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苦半生却幸福无比
2018-05-31李东文
李东文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遭遇诸多变故的马家杰,“辛苦半生却幸福无比”,“幸福无比”却又满腹心事无处说。
在这篇不无悖论的小说里,作者故意打乱时序,设置障碍,似要挑战我们的阅读习惯。幸好,其语言风趣俏皮,颇富张力,足够吸引读者一探究竟。掩卷之余,竟感觉耐心未被辜负。犹如凉水泡茶慢慢浓,那种只可意味而不可言传的滋味,令人欣慰之余,忍不住还要叹口长气。平凡,琐碎,悲喜莫名。这样的人生,即便隔着想象的篱笆,我们也能触摸到岁月的质地如此坚硬,又如此柔软。
那个事业有成儿女双全的男人,他的孤独和忧伤看似不合情理,却能让读者感同身受——我以为,这就是作者的功力所在了。
一
像每个工作日一样,早上八点前汪碧仪就回到办公室看古装爱情剧。为了提高隐蔽性,她特意买了无线耳塞式耳机。作为这个办公室的最高领导,除了弄吃的,她很少明目张胆地做与公事无关的事,哪怕这时还未上班。办公室剩下六个人的上班时间弹性较大,会在八点半后陆续回来,九点半以后到齐。考勤制度和时间是办公室制定的,其他部门都配有指纹打卡机,但办公室的这七个人除了汪碧仪外,都是有来头的人,来去自如,压根不用考勤这种小制度约束自己。
碧仪被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召唤到了斜对面的办公室。那是管行政后勤的副总张处,一位临近退休的老牌美女。公司的领导班子成员有八位,其中一位正处级,七位副处,但这年头,没有谁愿意自己的头衔前有个副字,也没谁叫别人时为了追求精准而特意把副字加上,所以就有了八个“处”。
“乖女儿,看今天我给你带了什么!”碧仪刚踏进对面的办公室,便听到张处的大嗓门。“这沙拉真好,我儿子买的,他还记得我爱吃这个!昨晚我就吃这个,配小馒头,吃起来特别舒服,别的啥都没吃。”
张处因为自己只有一个儿子没有女儿而感到遗憾,常叫碧仪“乖女儿”。
“你家帅帅回来了?”
“昨天下午到家的,还是和那个又矮又丑又黑的女朋友一起回来的。上次回来都已经让他分手了,没分不说又带了回来,气得我真想揍他一顿!”
张处的儿子赵帅克学的是国际政治专业,毕业时运用了她的,她老公的,她已经死了的老父亲的,总之是所有的关系,才让他留在了北京。费这么大的劲把儿子留在北京是因为她觉得既然学了国际政治,就要考虑从政,而从政,北京最好不过。听到这个事的时候,碧仪瞪大了眼睛对张处说:“你儿子真幸福,生在这么有抱负的家庭,有这么厉害的父母,还有这么厉害的外公外婆!”
汪碧仪一边往嘴里塞粘满沙拉酱的水果,一边说:“如果你是我亲妈,我肯定要被你宠坏了的。”
“好吃吧?”
“好吃。”
“那多吃点儿。维生素和草酸都很丰富,你吃得越多,BB越开心。”
“在家被老公宠,回公司被你宠,真的很幸福,我恨不得每年都怀孕,不停地生小孩。”
“如果你是我女儿就好了。”
“我不就是你的女儿吗?真是的,白叫了这么多年的妈。我看这里面好多品种,今天早上你切了多少个水果呢?”
“今天我们的早餐就是水果沙拉,全家人一起吃。吃之前我就把你这一份留起来了,不是吃剩的,天气热,还用冰袋镇着呢。”
碧仪虽然怀疑早餐只吃水果的合理性,但脸上半点没流露出来。她说:“这么细心,你还真是中国好妈妈。”
三十好几的汪碧仪,以腹中的胎儿要多补充营养为由,每天兔子似的不停地吃,还在办公室的茶水间弄了个保健煲,时不时地煲点滋补的汤水。不过,你别以为她这么折腾没剩多少时间做公家的事,不是的,人家私事都是见缝插针地做,收发文件、签批文件、参加会议、整理会议记录、整理领导的讲话稿,等等,完成得清清爽爽,一样没落下,毕竟从事行政多年,经验老到。她这么折腾,一是出于营养的需要,另一方面是借着隆起的肚子炫耀幸福,顺便向年纪足以做她父母的处长们撒撒娇,讨个特权什么的。
温馨的水果沙拉吃完后上班时间到了,开始每周一次的行政例会。行政线副主任以上的干部鱼贯而入。阳面这一排领导们的办公室,全是独立套间,里面有厕所和卧室,有关规定出台后大套间被一分为二,用磨砂玻璃分隔成两个空间,里面还是办公室,摆得下一张大办公桌和两张可移动人造革电脑椅,外面摆张长条会议桌和十来张实木椅子,厕所和卧室的门口改到了外面的房间,制造出一个大家都可以用这个厕所和卧室的假象,里面是家庭厕所门那么大的小门,外间这个小会议室有个很大的门框但没有门……没有门的房间看起来像被超人打掉了牙齿的大怪兽,怎样看都不自然。
大家坐定并且已经开始了会前闲聊后,年哥才叼着一根烟进来。因为他叼着烟,坐在厕所门口的人便将座位让给他。厕所里有排气扇。办公楼到处都是“禁止抽烟”的牌子,但由于老大,即正处长,是个离了香烟就活不下去的人,每天都要抽三包以上,所以这些牌子在大家的眼里便成了“可以抽烟”。年哥嘟嘟哝哝:“干吗要让我来开会,我不是说过你们开你们的,不用叫我的吗?”
碧仪低头翻了几秒的白眼,抬起头时换成一个真诚的笑脸对年哥说:“张处说,今天的会一定要叫上你,我们知道你忙,如果没必要当然不会浪费你的时间的,我们是一个讲究效率的单位不是吗?”
