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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电

2018-05-24陈宏伟

福建文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申城陈涛区长

陈宏伟

1

每次遇到心急火燎的忙乱之事,郁洋都会暗告自己多几分从容和淡定,只要按捺住焦虑不安的情绪,相信一切都可以掌控。上午他在市里参加《信阳茶叶志》评审会时,接到王区长的电话,问:“郁主任,信阳别称叫‘申城,上海也叫‘申城,两座‘申城究竟啥关系,你作为史志办主任应该有所研究吧?”郁洋忍不住脱口而出说:“上海‘申城与信阳‘申城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别这么武断。”王区长声音一冷,说,“你先研究一下再说,程书记刚调到咱们隐山区来,对有些情况还不太熟悉,他专门点了个题,问信阳‘申城与上海‘申城是不是都因为纪念春申君。你拿个材料出来供程书记参阅。”郁洋问:“什么时候要?”王区长说:“越快越好,下午下班之前吧!”郁洋心里暗暗叫苦,他下午还要在会议上发言,提出对《信阳茶叶志》的评审意见,这本书是信阳茶文化节的献礼图书,连分管副市长都参会的。他觉得脑子嗡嗡直响,迅速将事情的轻重缓急过了一遍,还是咬牙答应个“好”字。

郁洋火速从会场撤回,赶到单位加班,同时让自己的副手陈涛替自己下午在会议上发言。程书记要的材料,他必须亲自完成,确保没有纰漏。信阳“申城”與上海“申城”,民间往往会误以为都是纪念战国四公子之一的春申君,因为春申君开辟了上海,同时他又是信阳市潢川县人。但历史就怕认真,如果认真起来,真相往往就不这么简单。这些事情平日里胡侃怎么说都行,一旦写成文字材料,就必须事实清楚,来不得半点马虎。他用手机叫了一份外卖,茶皇粥铺的皮蛋瘦肉粥。等到他在档案室里积满灰尘的旧书里查找完资料以后,才发现桌上的粥已经冰凉了。

在电脑键盘上敲击了5个小时,终于完成6000字的文章《申城记》,郁洋觉得腰酸背疼,心里又隐隐有点兴奋。文章打印出来,他将文中的数字纪年默记一遍,担心领导突然向他发问。多年的机关工作经验表明,工作干得好不好,情况吃得准不准,就看数字记得牢不牢。想想看,如果新来的程书记当面对他提问时,他能说出一连串数字,甚至包括小数点后面的数字,必然显得很惊艳。

这时郁洋的手机收到一条推送消息,市气象台发布的大雨红色预警。台风“苗柏”已从东部沿海登陆,今晚至明天将给全市带来大范围降水,局部降雨量或达到150毫米,最大风力8级。应对台风袭击的主要责任单位是市政、交通、电力等部门,与郁洋的工作关系不大。但他预感到这次不同,检查组抵达的关键时间节点,台风也跟着来添乱,像是预示着一种怪异、不祥的征兆,让人难以琢磨,又隐隐不安。

郁洋拿着材料去敲王区长办公室门,政府办的徐主任冲他摆手说:“王区长不在。”

“去哪儿了?”郁洋疑惑地问,“他安排的材料,让我下班之前务必交给他。”

徐主任微微一笑,说:“台风来了,今晚有大暴雨,隐山水库一期移民还有38户没有搬出库区,程书记赶去现场督战,王区长一道陪同。”

见郁洋有些发愣,徐主任又说:“市里来个扶贫检查组,原计划下午要听取程书记的汇报,他都临时取消了。”

