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遥远的西河湾
2018-05-24姚中才
姚中才
西河好好地向东流去,却冷不丁打了个陡弯,一五一十地向南边流去了。陡弯的拐角垴里,夹住了二十来户人家,这便是我的故乡西河湾。
西河湾是雅号。西河常发水,河堤高而宽。在西河湾岔开的河堤像两条岔开的大腿,别湾里的人就称我们西河湾为卵子湾。我们湾确有些像卵子,卵子那么大一点。整个湾很自然地分成两个紧连的小庄子,住在东边些的是下湾,住西边些的是上湾。每个湾门口,都有一个清清的长满荷叶的吃水堰,圆溜溜地活像两个卵蛋。
我的西河湾。我的卵子湾。我的陌生而又血脉相连的故乡。
去年我回去了一趟。卵子已经不鲜亮了,满堰绿蓬蓬的荷叶已经不见了,水浑浑的,我的西河湾像晚期的性病患者。两口堰都承包给了红生。红生拉着我到他家喝酒。那些半不拉子的鱼瘦兮兮的,在碗里瞪着人样的眼睛看我,我实在不敢动筷子,忽然感觉到如鲠在喉,忍不住想流泪骂一通。红生却喝得很畅快,不一会儿,乌黑黑的桌子上便堆了一大堆鱼刺。
“喝呀!”红生有些迷糊了,“不喝你就是看不起兄弟我了。这日子真过得没意思。”红生醉眼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我们湾就你们一家姓李,就你一个人成了大学生,当了官。还是你们李家好。我们张家,当了小官还欺负人。”
红生伏在桌子上,口里的声音渐小,终于睡着了。
从红生家走出来,一跨过门槛,就踩在了一泡猪屎上。我窝火死了,急忙在草堆里擦脚。迎面来一蓬头垢面的人,大热的天穿着一件乌黑油亮的布袄,胸脯敞开,脸上的黑垢有的地方厚有的地方薄,分不清哪里是胡子哪里是污点,下身同样是一条乌黑油亮的棉裤,成了黑色的棉絮一片一片地飘着。裤裆上有两个大窟窿,一走动便见里边黑蓬蓬的毛和吊着的物件一晃一晃。这是月祥,我小时候的同学。那时他是我们班班长,我是学习委员。
月祥看到我,冲我嘿嘿地笑两声,一道涎水从右嘴角流出来,在右下巴上流成一道水印。月祥不认识我了。月祥又盯着我歪头看了半天:“嘿嘿,你是西狗。”西狗是我的小名。我惊喜地点点头,试图唤醒我童年好友的记忆。月祥忽地转过身去大笑起来:“我——花裤子!”他大叫一声,高一脚低一脚地昂首向前走去,那模样,颇有些像飘然世外的高人。
明 礼 大 哥
月祥比我大两岁,是明礼大哥的“秋葫芦”(湖北称老来得的儿子为秋葫芦)。
按道理,我们李家是不能跟他们张家论辈分的,但前几辈,我们家的老老祖母是从他们张家娶过来的,这便有了一个标准。张明礼比我爸爸还要大十五岁,但照辈分,他该喊我叔叔才对,看他年长,我叫他明礼哥已是够便宜他的了。
明礼哥老穿一件青布褂子,弄得周周正正的。明礼哥不大说话。村子里的人那时常聚在禾场讲古,明礼哥每次必到。明礼哥絕少笑,即使笑也显得很勉强,皱巴巴的两腮很有分寸地向太阳穴方向牵动一下,便又很快复原,很像是从深处钻到水面上换口气的泥鳅,很快又溜下去了。
明礼哥闷罐子里有一手绝活:编鳝鱼篓子。别人也编鳝鱼篓子,可就是编不到明礼哥那功夫。明礼哥编出来的鳝鱼篓子,金黄细密,越看越耐看,拈在手里,轻巧柔韧,放在水里,耐压通畅,那简直神了,人们拿到后当工艺品把玩不已,一个个竖起大拇指:真是神手,神手。然而更神的是,放这鳝鱼篓子在水里,一夜之后去取,里边的鳝鱼总是满满的,当别人的篓子空荡荡的时候,他编的篓子从来没出过什么例外。别人的篓子在水里泡上一年便腐败不堪了,他编出的篓子七八年了还牢牢实实的。