年哥的职位不高,而且还是个虚职,但资格老,是公司中仅存的几位“开朝元老”之一,当年跟老大称兄道弟过好一阵子。他曾是油水很足的部门的一位小领导,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被人排挤和举报,调到车队做司机,变成了一个容易愤怒,容易失去耐心,也容易忧郁的人,直到前年,不知老大年纪大了开始念旧还是良心发现,把当年的难兄难弟都往上提了提,其中年哥被调到办公室做内刊部主任。这几年,年哥过得挺好,单位之前分的福利房卖了换成二百平方的复式,旧夏利换成三四十万的旅行车……他对外宣称,在股市赚了不少。编辑内刊,主要是在每个月底,把各部门的市场分析、小結、计划、自我表扬什么的归在一起,配几张照片,打包给印刷厂设计、印刷,这个月的工作就算交代过去了。工作清闲,为了避免无所事事,也为了能掌握更多的上层信息,他常去走廊尽头那间办公室和老大一起“往事忆当年”,分享一下抽烟、喝酒和网上奇闻逸事方面的心得体会。年哥不着痕迹地与老大重新建立了伟大的革命友谊,再度变成一个有威信、叫得响的人。
今天的例会内容丰富,有集体宿舍的维修及管理漏洞修订、会议用茶和接待用酒补货方案、司机派遣与纪律教育、办公室考勤制度落实、办公耗材的领取一律走OA、做好班子会议的纪录及上传上报、内刊内容调整等。关于内刊的内容调整,主要体现在标题的颜色,张处指示,以后坚决不能再用冷色调,头尾两版和第四五版的标题统一用红色,剩下的四个版的标题用橙色,蓝、绿、灰这类冷色一概不用,黑色看着像讣告,更不能用……议题结束后,张处问大家有没有困难,有就及时提出来,大家一起帮忙想办法解决。没有人说话。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年哥面前的纸杯装满了烟头,屋内烟雾弥漫。
“还有其他事没有?”张处问,“没有今天就开到这里吧,一会我还要开班子会。”
年哥第一个站起来要走,张处把他喊住:“阿年,你不要有思想抵触,这暖色和冷色的问题我都讲大半年了,你们还不改过来。”
“改!以后直接套色就OK。一会我就打电话跟工厂讲。”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后,年哥对汪碧仪说:“以后这样的會不用再叫我去开了,听半天鸡零狗碎的事,跟我又没有多大关系,脑袋都让你们绕晕了。”
汪碧仪好脾气地说:“今天有你的事才叫你,要不然哪敢劳您的驾。”
年哥换了拖鞋,啪嗒啪嗒地走出去,不知又找哪个闲聊去了。他这个年纪的老男人闲不下来,没事就串门。
业务部的小敏笑得跟什么似的走进来对碧仪说:“可等到你开完会了。”
“你回来了呀亲爱的。杭州好玩吗?”
“杭州帅哥特别多,看得我眼花缭乱,都不想回来了。亲爱的,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小敏说着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弄出一条真丝围巾套在碧仪脖子上。
“亲爱的,你真是太好了,爱死你!有你这样的学妹是我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小敏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个用玻璃装着的泥娃娃。“这是无锡的大阿福,送给你女儿的。”
接收完礼物后,碧仪把小敏带进“密室”继续嘀咕她们的好心情。“密室”其实是个用玻璃隔开的小办公室,原先的办公室主任马哥的,碧仪取代了马哥后想搬进去,但她作为一位副科级干部,没资格用这么大的办公室,所以就一直空着,摆放些打印纸、包装袋、旧档案和应酬用的酒、多余的桌椅等等。因为门总关着,就被大家叫成了密室。
公司最近在考察、考评中层干部和落实储备干部名额,有追求的人就想着法子向领导班子靠拢,不少人来撞碧仪的木钟。办公室这个位置其实挺微妙的,低头抬头见到的都是领导。
不一会,小敏和碧仪从密室出来。
“妹妹对不起了,今天我忙,没法陪你多说话,马上又要开会了。”
小敏说:“师姐你真是大能人,每天这么忙皮肤还这么好!对了,你还记得大美女依依吗?就是我那个在电台上班的同班同学,她说你是她的偶像,让我问你今天中午有没时间聚聚,她请你去希尔顿吃饭。”
“难得依依这样的大明星还记得我,哪能让她请客!我请,我请,但今天不行,小伍辞职了,我们部门今天中午聚餐一起送送她。麻烦你转告依依,过几天有时间了我请她。”
这头小敏还未走,那边张处站在门口敲门通知碧仪开会,并提醒她记得带相机。主管部门对下属单位管理越来越严格,每次班子会议、学习会,都要上报并照相存档。小伍因为递了辞职信,前几天就大胆开玩笑:“现在要相片做证据,不久后可能要拍视频……”碧仪说:“拍视频其实更省事,三脚架子摆好,从头录到尾不用管,照相的话每个领导讲话你都要起来拍、拍、拍。”
到了近十二点的时候,会议还未结束,碧仪用微信通知年哥等人,留个司机等她和张处,其他人先去酒店。小伍的手续都办好了,原想搬起桌上那个小纸箱就走人,因为碧仪的发动,十几个人要出席她的送行宴,她就不好推辞了。
就在大家饿得准备要吃茶杯的时候,张处和碧仪在司机的陪同下来到了。她们同时还带来了老大的口讯,下午上班后,请小伍去一趟他的办公室。
吃到快接近尾声的时候,小伍去包间外接听男朋友电话,回来时轻手轻脚走进来,听到碧仪问张处:“今天这个餐费,您看能以什么名义报销?”
张处吐出嘴里的骨头说:“现在真的很麻烦,我都不敢签这个名。你说我胆子小吧,我认,可上面查得紧啊,我批你这千儿八百的不要紧,要紧的是过几天他们会找我谈话,我该怎样圆这个场?”
小伍悄悄地退了出去。在门外抽烟的年哥见到小伍走向收银台,觉得奇怪,快步走过来问:“怎么要你买单?”小伍说:“谁买都一样,大家开心就好。”“我来,我来……该死,我的包在椅子上,你别买,等我去取钱。”年哥再次走出包间时,小伍已经买完单回来了。这时,屋里的人还在商量着是要想办法报销还是大家AA。
下午刚上班,小伍就去找老大,等了大半个小时才轮到她进去谈话。每天都有不少人来老大的办公室谈话、签字,想和老大面对面地沟通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老大希望小伍留下来,如果办公室文秘这个工作不满意就换岗位,想去哪个部门跟他讲,嫌工资低就涨工资……小伍不明白,她手续都办好了,如果不是这顿该死的午餐,上午都已经离开了单位,难道她走了以后还要找她回来谈话吗?老大痛心地指出,人力资源部和行政办公室用人有欠妥的地方,不该把上海交大的法学硕士放在文秘这个不显眼的位置,日复一日地做收发文件这类机械化的工作……小伍压着性子,一边听着老大描述自己在公司将来的远大前程,一边忍受着胃痛。刚才不知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她的胃正在造反。
在众人的依依不舍中,小伍带着大家无限多的祝福和一个小纸箱走了。
小伍前脚刚走,中年妇女春姐就来了。碧仪刚进公司的时候,曾跟过春姐几个月,她们的关系一直都很好。春姐刚从国外旅游回来,带了燕窝给碧仪做礼物。碧仪把春姐的稿件转给刚从老大那里抽烟回来的年哥。年哥说:“哎呀,这稿子写得挺好,但文件已经送了工厂,来不及了呀。”
“她前晚休假回来,昨天在家憋了一天写出来的。”
春姐想让领导知道有自己这么一个人存在,写了篇关于经营与发展的千字文,昨晚向年哥投稿时,被客气地拒绝了。碧仪说:“把分公司一篇时效性不强的稿子换下来行吗?反正你不常见分公司的人。春姐这篇,过了这个星期就没意义了。帮帮忙嘛年哥,我最帅的年哥,改天我请你吃饭行不行?”