郁洋心里一沉,隐山水库移民尚未搬迁的38户里面,就有他的单位负责联系包保的一户,户主名叫马忠良,是个独身汉,其住宅、耕地、林地赔偿款全部到位,安置区的新房钥匙已经交给他,可他仍然死守在老房子里不愿意搬离。原因是村子里有一座几百年历史的蛇王庙,前些年倒塌以后,他出钱重新翻建,在半山坡盖了一间30多平方米砖瓦房,供奉着原先那尊面目含混、来历不明的木雕神像。庙很简陋,连门都没有装,留个门洞,全天候敞开。据说庙基下压着许多蛇骨,能保佑村民上山时免遭蛇咬。马忠良要求对蛇王庙给予赔偿,不然他誓与蛇王庙共葬水底。但其他村民有不同意见,认为蛇王庙是村集体公共财产,赔偿款应由村民均分。郁洋数次去库区找马忠良做工作,送烟送酒,说服他尽早搬迁。郁洋说:“现在水库大坝已经合龙,预计今年汛期水位将达到85米高程,那时您的家必然被淹没。”“别拿水位上升来吓唬我,什么水位多少米,我不懂那些。”马忠良恨恨地说,“反正不赔偿绝不可能,我不相信政府能眼看着我被水淹死,关键时刻肯定得开闸门放水。”“很多移民都有这样的误解,”郁洋耐心跟他解释说,“85米高程是死水位,也就是水库大坝建成以后的最低拦水位,水库一旦蓄水,就算闸门大开,85米高程以下的水根本无法排放。除非政府为了不淹没您的家,将耗资29亿元修建好的大坝重新炸掉。”马忠良瞪着眼睛说:“我可没那样说,别人家垒个猪圈,钻个水井,挖个粪坑,菜园里搭个棚子,都可以赔钱,我盖了一座蛇王庙,反倒不赔,你摸着良心说,有这个理吗?”郁洋掏出移民安置手册,指着赔偿目录说:“人家这些都在省移民局制定的赔偿明细里面,但蛇王庙是个例外,移民局没有这项预算,庙宇不属于个人资产。况且,就算最后用村组的统筹资金解决,也要集体协商嘛!”马忠良“呸”地啐了一口:“露馅了吧?我就知道你们跟村干部是一伙的!”几次谈话均不欢而散,郁洋带去的烟酒也被马忠良挡在门外。

郁洋略一思忖,觉得程书记不参加下午的汇报会,在台风来临前的关键时刻奔赴库区,显然体现了更高明的政治智慧。“王区长估计什么时候回来?这个材料是程书记要看的……”胡洋疑惑地问。

“领导的行程可说不准。”徐主任语气很轻,“可以放王区长办公室里,你也可以回头直接交给程书记。”

郁洋感到有点没趣,徐主任说话滴水不漏,却又好像暗含讥讽,意思是程书记才来几天,能找你一个史志办主任要什么材料?当然也可能徐主任只是职业使然,并无他意,郁洋听上去却有点刺耳。在机关,就像身处一个永恒的幽暗未明的世界,任何时候都会带给人一种未曾感受的新感觉。

郁洋给陈涛打电话:“市里的会议结束了吧?你现在立即开车赶到库区,找指挥部的袁主任,向他汇报马忠良的情况,让他与村支书赵银谋一道给马忠良做工作。今晚有暴雨,要确保马忠良的生命安全。”

陈涛问:“为啥这么急?我刚散会呢!”

郁洋压低声音说:“程书记和王区长已经去了库区,估计要在指挥部开现场办公会,解决还未搬迁的38户移民问题。你要在王区长面前露露脸,让他知道我们作为包保单位正在一线加紧做工作,丝毫没有马虎松懈!”

“噢,问题是程书记既然在库区指挥部,袁主任肯定顾不上去协调马忠良的事情啊!”陈涛说。

郁洋想了想说:“实在不行你先给马忠良咬个牙印,答应给他赔偿就是了,前提是尽快撤离库区,赔偿的事情以后再说。”

“明白了。”陈涛挂了电话。

此时,外面的天色忽然暗了下来,接着就忽闪几下,传来一阵雷鸣。

2

狂风暴雨,一夜未歇。

郁洋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几次起身坐到阳台的躺椅上抽烟,倾盆的暴雨击打着窗外宽大的青桐树叶的声音,令他忧心忡忡。陈涛下午去库区带回消息,马忠良不在家,手机打不通。而程书记正在库区指挥搭建帐篷,将剩余移民转移出来。郁洋暗自祈祷马忠良不会有事。

后来回想整件事情的过程,郁洋觉得从开始就像陷入了一个波谲云诡的泥潭。

陈涛电话里说的马忠良到指挥部讨要说法的事情悬在心里,使他隐隐感到不安。程书记这两天在库区,如果马忠良堵在门口,或者当着程书记的面说一些不知轻重的难听话就不好了。政府各部门虽说是各司其职,但对于像水库移民、旧城拆迁、扶贫攻坚、创建文明城市等專项工作,则是每个部门都分派了任务。拿郁洋的史志办来说,不仅要统筹做好全区的乡镇志编纂工作,分派给他们的水库移民包保任务也丝毫不能懈怠。在机关工作浸淫日久,郁洋的体会是单位想获得褒奖非常艰难,遭到批评却非常容易。而且荣誉给单位带来的正面影响很短暂,转瞬即逝,批评给单位带来的负面影响却很漫长,久久不退。