起初大家都以为神奇在他家后院那片竹子。
果然好竹。嫩青嫩青的水竹,齐刷刷地长了一片。明礼哥并不吝啬,问他要竹子,他就给,一棵两棵地不在乎。别人拿了竹回去,细细地劈、细细地编,编出鳝鱼篓子来,还是不神。
你不服他不行。
西河湾在西河堤的拐角里,沟汊堰塘特多,待客便以“(泥)鳅、(王)八,(黄)鳝”为珍品了,到西河湾做客的人都想一享这“三珍”,那时,这些东西都不值钱。明礼哥家里几乎成了西河湾的鳝鱼库。明礼哥傍晚便去找青蛙和蚯蚓,放在篓子里,天黑了下去,天亮了去收。一两半以下的小鳝鱼和肚里有鱼子的母鳝鱼,明礼哥第二天早上便又放回去。其余的便喂在大木桶里。谁家来客都可以去取,钱嘛,给不给无所谓,别人不好意思老去拿,便五角六角地表示一下。
明礼哥日子过得比别人要殷实。
明礼哥娶的是一个哑巴老婆,模样还周正。明礼哥在三十五岁上得了月祥,宝贝得不得了。月祥倒也争气,出落得聪慧懂事,小小年纪就知冷知热。每天早晨起床我妈总是说:“你看你,太阳晒到屁股了才起来,人家月祥,鸡粪都收了一筐回去了。”
那时候正在“战天斗地,改造山河”,我们学校里也不上课,小小身坯带了筐也去愚公移山。我朗读好,学校就让我去搞宣传,用土喇叭去宣读慰问信,向广大革命群众致以“无产阶级的崇高的革命敬礼”,一天下来,让我声音嘶哑。我们的改造对象是离我们村半里远的阴兰湖,阴兰湖不大,多莲多藕多菱多鱼多苇,那是我们的衣食之湖,如今却要围湖造田了。
那时我们生产队的队长是张平中,刚刚高中毕业的小伙子,无产阶级立场坚定,十天下来,我们队便成了先进。张平中有四个哥哥,平东,平西,平南,平北,平中家在张姓里是大房头,人多势大,那生产队长便当得特别威武。累了一天,人们仍然聚集禾场,仍然讲古。明礼哥依旧是一声不吭。后来谈到造田,明礼哥长长地叹了几口气,终于忍不住了:“造田,造田,造命!”在一旁的平南有些坐不住了。弟弟是队长,发牢骚就是跟队长过不去。
明礼哥又加了一句:“造灭门绝户的田!”张平南站起来:“你骂哪个灭门绝户?”坐在一边的西普叔连忙拉张平南坐下:“这又不是骂哪一个人的,不该你起气,你起什么气?”张平南挣开西普叔的手,呼地一下跑到明礼哥旁边,手指到了眼睛角:“说话口里放清白点!”明礼哥也霍地从凳子上站起来:“哪个不清白?”“你这臭嘴就不清白。”明礼哥一向看不惯他家几兄弟横行霸道,今天欺负到自己头上来了,正气得七窍生烟。平南呼地一嘴巴扇过去,明礼哥用手一挡,挥拳便要向平南打过去,两人被大家七手八脚地扯开了。明礼哥说不出话来。张平南一边被人往家里送去,一边恶狠狠地骂道:“你小心点!”
接着便割资本主义尾巴。我们县那时县委书记极革命,尾巴也割得彻底。老百姓唱:“门前门后都割尾,一年上头糖一斤。”一年上头要真能挣一斤糖也好,怕的是忙了一年,反而是超支户,倒欠队里钱。搞了事还得倒贴钱,这买卖实在做得邪乎。
县里要棉花百万担,自然要狠割尾巴了。房前屋后,堤边坡下,到处的棉花长得茂茂盛盛,到时候,这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又不算面积,亩产也可以大打翻身仗了。割尾巴,明礼哥家里的那片竹林在劫难逃。明礼哥脸黑黑地站在竹林边。张平中和工作组没被吓退,照砍不误,直到齐刷刷的竹子狼藉一片倒地之后,砍伐者才收兵回朝。明礼哥端来个小凳子,围着竹林坐了整整一天,不吃也不喝,不骂也不闹。
月祥端了一碗饭送过去:“大大!”
不理。
“大大!”
