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仍如一面坚固的铜墙铁壁
2018-05-24弋舟
弋舟
小说是写可能性的
不错,这几乎已经是写入小说写作教科书中的结论——小说是写可能性的。于是,文清丽行使起小说家的特权,目光自由逡巡于那道生死之门的内外,以最大的耐心,企图穷尽酿成一场杀人事件的所有可能性:老太太的方言造成了报警有效性的延迟;偷情男女因了道德的亏欠,必然地退避不前;脾气暴躁的老头以“耳背”为由拒不承担道义;自称不在场的小伙子,“生活规律”入睡很早的女士,以康德之“善”赋予自己袖手理论的知识分子……
凡此种种,大约是小说家文清丽在书写一场道德坍塌的事件时,所能想象的全部可能性。在这其中,最令我感兴趣、并且认为在小说里最可能写出深刻性的,是那对偷情男女的抉择。是的,我使用了“抉择”,如果那栋楼里当晚的住户在面对一场杀戮时,各自在进行着内心的“选择”,那么,这对男女彼时心灵煎熬的程度,便堪称是“抉择”。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本身的“非常态”突然遭遇了更大的“非常态”,而是因为,作为小说家的文清丽,几乎凭着优秀小说家的本能,将这对男女中的男性,设置成了一名警察。由之,小说所追求的那个“可能性”,于此才有了一个真正的落脚点。
写入小说教科书中的“可能性”究竟应该是什么?在我看来,它不是一个小学生撒谎时都能够杜撰出的那些东西,不是耳背的老头和说不好普通话的老太太,它就是一个正在偷情的警察突然不幸地遭遇了一场凶杀。
真的是不幸!你看——“男人本来计划是完事后就走的,可因为出了事,只好天亮才走。虽然时间呆得比计划的长,可什么事也没干成。外面哭声震天,谁还有那份精力投入地做事呀。男人一直抱着头,不停地说,我应当出去。”你再看——“男人最终听了她的话,躺在沙发上,跟她一起一首接一首地唱歌。从《热血颂》《少年壮志不言愁》《红梅赞》《送战友》,一直唱到《血染的风采》。”
这几乎是小说里最为精彩的一笔,它让一篇藉由社会新闻而来的小说,即刻成为了小说家不折不扣的创作。也许,在小说里,文清丽稍显轻易地放过了这一笔,可是也许,这一笔写到此处,就已经够了。余下的,作为有心的读者尽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体会一个失职警察谛听《热血颂》时的心情,而作为小说家,文清丽给我们提供了这样一个想象的起点,或许已经足够了。
小说是写逻辑性的
不错,这几乎是对那个小说“可能性”铁律最为重要的限定——小说家的“可能性”必须建立在“逻辑性”的前提之下。对此,文清丽有着可以信赖的能力。她所要處理的,是无数可能性所必然导致出的那个结果,而这个“必然”,正是需要严密的逻辑才能够被确立。于是,小说中当事者所有的说辞、谎言,都在一种一目了然的“假”中,被我们“真”的理解。这个“假”里的“真”,恰是最大的不幸,其不幸的程度,还要大过一个真警察遇到了真凶杀;而这不幸的底色,恰是我们安身立命所在的这个荒谬的现实。
一栋楼,十五户人家,却任由一个姑娘死在了自己的眼皮下。这是小说家文清丽给我们算的一笔账。
难以理解吗?其实,扪心自问,我们能够轻易地理解。因为,它符合我们对于现实“逻辑性”的认知。于是,悖谬就这般达成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却原来符合我们的现实逻辑。由此,小说的那个“意义”也这般达成——它并非只是要讲给我们一个曲折的故事,它在“八卦”一般地絮叨中,在不可思议与符合逻辑的张力中,捶问我们的心灵。
诚然,小说也不会是简单的道德说教。你看——文清丽让那个灵魂最为煎熬的当事人耳鸣、消瘦,最终失踪了。在我看来,这不是“报应”,是一个成熟小说家所应当具备的同情心与理解力。恶人有恶报,这是无可辩驳的、正当的“逻辑性”,同样,同情与理解笔下所有的人物,也许是一个小说家更为无可辩驳的、正当的“逻辑性”。为此,文清丽不惜写出了“粉心公主”这样一个章节,让这篇实到不能再实的“新闻性”小说,突然混入了童话的质地。她让一个玩偶开口,这不仅仅是小说叙事的策略,更是“我为我主人不平”这句话,文清丽自己必须经由一个玩偶说出。
门仍如一面坚固的铜墙铁壁
论及小说,我习惯完整地称呼小说家其名,因为,无可救药,我视其为必要的郑重态度。现在,我要换个称呼——清丽。
清丽是我鲁院“回炉班”时的学姐,加之有同乡之谊,我们多了些同侪之外的友情。或许也因此,她对我也多了些宝贵的信任。她曾向我坦言:要写有难度的小说。在我理解,这“有难度的小说”,或许是清丽对于自己既往创作的不满,或许是她胸有高标,力图“难上加难”。以“难”为志向,在我看来,是鉴定任何一个行业中有抱负的从业者的基本指标,清丽知道赴艰蹈难,便已于此达标。
那么好了,既然我们立志于“难度”,我想跟清丽共勉的是——我们踏上的这条小说之路,前面的门仍如一面坚固的铜墙铁壁。它就像这篇小说中阻隔生死的那道门,需要我们以人性、智慧、勇气、力量乃至脆弱的肉身,在一个又一个的至暗时刻,不断地去冲撞。
责任编辑 林东涵