郁洋决定赶到库区找马忠良谈谈。

前往库区的路损坏严重,由于即将被水面淹没,也就没再进行整修。郁洋在路上打电话给陈涛:“我马上到库区,你找到马忠良,中午我们在桥头餐馆请他吃午饭。”

陈涛说:“我正要给你打电话汇报这件事,昨夜台风暴雨,将马忠良的蛇王庙刮倒了,成了一片废墟。他大清早跑到移民指挥部讨要说法,要求在赔偿问题上给个准信。”陈涛语速极快,情绪里似乎压抑着潜在的兴奋。

“哦,是吗?”郁洋心里一惊,却又跟陈涛一样感到某种庆幸的意味,“那不叫马忠良的蛇王庙,是他们村的蛇王庙。”

陈涛不管那么多,问:“这是好事儿吧?那个庙还没测量呢,对我们来说,是跟马忠良谈赔偿的契机。”

郁洋说:“还是那句话,让村支书给他咬个牙印,等待村里的移民统筹资金解决。”

“我昨天就按你说的找过村支书赵银谋,让他给马忠良咬个牙印。他说我往哪里咬牙印?咬谁的牙印?他自己承包的鱼塘四周种植的20多棵杨树现在还没有列入赔偿范围……”

“马忠良现在在干什么?要稳住他的情绪。”郁洋说。

“我已经将他劝住了。”陈涛说,“上午他一直在蛇王庙倒塌的废墟里刨一尊木雕神像。”

库区中心是一条河,水库大坝即拦河而建。台风暴雨使河水上涨,浪花翻滚,有采砂船正高扬着支臂“哒哒哒”地抽沙,仿佛在水库淹没之前争分夺秒地捞取最后一桶金。赶到桥头餐馆,陈涛和马忠良已经到了,桌上摆着四道菜,红烧鲫鱼、炖猪腿骨、辣椒炒牛肚、清炒苋菜。马忠良一身泥水,侧身坐得离桌子远远的,正看着门外抽烟。

“老兄,久等了。”郁洋连忙笑着打招呼,“来,坐近点儿,吃个便饭,不要客气啊。”

陈涛起身接过郁洋的公文包和茶杯,给他的杯子里续满水。

“我来不是为了吃饭,是想听你给个说法。”马忠良似乎憋着一肚子气,他长得干瘦,但目光炯炯有神。

郁洋笑着说:“知道,咱们边吃边谈。本来今天很忙,我们正在迎检,但仍然抽出时间来找老兄面谈,就是想解决问题嘛!”说着,郁洋举起茶杯,“工作日中午不准饮酒,我以茶代酒哈!”

马忠良似乎渴极了,端起陈涛倒的啤酒,一仰脖就喝光了。

郁洋微微一笑说:“老兄啊,隐山区近年来所有的拆迁项目我都参与过,都包保有任务。每个拆迁户都有不同的诉求,都有这样或那样的难题,但最后不仅问题得到圆满解决,我还和拆迁户成了好朋友。他们遇到什么困难,比如说孩子上学,申请政府救助,甚至家庭纠纷,等等,能解决的都尽力解决,能帮忙的都尽力帮忙。对您也是如此,试想一下,政府耗资29亿元的水库都能建成,您个人的难题我们解决不了吗?”

陈涛给马忠良搛了一条肚腹饱满的鲫鱼,说:“吃菜,边吃边说。”

马忠良听了郁洋的话,脸上僵硬的表情稍显柔和,说:“别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只要求赔偿我的蛇王庙。”

“说得好。”郁洋点头道,“您说别的事情与你无关,其实这句话正是我想说的。老兄请想一下,您的住宅,按照拆迁补偿方案置换成了移民区三室一厅的电梯房,对吧?您的耕地和林地已经按照赔偿标准,赔偿款足额一次性打进银行卡。没错吧?可以说关于您的赔偿,已经全部到位。我们作为区政府派来的移民包保单位,对您的安置工作已经完成。蛇王庙的事情,不在移民指挥部划定的拆迁赔偿范围之内,因此,也就与我的工作无关。”

马忠良将啤酒杯往桌上一放,眉毛瞬间竖了起来,似乎要发炸。

“老兄别急,听我慢慢说。”郁洋连忙摆手,说,“不错,那半山腰上的蛇王庙是由您个人出资翻建的。我们多角度看问题,不要站在您的个人立场说话,也不要站在我作为区派干部的立场说话,我们从其他村民的角度看这件事。假如其他村民说,谁让马忠良私自翻建蛇王庙的?是他家的宅基地吗?翻建经过村集体协商允许吗?您怎么回答?这次隐山水库移民拆迁,政府在7年前就下达了停建令,别人家在停建令之后新建的住房,有的还是小洋楼,都没有列入赔偿清单,何况您老兄私自翻建的蛇王庙呢?”

