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 墙
2018-05-31尹守国
尹守国
“一块钱一大把的玩意,犯得上嗎?”每次看到老李头给菜地浇水,老周头都会这么说。
老李头从不吱声,有时抬头瞅一眼,有时连头都不抬。他知道老周头是在拿话挤兑他。这不仅仅因为他是个农民,更主要的是认为他住在这儿并且在这儿种菜,丢尽了这儿所有住户的脸面。
这个小区叫毓水蓬莱,是五年前竣工的。每家都是独立的二层小楼,且造型各异,像孩子搭的积木屋似的。可能是因为写在大门楼子上的那四字的草书有人认不全面,怕误读引人嘲笑,凡是提到这个小区,大伙都习惯叫它“四十八家”。
作为四十八户之一,老李头的房子是这个小区面积最大的,也是装修最为豪华的。这栋房子的原主人是这小区的开发商老贾,在建筑之时,这栋房子就是为自己预留的,是打算给他小儿子结婚用的。只是还没等他小儿子处上对象,房子就被老李头给“霸占”了。老李头是去年春季搬进来的,也是最后住进的一户。
老李头原来住在石匠沟村。二十年前,他承包了村上的一座荒山,管理期为六十年。这些年,他领着儿子媳妇在山上种树养羊。为了方便干活和看管,他把新房子也建在山脚下,还在山坡的平整地段,开辟出几块菜地,每天吃住在山上,是典型的山里人。
大前年的夏天,有个选矿的老板从另一座山里顺着矿脉挖到老李头的管辖范围,便主动提出合作开发这座山。老李头家什么都不用管,只要是采出矿石,就有百分之三十七的利润。这让老李头在两年多的时间里,净挣六十多万,成为方圆百里内的暴发户。
可这些钱,只是账面上的一个数字,老李头并没拿到手。原因是钢铁公司给不上选矿的矿石钱,这样选矿就给不上他的分红钱。到了年底,老李头急眼了,要终止合同。选矿老板经过多方协调,才把拖欠着钢铁公司材料费的老贾的这栋房子顶债顶到老李头的手里。
从有这栋房子,老李头的家就自然地分成两部分。儿子不再让老李头待在山上,他便领着老伴和孙子搬进市里。儿子和媳妇留在山上看山收钱,每隔十天半个月的,才回来一趟,到家也是刮个旋风就走。
老李头的房子跟老周头的房子紧挨着,两家共用门前的一个小广场。老李头搬进来时,这个小广场已经成为这个小区的老年活动中心了。老周头在广场上摆放了一个石桌,四个石墩,还支起一顶帐篷。他家的十几盆花摆放在这里,他养的那两只会说话的鹦鹉,也挂在帐篷的铁架子上。
老周头在门前摆下擂台,与人打麻将、下象棋,来者不拒。这样,自然招来一帮观战者。每天准时准点来报到的,就有十多个。到了周末,还会更多。为了增加和谐气氛,大伙还把家里的好烟好茶带过来一起分享。有些在家看孩子的女人,也时不时地领着孩子在这里来绕扯一圈。
老李头也在边上观战二十多天,但他对打麻将和下象棋都不感兴趣,对品烟和品茶更不在行。他说那茶杯像个酒盅子,不解渴。他还一直沿用着他那个大罐头瓶子,把红茶泡得跟中药汤子似的。别人偶尔给他一支好烟,他抽完后,不但没过瘾,反而把他的烟瘾勾起来。他还得再卷一支旱烟,蹲到人群外抽完。每次这种时候,老周头就以开玩笑的口气说他这是永远保持农民的本色。
老周头退休前是税务局的副局长。而且他的三个儿子,老大已经是工商局的局长;老二做建材生意,差不多垄断着这个市的建材市场;用老周头的话说,老三最没出息,干了十多年,才混个政府办主任。每到星期天,三个儿子都开着车拉着老婆孩子来这儿聚会。小广场靠近老周头这边被花盆和帐篷基本占满了,那三台车自然停在老李头的家门口。这让老李头每到周末都很失落,也很羡慕。