还不理。
月祥没法,把饭又端了回去。不知什么时候,明礼哥进屋去睡了。第二天又照常上工。
日头昏昏黄,照样落了再出。西河湾里没有折戟沉沙的壮歌,演绎不成一部辉煌的历史。我去翻过县志,一本小小的县志上居然没有一句提到西河湾。明礼哥自然就更不必说了。
割尾巴后的一个月,大队治保主任张治民叫走了张明礼,要办学习班。后来到明礼家去抄家,东西还不少呢。又在床下的一只靴子里找出了一卷一千多块钱的钞票,后屋里一百多只鳝鱼篓子,工作组感兴趣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画画的也来了,一下子画了五十多幅画,那画里把明礼哥画得像个大地主,坏得很。
张明礼办了学习班之后,便被带回西河湾开现场会。禾场上来了上万号人,明礼哥被带在台上亮相。头被按下去,向人民低头。台上的工作组在声色俱厉地批斗:“张明礼,你这个资产阶级的暴发户,仇视无产阶级专政,妄图复辟资本主义。你睁开你的狗眼看一看,人民的力量是强大的,你想要贫下中农吃二遍苦,受二遍罪,我们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
批斗会的当天夜里,明礼哥用一根麻绳子把自己挂在了屋前的桃树杈上。
月祥哭了三天三夜,哭得天昏地暗。我坐在月祥身边。月祥说:“我长大了,杀了张平中,杀了工作组。”
我说:“我也帮你去杀。”那时候月祥已不是班长了,我还是学习委员。但我们的友谊不变。我们同仇敌忾。
一次在放学回家路上,张学兵朝我挤眉弄眼,招呼我过去。我走过去以后,他说:“下午我们到西河去打鼓球(游泳)。”我说:“不!我还有事。”“有事?又是跟那个暴发户的儿子去玩,是不是?”我猛然涌起怒火,一嘴巴打过去。学兵摸了一下脸:“你敢打我!”他朝我扑过来,我个子小,打不过他,他骑在我身上,我一声也不求饶,他打累了,终于松手走开了,我把在地上滚脏的衣服在西河里洗了,晾在树枝上,然后赤条条地蹲在棉花田里等衣服干,我不要爸爸知道我在外边打了架。
光 耀 叔
光耀叔比我长五岁。光耀叔天生一副书生相。光耀叔长得不白,然而不白也像书生。光耀叔清清瘦瘦,文文静静。光耀叔细声细气,慢条斯理。西河湾的人爱树榜样,见谁冒冒失失的,做母亲的便说:“看人家光耀。”
光耀叔家就在我家隔壁。我妈和他妈都是从十五里外的黄家湾嫁过来的,我们两家就特别亲。我妈和他妈在娘家是叔伯姐妹,在西河湾却隔了一辈。这带来许多混乱。我叫他妈大姨,却叫他叔叔。他叫我妈小姨,却叫我爸大哥。这笔糊涂账没影响我们的亲近。我们亲如手足。
上学前,觉得上学好好玩,背着书包上学好神气,吵着要跟光耀叔去。走不动,光耀叔背。
上课了,光耀叔坐在中间,我躲在教室后边。矮老师在上边念一句,下边的人跟着念一句。念了好久,矮老师说:“读书。”教室里读成一片。后排有几个用书挡住眼睛,朝我做鬼脸。我乐了,就去抓书。矮老师从讲台的椅子上站起来,板着脸盯着我向我走来。都停了读书,都看我。“滚出去!”矮老师好吓人。我不动。“怎么进来的?”没有声音。光耀叔站起来:“史老师,是我带来的。”死老师?我把矮老师看一眼。死老师回到讲台上:“带小娃来上学,这像么事话?”过了一会儿,死老师说:“张光耀,以后不准带小娃来上学。你先坐下。”死老师又哇啦哇啦一片。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站在那里哭起来。光耀叔跟死老师说了几句话,就把我抱到了教室外边。光耀叔为我擦泪:“不哭不哭,叔给你买冰糖。”光耀叔七摸八摸,果然摸出了五分钱的新银娃子,在店里买了两颗糖,那人找给他三分钱,他把两颗糖全给了我。我在长满草的操场上一直等到光耀叔放学。回家路上,我说:“上学真没得味,我长大了不上学。”光耀叔说:“不上学就不认得字。”我说:“不认得就不认得呗。”光耀叔说:“不认得字就不能看书。”