炙手可热的汪碧仪何曾对下属说过这么软绵绵的话?而且在全办公室人面前。快退休的年哥骨头都酥了,嘿嘿傻笑着说:“好吧美女,我想下办法。不过你的春姐这次要是升了,要请我们所有人吃饭,不能像以前那样偷偷摸摸的只请你一个人。”
“天地良心,她几时偷偷摸摸请过我!行,升不升都要她請,她不请,我请。我拍着胸口保证,行了吧?”
年哥还要调侃几句,想起午餐的事,觉得挺没意思,就借口上厕所,跑去经营部找老朋友谈股票了。
张处进来,看着碧仪笑。碧仪说:“我的美女大姐姐,有什么事麻烦你直说好了,你这样看得我心里发毛呢。”
“乖孩子,我想看你现在能不能陪我跑一趟合水,市里突然通知那边的分公司调研,要求我们这边去一个副总,其他的副总外出的外出,开会的开会,只剩下我碰巧今天下午有点时间。”
“我倒是想跟你出去放放风,可是我走不开。小伍这个混蛋跑了,收发文件现在都归我管,那些文件弄得我眼睛都痛死了,而且一会还有两个会要开,一个是我们支部的学习会,一个是新产品新闻发布会筹备会……”
“可怜的孩子,我要是能帮你做点什么就好了,可是我自己也是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没一刻空闲的。你老公不是出差了吗,你忙成这样,能准时下班去接孩子吗?”
“有时能,有时不能。”
“不能的时候咋办?”
“不能就托她同学的家长接一下咯,为人父母不容易。现在都这样了,肚子里这个生出来后咋办?”
“你妈妈年纪也不大,干吗不让她过来帮忙呢?”
“我老公认为老人带小孩不太合适……”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天道酬勤,亲爱的,你这么能干,又这么善良,会有好报的。人有多努力,就会有多少回报,你知道吗?你是个十分幸福的人。”
“幸福啥呢,我现在恨不得跟哪个年轻小伙去酒吧大醉一场,最好能醉个三天三夜,让我一次睡个够。”
“瞧你这孩子,又说胡话了不是?你这么身怀六甲的喝什么酒!想都不要想。等你肚里这娃断奶了,我送你一坛八二年的原浆五粮液,让你一次醉个够。”
张处还想说什么,回头看到司机站在门口,就走了。
碧仪嚼了块饼干,刚要做点什么,手机响了,大家听到她在电话里说:“那就降一点吧,四千八一个月,不包水电和管理费,再让我就不干了。”
年哥上完厕所发觉身上没带烟,回来拿,正好听到碧仪这个电话,十分夸张地说:“汪碧仪你这个大富婆,还有豪宅出租,日子过得真是滋润。”
“滋润什么呀滋润,月供六千,租金四千八,入不敷出,亏本生意。”
“你那房子买得好,听说又升了不少,你们真有魄力,不缺房子住,买来投资,这么贵都买得下手。你们买的时候一万五是吧?听说现在快升到四万了。”
“是我老公要买的,我可没这胆量。”
“你老公好本事。”
“他是挺能赚钱的,脑瓜子的结构跟马云同属一个类型。不过为了买这两套房子,他把湖北老家的房子卖掉才凑够钱的,老底都被掏空了。”
“还两套!”
“我老公把不值钱的房子卖了换成升值更快的……”
年哥说:“这年头要狠才能发达。你眼光不错,找了个厉害的老公。”
在众人的恭维声中,碧仪收拾了一下桌面,去开新产品新闻发布会的筹备会议。别小看这么一个发布会,琐碎着呢,请什么嘉宾,怎样给嘉宾和记者的红包、礼物,准备什么样的通稿,甚至连水牌、车辆停放等都要逐一落实。
好不容易开完这个会回到办公室吃块蛋糕,马上又端着茶杯准备去开支部学习会了。支部书记负责主持会议,她这个副书记负责记录并且整理存档、上报。
但她在出门前被技术中心的霍志华拦了下来。霍志华是个技术男,同时也是市朗诵协会的会长。市委宣传部委托朗诵协会在图书馆搞一场诗歌朗诵会,图书馆要求所有演员向所属单位索取证明,证明自己是本单位的人。
“OA走了吗?”
“走了,我们部门领导已经批过,到您这一步了。”
“可是,你在我们单位是技术员,不是搞朗诵的,这个证明你让我怎样开?万一,我不是说你,我说万一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读些反动的东西,我们可没法负这个责任。”
“我怎么能反动呢?”
“哎哟,该死,你又不早点来,我开会要迟到了。要不然这样吧,回头我请示一下领导再答复你行吗?我这个会估计会很长,你明天上午过来吧。”
“今晚的活动,我明天还来干吗?我上午和下午都来过,每次来他们都说你在开会!”
“可是你这个证明符不符合手续我不知道,不出什么事还好,出了的话我可负不起这个责任!”
霍志华怒了,抖开手中宣传部和图书馆的邀请函,大声说:“未必宣传部和图书馆都要搞反动言论吗!?”
超响而且字正腔圆的咆哮把大家吓一大跳,有人圆场说图书馆就不提了,宣传部的活动断然不会出什么乱子,无非证明霍志华是本单位的员工,又不是证明他是美国总统……
汪碧仪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在霍志华早就准备好的证明上加盖了公章。
嘴里一边念叨着“开会真迟到了”,一边小碎步出发去开会。
由于学习的内容很多,还要看资料片,会就一直开到六点三十分,超过下班时间一小时。
五点刚过,碧仪用微信请女儿同学的妈妈帮忙,接上两个孩子后,到希尔顿一起吃自助餐,她请客。
希尔顿这餐饭,吃得大家心满意足。两大两小四位女性抚着很撑的肚子向外走。乐乐突然往前跑,在电梯那里停下来。碧仪过来问乐乐这是怎么了,乐乐说:“爸爸的电梯停在十八楼。“
十八楼是客房部。
“乐乐你认错人了。是不是几天没见爸爸想他了?“碧仪蹲下来,掐掐女儿胖嘟嘟的小脸。
“我自己的爸爸我不可能认错的!“
碧仪用微微颤抖的手拖着女儿往外走。
回家安顿好女儿后,碧仪给丈夫发微信:“女儿说她想你了。”
“我也想你们。”
“上海好玩吗?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等这边的事情忙完就回去,快了。我忙得焦头烂额的,可没时间去玩。再说魔都也没啥好玩的——你们今天过得怎么样?”