与老周头他们玩不到一起对老李头并没什么影响,但这帮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玩,对他的影响很大。麻将的洗牌声、棋子与棋盘的撞击声、看热闹的欢笑声、甚至鹦鹉学舌声……都让他心神不宁、抓耳挠腮、坐卧不安,让他对这种乡亲们都羡慕的神仙日子越发地产生厌倦。他恨不得再回到从前,再回到那座山上去种树、种菜,过那种清静自然的日子。可他又确实回不去了。大壮已经转到这儿的实验中学上学,就算为了孙子,也得在这里将就下去。再说了,如果他现在搬回石匠沟,无论是持什么理由,都会被那里的人们非议。因为有了钱,他已经被乡亲们从心里开除了。
老李头就是在这种居之无味,回之无望的情况下,产生种菜这个想法的。他在心里说,你们玩你们的吧,我玩我的。他先到市场边上的海鲜店,花了三十块钱,买来十五个运海鲜用过的大泡沫箱子,又打电话告诉儿子,回来时给他拉回点土和粪来。儿子起初不同意他这种做法,说放着福不享,还受那个罪干啥!老李头气愤地骂道,我他妈的天生就这个命,让我这么混吃等死地待着,才是受罪呢!儿子知道自己犟不过父亲,也没再说啥。第二天就打发人给他送回半车土和六袋子羊粪,还给他捎回来一把铁锹和两个水桶。
那台农用大三轮子刚停在门前的广场上,立即引起人们的关注。老周头问这是干啥?老李头说想种点儿菜。老周头愣了半天儿,把棋盘上的卒子往前推了一步说,卒子到啥时候都是卒子!周围的几个人,都把目光集中到老李头的脸上。他们脸上的笑意,让老李头觉得比正午的太阳还刺眼。
老李头和老周头家的房子是东西走向的,老李头家在东边。他把那些泡沫箱子分两排摆放在小广场的最东边。当天下午刮的是东风,老李头怕自己在这边鼓捣土和粪影响老周头他们玩,便坐在门前一直等到他们散场后才动工。他先把那些羊粪倒在土堆上,再从土堆的一边开始,用铁锹把土堆转移成另一个土堆。期间发现有土坷垃或粪疙瘩,用铁锹拍碎。有石头子,就蹲下去,用手挑出来。他这样折腾两遍后,才把土装进泡沫箱子里。每装上几锹,还蹲下去用巴掌拍打几下,让土壤变得瓷实些。
老周头吃过饭,拎着鸟笼子出来时,看到老李头在用手扒拉土,皱起眉头说,这咋还上手了?多脏!老李头站起来,双手相互扑打两下,笑着问,土脏吗?老周头指了指地上的土说,这不还有粪吗?老李头仍然笑着问,粪脏吗?老周头被问得不知道怎么回答了,撇着嘴往大门口走去。瞅着老周头出了大门后,老李头这才愤愤地说,哼,假干净,你吃的喝的还不都是从粪土里来的!
给箱子装好土,老李頭开始浇水。他怕把土冲出坑来,招呼老伴给他找个大米袋子。他把大米袋子铺到土的上边,再把水泼在袋子上。老伴早就做好饭了,孙子也放学回来了,一直在等老李头吃饭。看到他没有收工的意思,老伴招呼孙子一起往外抬水。大壮抬过两桶后,有些不乐意干了,同时可能也是考虑到以后还会有这种情况,建议爷爷明天买几十米水管子,直接接到水龙头上。老李头听后拍拍孙子的肩膀说,你比你爹懂事儿,他就知道给我拿回两个水桶来。
第二天上午,老李头去买菜籽和秧苗时,果然买回来一捆水管子。快到中午时,他先把水管子接好,把小广场上残存的泥土冲刷干净。老周头在二楼看到后,趴着窗户喊道,老李,把我这边也冲冲,水钱我掏。老李头答应着,水流开始向西扫射。刚冲完,老周头便出来了,笑着说,让你受累了!这阵子也不下个雨,地上全是土。说着,把手里的五块钱递过来。老李头看到钱后,赶忙说不要不要,这点水算个啥!他说话时,脸是冲着老周头的,却忘记手里拿着水管子,水也冲着老周头喷射过去,吓得老周头转身就往回跑,还边跑边说,不要就不要呗,也犯不上这么客气!