光耀叔喜欢看书,老是找书看,一看就忘了吃饭。光耀叔跟我讲宋江,讲猪八戒和孙悟空,弄得我后来也迷上了书。光耀叔不骂人,不讲流氓故事,跟他一起上学的西普叔和树平都不跟他玩,西普叔说:“假正经。”光耀叔跟我玩。光耀叔会吹笛子,没有笛子的时候吹口哨,吹的曲子好听极了。
我跟光耀叔学,手笨笨地捂了这个眼露了那个眼,笛子发出的声音难听死了。学吹口哨,学了四天,发出的声音像哄小娃屙尿的声音。我学不下去了。笛子好像懂得听光耀叔的話,只见他眼睛一闭,嘴一撮,试一下笛子,曲子就像水一样流出来。简直看不清他的手在怎样动,那声音悠悠地漫上来,漫上来。我都好像进了一个很好看的树林子里,雀子在叫着,草尖上满是露水,还有太阳,刚刚出来的太阳照在树林子的白雾上。我痴呆呆的,光耀叔停了,我还不觉得。要看笛子,笛子还是我刚才吹不成调的那根笛子,我更加对光耀叔佩服得不得了。
那时西普叔总是教我们改歌词。《我是公社小社员》,西普叔要我们唱:我是公社的小懒汉啦,一天三碗饭哪,什么都不干哪……还有首歌曲西普叔要我们唱:唉,山笑水笑,你的姆妈在屙尿,被我看见了……光耀叔听到我跟着唱就皱眉头。他说:“西狗,不准唱流氓歌。”我听光耀叔的。
光耀叔初中毕业了。上高中兴推荐,急坏了他姆妈,东托人西托人,可是找不到一个亲戚是当官的。听说只能上二十人。他班上的同学,在我们湾里的树平的三叔在另外一个县里当县委副书记,其他同学里,有公社书记的儿子,村支书的弟弟,贫协组长的女儿,大家都苦大仇深,根正苗红,光耀叔家却是中农成分。轮得上光耀吗?光耀也急。成天吹笛子,笛声焦躁不安。我心里很气,不讲考试,讲推荐,真坑死人了。光耀叔年年都是五好学生,奖状一大摞,要进不了高中,我抱着奖状到学校去骂老师。
光耀叔还是上了襄河高中,据说是他们的史老师特别喜欢他。树平也进了高中。西普叔刷下来了,在队里当记工员。光耀叔住到学校里读去了,一个星期才回一次。回来就给我带上一两本皱巴巴的书,我如饥似渴地读,他第二个星期带去还。这些书大多没有封面,后来我才知道,有《苦菜花》《吕梁英雄传》《烈火金刚》《激战无名川》《剑》等等。
居然还有一本是《红楼梦》的上册。看书真有味。
上课的时候老师讲《纪念白求恩》,我就把课本摆在桌子上,桌子上有一个大洞,我把小说贴在桌子下边,用手调节书在桌面洞上看书。老师很难发现。一次,老师点我:“李超白,我讲到哪里了?”李超白是老师给我取的学名。我站起来,茫然不知所措。我还没有从书上的激战中走出来。老师又说:“问你呢!”我站在那里像根木头。老师走过来检查,发现了我的秘密。老师说:“看你老实,阴劣!”
便有同学叫我“阴劣公”或者“李阴劣”,但都没有流传开。我的小名西狗通俗流畅,朗朗上口,击败了这之前和这之后的所有绰号,成为我童年时代响亮的代号。它具有不可替代的权威性。批评归批评,老师仍然喜欢我,我也一如既往地给他考第一名。虽然当时流行白卷英雄,但在我们学校,成绩好还是可以讨老师的喜欢。
我就盼放暑假,暑假里光耀叔就回来了。我们一起到棉花田里捉虫。五个虫一分工,有时候运气好,我们比大人苦做一天挣的工分还多。暑假里特忙,我爸脾气不好,我又爱打破碗打破调羹,爸就打我,用树条子打,打得我屁股上一道道红印。我哭着跑到光耀叔那里,我说:“真想杀了我爸。”光耀叔说:“说苕话,来,我给你吹笛子。”光耀叔的笛声果然治伤痛。光耀叔毕业了,没有后台,不能进大队小学教书,小队里有了记工员和会计,队里看光耀叔文文弱弱,就要光耀叔到坡地上去看红苕。坡地离湾远,那里种的红苕老有人偷,没长苕的时候叶子也被人偷去喂猪,队里在那里搭了个棚子。光耀叔过起了清静的日子,除吃饭时他姆妈送饭给他吃以外,其余时间都在棚子里。