马忠良脖子一梗说:“那可不一样,我的蛇王庙是在停建令之前盖的。”

“有审批手续吗?”郁洋迅速接话。

马忠良一怔,然后腾地站了起来,说:“我不吃了!”说着转身就要走。

陈涛连忙攥住他的手,将他重新按倒在椅子上,说:“老兄别急,听郁主任把话说完嘛!”马忠良将肩膀一甩,眼睛瞪得溜圆。陈涛拿起碗,给他盛了一碗腿骨汤。

郁洋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缓和下来,说:“论年龄您是兄长,怎么脾气比我还毛呢?我刚才讲的是实情,是基于法律层面的事实。老兄就算嘴上不服,心里也保准同意。但是,话又说回来,您一个人肩挑背扛,一砖一瓦在半山腰建起了蛇王庙,付出了辛劳和汗水,老百姓都看在眼上,记在心里。这是什么精神?这是愚公移山的精神,更是一种大公无私的奉献精神。您翻建蛇王庙,今天用历史的眼光看,我们说您以一己之力保存了隐山的传统文化。蛇王庙——放眼全市,唯独我们隐山有这么一座。老兄,您是有功劳的!”说着,郁洋拿起酒瓶给马忠良倒满酒,“敬老兄一杯!”

马忠良被郁洋的一席话搞得哭笑不得,瓮声瓮气地说:“别说好听话,咋个赔偿我?不能因为台风把庙刮倒了,就不认账!”

“老兄先把酒喝了。”郁洋摇了摇头说,“然后您说说,我前面说得对还是不对。您若认为我说得不对,我就不往下说了。”

马忠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沉默一会儿,低声说:“领导说得对。”

郁洋击掌称赞,笑着说:“我就知道,您老兄是明事理的。只要讲道理,我们一切事情都好谈,并且肯定可以谈成。”

陈涛在一旁听得直乐,脸上闪着亮光。

“蛇王庙建成至今已经十年之久,这期间有无数村民去里面祭拜过,我相信可能还包括乡村干部,可是没有一个人提出反对,没有一个人说这个庙修建得不对。这说明什么?说明蛇王庙的翻建已经既成事实,已经融化为这片山脉、这片土地上百姓生活的一部分,它在某种层面上,已经不再是您老兄个人的蛇王庙,而是全体村民寄托共同信仰的一个场所。这么说没问题吧?”郁洋用一种推心置腹的口吻说。

陈涛给马忠良递了一支烟,又给他打着火,马忠良一边点烟一边说:“没问题。”

“好。”郁洋接着说,“既然如此,那么一个全体村民共同信仰的公共所在,假如我们争取到关于它的赔偿,怎么能归您老兄一个人所有呢?对其他村民公平吗?他们会同意吗?”

“你又想说开会商量。”马忠良摇头说,“蛇王庙的赔偿不能开会,一开会别人肯定要分我的钱。换我也一样,你拿别人家的东西在会上问我分不分,我肯定也说,分!起哄占便宜的话谁不会说?”他喷出一口烟,酒后微酡的脸上浮荡着一种对世事无比通透的神情。

郁洋挥了下手,说:“现在一期移民只剩38户,政府规定的最后搬迁日期是6月30日,还有20天。在这个期限以内,蛇王庙的事情必须盖棺定论。我已经算过一笔账,蛇王庙建筑面积大约35平方米,按移民房屋赔偿标准计算,赔偿金一共是4万元。我计划给移民指挥部打报告,从村里的统筹资金里挤出4万元来,给您个人一半,另一半纳入村集体收益,和林木收入、采砂船收入一样,由全体村民均分。您如果同意,就3日之内搬家,将老房子钥匙交给指挥部,我们给您出具一份蛇王庙赔偿的文字依据。您如果不同意,那么到此为止,这件事情爱找谁找谁去,从今以后与我无关。”

说完,郁洋和陈涛都用眼睛死死地盯住马忠良的脸,等他表态。

马忠良嘴角抽动了两下,叹气道:“领导,我真亏啊!”

