地,臊气随即在低矮狭小的房里弥漫开来,呛得她不得不捂住鼻子。

她当时揣测叔叔可能认为她年幼不懂事,忽视了她的存在。那天夜里,柳影被一种她已熟悉的声音惊醒,她知道这声音是娘和叔叔弄出来的。柳影和娘原来睡一头,后来,娘让她睡在床的另一头。床在吱吱乱响中晃荡。如往常一样,柳影屏着呼吸不敢出声。这时,她感到一只脚丫子碰了一下她的胸部,她判断这脚丫子是叔叔的,不是娘的,娘个子不高,没有这么长的腿,娘的脚趾也不会这么粗大。她没有动身子,她不愿让娘和叔叔知道她醒着。可是一会儿,那只脚却在木床颤动中又碰着了她。不知怎的一股血冲向脑门,她不顾一切地一下抱住那只脚,张口狠咬住了那只脚的大脚趾。

你个臭流氓,太欺负人了。柳影骂着,将拨拉到一起没燃和半燃的一堆纸钱装进塑料兜,移到爹的坟前。看着这粘着泥土灰黑变形的纸钱,她想哭。她围着这堆残纸钱划了圈,颤抖着手点火。或许是这些纸受了潮、粘了土的缘故吧,她打了几下火机都点不着。她委屈而歉意地说,爹,女儿给您送钱来了,您甭嫌钱不好。爹,您收了吧。您女儿不中用,没给您送好钱。女儿心粗,上了叔的当,爹您打我,骂我吧。这么一说,柳影的手不抖了,泪水却泉涌一样淌出来。

爹好像聽了柳影的话。爹可怜女儿,理解女儿。火点着了。

火苗温柔悠然地摇摆。

摇曳的火光里,柳影影影绰绰看到了老实木讷的爹。

看到爹,柳影一肚子委屈再也憋不住了,她叫了一声爹,号啕大哭起来。

哭了一阵,她用纸巾揩了眼泪鼻涕,嘶哑着嗓子对爹说,刚才,叔要了好多送您的钱,您记着找他要。女儿倒是说让他送给您,可我想,他昧心收的钱,是不会轻易还给您的。爹,您一定要去向他要。

火苗温柔悠然地摆动。

柳影怕爹宽容叔,进一步说,爹,您甭心瓤,甭学《农夫和蛇》里的农夫,甭学《东郭先生和狼》里的东郭先生。生前,您吃他的亏少吗?也甭顾及他是您亲兄弟,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呀。钱合伙花不行,现在,人世上都巿场经济了,好多方面都与国际接轨了,请个客,吃个饭都AA制了。再说,他生前骗您,让咱家倾家荡产不算,您死后他强霸俺娘,他还想拿您女儿赚钱哩。

柳影长到十五六岁时就像一个大姑娘了,身条高、模样俊。由于家中经济吃紧,她高中上了两年就辍学了。一天晚饭后,叔到她家对娘说,小影在家没事,跟着我去挣钱吧。叔那时拉起了一个歌舞团。柳影说,我不会唱歌。叔说,不会唱歌总会跳舞吧。柳影说,舞我也不会跳。叔说,不会就学。柳影说,一时半会能学会?叔说,好学得很。一看就会。

她就跟叔出来了。

歌舞团演的节目低俗下流,无非是一群女孩子浓妆艳抹后到舞台上跳艳舞。那天,叔叔让她坐在台侧当观摩学员。那台歌舞都是在疯狂的音乐声中进行的。正如叔叔事先说的,这舞的确没有什么难学的。那些女演员在舞台上随意扭腰摆臀,做些逃逗观众的粗俗下流动作,她们两只手不是放在乳罩带子上,就是放在耻骨处来回抚摸,两只脚随意地踩着鼓点。印象深的是那个身材瘦弱,但乳房奇大的女人。大乳女人的乳罩带子从肩上滑了下来,她两手始终托着两个硕乳,好像担心她的乳房会从身上坠下来。在大乳女人担心的当儿,一个身材高大但胸部平平的女人走近她,伸手将她的乳房从乳罩里掏出一只,然后在她乳房上一按,一股白细的奶水射向舞台前面的观众。观众席上立时一片混乱,有的打口哨,有的啸叫,有的往台上扔东西。

柳影没看完这场演出,就气愤地悄然离开了叔叔的歌舞团。可她身上仅有十元钱,返回家的车票钱都不够。她逗留在火车站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遇到一个年龄比她大几岁称去南方一个城巿打工的女孩。女孩说她想寻一个伴儿,看柳影能否陪她一起去打工。柳影感到这是天赐的良机,就答应下来。

到了南方那个城巿,她和这女人坐上了出租车。车左转右拐到了一家洗浴店。柳影屈辱的生活开始了。原来那女人是个人贩子,人贩子将她卖到了这个洗浴店当小姐。柳影一到洗浴店,老板就让她接客。后来,一个女同伴不堪忍受屈辱的生活,跳楼逃跑时摔死了。跳楼事件引起了警方注意,柳影才和其他姐妹被解救出来……

叔叔的两个亲生女儿都不怎么孝敬他,加上又在外地,前年清明节来给他的坟加了土、烧了纸钱后,直到现在都没给他烧纸送钱。叔叔在阳间尘世干了不少缺德事,在阴曹地府也准不是个好鬼。

纸钱已经燃尽。轿车的喇叭声一长一短地传来。柳影听出这是王岩在催她唤她。她双膝跪地,向爹磕了四个头,然后,双手合十作揖说,爹,女儿要走了。记住女儿的话,去向叔要钱。不行就到讲理的地方告他,他咋吃了,让他咋吐出来。

柳影从坟地回到家就病了,发烧,心慌。她是个娇气的人,平日有点头痛脑热,搁旁人或许扛一下就过去了,她却不行,动不动就打吊针。她迷信打吊针的疗效。

王岩将她送到家,为了遮人耳目,柳影让他走了。

王岩走后,她粗粗地擦了鞋跟上的泥,便躺在床上。这时她感到身上有点冷,拿出床头柜里的体温计一量,三十八度,低烧。

柳影拨通电话,叫来一个和她关系不错在医院当护士的女友给她打吊针。

女友迷信,听了柳影上坟的事,说,你惹了你叔。一定是你叔跟了你来。

柳影说,我知道,就是他,在作崇。

女友一下子将针扎进柳影手背的静脉上。

输液瓶立时冒起了一串串气泡。

护士说,为防止你叔再跟你,下次上坟,你带根铁钉,钉在你叔的坟脚处。钉住他,他就不能跟你了。

输液瓶里连续冒着一串串气泡儿。

女友走后,柳影在放杂物的地下室里找出一根三寸多长的四棱铁钉。铁钉沉甸甸的,这是前年装修房时剩下的,钉上已长满红锈。她将铁钉当啷一声扔在沙发下,对叔说,下次上坟,就钉住你,叫你作祟。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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