我放学以后常到那里去玩。光耀叔说:“活着是为什么?”我说:“为吃饭。”光耀叔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还不懂。”光耀叔说:“人哪,人哪。”又说,“命哪,命哪。”我茫然地望着光耀叔,不知光耀叔到底着了什么魔。光耀叔除看苕以外,还当生产队的卫生员,管发疟疾丸子,煮竹叶水预防脑膜炎之类的事。光耀叔常念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还念:“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有一天晚上,我在棚子里陪光耀叔睡,半夜里不见了光耀叔,我忙到外边找,光耀叔正在苕地里看天。残月如苍白的死人脸,星星在深幽幽的天空中一闪一闪。远处的村影和房子如鬼影憧憧。我心紧缩,走向光耀叔。光耀叔石雕一样,一动不动。我好怕。我说:“光耀叔!”光耀叔转过脸来,晦暗的月光下,我发现光耀叔的眼角的泪。我说:“你哭了。”“没有。”光耀叔没有动,依然呆呆地凝视星空。鬼雀子凄厉的叫声让我心惊胆战。我说:“光耀叔,去睡,我怕。”光耀叔紧紧拉住了我的手,在棚子里睡下。光耀叔不大吹笛子了,吹也是些让人落泪的调子。光耀叔随身带两个没有塑料封皮的厚本子,没事就在本子上写,他把两个本子用报纸包着,谁也不给看。
1977年我在全区数学竞赛中以满分夺得第一名,全区都在我们学校开授奖大会。老师说:“赶上了好时候呢,李超白是个好苗子。”湾里人说:“西狗这娃聪明呢。”那一年,光耀叔参加了高考,但没有考上。光耀叔还是在那个苕棚子里看苕。只是我不常到那里去玩了。那一年,光耀叔的大大得肺病死了。
那一年,我们周围死了好多人。离我们两里的吴家湾四个女娃跳水死了。我们湾里开抽水机的跃进也喝药死了。和我同桌的一个女生叫刘云霞,我一直很喜欢她,差不多是爱上她了。有一天她说:“死了好,早死早托生。”我很奇怪地看了她半天。
1978年我进了襄河高中,在学校住读,极少回家。有时候爸爸给我送米和腌菜到学校去。初冬的一天夜里,我忽然梦见了光耀叔。光耀叔在我们学校后面的树林子叫我。光耀叔低头不说话。我说:“什么时候来的?”光耀叔眼圈红红的。我说:“到我们寝室里去坐一下。”
光耀叔还是不说话。我说:“吃饭了吗?”光耀叔还是不答话,转身就走。我很奇怪地站在那里看他,他回过头好像有话要说,又忽地转过身,没声没息地就走了。我的梦也醒了,眼角莫名其妙地滴下两滴泪。
早晨,爸爸便到学校来找我:“西狗,你光耀叔来过了吗?”我一惊:“光耀叔怎么了?”“不见了。”我急忙随爸爸回家。寻找的人找到了点线索,西河边有一串脚印,光耀叔家里少了两瓶疟疾丸子。两天后,人们在西河下游五里处找到了光耀叔的尸体。尸身发白发乌,脸被鱼咬伤了两块。我在光耀叔尸体前足足站了一个半小时,没有泪。
人们替光耀叔入殓的时候,竟找不出一套像样的衣服来,几个亲戚凑钱买了一套黄的确良衣服。我默默地站在那里,光耀叔,你好走!
我回學校,一封信等着我。写着我的班级,是光耀叔死前通过邮局寄来的,语气很平静:“西狗,我走了,不要学我。我有两个本子用纸包着放在我床底下的纸箱里,不要叫任何人看,替我烧了。”落款是:“到死都念着你的光耀。”我马上请假赶回家,找到了那包本子,到苕棚子那里,一页也没敢看,点燃,本子一页一页化为灰烬,最后的一点火星也熄了,一阵风吹来,把纸灰吹得无影无踪。我心里说:光耀叔,你好走!