老李头鼓捣两天,陆续把这这些箱子全搞定了。有刚种的韭菜、香菜、生菜、菠菜;还栽了西红柿、黄瓜、辣椒和葱。在市场上选葱秧子时,他是蹲下来一棵一棵地挑的,选的全是高矮粗细基本一致的,最后把人家卖葱的小伙子挑烦了,说大爷,你这哪是买葱啊!快赶上征兵了,而且征的是国旗护卫队吧。老李头只好赔着笑脸说,我不白挑,一斤多给你一毛钱还不行吗?
在栽葱时,老李头先找来一根中指粗细的木棍,把一头削成锥子的形状。在箱子里的土上每扎一个洞,便栽上一棵。刚栽完,就被出来倒垃圾的老周婆子看到了。她走过去,打量两眼,大叫起来,说大伙快来参观参观,看人家这葱栽的,快赶上工艺品了。麻将桌边的人围拢过来,全体发出啧啧的称赞。老李头的葱栽得不但每条垅横平竖直,就算你从对角线方向去看,都在一条线上。更令人叫绝的是葱的叶片,基本都朝着同一个方向。它们紧密相依,却又错落有致,谁也不挤兑谁,像阅兵式上的方队。
正在打麻将的老林头在码完牌后,也跑过来凑热闹。老周头看到老王头和老季婆子也抻着脖子在看,说你们真是没见过世面,种得再好,不也是个葱吗?还能长成金条啊!老王头和老季婆子听后,这才把脖子缩回来。老王头拿起色子,招呼老林头赶紧回来。老林头回来后,老周头对这位退休前的人大主任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扭头瞪了自己老伴一眼。
住在这个小区的人,虽说每天都在买青菜,但基本没见过这些青菜是怎样从地里长出来的。他们每次到小广场上来,首先到老李头的菜箱子跟前视察一遍。赶上老李头在跟前,还称赞几句。有几个女人还领着孩子特意来这儿,教孩子认识这些青菜。有一次,老周头看到方老板的母亲在教孙子,笑着对她说,你这是想把孩子培养成农民啊!方老板的母亲原来生活在农村,是沾了儿子的光才住进这里的。她扬起头,有些不乐意地说,农民咋的了?咋也比那些“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人强!
老李头的菜,因为水足肥足再加上会经管,长得茁壮且水灵,俨然成为小区内又一道风景。小区里那些小孩子们,看到秧棵上的西红柿和黄瓜,就跟大人吵着要吃。老李头听到后,便给他们摘几个。看着孩子们吃得欢实,他还鼓励孩子说,今天没熟的了,等明天熟了,爷爷给你留着。每遇到这种情况,孩子的家长总是又高兴又不好意思,不停地代孩子向他致谢。他们都说这真是怪了!家里也有,孩子别说是吃,看都不看一眼。她们还说哪天买回西红柿和黄瓜来,不往家里拿,都拴个绳挂在这些秧子上,让孩子上这儿来吃。还有些小年轻人,做饭做到半道时,发现葱没了或者忘记买香菜了,跑过来跟老李头要一把。有时候老李头在摘菜时,见到左邻右舍,也随手送给人家些,说你尝尝,这是没上化肥没打过农药的纯绿色食品,味道绝对不一样。人们在品尝过后,再见到老李头,嘴自然甜很多,都大爷长大爷短地称赞着。