“挺好的,我和乐乐吃得快撑死了。这个傻妞嘴巴越来越甜了,她说每天吃完饭后都有甜点的话,就是幸福生活。”
“这胖妞,可不能给她吃太多甜品了。”
“她哪里胖了?你真是的,你以后别总说她是胖妞,怪难听的——我有点累了,你也早点休息吧,晚安。”
手机突然没电关机了,也不知最后这些字发送成功没有。
碧仪十分疲倦,倒在沙发上闭目养了会神,扶腰去洗手间放了一浴缸热水,绾起头发,端起用高脚杯装着的鲜榨果汁慢慢躺进水中,假装那是一杯红酒,或者香槟。
她的肚子,从水里凸了出来,像个气球。
二
新闻说“天鸽”是一九六二年以来最强的台风,在珠海、澳门登陆,本市不会正面受袭,但个别地方风势较大,有可能出现乱流或者龙卷风……快到中午时,老板让大家趁风还不太大赶紧回家,下午不用上班。
台风未正式登陆,窗外,雨势微弱,飘飘停停,三四级风的样子,没有新闻预告的那么严重。微凉的风透过窗缝吹到脸上,很舒服。一连多天气温高达摄氏三十八度,大家心里憋着的热浪被一扫而光,心情十分舒畅。有人提议去郊区农庄吃传说中的走地鸡。高强度的工作和丰厚的薪水,为这间公司培养了不少吃货。
到了晚饭时间,秀妍还未回家,她丈夫马家杰打电话给她,打不通。此时台风刚过不久,余威还在,呜呜乱叫的风把雨吹得乱飞乱舞,打在玻璃上噼啪作响。楼下露天停车场的汽车受了雷電的刺激集体轰鸣,声势浩大,如厉鬼嘶吼。家杰心烦气躁,走去阳台抽烟,下面横七竖八地倒了不少绿化树,幼儿园画满了小朋友的广告牌倒在地上散开,形状凄惨。他想着秀妍到底去了哪,内心万分惶恐,又怕吓到孩子和老人,不敢流露出来。
“啊哈,我的乖乖,飞起来了,我要飞得更高——”伴着小孩子无限喜悦的尖叫声,家杰的头顶上飘出来几个白色塑料袋。
塑料袋是楼上的小男孩扔出来当风筝玩的。楼上住着一窝子不讲文明的野蛮人,垃圾、烟头、水果核、水果皮,随意往下扔,家杰家的阳台上常有他们扔出窗外被风吹进来的豆浆杯子、雪糕盒、塑料袋,卷成很大一团的老女人的花白头发,甚至在外挂冷气机上还出现过一次性女人用品。家杰去物业管理处投诉,没有用,人家不认账,几天后,这户人家搞卫生,用水直接冲外面的玻璃,脏水稀里哗啦往下淌。家杰忍无可忍,冲上去问候了他们全家。从此以后,楼上楼下,状如仇人,一起坐电梯时有点尴尬。秀妍抱怨说,早知如此,当初就该买顶楼,反正有电梯。家杰说:“过些时候吧美女,等我们发达了买套大别墅,单门独户,还有前后两个大花园,不带这些没文化的野蛮人玩。”
秀妍说:“前天同事告诉我一个笑话,说他家楼下停着的宝马被从天而降的大乌龟砸破了挡风玻璃,车主报警后立案处理,可这是一栋三十二层,每层八户的大厦,没人来认领乌龟,根本没法查,成了无头公案。按有关规定,案件未破,乌龟作为证物要存档保管……乌龟要怎样存档保管呢?像宠物一样被养在派出所里。”
“如果被砸到的是人,恐怕就活不成了。”
“没有公德心的人真的很可怕。”
“这只乌龟养得好的话,会比派出所全部的警察都长寿,这些警察退休后,他们的接班人还得养着它。”家杰说。他最烦的是在阳台发现一大团打着卷的花白头发,每次见到,都以为自己家中闹鬼。过了会,家杰又说:“我诅咒楼上的老太婆被从天而降的大乌龟砸去半个脑袋,让她没头发可扔。”
天色越来越暗,家杰越来越担心,忍不住打电话给秀妍的老板,老板说午饭前他就锁门放假了。家杰一阵头皮发麻,又打电话去问秀妍父母,确认秀妍也不在那边。
汪阿姨在身后说:“乐明说她饿了,先吃饭好吗?”
家杰转身说:“阿姨你和乐乐先吃,我等秀妍回来一起吃。”
秀妍的老板打电话来说,公司另外三个人也联系不上。两人一合计,觉得事态严重,相约去派出所报案。
从派出所回家后,家杰的焦虑有增无减,但又不敢让汪阿姨和女儿担心,就把自己关在房间。他穿着软底拖鞋在房间走来走去,像一头还未习惯自己笼子的困兽。头顶上的天花板传来“咚、咚、咚”的敲击声。台风天,楼上的人大概是因为提早下班,精力过剩,正在发泄。楼上这一家人,不知是不是从老家带来的习惯,喜欢穿着皮鞋高跟鞋在屋里走来走去,喜欢在阳台上怒吼一样讲电话,那个几岁大的孩子每天打了鸡血似的跑个不停,有时还在家里拍篮球……家杰喜欢他们生机勃勃的样子,但无法忍受他们不管他人死活的做派,有时在电梯里遇见西装革履的男人和他爱穿碎花裙子的老婆,都觉得不靠谱,能把自己收拾得这么体面的人,怎么能这么没教养?