我忽然感到一阵阵地寒。
西普叔和树平
西普叔和树平都是光耀叔的同学。西普叔大光耀叔一岁,树平小光耀叔一岁。
西普叔小眼睛,他笑起来很难发现他居然还有眼睛。他的嘴唇自然张开。看起来他好像老是在笑。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那么多流氓故事和流氓谜语。有一次他打谜字我猜:“白天里软不拉叽,到夜里寻着眼刺。”我脸红了,小声骂道:“流氓。”他马上说:“你才流氓,你想到哪里去了?告诉你,是门闩,你说,流不流氓?”他又打一个:“兄弟两个并排坐,忙的时候用一个闲的时候用两个。”我死猜也猜不出来。他大笑起来:“是枕头。”我们西河湾,跟我差不多大的儿子娃的性的启蒙教育,差不多都是西普叔来进行的。
湾里人说:“西普哟,长大了不得了。”他大他妈也知道。打,下死手打。打过以后,西普叔照讲不误。讲流氓故事已成了他的一种享受。西河湾的大人便对孩子说:“不要跟西普玩了,再跟西普玩,公安局要抓去坐牢的。”还是有孩子跟西普玩。
他大他妈怕他犯出事来,在光耀叔和树平高中毕业那年,就给西普说好了媳妇。当年年底就娶了过来。那媳妇长得丑。炎华问:“西普叔,怎么不娶个好看的老婆?”西普叔说:“好看不好看,吹了灯还不是一样。”又补充了一句格言,“丑老婆是传家的珍宝,漂亮老婆是惹祸的根苗。”
西普叔结婚后规规矩矩地过起了日子,也不跟小娃们讲荤故事了。他的丑老婆也特别知冷知热地疼他。过了一年,丑老婆就替他生了一个女娃。西普叔高兴得不得了。我上大学那年,丑老婆又替他生了一个女娃。
1986年过年我回家探亲的时候,西普叔已经有了四个女儿了。他说:“非要个儿子不可。”
西普叔是独苗,没有个儿子对不起祖宗。他提到树平:“凭关系当了点小官,就升上了天,做这灭门绝户的事。中国人多,未必就多了老子的一个娃。”西普叔越骂越气,越骂越起劲。
1977年恢复高考,树平的父亲听树平三叔的话,让树平到襄河高中去复读。树平大说:“一定要让树平考上大学,这家当拼了。”树平便认认真真地去读。连续读了五年,一年比一年考得离分数线远。最后两年连预考也通不过。湾里人说:“就是青石板也能凿出眼,这树平的脑壳,怕是金刚石做的吧。”树平的父亲和三叔终于明白树平不是这块料,就是拼得倾家荡产也没用。
我们县领导班子换人,新县委书记恰好是树平三叔的好朋友。这就行了,一个招聘干部指标把树平给招了上去,后来又转成了正式国家干部,在镇里当计划生育干事。
树平读书读不进去,待人处世上活络,不知是不是得了他三叔的真传,他在镇里还颇得领导的赏识,不久就当了党办主任。又参加了函授学习,靠让人代做试卷轻轻松松地得了张大学文凭。去年我回去的时候,他已经是我们镇的镇长了。我去找他,当门卫的那个中年人问:“干什么的?”我说:“我找张树平。”“你找张镇长?”门卫一脸冷漠,“张镇长还不知道在不在家呢。”他不等我答话,又问道:“你干什么的?”我想了一下,虚张声势地摸出一张名片,在他面前迅速晃了一下:“我是省委宣传部来的。”门卫连忙泡了一杯茶递过来:“您先坐一下,我去找。”
张树平上穿一件考究的蓝色毛料中山装,下穿一条将军黄的毛料裤子,熨得笔挺笔挺,肚子已经开始发福了,脸上油光满面,发亮的前额让他本来不算小的眼睛显得小了。他一边走过来一边用左手持牙签在牙里剔着,他的眼睛像是看着我又像是茫然无所视,目光里多了些自得其乐的盲目的高傲。
我说:“混得不错呢,老兄。”我准备把手在他肩膀上拍几下,看到他表情很严肃,便改和他礼节性地握了手。“在搞新闻工作?”树平问,不,应该说张镇长问。“嗯。”我点点头。“跟着政策不会有错。”张镇长说。我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去年回家我也遇到了西普叔。西普叔还是穿那件结婚时置的蓝棉袄,面子已经发白,两个袖口补了两块黑布。我说:“日子还过得去?”西普叔说:“能吃饱就行。”他很高兴,他终于有了个儿子。我说:“取名了吗?”他说:“取了!”“叫什么?”“我还能取出什么好名字来?我叫他张超生。”他说完,得意地笑。我问:“没有罚款”“罚款,罚什么款?他们来,我说,要钱没有,要命还有几条。”我说:“西普叔,好多人都富了,你不想点门路吗?”“富了,谁都富了,报纸上哄人呢,你是明白人你还不晓得?我算找不到什么门路,又没得靠山,又没得本钱。”西普叔说,“我这辈子算穷到底了,这叫命,命里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西普叔看起来像在笑,其实,我知道,他是在伤心。