住在这个小区的人都不缺钱,按理说是没人在乎几个西红柿或一把青菜,但他们在乎老李头的这几个柿子或这把青菜。认为他的菜和市场上的菜不一样,除了真好吃之外,这里边有着一份情感。有一天,方老板见到老李头正在给菜地浇水,停下车,从后备箱里拿出一瓶红葡萄酒,硬是塞给他。那瓶子酒的价钱,应该是可以买好几箱子的西红柿或黄瓜了。
到了暑假时,小区内几个上大学的孩子回来后,都仨一群俩一伙地特意跑过来,以老李头的菜箱子做背景,摆出各种姿态拍照片。有两个小丫头还缠着与老李头一起合影,并把照片发到朋友圈内里去秀,亲切地称他为小区里的农艺师。
正当老李头的人气飙升之时,突然有个说法出现了。即用这种泡沫箱子种出的东西里边含有致癌物质,并且说得还有鼻子有眼的。说前几天市医院就接诊过这样一个病例,一家人就是因为吃这种菜,四口人都得了不同的癌症。这个说法是老周头和老周婆子去买菜时,听买菜的人说起的。老周头回来后第一时间在麻将桌上扩散开来。老周婆子还佐以证明,说是菜市场二十八号摊位的那个胖娘们说的。
听了这个消息,那些没吃过老李家菜的人倒是无所谓,只是当作耳边风儿吹过。可那些吃过老李头家菜的人,特别是那些孩子的家长,都后悔不迭,以往的感激之情一扫而光,随之而来的是懊恼甚至憎恨。为此,那个方老板,还特意去菜市场胖摊主那里核实。胖摊主说确实是她说的,不过她也是听别人说的。方老板又托人去市医院打听,虽然该医院没出现过这样的病例,但他心里仍不踏实。因为这儿只是个县级市,上边还有地区级市,再上边还有省属的市,谁知道指的是哪个市医院啊!当天晚上回来时,方老板把车停在老李头家门前,从车窗里看着那溜箱子半天,最后朝老李头啐了口吐沫才愤愤地离开。之后,他们再见到老李头,便不再搭理他,也不再带孩子往这儿凑合。那个小广场似乎成了癌病毒的辐射源,甚至从这里路过看到那些箱子都闹心。他们再说起老李头,都说农民就是农民,没文化,真可怕。害自己也就罢了,还祸害别人!
老李头是三天后才听到这个消息的,是老季婆子告诉他的。这天早上,他正给这些箱子浇水,老季婆子出去买早点回来,打老远就招呼,老李啊,还浇它干啥?趁早拔了扔掉算了。老李头笑着说,离上秋还早,还能吃好几茬呢!老季婆子猜到他还铆不知隼,便走过来一五一十地把这事说了。老李头边听边摇头,说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人家拿它盛海鲜都没事,咱们用它盛土就有事了?老季婆子看到老李头子不信,有些小气愤,扭头边走边说,反正我是好心好意地告诉你了,你爱信不信吧!