到了第二天,警察根据群众线报找到了秀妍和她的几位同事。他们的车,四轮朝天泡在路边的池塘中。警察分析,车是被乱风刮起翻着跟斗跳进池塘的,里面的人根本就没机会逃生。警察还告诉家杰,秀妍的怀中抱着一只褪了毛洗干净的小母鸡。早些时候,乐明发烧,撒娇不肯吃药,秀妍对她说,小孩子发烧是长身体,等退烧了,去农庄买只大土鸡炖浓汤给她增加营养。
后事办完后,家杰、秀妍父母,以及汪阿姨,一起坐在家杰家的客厅中。乐明被安排回房间跟她的布娃娃玩过家家。
此情此景,墙上家杰父亲的遗照,显得更加庄严肃穆。然而,他嘴角无意中的微笑,以及轻轻下垂的眼角,又带着点诡异。家杰只望一眼便伤心得想流泪。
老马家只家杰一个孩子,小时候因为常看香港电影,对粤港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高考志愿填的全都是广东的大学。他在广州读大学期间,跟本系一位广东女生,第二眼美女张秀妍同学恋爱。学生时代是美好的,广州是美丽的,也是繁忙的,混乱的,拥挤的,燥热的,时尚的,潮湿的,务实的,美味的……总之,他爱上了广州的一切,跟父母说毕业后留在广州,等他存够钱在广州交首付就接二老过来安享晚年。广州比湖北更适宜养老。大学毕业后,家杰随秀妍到了佛山,她的老家。对于一位刚踏出校门的年轻人来说,爱情价最高。幸亏秀妍是佛山人,不是非洲或者俄罗斯的。佛山与广州也只是地铁广佛线的距离。
可是,岁月无情,造化弄人,家杰只来得及把父亲接来广东,在他的新房子装修的时候,他母亲得急病去世了。父亲一个人在老家度过孤独而艰难的一年后,来到了佛山,儿子的身边。他闲着无聊,每天到小区的中心花园枯坐,结交了一群同龄的老头老太太,参加了“当年今日红歌队”,并与歌唱得最好的汪阿姨交上了朋友。
汪阿姨寡居多年,一个人含辛茹苦把独生女儿培养得出类拔萃,嫁了个海归青年,满以为可母凭女贵,安享晚年,未料海归无法忍受日渐平庸的生活,托海外亲戚帮忙,重新投奔万恶的资本主义,还把汪阿姨的女儿和外孙一起带了出去。汪阿姨因为女儿女婿把自己一个人扔在国内不管不顾,很是伤心,每每想起,悲愤难当。那年七夕,她邀请几位朋友到家里玩,因为其他几位朋友临时有事,只家杰父亲没有爽约。汪阿姨准备了许多食物招待朋友,但来的人只有一个,倍感孤单,不免触景生情,哭着将这几年的憋屈一股脑倒了出来。家杰父亲内心着急,未及多想,用粗糙的手握住汪阿姨同样粗糙的手,另一只手则把汪阿姨脸上的泪水抹去。不久后,汪阿姨把自己的房子租了出去,住进家杰家。
家杰父亲想像年轻人一样去登记结婚,但汪阿姨说一把年纪了,没必要搞这些虚的。一年后,父亲查出有食道癌……临终前,父亲叮嘱家杰,“善待汪阿姨。”
父亲去世后,汪阿姨想搬走,但家杰和秀妍都不同意,再三挽留,说乐明离不开她。家杰对汪阿姨说:“阿姨,虽然你不是我的亲妈,但我觉得你对我比对亲儿子还好,对乐乐比亲奶奶更亲。我和秀妍希望你留下来照顾乐乐,也好让我们照顾你。阿姨,你知道的,我很喜欢吃你做的菜……我在母亲身边的时间没多少,所以阿姨,我想像对待我亲妈一样待你……”
这一大段煽情的话把汪阿姨说得老泪纵横,从此待家杰如亲生儿子。
可是,秀妍的父母却不同意,再次要求照顾乐明,甚至提出了具体的方案,星期一至五,乐明住在他们家,周末送回来让家杰两口子带,如果他们觉得跟孩子在一起的时间少,可以每天下班后过去吃饭,不必在自家生火,也不用交伙食费。他们的方案,把汪阿姨剔除在外了。
秀妍说乐明已经习惯了汪阿姨的照顾,不好做什么改变。
秀妍母亲说:“她又不是亲奶奶。”
“妈,你说话不要这么损吧,让汪阿姨听到多不好!小孩的思想哪有这么复杂,谁对她好,谁就是最亲的了。”
她父亲想从经济上攻击汪阿姨,但刚说一句又被家杰推翻了,汪阿姨有退休金,逢年过节,她海外的女儿还汇钱回来,她没花过家杰的钱不说,还常给乐乐,给家里,买这买那。过了几天,秀妍父母又来游说。这次是让家杰他们把现在住的房子卖了,换一套大的,足够住得下六个人的大房子,大家一起生活,如果钱不够的话,他们现在住的旧房子也可以卖掉……岳父的话铿锵有力,小石子似的。这天他虽然没有喝酒,但他因为长期浸泡酒精而变得黑里透红的脸比他清醒的时候显得更加霸蛮。
秀妍深知自己的父母,偶尔见一面客气和谐,同一屋檐下却是躲也躲不过的灾难。父亲爱家庭,爱妻子和女儿,可他更爱喝酒,体内酒精过剩的时候六亲不认,揍老婆,吼女儿,问候米国总统的老祖宗……所以结婚前,秀妍让家杰承诺,此生不酗酒……母亲唠叨,八卦,该管的管,不该插手的随意插手,秀妍小时候说她是慈禧太后。她是他们的女儿,都不想和他们生活在一起,一万个不放心把女儿交给他们。
夜里,夫妻俩互吹枕边风,家杰对秀妍说:“我们一再拒绝你父母,是不是有点不近人情?”
“不近人情也没办法,反正我不想跟他们一起住。我是他们的女儿都不怕人家说闲话,你不用有什么心理压力。”秀妍说。
家杰和秀妍把汪阿姨当亲妈,令汪阿姨十分感动,跟他们说,她女儿正在申请她出国,顺利的话不久后就可以出去了,到时候,她名下的那套旧房子留给乐明,等她长大了做嫁妆,但有个条件,如果她还未出国就去世了,家杰得做她的孝子,给她办后事……家杰被汪阿姨严肃的口吻吓到了,想到自己的父母,子欲养而亲不在,好一阵感慨悲伤。汪阿姨这一代人,最怕的是去世时身边没有亲人送终。
上了年纪,身体不好,一直担心死神找上门的汪阿姨平平安安,倒是秀妍,这个年轻健康的人,突然没了。这该死的台风!
从殡仪馆回到家中后,秀妍父母再次提出让他们照顾乐明。在他们看来,先是家杰抢走了他们的女儿,接着汪阿姨抢走了他们的外孙女,他们不合时宜的,在家杰最悲伤的时候提出这个,是在捍卫自己应得的权利。
在这种情形下,汪阿姨像往常那样沉默着。她需要家杰,需要乐明,需要他们这个家,但她也知道,秀妍父母在场的时候,她没有发言权,没表决权。
岳父母你一言我一语,把家杰的耳朵吵得嗡嗡作响,实在受不了了,甩手逃回房间,留下三个老人在客厅面面相觑。家杰用手机看新闻,台风“天鸽“造成广东、广西、福建、贵州、云南、澳门等五省和地区十二人死亡、失蹤, 直接经济损失十二亿多。公路上横七竖八地倒满了合抱大树,高压电线跌落在地;猪舍棚顶被掀飞,猪满地乱跑;汽车被大树压扁,被风吹倒,停车场上成百上千的汽车挤成一团,海边飘满了汽车;外墙上的空调机被风刮开,被连着的钢绳拉着荡秋千;工厂的顶棚被吹跑,机器淋雨;村民家被刮走顶盖,露出里面的木床和饭桌;行人被吹得凌空而起……到处都是触目惊心的惨景。
家杰仰面倒在床上,望着墙上真人大小的半身结婚照发呆。手机突响,吓得他从床上弹了起来。电话是同学小志打来的,他约家杰一起去台山另一个同学启明的养猪场进行灾后重建。启明大学毕业后回老家台山,做了几年公务员后辞职和姐夫一起养鱼、养猪,在四九镇承包了几十亩荒山,花三十万搭建猪舍,养了八九百头肉猪。去年,猪舍搭建到一半时钱不够,家杰和其他几位同学还凑了点给他。如今,鱼养大了,猪也长到一百多斤……台风把猪舍的顶棚掀翻了,半大的猪被淹死一批,压死一批,吓死一批,几斤重的大草鱼冲走无数,鱼塘边几千棵正在挂果的香蕉树尽数折断……家杰心乱如麻,实在没心情再听下去,生硬地打断了小志的话:“对不起呀小志,我这边遇到了点麻烦,这一次恐怕沒法帮他了。“
他这才知道,刚才看到的那个受灾的养猪场,是他的同学启明家的。
乐明从房间跑出来,外公外婆向她伸出手,她却扑进了汪阿姨怀中。乐明说:“乐乐想妈妈了,雨下得这么大,妈妈怎么还不回家?”