西普叔沉默了一会儿,问我:“还在省里当记者?”我点点头,西普叔说:“好工作呢!从小看到老,你小时候就是不一样,好好干,我们西河湾出个省长给他们看看。”
正在说的时候,门外又一声高喊:“我——花裤子!”月祥一颠一颠地从我和西普叔面前穿过,旁若无人地朝前走去。
月 祥
我个子小,读小学时老受欺负。同学们在我身后喊:“矮子矮,一肚子拐(坏的意思)。”要不就在我身后唱:“西狗狗,跟牛走,牛打屁,闻香气。”我先后跟炎华、广兵、大脑壳、打屁精打过架,每次我都以失败告终。我的秘密武器是用指甲抓,后来他们也使用,一个回合下来,我的脸上就多了几条印迹。
月祥说:“欺负小个子算什么本事?有本事的跟我干。”月祥身高体壮,没有哪个敢跟月祥干。月祥成了我的保护神。月祥勤快、聪明、懂事。那时湾里人都喜欢明礼哥,也都喜欢月祥。上学的时候,我就到月祥家去等月祥。明礼哥总是抓一大捧炒豌豆出来:“西狗,带上带上。”读三年级的时候,青疤要月祥当了班长,我当了学习委员。青疤后来直到我们初中毕业都是我们班主任,因靠右边太阳窝的地方长了一块青疤而得名。青疤喜欢我和月祥,也对我们发脾气。青疤那时候正在找老婆,找了两个都没成。青疤心情不好,把班里的事都是交给月祥管,自己去找老婆。
我不怎么喜欢青疤。当时跟我同桌的女娃叫刘云霞。云霞长得好看,声音又好,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我们俩同台朗诵,配合默契。大脑壳老说我们是两口子,我表面上不高興,心里美死了。我们当时春心萌动,暗送秋波。青疤在上边讲课,我就和云霞在下边互换鞋穿,我们的双脚碰在一起,我特别喜欢她的脚板擦在我的脚背上的那种痒酥酥的感觉。青疤虽然喜欢月祥和我,但他更喜欢好看的女生。我不能容忍的是,他拉云霞的手,还到云霞家里去走访。而云霞的家,对我永远是一块神圣而神秘的禁地。我对月祥说:“青疤不是个好东西。”月祥不解地看了我好半天。
有一次我值日,管班里的同学睡午觉。江海和炎华去偷了黄瓜在桌子下边分了吃。大脑壳又带了一只盐老鼠(蝙蝠)来教室里,吓得女娃们鬼喊鬼叫。后来。盐老鼠又飞到教室的屋顶上去了,整个教室的同学都爬起来了,用土块赶,喊声连天,吵得全校都不得安宁。歪嘴校长把青疤喊到办公室训了一顿。青疤回来就直敲桌子:“哪个家伙值日?!”青疤怒气冲天。我站起来。青疤说:“真是猪狗,要你这班干部打鬼?带头闹,把学校搞得像放牛场!”青疤说了很多,一连串的炮火向我轰来,都把我轰木了。我读书起第一次被老师批评,一批评就批评得我晕头转向。我血往上涌,对青疤的仇恨也激发到了极点。我骂了青疤,大哭大闹。青疤把我拉到办公室里。别人都放学了,我还被锁在办公室里。这时候,只有月祥,在我的牢房外边徘徊。我说:“月祥,不要管我,你回去。”月祥不走,在窗子外望着我。
天快要黑了,月祥说:“饿了吧?”我摇摇头,月祥还是去偷了个油瓜来,在窗子里我们分了吃。月祥说:“写个检讨算了。”我不作声。月祥说:“我替你写。”我们的字很像。月祥写了一封深刻检讨交给了青疤,从青疤那里换来钥匙把我救了出来。好在青疤这个人不记仇,后来我们仍然相处如初。