郁洋起身欲走,马忠良又说:“我同意。”

3

在甲骨文中,“申”字像闪电的曲折闪烁之形。古人敬畏自然,看到天上的闪电,认为是神之所为,當作天神崇拜,因此对闪电称为“神”。“神”与“申”谐音互通称作“申”。换言之,郁洋觉得也可以将“日”理解为天空,天空中有闪电,即“日”字中间有弯曲的一竖,演变成“申”字。

信阳别称“申城”,据《乾隆信阳州志》记载,源于西周晚期公元前872年,周宣王封母舅姜方伯为“申伯侯”,于此地建立“申国”,后为楚国所灭。

上海别称“申城”,据《上海地名志》记载,源自战国时期公元前262年,受封于此的楚相春申君——黄歇。为了纪念他,上海市还设有黄浦江和黄浦区等地名。2002年9月,上海申博成功的欢庆晚会上演唱的第一首歌曲就是《告慰春申君》。

郁洋在《申城记》里分别记述上海与信阳两座城市别称为“申城”的不同历史渊源。他觉得绝不能以讹传讹,使人们误以为信阳申城跟上海申城一样,也是纪念春申君。事实上信阳作为申伯侯的封地,比黄歇封春申君早了610年。

快下班的时候,政府办的徐主任忽然给郁洋打电话,说王区长要见他。

放下电话,郁洋几乎是跑步去的。王区长正在办公室签署文件,见郁洋进来,示意他在办公桌对面坐下,手里的笔仍然在写写画画,低着眼眉说:“郁洋,程书记对你弄的材料极不满意。”

郁洋听了觉得脑袋里“嗡”地炸响了一下,又觉得极为委屈,对于《申城记》的撰写,他是下了一番功夫的,相关史实都来源准确,经得起检验的。

郁洋镇静了一下,说:“材料是基于史实写的,没有推测和臆想的成分……”

王区长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似乎完全知道他想说什么:“你是史志办主任,不能光研究历史、记载历史,更要学会用活历史……”

郁洋静静地听,揣摩王区长话里的意思。

王区长翻出那篇《申城记》,递还给他,哑着嗓子说:“要领会领导的意图,让你写材料分析一下上海与信阳的关系,你的结论是没有关系,让你写那个材料干什么?”

郁洋怔在那里,几乎有点口吃了:“要、要挖、挖掘点关系出来?”

王区长眼角眉梢一挑,继而意味深长地说:“程书记准备到上海走访一圈,要找一根纽带,将两座城市联系起来……”

直至暮色四袭,郁洋仍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觉得自己与其在思索,不如说在期待神灵点化,给他一个灵感,让他发现历史深处的隐秘联系。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陈涛打来的。

“郁主任,马忠良刚才给我打电话,说村支书赵银谋告诉他,蛇王庙在台风中倒塌,已经不复存在,将不予他任何赔偿,他找我要说法。”陈涛说。

“你怎么跟他说的?”郁洋感到心烦意乱。

“我说已将情况上报区移民指挥部,正在等待指挥部集中研究后的批复结果,但他似乎受了赵银谋的话的刺激,对我说话都不太相信了,认为我们在糊弄他……”陈涛说。

“赵秃子纯粹是个王八蛋!”郁洋不由得怒火中烧,瞬间失态,他无法容忍赵银谋不负责的言论,恨不能立即能扇他一记耳光。然而骂过之后,他觉得更加身心俱疲了。自己苦苦维护的工作,就像在抵御一道防线,而外在的力量,一如台风和海啸,正在冲垮、击毁那道防线,让他的所有努力都无济于事,毁于一旦。

“这事先放一放吧……”郁洋感到一种无法掌控的挫败感,最强烈的激情总是遇到最绝望的回声。他很想在阳光大道上健步疾行,将移民工作干得漂漂亮亮的,可现实却总是将他拖拽进无情的泥淖之中。