因为秀妍死得不够体面,他们没有办丧礼,只是一家人去殡仪馆给她送行。乐明小,家杰没有让她看妈妈被水泡变形了的样子,所以她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妈妈去了哪里。
外婆把乐明从汪阿姨身上扒拉到自己怀里,说:“乐乐不要伤心,妈妈变成了一只小鸟,飞到天上去了。”
乐明眨巴着眼睛说:“那乐乐也要变成小鸟,飞到天上去找妈妈。”乐明这话令屋内静了下来。家杰从屋里出来,把乐明抱去洗手间,告诉她,乖宝宝要刷牙洗脸上床睡觉觉了。
安顿乐明睡觉后,家杰回到客厅,对岳父母说:“爸,妈,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但今天不好再讲这些。都这么晚了,你们先回家休息吧。至于以后怎样照顾乐乐,由谁来照顾,过些天再商量好吧?乐乐自小在我们身边,汪阿姨就是她的亲奶奶,是我的亲妈,你们不用担心,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应付得来……”
话还未说完,岳母不乐意了,抢话头:“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汪阿姨是亲奶奶,那我们呢?难道我们就不是亲外婆,亲外公吗?”
她的声音太大,又把原本就没有睡意的乐明引了出来。面对情绪化的老人,家杰很无奈,请汪阿姨进房间哄乐明睡觉,自己连哄带蒙,送他们下楼回家。电梯门打开后,他们被里面的人吓一大跳。楼上的老太婆,头上包着纱网,让她的头看上去像个白色大菠萝。家杰自然不理她,但岳母好奇心强,问人家怎么了。老太婆没好气地说前两天刮风的时候,不知从哪吹来一个黑色垃圾袋,直扑她脑门,她吓得摔跤了,一头撞到马路牙子上,流了好多血,几乎没死掉……
嘴碎的岳母与老太婆一见如故,强烈谴责没公德心的,乱抛垃圾的王八蛋。家杰心想,搞不好这垃圾袋还是你自己扔的,不摔死你个老妖怪算是上天没眼。
不久后,汪阿姨的女儿从美国飞回来带母亲出国。
乐明是个敏感的孩子,虽然不懂大人在讲什么,但意识到是对自己不利的,过来黏在奶奶怀中不肯走开。
家杰知道自己留不住汪阿姨了,就对她说:“阿姨,其实我想叫你妈妈的,只是一直都叫不出口。妈妈——”
汪阿姨拉着家杰的手默默流泪。她对家杰说:“就算是亲生儿子待我也不过如此。谢谢你,家杰。这几年如果不是因为你,你爸爸,秀妍,还有乐乐,我是撑不下来的。”
乐明说:“爸爸,奶奶,你们干吗要哭?你们不要哭了好不好?你们再哭乐乐也要哭的。”
家杰说:“阿姨——妈妈,我还想告诉你一个事,你做的菜真的比我亲妈做的好吃很多。”
汪阿姨的女儿走去阳台,以躲避这强烈的情感。可是,她刚去到阳台就尖叫着逃了回来。
一块大大的纱布,连着纱网,搭在阳台的护栏上。家杰伸手去拿,汪阿姨拦下说:“这么脏,别碰!”家杰恨得咬牙切齿,去厨房取了双筷子夹好,跑到楼上砸门,把带着脓血和药的纱布砸在开门的人的身上,又把筷子也扔了进去。如果他身上有手榴弹,估计也会毫不犹豫地扔一个进去。
汪阿姨把房子过户给家杰后随女儿去了美国。她知道自己这一去,不太可能再回国内了。
父亲在老家留了一套房子给家杰,他和秀妍结婚前买了住的这一套,现在汪阿姨又赠送了一套,家杰变成了一个固定资产很多的人。
岳父母让家杰带乐明一起搬过去和他们一起住,家杰不肯,只把乐明送过去给他们照顾,自己则像以前一样上班,还住在以前的家中,有空就过去吃餐饭,陪一陪女儿。他的伤口尚未结疤,低调处事,沉默寡言,消极颓废,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没有长远的计划。
家杰很想像秀妍一样,变成骨灰躺进黑暗,不再遭受停也停不下来的思念的折磨。如果岳父母不是那么不靠谱,如果他们的身体看上去更健康一点,没准他真的就放弃了。
关心家杰的人开始给他介绍姑娘。大家对他的印象很好,说他身上有种深沉的自信和柔和的力量,是个有品味的好男人,而且还有三套房子。对于太热心的亲友,家杰十分厌倦,也十分腻歪,躲着,避着,不想得罪人,也不想被他们骚扰自己。他自己倒是不知通过什么渠道先后结识了好几位女子,看上去像是正儿八经地在谈恋爱,但可惜维持的时间都不长。
乐明长大了点儿,知道妈妈真的是变成天上飞的小鸟,不会再回来了。时不时的,端张小凳子坐在阳台上仰望天空,寻找她的妈妈。由于乐明长期在外婆家生活,家杰在那边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多。
后来,家杰终于妥协,接受了岳母介绍的姑娘小仪,秀妍的远房表妹。岳母说大家是亲戚,知根知底的,她嫁给家杰,起码不会虐待乐乐。
对于重建婚姻,家杰不是太着急,小仪和她的父母着急。小仪皮肤黑了点,但长得不丑,身材也过得去,学历和工作都不错,只是年轻的时候太过挑剔,嘴巴不让人,成为大龄女青年后不得不要将就。当然,家杰的样貌、经济、工作,样样都好,配她也是绰绰有余。小仪想搬去跟家杰一起住,以加快、加固他们的感情,但家杰住在乐明外婆家,她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个身段。
家杰不太积极的态度,令他们的恋情长时间停滞在一个尴尬的阶段。如此过了好久,大家认为了解得差不多够了之后,终于进入了谈婚论嫁的阶段。然而好事多磨,家杰的岳父突然酒精中毒,身故。
婚事被搁置,小仪不乐意了,不知跟哪个亲戚抱怨,说家杰二婚头,带着个拖油瓶,还这么居高临下、牛屁哄哄。这话传到家杰耳中后,果断中断了与她的关系。小仪气不过,去找家杰理论,家杰说:“我对你的期望其实不高,将就着能过就行,但是有一点是要明确的,那就要真心对我女儿好。你说我的女儿是拖油瓶没错吧?你还没嫁给我就说这么刻薄的话,你说我敢娶你吗?”