我和月祥最不喜欢的是后来我们的新校长。新校长刚从部队复员,爱耸鼻子,目光阴毒,他姓彭,我们叫他彭叉叉。那时候光耀叔读高中去了,这便更紧地把我和月祥连在了一起。我和月祥都不跟大脑壳他们一起玩。我们独来独往,逍遥自在。热天的中午,我们就在西河里打鼓球。有一天,我们正在打鼓球,彭叉叉正好路过那里,把我们的衣服和书包都拿走了。我们穿着湿短裤到学校里去拿。彭叉叉說:“还两个班干部呢,一点纪律观念都没有。”彭叉叉不把衣服和书包给我们,罚我和月祥到太阳下边晒。中年的太阳正毒,我们烤得脊骨流油。月祥让我紧靠他站,这样可以给我挡一点阳光。我靠在心里不断骂彭叉叉才挨过了那段阳光。我和月祥都晒脱了一层皮。晒够了我们,彭叉叉把书包和衣服给我们,把青疤也叫去了,说:“这样的班干部要他打鬼?”青疤轻描淡写地批评了我们一顿,终究没有舍得撤我们的职。
我和月祥,成了一对棒打不散的难兄难弟。
月祥家的后院有一片很好的竹林。我们在竹林中间营造了我们的碉堡。那里有月祥从西河边捡来的一把锈烂的匕首,有学校要求我们做的两把红缨枪,有用木块削的大刀和枪,还有炸弹,我们用墨水瓶装满干白灰,灌上水拧紧后听“砰”的一响。有我们从队里熬农药的地方拿的硫黄块,我和月祥在满湾的老墙下边用破碗块刮白色的墙硝,把墙硝和硫黄、炭粉拌在一起做火药,用喷雾器上的铁筒子磨两个小眼后绑在木枪上,装上火药当枪打。碉堡真是我们的逍遥宫。月祥对我说:“长大了,我就去当兵。”月祥和我在竹林里做作业。月祥也讲流氓故事,他只讲给我一个人听。那些日子我们在竹林里多么快乐自在。
明礼哥一夜之间成了暴发户,月祥在班里就抬不起头来了。月祥不笑了,话少了。彭叉叉说:“暴发户的儿子当什么班长?”青疤就听彭叉叉的,要江海当了班长。月祥没放学就先回家了,他第一次没跟我打招呼就先走。放学后,我到只剩下竹桩的竹林里,月祥坐在里边默默地流泪。我手扶在竹桩上蹲下来,从牙齿缝里恶狠狠地骂彭叉叉。
月祥的大大上吊死后,月祥又上了一个月学,就离开了学校。月祥变得厉害,像换了一个人,木讷讷的。他的哑巴姆妈干活不行,月祥就回家帮姆妈的忙。家被抄了,什么也没有了。月祥不大愿意跟我讲话了,见到我总是躲开。
有一天,我追上他,我说:“月祥,我们还是好弟兄是不是?”我焦急万分地看着他,心都快要急出来了。月祥眼圈红红地看我一眼,不说话。
我又喊:“月祥!”
月祥转过身,走了,我急得直跺脚。
月祥家后边那块竹林地终于没有开成棉花田,竹桩竹根盘根错节,碎砖乱瓦遍地都是。平中派人耕坏了五张犁也没有耕出来,最后只好罢手。
那片地上第二年便又发出一大片竹笋,随即密密麻麻地长了出来。到第五年上,整片都开了小白花,接着,整片竹子无一保留地枯死了。
在光耀叔死的第二年,西河湾又出了一件大事,十四岁的叶子不见了。
西河湾种麻。夏天里,麻长一人多高。麻叶子可以喂猪。叶子放学后到麻地里去摘麻叶子,就不见了。人们寻了两天,在水沟的乱草丛里发现了赤条条的叶子。叶子刚发育的奶子白生生地天真地挺着。人们找来布盖上了叶子。叶子是被掐死后丢在这里的。叶子被强奸了。县公安局和镇里派来了专案组,住在西河湾破案。西河湾的人都怀疑是大脑壳干的。大脑壳被作为嫌疑犯关了起来。结果却出人意料,凶手是月祥。公安局抓走了月祥,不久又放了回来。月祥疯了。他手舞足蹈,踉踉跄跄,口中唱歌似的喊道:“我——花裤子。”
月祥就不再是人了。见什么都捡了吃。粪堆里也睡。走远了被送回来,送回来再走远。今年春天,湾里人写信来说,月祥死了,是从我们湾烧砖的窑顶摔到窑里摔死的。
得到这消息,我不知该庆幸呢还是该伤心。月祥,我儿时共患难的弟兄。
我是在西河湾写完这篇东西的。地少人多,西河湾中青年都外出打工去了,整个西河湾静悄悄的,我想找一个说话的人都难。西河湾的上空没有了月祥癫癫的声音。
红生还在守着他的两口堰。红生叹口气:“老天爷作怪呢,年景不好,老是下雨,水漫了几次了,鱼差不多跑了一半。年底怕连交的钱也还不够呢。”我对他叹口气,说:“等来年吧,来年会好些的。”
西河一如既往地流。
西河湾静立在西河堤的拐角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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