春申君、春申君……郁洋忽然心里一个激灵,想到了一个最简单却一直被忽视的问题。此前他坚持认为信阳“申城”与上海“申城”纪念的历史人物不同,前者是申伯侯,后者是春申君,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没有关系。但是,楚考烈王当年为何封黄歇为“春申君”?他是黄国人,今属信阳市潢川县,黄国当时是与申国毗邻的另外一个小国,为何不封他为春黄君?我们今天无法准确得知楚考烈王当初封黄歇为“春申君”的字面原因,但相信谁也不能否认春申君的“申”字与申国无关。这样一来,还真不能说上海“申城”与信阳“申城”没有关系。

黄歇是因为最初的封地包含申国而被封为“春申君”。

郁洋越想越振奋,他几乎是拍案而起,立刻给王区长发一条手机短信:区长,上海申城与信阳申城有关系,至少是亲戚关系。

4

离隐山水库一期移民的最后搬迁期限还剩两天,郁洋忽然接到一个令他无比震惊的消息,马忠良竟然也没闲着,他用两周的时间在一片废墟上再次建起一座新的蛇王庙。

从接到指挥部袁主任的电话起,郁洋的心就咚咚咚跳个不停。

《信阳茶叶志》评审会召开以后,市领导认为隐山区是信阳茶叶的主产地,点名将《信阳茶叶志》交给隐山区史志办修改一遍。两个星期以来,他一直心无旁鹜地在单位奋战,如同闷在一个封闭的船舱里十多天,万没想到事情会发生这种不可逆转的变化。

他立即开车赶往库区,心里既自责又难过,有种负罪感。不管怎样,是自己工作疏忽,没有做到位,导致马忠良如此意气用事,因为与赵银谋一言不合,轻信不给他赔偿的鬼话,就重建蛇王庙。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束手无策与内心煎熬才做出这个决定,简直是一件孩童般的幼稚的事情,如同玩过家家的游戏。他无疑陷入一个就算赢其实也是输的赌局。

郁洋看到库区里大多数民房已经拆除,还有一些房屋仅仅被推土机捅了两个窟窿,即象征著已经拆除。待库区移民全部搬离以后,再彻底拆除,并对废墟进行消毒处理,避免将来污染水质。最终剩余11户,因为各种原因不愿搬迁,其中包括马忠良。区移民指挥部已经同意各包保单位撤离,留待指挥部最后统一扫尾解决。

其实扫尾解决的办法就两个字:拆除。

郁洋想再见一次马忠良,就把他看成一个哥们,一个好兄弟,跟他聊聊。然而他的家院门敞开,堂屋门紧锁。院中有一棵紫薇,花儿开得正艳。一张矮桌上放着茶瓶、水壶,屋檐下整齐地摆着几双鞋子,还有铁锹等农具,丝毫没有准备搬家的迹象,一副拒绝与外部世界妥协的姿态。

在隐山的半山腰,郁洋看到了那栋奇怪的建筑。

它的墙体由不同颜色的砖块混杂而成,有红砖,有青砖,甚至还有黄褐色的石板。可以看得出,它是用那些被迁除的房屋材料拼成的,而且还装了一只红漆铁门,大约也是来自村里的废墟。

郁洋心里泛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马忠良该多么孤傲,多么决绝,而又具有多么不容挑衅的强悍意志,才能在两周时间里复制完成这样一个冷峻、粗粝、不可思议的建筑。它如同撬动地球的支点,撬动出一个郁洋不亲眼看到根本无法相信的事实。

四野无声无息,万物静默如谜。午后的阳光斜射大地,蛇王庙的尖顶和屋檐投映出一个漂亮的阴影,看上去却让人痛心。它是马忠良用行动抗争的秘密杰作,像迸发的愤怒,又像悲怆的叹息。郁洋有一种错觉,马忠良复制的不是建筑,而像是复制了痛苦本身。而这种痛苦,对郁洋也仿佛构成了伤害。

“老马,你是个牛人。”郁洋自言自语道。他在蛇王庙门口抽了一支烟,然后掏出手机给它拍照。郁洋知道,这大概是世界最短命的庙宇了,两天以后将被拆除。它的建成与拆毁都缺乏某种应有的仪式感,然而一切不可挽回。不知马忠良会怎么想,他封闭的内心像一条密码电文,但愿他能自我破译,也能自我破解。所有经历的事实,都将随庙宇一起,台风过境般被摇撼、摧毁和荡平,然后淹没,沉入水底。

车子返程的路上,郁洋又忍不住回头看看那座蛇王庙。在隐山的半山腰,好像矗立着一座孤独、异类的城堡。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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