岳母觉得对不起小仪,做家杰的思想工作,说小仪自小就是刀子嘴,其实心地挺好的。家杰说就算再等五年,十年,也要等到那个能待乐明如亲生女儿的人。担心小仪刻薄乐明,是家杰逃婚的原因,但只是原因之一。过多的死亡侵蚀了他的心,令他心灰意冷,对意外产生了太多的臆想,对未来和他人,又有太多的怀疑。
小仪是真心喜欢家杰的,一段时间后放下身段来找家杰。几经折腾,他们重新开始谈恋爱。大家心照不宣似的不再提结婚的事。
乐明读小学了。某一天早晨,外婆没能醒过来给大家做早餐。
家杰不明白,为什么他的家人,都不长寿。
岳母去世后,家杰又多了一套房子。他想起当年曾跟秀妍说过,发达后给她买大别墅。他真的考虑过,用自己名下的这些房子换一套大别墅。但那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而已,他很快就将大别墅抛之脑后了。
小仪告诉家杰她怀孕了。家杰微笑着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好像他更早知道怀孕这个消息似的。
三
下午上班没多久,碧仪经过经营部时拐进去问小敏下班能不能顺路捎她回家。她的车让堂哥借走开回乡下替同学接新娘了。她們住得近。小敏说没问题,不过回家前得先去希尔顿吃餐饭。碧仪假装生气,夸张地骂道:“你个周扒皮,搭个顺风车你都敢敲我一餐饭!”
“是我请你好吧,你看你,火气这么大,昨晚又瞎折腾没睡好了是不是?”小敏因为跟碧仪熟,偶尔会开些含蓄的玩笑。她在电台做主持的同学依依给父亲摆寿宴,请了她和她老公,但她老公昨天临时被安排去出差,所以她拉碧仪冒充她老公一起赴宴。
“我人情做得老大,自己去的话无论如何也吃不回本钱,正愁着呢。你肯陪我一起去的吧,好姐姐?”小敏故作可怜地说。
“不是到现场才给红包的吗?”
“我微信转的……”
碧仪大笑。
其实也不完全是钱的问题,主要是小敏不想一个人参加几乎全是陌生人的宴会。碧仪心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去热闹的地方散散心也好。最近她的感情遭遇到不小的波折,心中不利索,已经憋闷了好多天。
可是,就这么一次偶然的蹭饭,碧仪遇到了永远也无法忘记但从未认真想起过的杨皓。她跟依依有过几次工作上的接触,但一直都不知道杨皓是她老公的中学同学,死党。小敏、依依,都比碧仪小,但她们都有了老公,而且左一声右一声总把老公挂在嘴边,让碧仪有时想揍她们。
杨皓了解到碧仪像他一样还是单身,简直是心花怒放,得意洋洋地对碧仪说:“这几年,我被三十几个女孩子伤透了心,但没一个比得上你。老天注定了我要娶你做老婆,你这次无论如何也逃不掉了。”
接下来是一段不咸不淡的相互试探阶段,他们像在拼耐心似的,都憋着等对方出大招。
又过了一段时间,碧仪早上刚上班就收到杨皓让花店送来的一大捧玫瑰花。随花的小卡片上写着“生日快乐,年年十八”。碧仪没好气地发微信:我星期六才生日,你记性可真差!他在那边回:我当然记得你星期六生日,但星期六你不上班,花要送到办公室才能达到最佳效果是不是?一如当年的浮夸,说话也还是那么直接。
碧仪望着桌上颜色很深的玫瑰花,脸有点发烫,像被人说中了心事似的。其实这也是她的看法,收到玫瑰无人眼红嫉妒等于没有收到。
每年生日都有玫瑰花收,每年的生日都不孤单,有人陪着过,所以碧仪坚信自己一定能嫁得出去,而且会嫁得很好。去年陪她过生日的是家杰。当时,家杰问她生日想怎样过,她说想吃牛肉火锅。小时候,她母亲会在她生日那天做手打牛肉萝卜汤。她长大后到外面读书,在离家很远的地方工作,最怀念的就是牛肉丸的口感和味道。家杰带她去全市最出名的汕头牛肉店。同时来的还有家杰的女儿乐明。他说外婆去亲戚家帮忙办喜酒,没人带乐明。虽然从一开始就知道家杰结过婚而且有个女儿,但心中还是有点不够顺畅。生日这天,是女孩子最想,也是最有资格撒娇的一天。碧仪年纪虽然不小,但也希望能像别的年轻女孩子一样,在生日这个特殊的日子里,有点小特权。家杰送了香水。但这香水碧仪只用过一次,不是她喜欢的味道。倒是乐明送的那只亲手做的陶艺小花猫,至今还摆在她的办公桌上。看着小花猫,有时想起乐明,心中隐约有种疼痛的感觉。
与家杰分开后,碧仪想念乐明比家杰更多一点,虽然她跟乐明在一起的次数并不多,也没像继母那样照顾过她。
聊了会微信,杨皓嫌沟通太慢,打电话来敲定星期五一起吃晚饭,算是正式给碧仪庆祝生日。碧仪说:“我星期六才生日,星期五庆祝也算不上什么正式。”
“主要是那间店的生意非常好,星期六的话,都是拖家带口的,小孩子尤其多,吵吵闹闹,耳朵嗡嗡响,你会很难受的。”杨皓说。
“嫌吵的话去别处吃吧,无非是一餐饭。“碧仪说。在行政线工作了这么多年,吃吃喝喝这档子事她最熟悉不过,早就不稀罕了。
但杨皓坚持,并且告诉碧仪饭店周围的停车位很少,让她星期五别开车上班,下班后他会过来接她。碧仪心想,什么停车位少,鬼扯,十成十是要显摆豪车。以前碧仪就知道,如果让杨皓锦衣夜行不如让他去死。
什么都已经安排好了,碧仪一毛钱的心都不用操。但杨皓的专横和不容置疑,给了她不好的感觉,有点小压抑。想说他几句吧,又挑不出他哪里有错,人家可是处处都在替你着想呢。
那天重遇了杨皓后,碧仪通过小敏,小敏通过依依,依依通过她老公打听到杨皓的近况,知道他父亲去年过世了,他用父亲留下的遗产开了间公司,买了辆挺贵的奥迪。关于这笔不小的遗产,杨皓还打过两场官司,一场是跟他姐姐,另一场是跟他父亲的相好。他父母的感情不好,母亲几年前以帮杨皓姐姐带孩子为名搬走了,他爷俩过着没有女人照顾的生活。这两场官司杨皓都赢了。他父亲是个有本领的人,知道怎样用合法的手段把遗产传给他唯一的儿子。
小敏说完了解到的情况后对碧仪说:“听起来他们家的大男人主义是有遗传的,他爸比他更爷们。”
“妹子,你啥意思?”碧仪问。
小敏诡异地笑了笑,说:“我的意思是说,这么有个性的男人,都被你治得服服帖帖,碧仪姐好本事!”