老李头起初确实不信,但几天后,从左邻右舍对他的态度上,开始半信半疑。他不再去经管那些菜了,每天老实地待在屋里,有点儿面壁思过的意思。好在那阵子下过几场雨,那些菜没有被旱死。
到八月九号这天晚上,老李头躺在沙发上看电视,本来在看《新闻联播》时,他迷迷瞪瞪的快睡着了,可听到《焦点访谈》的内容,他却腾地坐起来。这期节目的主题就是专家针对泡沫箱种菜是否有毒这个问题进行解答。开始时,老李头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感觉喘气再稍大点儿,心脏就能喷出来。当听到专家说到这种菜无毒无害时,他都没顾得换鞋,趿拉着拖鞋就跑出去了。他边走边冲着道路两边的人家大喊,大家快看《焦点访谈》啊!大家快看《焦点访谈》啊!他一路喊到方老板家的楼下,才停下来。在回来的路上,发现有好几个人正趴着窗台看自己,他又冲人家挥舞着手说,看我干啥?看《焦点访谈》。
再次回到屋里,这个节目已经播完了。至于专家对此是怎么解释的,老李头并没听到。他认为也没必要去听,只需要知道那个结果就行了。他没再坐回到沙发上,而是打开门灯,扯出水管子,开始给他的菜箱子浇水。
等西红柿和黄瓜拔架后,老李头又让儿子给他拉回几袋子羊粪,把箱子里的土倒出来,拌好粪肥,整整种了八箱子葱。这種葱叫白露葱,今年是吃不上了,让它在地里过冬,但明年春天一化冻,老早就长出来。有人看他种这么多,便问他,你家就三口人,种这么多干啥?老李头笑着说,春天小葱是稀罕物,也让大伙尝个鲜!虽说没人惦记着吃他的葱,或者说离吃葱的日子还远,但大伙的心里都暖乎乎的。在背地里说起老李头时,都称赞他是个好心人,也是个实在人。
就在老李头种葱的那天下午,老周头家的二儿子开着车回来了。他的车刚停到小广场上,有个大三轮拉着土和泡沫箱子也赶到了。老周头从屋里出来,指挥着从车上下来的两个民工把箱子摆放在小广场的西边,又让那两个民工把车里的土卸下来,直接装到箱子中。他儿子打开轿车的后备箱,从里边拿出一捆水管子,接到屋里的水龙头上。老周头也让老伴找来个大米袋子,每装满一箱土,便铺上袋子开始浇水。见到有路过的人驻足观看,老周头便主动打招呼,说我也种点儿葱,明年春天来我这儿薅葱吃啊!
第二天,老周头一次种上十箱子葱。他看到老李头哪天浇水,他也哪天浇水。有一次,在浇完那十个箱子后,他把小广场统统冲刷一遍。当时是中午,老李头在屋里睡觉。等下午他出来时,小广场已经没了水迹。老周头看到老李头后,笑着说,老李啊,这几天你别再冲院子了。我刚冲完,把你的那边也都冲了。老李头答应一声,认真地低头瞅了一眼。
葱长到二寸多高时,天就上冻了。葱叶渐渐枯黄,倒伏在地皮上。一场大雪过后,小广场两边的箱子便没什么区别。老李头无事可做,只好蜷在屋里猫冬。老周头还是闲不住,把博弈的阵地转移到屋里,但麻友和棋友都是他打电话约来的。没被约到的人,自然也不好意思再去看热闹,老李头度过一个清静的冬天。
第二年春天刚化冻,老李头就去买来些塑料薄膜,分别蒙在每个箱子上,箱子的边上还用胶带封好。老周头从二楼的窗户上看到后,立即下楼去农贸市场。不到半个小时,他也买来些塑料薄膜,仿着老李头的做法,把他的葱箱子也蒙起来。这之后的日子,他每天都盯着老李头。看到老李头给塑料膜上扎一个眼儿,他也扎一个眼儿;老李头扎多大个洞,他也扎多大个洞。甚至看到老李头某个箱子上扎两个眼儿,他也选择其中的一个箱子,扎上两个眼儿。至于为什么,他似乎不需要知道。
可就算这样,小葱长起来后,区别还是出来了。老李头的葱,身材矮胖,长得敦敦实实的,叶片黑绿发亮;而老周头的葱,苗条婀娜,叶片淡绿中泛着鹅黄色。这让老周头觉得很没面子,也很着急。他知道问题出在粪肥上。可他想遍了家里的亲戚,都是生活在城里的,谁家也没有农家肥。于是他想到化肥。他本来是不想用这种东西的,知道用化肥对人身体不好。但想到自己种菜的初衷,就是想跟老李头一比高低,不能让他再出风头。老周头最后说服自己的理由是那些买来的菜不也上过化肥吗?不是所有人都在吃吗?就当这些菜是买来的不就得了。