“死妹头,胡说八道,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但小敏已经一溜烟跑远了。
碧仪到了这个年纪,早就明白,要认真对待每一次恋爱,认真分析每个对自己有企图心的人。多年前,她就已经了解到杨皓是个无可挑剔的男朋友,同时也是个绝对糟糕的丈夫。时间是把杀猪刀,把美的变成丑的,把丑的变得更丑,但永远也无法将丑的变成美的。然而,就算是怀揣悲观,碧仪也没有断然拒绝杨皓的暧昧,毕竟,在这个感情空挡期,她备受煎熬,需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试一下也无妨,或者会有奇迹出现呢。”她这样鼓励自己。她有些担心在接下来的相处中,自己的决定可能会受到那笔传说中的遗产的影响,虽然她还未知道遗产的具体数目。
几乎整个星期五的下午,碧仪都在猜测杨皓会带她去哪个好地方吃这餐久别重逢的晚饭。想着想着,突然记起小敏说过的一句话,“那位帅哥,开奥迪的哦。”碧仪忍不住笑了起来。有个笑话,她记忆犹新:
某地搞计划生育,一位老太太代替儿媳们上避孕环,替到第四个儿媳妇时,医生说:大妈,您都上过三个环了,再上就真的变成奥迪了!
杨皓认为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有意思的笑话。碧仪记得当时他捂着笑痛了的肚子说:“等老子发达了一定要买辆奥迪!“
他果然发达了。
那时,杨皓身上接近孩童般的天真烂漫和幼稚,对碧仪来说是一种致命的诱惑,能激发她身上隐藏着的母性慈爱。年轻的杨皓常常犯二,制造些无聊的混乱,惹她生气,但她总是很快原谅他,有时甚至把这些不太能拿得上台面的小错小恶当成是他的优点。
五点,还有半小时就下班的时候,杨皓用微信告诉碧仪,他们球队去清远交流,约会取消。
所谓球队,无非是几个精力过剩的年轻人利用微信做平台临时组建的业余足球队,既无赞助商,也无具有专业素养的教练。
隆重地预热了若干天,就這么轻巧地取消掉,只为了一场可能连一个观众都没有的野鸡足球赛。
杨皓又说,反正你星期六才生日,回来再给你庆祝咯。
自说自话,神鬼都是他。碧仪狠狠地想。最后这一句话无疑火上浇油,碧仪气得好一阵子呼吸不顺畅,挫败感强烈得想哭想吼。果然还是这样,以前在一起时,主动权,绝对的主动权在他手里,现在依然如此,他甚至不给人家留下申诉的缝隙。
星期六中午,碧仪意外地接到乐明打来的电话,祝她生日快乐。她表扬乐明记性好,乐明说她听到外婆跟爸爸打电话才知道小仪阿姨生日了,爸爸现在在上海出差,她代表爸爸祝小仪阿姨生日快乐。碧仪拿着手机有些发傻。虽然怀疑乐明这些话是外婆教的,但也还是有点感动。
到了晚上,晚饭时间已经过了,碧仪正在吃泡面,杨皓才在微信里跟她说,清远之行太累了,中午又跟队友们喝了不少酒,身体状态不好,头晕目眩,改天再给她补祝生日快乐。
碧仪有些想把这个不守承诺的男人从好友中删除,拉进黑名单。临睡觉前,她实在是忍不住,给家杰发了微信:你现在还好吗?
家杰给她发了个注明“生日快乐”的红包。她问家杰为什么要发红包,家杰回,为你祝福,希望你快乐。
星期天,她没再回杨皓的微信,把手机调成无声,假装不知道他不停地给自己打电话。但他没完没了地发微信、发短信、打电话,终于惹毛了碧仪,把他拉进了黑名单。以前她嫌杨皓忽远忽近,进退把握能力差,现在看来,这方面的缺陷比以前更明显。碧仪比以前练达了,成熟了,而杨皓的鲁莽和无度,比起当初,有过之而无不及。
因为被杨皓骚扰得烦燥,也因为乐明的电话,碧仪忍不住开始怀念家杰的彬彬有礼。比较一下就会知道,家杰简直算得上男人中的君子。刚刚认识那会,他像自虐一样将自己最丑的那部分尽情暴露,好像想要用一个面目可憎的形象吓跑碧仪似的,但随着了解的深入,他的优点,那个真正的他,逐渐浮出水面,令碧仪对他越来越痴迷。然而,就在碧仪欲罢不能的时候,他又一把将她推开……这该死的老男人!
星期一,碧仪刚开完例会回到办公室,非常吃惊地见到杨皓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你怎样进来的?”碧仪问。
杨皓身子一仰靠向椅背得意地说:“我是人见人爱大帅哥,想进来就进来,没人能拦得住——这玫瑰还挺香!”
碧仪银牙一咬,扯出那捧玫瑰投篮一样扔进了垃圾桶。
“我们到隔壁的会议室聊会。”碧仪压着嗓子说。她的肺都快气炸了,但不想当着下属的面发火。她说完,将手中的笔记本“啪”的一声扔在桌面上,看也不看杨皓一眼转身就走。杨皓愣了一下,挠挠头,乖乖跟了过去。
会议室很大,桌子也很大,他们面对面坐着。
“我们这幢楼有几百人上班,我猜,”碧仪说,“我们公司有你的熟人,你让这个人把你带进来的是吧?”
杨皓被碧仪的严肃惊吓到了,没有说话,努力保持着微笑。
“我们这里,”碧仪又说,“有前台,有保安,还有无数的监控摄像头,你自己混进来的可能性不大。老实跟你讲吧,安保这块正好是我负责的,打个电话马上就能查出是谁把你领进来的。我会按公司有关规定处理这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