尽管打定主意,但老周头还是不敢光明正大地使用这东西,那样是等于当众宣布自己输给老李头。所以他去买化肥时,拿了个旧提包。二胺、尿素和磷肥各买两斤,混合在一起放在提包里。回来时还打个车,让车把他送到家门口,下车后直接把那个旧提包扔到家里盛旧物的地下室里。这事他也不敢让老伴知道,怕她嘴上没准,不定哪时候就说漏嘴。
当天吃过晚饭后,老周头拿来个小板凳和一个炒菜用的旧铲子,坐在箱子旁边,把两排葱之间的空地挖出个垄沟,把土培在葱的两边。看到老李头从屋里出来,他打老远就招呼,说你的葱也该培土了,要不耽误长啊!老李头走过来瞅一眼,说这也不是秋葱,也不需要它长葱白,培它干啥?老周头立即换成一副正儿巴经的神情说,亏你还是庄稼人呢!连这都不懂?这是书上说的,是有科学道理的。不信咱们走着瞧,过几天我的葱保证超过你的。
老周头一直鼓捣到八点多钟才收工。回到屋里,又找了个电视剧饶有兴致地看起来,一直看到十一点多。关了电视,他见老伴早就睡着,又到当院看了一眼,见周围邻居也都关了灯,这才到地下室里把那个提包拎出来。老周头左手拿着手电筒,右手抓起化肥,均匀地撒在事先挖好的垄沟里,再把培在葱两边的土扒拉下来,把化肥埋上。快十二点时,他才算胜利完工。进屋后又简单地洗了洗,才放心地睡下。
第二天早上,老周头快到八点才起床,正准备吃饭时,警察找上门来了。原因是昨天晚上,开金矿的王老板家两口子都没在家,家里失窃了。早上邻居宋大娘发现老王家窗户的护栏被撬开,就给王老板打了电话,王老板回来后便报了案。警察在调查时,听财政局的吴股长说,他半夜起来上卫生间时,看到老周头家门前有光亮,还有人影,警察便立即过来询问。
老周婆子不知道老周头半夜施肥的事,一口咬定不是她家里的人,肯定是那个小偷,是想对她家下手,发现她家有人才去了王老板家的。可对于公安办案的事,老周头子不敢马虎,他硬着头皮承认那个黑影就是自己。警察问他大半夜的不睡觉,打着手电在当院干啥?他说给葱施肥。警察开始不信,特意到院子里,把葱箱子里的伏土扒开,见里边确实有些还没溶解的化肥。警察又追问他为啥选择半夜施肥?这回把老周头问急了,他气愤地说,我自己的菜,我自己的肥,我想啥时候施就啥时候施!你们管得着吗?警察中有个老公安认识老周头,也知道他家的背景,只简单地做了个笔录,便走了。
王老板家失窃虽然没老周头什么事,可半夜起来给葱施肥的事,经过流传,小区里的那些上岁数的闲人基本都知道了。大伙嘴上不说,但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几天,老周头几乎足不出户,和他一起打麻将下棋的几个人,见他不出屋,也不敢上他这儿来玩,小广场上,又清静好几天。
那些被施了肥的葱,因为没得到及时浇水,渐渐地枯萎了。老周头每天都趴在窗户上,神色茫然地观看两眼。大约一周后,他把那些葱连根清除掉。看着这些箱子,他觉得自己还得继续栽种下去,要不然这也太没面子了。但这次他决定不再和老李头一样。他突然想明白了,自己本来就和老李头不一样,也不应该和他一样。这次老周头决定种花。这东西既高雅,又不在乎是不是绿色环保,可以名正言顺地使用化肥。
说干就干,不过,老周头去买花籽时,顺便雇来了两个民工,让他们把那些箱子挪到小广场的中间。为了摆放得笔直,他还瓦匠似的放了条线。那些箱子摆好后,形成一堵墙。尽管低矮,却很分明,有点儿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之后,那些来小广场上打麻将或下棋的人,见到老李头,只能是隔着那堵“花墙”远远地与他打个招呼了。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